第三章自古聖賢多寂寞(1 / 2)

英雄志 孫曉 7110 字 2021-02-24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這段話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昔年哀公問政,孔夫子便告訴他「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唯有勤修君子之道,方能以愛人之心,行仁者之政,而使天下太平。

千百年來,這段話不知有多少士大夫讀過,可古往今來,世間讀書人何止千萬,茫茫人海中,真能切身履行的又有幾人

午後大雪紛飛,雪花落在屋瓦上,更顯得靜謐安詳。顧倩兮守在客房里,獨自沉思往事。

這日正是己巳年除夕,景泰三十二年的最後一天。爆竹一聲除舊歲,當此歲末時光,顧府上下忙里忙外,就等著今晚的圍爐守歲。不過今年有些不同了,家里多了一人過來守歲,顧倩兮微微一笑,心里現出了溫情,她放落手上的書本,轉頭望著炕上的年輕男子。

「盧郎……」顧倩兮輕撫情郎的臉頰,眼中露出了愛憐。

當年在揚州仰天悲吼的窮苦小廝,在京城茶鋪里掉頭離去的傲骨書生,現下終於安安靜靜地躺在她身邊。這一刻,沒有為天地立心的豪情、沒有亂世文章的悲憤……剩下的,只有午後的和煦陽光,窗外的靜謐雪景,顧倩兮緩緩卧倒炕上,躺在盧雲身側,瞼蛋兒枕上情郎寬闊的胸膛,心中感到了平安。

顧倩兮望著盧雲的側臉,挺直的鼻梁,堅毅的下顎,再再點出他脾氣的剛硬,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心也是緊鎖著,好似有什么難言苦處。

顧倩兮輕輕顫抖:心中忽然感到憂慮:「盧郎啊盧郎,你已經高中狀元,揚名立萬了,為何還不開心呢究竟你在求什么為何你總是不能平心度日」

她輕輕嘆了口氣,望著自己手上那本殘破書冊。也許,答案就在這本書里頭。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四書了,外觀古舊,書頁里卻寫滿了蠅頭小楷,那是盧雲親手記下的心得。

風骨、丹心、死諫、殺身以成仁,宇里行間,一個又一個飛舞的紅宇,再再讓人怵目驚心。

「孔夫子啊孔夫子,你究竟要把我的情郎變成什么樣的人你希望他毀了自己么」

顧倩兮呆呆望著熟睡中的盧雲,好似痴了一般。

卻說盧雲無緣無故,怎會睡在小姐身邊呢原來昨夜顧嗣源趁著佳節時光,便宴請京中好友,前來府里聚會飲酒,諸人歡飲之余,卻把盧雲灌得爛醉如泥,終於醉成這個模樣。顧倩兮雖也飲了些酒,但畢竟沒喝多少,一早便起身照料情郎,直到此刻都不曾離開半步。

說起顧嗣源的家宴,卻有些典故在里頭了。原來臘月十九那夜,「劍神」憤然出手,卓凌昭仗著一身神功,除了殺死數百名侍衛,還險些把江充當場戳死,據御醫說道,江充手臂、肩膀兩處重傷,將有三個月動彈不得,非但不能批閱公文,連下床行走也有困難。少了奸臣撐腰,一眾亂軍暴民自然散去,劉敬垮台後的亂局終於告一段落了。

當此天大喜事,朝中大臣誰不是額手稱慶只是礙著江充的面子,不好公然叫好而已,也是為此,顧嗣源才假借過年因頭,在府里好好慶賀一頓。

難得家宴,諸位朝官心情激昂,破口大罵江充之余,自不免多喝了兩杯,盧雲與顧倩兮陪坐在旁,眾家叔伯見了這對璧人,心中稱羨,又聽說盧雲曾在柳昂天麾下為官,軍旅出身,文武全才,更拼命拿酒來灌,顧倩兮雖然盡力阻擋,但盧雲是個老實頭,向來酒到杯干,不懂推拒,終於給灌得不支倒地,讓阿福等人抬回客房去了,直弄到現下還沒醒來。

顧倩兮昨夜不得好眠,今日又起了個太早,著實疲憊,她環抱著盧雲,一時間睡眼惺忪,慢慢也睡了。只是憩不半刻,便聽有人叩門,顧倩兮嚇了一跳,急忙睜眼,此刻自己抱著情郎,雖無違禮之事,卻也不能給人撞見,當下連忙起身,稍稍整理了衣衫,便迎上開門。

房門打開,只見門口站著一名老者,模樣清翟瘦削,正是她的父親顧嗣源。顧倩兮福了一福,輕聲喚道:「爹爹。」

顧家是官宦世家,講究禮法,縱然親如夫妻父女,日常無人時也不能少了應對,久而久之,自然生出一股教養,自與江充那些橫發橫破的匪人不同。

顧嗣源走入房來,見盧雲仍在昏睡,低聲便問:「怎么,醉得這么厲害」顧倩兮嗯了一聲,道:「昨夜你們十來人輪著灌他,誰能撐得住」

顧嗣源聽女兒說話微有怨懟,想起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不禁搖頭苦笑,他拉開一張凳子,自行坐下。顧倩兮一言不發,替父親斟了杯熱茶,便也陪坐身側。

顧嗣源見她神情不悅,微笑便道:「多灌雲兒兩杯,你就生爹爹的氣了」顧倩兮秀眉緊蹙,搖頭道:「女兒哪來的膽子,敢生爹爹的氣。」知女莫若父,顧嗣源見愛女那幅神氣,知道她心里著實不開心,他撫著女兒的小手,道:「你別這樣,男子漢大丈夫,誰不多喝兩杯也是你那些叔叔伯伯好生喜歡盧雲,這才多灌了幾杯黃湯,你該往好處想才是。」

聽得父親的朋友們歡喜盧雲,顧倩兮自是樂意,當下哦了一聲,問道:「真的么他們真歡喜盧郎」顧嗣源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了。雲兒官居知州,文武全能,人又老實正直,這樣的女婿,我上哪兒找去」

顧倩兮嬌嗔道:「我又沒答應嫁他,誰說他是你的女婿了」

顧嗣源撫掌大笑,順著話頭道:「原來你不歡喜他啊,那爹爹也不勉強了。這樣吧,過年時讓爹爹安排個聚會,把你介紹給別人家的公子,你說好么」

顧倩兮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得滿臉羞紅,嗔道:「爹爹,您老是這樣。」

顧嗣源笑了一陣,忽地面色凝重,道:「不說這些了,朝廷情勢太亂,有些事情倒真的拖不得,也不該拖,倩兒,爹爹想問你的意思。」顧倩兮見父親神色凝重,自也不敢說笑,忙道:「爹爹有話請說。」

顧嗣源沉吟道:「這些時日看似寧靜,其實暗藏玄機,等江充傷勢一好,必會生出無數爭斗,爹爹希望你離開京城,到江南避一避。」顧倩兮何等聰明,聽了這話,忍不住掩嘴嬌呼,心中怦怦直跳,知道父親真的要安排自己的婚事了。果見顧嗣源面帶微笑,道:「過完年後,雲兒便要回長洲去了。在那之前,爹爹要讓你倆先行定親,你說可好」

顧倩兮雖然行事大膽,但這種事總要有些矜持,當下別過頭去,不發一言,嘴角卻含著笑。

顧嗣源握著她的小手,輕聲道:「女兒啊,爹爹就只有你這么一個心肝寶貝,一定要讓你平平安安的。劉敬倒台,江充已無後患,未來一年,柳昂天定然腹背受敵,除非國內生了什么大亂,抑或北境再起戰事,否則他的兵權定然不保。我不要雲兒牽扯進去,更不想你留在京城,你們越早到江南,爹爹越能放心得下。」

顧倩兮原本甚是歡喜,聽了這些情由,臉上閃過一陣陰影,低聲道:「爹爹,我們走了,那你呢」顧嗣源微笑道:「爹爹也是老狐狸,哪這么容易給人斗垮你放心,一個柳侯爺就夠江充忙了,他不會招惹爹爹的。」

顧倩兮嘆了口氣,她抬頭望著父親,幽幽地道:「爹爹,我好恨自己是姑娘。」

顧嗣源知道女兒生性好強,從小便喜歡與男孩子一較長短,他淡淡一笑,搖頭道:「你又這樣了,都快嫁人了,怎還說這種話爹爹從小教你讀書寫字,男孩子能學的,你哪樣不會,還有什么好恨的」

顧倩兮道:「我不是真的恨,我只是覺得難受。當個女兒家,終究不能出仕為官。明知朝廷局面險惡,卻也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受苦受難……」說著望向盧雲,又嘆了口氣。

這幾日盧雲都住在她家里,兩人雖然天天見面,但顧倩兮回想盧雲那日的訣別,心頭仍感惴惴。倘若當時東窗事發,盧雲被捕入獄,恐怕他倆終身不得相見了,顧倩兮雖知盧雲有他的苦處,至今回想起來,仍感心驚不已。

顧倩兮伸出纖纖素手,提起桌上的墨條,在硯台上輕輕研磨,她秀目低望,輕聲又道:「女兒打小讀史,從沒看過一件好事,只有你爭我奪,陰謀殺戮。那些王公大臣起起伏伏,下場好點的自殺投環,下場差點的滿門凌遲……每回看到這些記載,我心里就好煩……我不要你們也這樣,不管你們以後做多大的宮,結果是輸是贏,我都不想見到這些……」

顧嗣源喝了口熱茶,低頭道:「想得功名,便需熬過這些苦。當年你祖母過世,我返鄉丁憂三年,現下回想那段光陰,還真是無憂無慮。唉……福兮禍所倚,別說旁人了,便是爹爹這個兵部尚書能做多久,也還在未定之天……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顧倩兮聽了父親的泄氣話,反而微微點頭,道:「爹爹要是辭宮不做,倩兒最是開心。」

顧嗣源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臉,道:「爹爹不做官,那你的如意郎君呢你快出嫁羅,

雲兒若不好好拼一番事業,以後怎么安頓你」

顧倩兮嘆道:「我也不喜歡盧郎做官。最好大家都回揚州去,過自己的平安日子,什么也別管。那最是開心了。」

聽了女兒的感慨,顧嗣源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卷而懷之。倘若朝廷真的給江充把持住了,爹爹一定立即辭官回鄉,好不好」顧倩兮大喜道:「君子一

言!」顧嗣源笑道:「快馬一鞭!」父女兩人心意相通,登時相顧大笑。

倘若國家有道,政治清廉,士大夫自該出仕為官,但若國家為奸臣小人把持,則當退隱求去,不干祿、無志谷。以孔夫子見識之高,也以君子當如是,顧嗣源深明儒學,時候一到,自也該效法先賢了。

兩人談說一陣,天色漸暗,顧嗣源站起身來,道:「差不多該圍爐了,咱們一會兒要上香祭祖,爹爹得去換作衣裳。」說著朝盧雲看了一眼,道:「該把雲兒喚醒了,叫他好好梳理一番,不然你姨娘又有得念了。」顧倩兮把他推了出去,笑道:「女兒知道了。」

打揚州到北京,從小廝到狀元,這段圍爐夜話不知等了多久,想起終能與情郎一同守歲,直教人心花怒放。父親一出房門,顧倩兮立即坐到榻邊,此時盧雲猶在熟睡,顧倩兮望著心上人的面孔,暗暗祝禱:「但願老天爺保佑,不求富貴,不求顯達,只盼年年如今朝,於願足矣。」

她伸手輕撫盧雲臉頰:心中滿是柔情,忽然之間,盧雲翻轉了身子,卻是朝自己腿上倒卧過來,一時間頭臉枕在自己大腿上,口中還打著呼。

顧倩兮微起害羞之意,只是盧雲昨夜給父親的好友們飽灌黃湯,情郎生性傲骨,她是見識過的,若非看在自己面上,怎會甘願給人作弄顧倩兮心下憐惜,便不忍將他推開,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

過了半晌,眼看天下全黑,不能下喚他起來,便拍了拍盧雲的臉頰,道:「盧郎,快起來了,一會兒要吃飯呢。」

那盧雲給叫了一陣,卻是聽而不聞,反往顧倩兮腿上擠去。他原本卧在枕上,哪知一個側身,枕頭便自行生出芳香,還變得溫暖柔膩,好似軟玉一般。盧雲仿佛置身夢中桃源,非只臉泛微笑,不自覺間,還伸手去抱,想將枕頭緊緊摟住。

盧雲一把摟住香枕,更是睡得神魂顛倒,不片刻,那枕頭微微發燙,跟著一聲嚶嚀,竟然遠遠逃開。眼看枕頭居然會生腳逃走,實在其哉怪也,盧雲心生不滿,雖在睡夢間,兀自皺起了眉頭喉間還發出咿嗚怪響。

顧倩兮站在床邊,滿瞼通紅,心道:「嚇死人了。盧郎平日正經八百,睡姿卻這般難看,東翻西滾的,一會兒可別摔下床才好。」她搖了搖頭,正想把盧雲叫醒,忽聽門口傳來一個尖銳的嗓音,道:「小姐,新衣改好了,小紅請你過去試穿。」顧倩兮聽是阿福過來,當下答應一聲,便走出房去。

阿福見小姐離開,正想轉身離開,匆聽房里傳來咿咿低吼,好似有什么野獸躲在里頭,他嚇了一跳,躡手躡腳地走入房里,只見床上躺著一名英俊男子,劍眉緊蹙,雙手對空揮舞,臉上神情不滿,不是盧雲是誰阿福心下一驚,顫聲道:「這不是阿雲大人么怎么喘成這樣給鬼壓了嗎」

他低頭近靠,只想過去察看,猛然間雙手揮來,竟給人攔腰抱住了,阿福嚇得全身發軟,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盧雲的腦袋往他的大腿枕來,阿福大驚之下,急急掙扎,但盧雲練有無絕心法,常人如何抵御終於給牢牢枕住了。

只聽阿福驚道:「你別亂摸啊!搞什么,怪癢的,啊啊!」

顧倩兮本在試穿新衣,才褪去衣裳,便聽客房中一先一後,傳來兩聲慘叫,聽來像是阿福與盧雲同聲慘叫,她滿心納悶,卻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可別情郎摔下床才好。

除夕圍爐,顧府家人滿滿坐了一桌,盧雲坐在下首,陪坐顧倩兮身旁,側目看去,但看心上人身穿紅襖羅裙,未施困脂,香腮卻帶赤,回眸一笑,星目自能傳情。盧雲宿醉方醒,把顧倩兮的姿容看在眼里,竟又有些醉了,拿著酒水的那只手更是不聽使喚,抖啊抖,酒都潑上了身。二姨娘瞧在眼里,登時暗暗咒罵,顧夫人卻是笑吟吟地,似乎不以為意。

顧嗣源哈哈一笑,環顧眾人,道:「好容易除夕過年,佳節歡聚,咱們是書香世家,不能不出點題目應景,你們說如何啊」他見家人拍手叫好,當下手指盧雲,笑道:「除夕圍爐,雲兒卻睡昏昏,連酒杯也拿不穩,先罰他吧!」

盧雲臉上一紅,知道顧嗣源把他的丑態看入眼了。他尷尬道:「顧伯伯要怎么罰喝一杯還是一壺」他昨夜給人痛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沒半樣事對的,不知給罰了多少杯。一聽要罰,立時便要自飲三杯。顧嗣源笑道:「別忙著喝,顧伯伯要你起詩應景,七言下限律,起不出罰三杯,起得亂罰一杯。盧雲是狀元出身,文才豈同小可,顧嗣源要他應景作詩,那是存心讓他扳回一城了。他沉吟半晌,回首望著窗外,道:「昔年在揚州過年,今朝在北京賀歲,我便以此為詩,可好」顧嗣源又驚又喜,道:;雲兒若有靈感,自管說。」

盧雲想起多年滄桑,想也不想,登時吟詩一首:「去歲冷挑紅雪去,今朝離塵紫雲來;蹉跎誰惜春風逝,衣上猶沾牢獄苔。」

盧雲這詩感慨際遇起伏,又點出了自己的胸懷,句子雖好,卻煞了風景,眾人都覺悶了,顧嗣源回思往事,更是長嘆一聲。

二姨娘暗暗詛咒:「這小子老是發瘋,大過年的,專討晦氣。」

顧倩兮見家人各有不悅,忙緩頰道:「難得佳節,我也起一首。」

二姨娘拍手起哄,笑道:「小姐好文才,我們等著聽呢。」顧嗣源哈哈一笑,道:「是啊,難得倩兒要作詩,咱們快快有請。」當下與夫人相視微笑,就等愛女大顯身手。

顧倩兮思索片刻,往盧雲望了一眼,霎時微啟櫻唇,傾吐詩懷,吟道:「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至蓬萊:不求聞達龍中路,常開心田喜自在。」

這幾句詩意境深遠,求的是平淡閑適,自有隱士之風,顧嗣源聽了之後,登時哈哈一笑,道:「平穩中肯,有些意思了。」眾人聽他這么說話,那是不置可否了,好似女兒快婿的詩都入不了眼,眾人好奇之下,登央顧嗣源吟詩一首,也好讓人開開眼界。

顧嗣源也是狀元出身,文才非同小可,聽了家人的請求,自感得意洋洋,他提起酒杯,眼角轉動,已在思索佳句。

盧雲一旁等著,忽見心上人一雙妙目撇著自己,好似有什么話說。盧雲湊過臉去,低聲問道:「有事么」

顧倩兮附耳道:「難得過年,該說的便說。不帶喜的話,那就別提了。」

盧雲心下領悟,知道顧倩兮擔憂自己脾氣剛直,一會兒品評未來岳丈的大作時,竟爾口無遮攔起來,忙低聲道:「你別擔憂,一會兒不管顧伯伯念得詩是好是壞,我都拍手叫好。」

顧倩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刮了刮他的臉頰,啐道:「你啊你,真當自己是天下第一嗎」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臘月、送神、除夕,好快啊,又是一年了。

午夜時分,爆竹響起,顧府家丁侍衛難得休憩,紛紛開局賭博,盧雲則與顧倩兮攜手賞雪,兩人院中獨處,只感溫馨。

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伍定遠安頓了居所,帶著義子秉燭守歲,楊肅觀貴為京中豪門,自與親友歡聚一堂,排場不比顧府小了。任憑天下起伏紛擾,京城的這一刻依舊寧靜祥和。盧雲仰望天際雪花,怔怔出神。

從戊辰到己巳……這一年,天下真是多事啊!年初公主和番,伍定遠初探玄境,二月寧不凡退隱,八月自己高中狀元,十一月東廠政變,秦仲海遠定流亡,到得歲末年終,昆侖更是合派覆滅,卓凌昭自盡身亡。

亂世之中,熊虎橫行,稍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這一年,天下禍亂不休,有的升天,有的墜地,或生或死,沒人能忘掉這年的變故。

明年呢歲次庚午,世間又會發生什么大事

想到秦仲海,盧雲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千里之外,也是一聲嘆息響起。

瑞雪飄飄,降在荒蕪的大漠上,極目所見,空曠遼遠,星光點點,火光熊熊,參天古木下蹲坐一條大漢,他拿著紙錢,送到了火堆里,朔風吹起火堆里的飛灰,伴著末燒化的紙錢,舞上了半空。

背系雙刀,腳旁平躺一柄馬刀,十尺高的身軀,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石像般的面孔不怒自威。他正是帖木兒汗國的勇士煞金。

數不清是第幾回過來了,自來西疆以後,每至除夕深夜,煞金總會孤身來到這株大樹下,替土里的一代豪傑燒化紙錢。

武功到了他這個境界,練與不練也沒什么不同,開疆拓土、揚名立萬,反正都是為異族效勞,也沒什么值得誇口的,做與不做,俱都無妨。宛如蘇武牧羊,他心頭唯一的寄托,只剩這株大樹。

紙錢染上了紅火,緩緩蜷曲,雖然最後只會剩下殘渣灰燼,但此刻紙堆燃起的熊熊火焰,卻是如此的耀眼奪目。

風聲瀟瀟,煞金的神情也甚蕭索,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白雪,便要伸手拾起腳邊的馬刀,轉身離開。

忽然之間,背後傳來一聲低微異響,煞金雙眉一軒,登時留上了神。

極細微的落地聲,不同於雪花觸地,也不似枯葉飄降,這是行人的腳步聲。

聲音既低且細,幾非入耳能聞。若非煞金內力通神,也決計聽不到這下聲響。

第一下腳步過後,相隔良久,方才出了第二下聲響,煞金側耳傾聽,那腳步在地下一點,細微的發力聲響過,單足甫沾雪地,便又重新高高躍起。煞金心下一凜,已知此人以腳尖行走,雙腿邁步極遠,非只身材高大,輕功也極高明。

煞金深深吸了口氣,將十二尺長的大馬刀抄在手中。除夕雪夜,臘月寒風,在這己巳年的最後一夜,誰會無端到來關外荒漠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何況過來的人還是個武學高手煞金提起內勁,運行周天,只等腳步聲再次響起,他便預備向後橫掃一刀。方圓十二尺內,中者必死。

來人落地,腳步聲陡地頓住,與自己恰隔十二尺,一寸不差。煞金暗暗欽佩,背後那人武藝著實了得,不過隨意跨步,便算准自己兵刀的長短,此番停步,展現此人武學根柢何其深厚。

煞金濃眉斜起,嘴角也斜起,馬刀的機關已然松開,隨時可化為一柄刀索。

飛索攻敵,方圓幾達兩丈。雪夜怪客若敢妄動,便是一場好殺。

氣氛肅殺,背後卻沒傳來絲毫的殺氣,良久良久,那人只是站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