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自古聖賢多寂寞(2 / 2)

英雄志 孫曉 7110 字 2021-02-24

煞金微微起疑,背後這人武藝如此淵深,卻又毫無敵意,來者究竟何人能夠無聲無息踏雪行走,又知道此座參天古木的來歷,他到底是誰

是天絕僧么不是他,他受朝廷請托,與怒蒼山連年交戰,絕不會來此憑吊匪逆。是大名鼎鼎的寧不凡么不,也不是他,這小於縱橫武林二十年,既然退隱了,便不會無端扯入江湖事。是誰呢聽說卓凌昭已死,那靈智叉不曾離開嵩山,蒙古的薩魔也不曾來過西域,更不可能知道這株大樹的來歷……

煞金哈哈大笑,將刀索損在地下,轉身暍道:「一別十八年,劍王別來無恙」

是,來人必是方子敬無疑。天絕僧與怒蒼有怨,寧不凡已然退隱,卓凌昭更已亡故,在這寒冬冷夜,四大宗師中唯有方子敬會來此地。

洪荒大漠中,眼前站著名高瘦老者,煞金向前踏步,與他對面站立。

兩人一言不發,相互凝視,十八年沒見,方子敬依舊滿頭烏絲,不見一根白發,六十來歲的人,目光還是晶瑩溫潤,讓人不敢逼視。

歲月沒傷到他,大概傷到了自己。煞金眯起了虎眼,他的眼神依然銳利如鷹,雙眉仍舊通天斜飛,一切都與十八年前一個模樣,唯一不同的是那滿頭白發,以及那悲愴孤寂的一顆心。

方子敬似乎看出他的感傷,他嘆了口氣,望著地下的火堆,問道:「你年年過來祭拜」

煞金並非多話的人,他雙手抱胸,點了點頭,卻不多言。方子敬自行蹲了下來,凝視著寒凍冰封的黃土堆,若有所思。

煞金低下頭去,想起年前一場決戰,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幅刺花,問道:「少主近日可好」

方子敬皺起眉頭,道:「少主」

煞金哼了一聲,道:「我指的是文遠,二少爺。」方子敬哈哈一笑,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膝問的雪泥,搖頭道:「我不識得什么狗屁少主,我只識得我徒弟。」

煞金聽他言語頗多冒犯,森然便道:「方先生,當年你斬斷石虎,便非怒蒼山的人了,倘若說話再不檢點,對大都督有所不敬,休怨我發怒動手。」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擺明上山造反的人,你還喚他大都督既是反賊,便該有反賊的骨氣,一心牽扯朝廷,徒然惹人恥笑而已。」

煞金怒吼一聲,將背後兩只兵刃抽了出來,雙刀左上右下,一長一短,單看起手式,便知雙刀調和陰陽,不同凡響,煞金手提雙刀,冷冷地道:「方先生,昔年大伙兒是弟兄,彼此不便討教,現下山寨毀了,你我再無關系,劍王何不演個幾招,也好讓我開開眼界」

方子敬微笑道:「幾年不見,你還是這幅火爆脾氣。」

煞金雙刀成十,暴喝道:「別說這些廢話!你亮兵刀吧!」

煞金深知方子敬武功非凡,若要以十二尺馬刀決戰強敵,不免破綻極多,當下便把雙刀招式擺出,唯有反璞歸真的陰陽雙刀,方有可能克敵致勝。

煞金放手挑戰,滿面殺氣,方子敬卻是哈哈一笑,霎時右臂平舉,食指向東,好似要空手與他放對。

煞金冷笑一聲,森然道:「你不拿兵刀出來你我伯仲之間,不怕托大了么」

方子敬微微搖頭,道:「看清楚些,我的手指朝向什么地方」煞金隨著他的指端望去,只見他手指東方,那極境之處,不是別的地方,正是故土中國。方子敬見他雙目生光,登時縮手回袖,道:「懂了么我此番過來,便是勸你回國的。」

煞金哼了一聲,道:「你倒忘得快,大都督是怎么死的奸臣不倒,我一日不回中土。」

方子敬微笑道:「別再提秦霸先了,該走的人,便讓他走吧。活著的人,才是咱們心里的光。」

煞金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是說大都督的公子要……要……」

方子敬頜首道:「京城大亂,東廠造反,你的少主牽涉政變,僥幸逃過死劫,以他的性子,無論局面多艱難,他都會東山再起。」他頓了頓,又道:「兵禍一起,中原定要烽火燭天,你身為秦霸先的愛將,能夠袖手旁觀么」

煞金驚道:「東廠造反少主……少主他還好么」

方子敬淡淡一笑,道:「他琵琶骨被穿,武功全廢,至今下落不明。」煞金倒退一步,顫聲道:「老天爺,他是秦家唯一的骨血,咱們快啟程找他啊!」

方子敬笑道:「你莫要急,該來的,自然會來。時候到了,你自然能見到他。」

煞金心急如焚,額頭冷汗涔出,眼見方子敬還是莫測高深的模樣,忍下住喝道:「方子敬!你徒弟琵琶骨被穿,一身武功都沒了,你這師父不心急么」

方子敬冷笑一聲,將上身衣衫解了下來,背對著煞金。星光照耀,煞金看得清楚,他背後皮膚雪白,除了肩膀上兩處茶碗大小的紅印,其他別無印記。

煞金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的肩胛骨……」

方子敬回首望著自己肩井,霎時放聲大笑。

春暖雪融,陽光普照,一艘畫舫在河中行駛,忽聽船上響起一名少女的驚嘆。

「盧郎,你看這條魚!」

嘩啦一聲,一只鯉魚翻身躍起,從黃河中跳了起來,陽光灑上魚鱗,黃金閃爍,襯得魚身宛如金龍一般。

盧雲喝了聲采,道:「鯉魚躍龍門,便該是這個樣子!」那少女依偎身邊,回眸一笑,兩人手掌緊緊相握。

過完年沒多久,朝廷還未召見盧雲述職,他左右無事,便約了顧倩兮主仆,共赴黃河游覽。諸人興之所至,有時夜宿船艙,有時上岸投宿,端看心意如何,當真神仙也似。

這天已在第三日上,來到了懷慶附近。此城位在河南,若從北京到開封,不論水陸兩道,都會路經此地。雖比不上洛陽等大城,但城中的燒窯遠近馳名,所制碗碟不輸博州、景德等地精品,顧倩兮出身書香門第,自然興致高昂,便有意上岸去看。

三人入城游覽觀光,各自閑看,顧倩兮喜愛精品雅物,眼見店家擺設的瓷器不俗,便與小紅駐足賞玩,盧雲見街上人潮洶涌,已是午飯時光,便道:「街上人多,你們先在這兒看著,我先去飯館找個位子。」顧倩兮答應了,盧雲便朝街上走去,要找處像樣地方吃飯。

盧雲此番過來懷慶,看似前來游覽,其實只是為下聘一事而來。前些日子顧嗣源找盧雲說了,言道十日後恰是吉日,最宜定親嫁女,話只說一半,盧雲已是大喜欲狂,知道顧嗣源已應允了這椿婚事。

顧嗣源喜愛盧雲,已非一日,難得愛女與他情投意合,顧嗣源看在眼里,自想讓他兩人早些完婚,也好了結一樁心事。此番先讓倆人定親,盧雲返回長洲時,愛女便能名正言順地隨他南下,也好離京避禍。

顧嗣源是兵部尚書,盧雲又是地方官員,兩家定親,自然引人注目。只是京城亂事甫歇,顧嗣源不想太過招搖,便只知會了自家親友,沒曾驚動大臣。饒是如此,還是整整寄了五百張名帖。天幸文定只須宴請女方賓客,不然男方這邊坐不滿兩桌,那可難看得緊了。

有道是定親容易提親難,當此喜事,繁文褥節是跑不掉的。登門求親更不能兩手空空,想到此節,盧雲更是大為頭痛,他身為朝廷命官,出手自不能太過寒酸,但他往昔是個窮光蛋,著實擠不出什么銀兩,韋子壯聽說了,便稟告了柳昂天,這位征北大都督才一聽說,當場便掏出腰包,重金相借,韋子壯、伍定遠、楊肅觀也各送錢銀濟急,也好讓盧雲從容打禮聘禮。

欣逢喜事,好友們自須慶賀,離京前伍定遠、楊肅觀約了他,三人小小喝了一頓,經歷了許多事,諸人更無芥蒂,彼此也知心許多。難得飲酒,更是天南地北地閑談。

只是盧雲心里明白,這回人生大事,少了一位最最重要的朋友過來祝賀,一切都黯淡了。只因遇上了他,自己一生際遇才得以改變,讓他由當年的落寞頹喪,走到今日的揚眉吐氣。少了這個人,內心就是覺得遺憾……

盧雲長吁短嘆,低頭走著,匆聽一個聲音叫道:「眾位客倌快快來啊!小店手藝道地,包君滿意!炒的、煮的、炸的,應有盡有,水里游的,地下爬的,天上飛的,管他動靜自如,咱們全給他煮來吃了!您快來嘗嘗啊!」

盧雲聽這掌櫃唱作俱佳,抬頭一看,前頭飯館富麗堂皇,樓高三層,上書迎賓樓,盧雲見門口掌櫃大聲攬客,神態熱切,便停步下來,問道:「店里還有空位么」

那掌櫃聞言轉頭,待見盧雲身無綢緞,指缺戒環,頂上衣冠不見珠瓚,料來是個窮苦書生,便只有氣無力地伸手出來,懶洋洋地擠了個宇:「坐……」

盧雲見了掌櫃的神氣,知道他把自己當作了窮酸、只是此刻盧雲貴為一甲狀元,一路走來,早已看盡世間炎涼,見了掌櫃的勢利情狀,卻只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便自行朝店里走去。

堂里伙計見客人過來,忙提茶壺迎上,待見來客年紀輕輕,料來是抖不出三兩銀的窮酸,手上熱茶砰地聲,便住店門第一張桌子放落,愛理不理地走了,盧雲微笑搖頭,自管提起茶壺,斟了三杯熱茶,便等顧倩兮與小紅過來。

一杯茶還沒喝完,門口走來一名少女,看她容色秀麗,臉上笑吟吟地,卻是顧倩兮來了。那掌櫃守在門口,一見美女楚楚動人,腕上翡翠玉鐲青綠晶瑩,料來是個官家大小姐,趕忙匆匆迎上,大聲道:「哈!小姐快請座!」回頭暴喝道:「趕緊送茶來!」

堂里伙計哦了一聲,他原本端著茶梗迎客,趕忙換了壺香片招呼,還沒送上茶水,門口又是一名少女過來,卻是名婢子。那掌櫃眉頭一皺,正要伸手攔住,那婢子卻渾然不覺,只從他身邊繞開,手拿著一只朝廷令牌,笑道:「盧相公、盧知州、盧大人,你老是把令牌忘在艙里,一會兒給船家偷了怎么辦」

盧雲生性朴素,向不喜這些朝廷威儀,甚少把令牌佩在腰上,沒想又給忘了,他干笑兩聲,接過了令牌,眼望顧倩兮,笑道:「是你叫小紅回艙拿的」

顧倩兮嫣然一笑,正要說話,猛聽門口傳來一聲慘叫:「原來是大人駕到,小人有眼無珠,快請樓上雅座!」跟著背後又是一聲耳光傳出:「混蛋東西,大人駕臨小店,誰要你拿這種爛茶!快快送上碧羅春啊!」

小紅呆若木雞,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顧倩兮卻已含笑過來,拉著盧雲的手,道:「河邊有間飯館,好生清靜雅致,咱們上那兒坐吧。」盧雲嗯了一聲,跟著去了,後頭那掌櫃慌忙追出,口中大聲嚷嚷,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主仆三人穿過小巷,來到一處飯館,還沒進店,便見門口種了幾株銀杏,此時天氣尚寒,樹上積著殘雪,但見四下清閑祥和,頗為幽靜。

行人店中,只見後廚一名男子挑著水桶,見了客人過來,卻只點了點頭,微笑道:「客倌寬坐,我一會兒過來招呼。」盧雲含笑點頭,三人便各自探看,只見堂上空間寬闊,桌椅臨窗放置,絲毫不顯緊迫,顧倩兮見地板擦得晶亮,一塵不染,心下更是喜歡。

盧雲微笑道:「果然是個好所在。」當下攜了顧倩兮的手,便找了桌椅坐下。那小紅礙著身分,便只守在小姐身旁,並不入座,盧雲拉著她的小手,微笑道:「小紅過來,咱們一起吃飯。」

小紅給盧雲握住了手,忍不住臉上一紅,心跳竟有些急促,待見小姐也是含笑點頭,這才放心下來,自行坐定。

三人方才坐下,先前挑水男子便已上來招呼,只聽他含笑道:「幾位客倌面生,可是打京里來的」盧雲哦了一聲,道:「掌櫃的眼光真利,咱們還沒開口,便給您認了出來。」

那男子笑道:「客倌容貌英挺,腰懸令符,兩位小姐又是秀雅宜人,若不是京城來的人物,哪里有這樣的風流」

盧雲哈哈一笑,轉頭凝視那男子,只見他頭頸甚短,身材矮胖,好似烏龜一般,盧雲心下一愣,仿佛與他似曾相識,便問道:「這位掌櫃,咱們見過面么」

那掌櫃笑了笑,不置可否:「有緣千里來相會,小人雖與客倌第一次見面,已有親切之感。請您這就吩咐幾道菜,小人這就安排去。」盧雲見他甚是面熟,腦中急急思索,想把他的來歷瞧出來。顧倩兮卻已餓了,便問道:「請教掌櫃,您這兒有什么清淡菜餚」

那掌櫃頷首道:「小姐想吃清淡的,那是找對地方了。小人給您薦上一道應景的菜,稱作「鯉躍三冬」,包管您喜歡。」顧倩兮聽這菜名不俗,登時哦了一聲,道:「鯉躍三冬我在北方好些年,卻沒聽過這道菜。」

那掌櫃微笑道:「這個自然。這道菜是小店獨門的菜色,別地方吃不到的。尤其這三冬,指的是三樣特別材料,都與冰雪有關,還請小姐猜上一猜。」顧倩兮雖然不會燒菜,但她出身官家,什么稀奇古怪的菜式沒見過當即微笑道:「我猜第一樣材料定是鯉魚本身了,不知是也不是」

那掌櫃哈哈一笑,道:「小姐果然聰慧,這鯉魚得來不易,稱作冰鯉。若要捕捉,須得鑿開河冰,再行垂釣,每釣一尾,往往耗上幾個時辰。不過冬日天寒,鯉魚特別肥嫩,吃來別有滋味,倒也算是值得。」小紅掩嘴驚嘆:「這么難倒與書里的卧冰求鯉差不多了。」

那掌櫃微微一笑,道:「說是卧冰求鯉,那也大誇大了。只是這菜既然叫作鯉躍三冬,總不好誆騙客人,別的時節過來,那便沒這口福了。」他頓了頓,又道:「第二樣材料便是雪蓮,這雪蓮生於高山之上,也是性寒之物,冰鯉釣起之後,咱們就用雪蓮來蒸,火喉須得溫巧,雪蓮香氣清甜,魚肉滋味鮮美,可說相得益彰。」

顧倩兮聽這道菜如此難得,自想嘗鮮,便問盧雲道:「怎么樣你想吃么」盧雲若有所思,只嗯了一聲,卻沒回話,小紅聽得興起,問道:「你方才說了三樣材料,還一樣是什么」

那掌櫃道:「再一樣東西也與冰雪有關,吃來滋味甜美,卻又四季唾手可得,小姐公子不妨猜上一猜。」小紅奇道:「與冰雪有關,吃起來又甜那是什么東西」顧倩兮眼波流動,霎時便已猜到了,她微微一笑,道:「可是冰糖么」

那掌櫃雙手輕拍,頷首道:「小姐果然聰慧,正是冰糖。」又道:「冰糖滋味不同蔗糖,甜而不膩,化開之後,與雪蓮泥攪配,更能提味。」

小紅目瞪口呆,只想嘗上一口,忙道:「快別說了,聽得好餓呢,趕緊去准備吧!」那掌櫃哈哈一笑,登時躬身道:「小人這就去配菜色,請三位稍後。」

盧雲此刻心神不寧,猶在猜測那掌櫃身分,只見他行到後廚,正與一名婦人附耳交談,盧雲凝目看去,那婦人三十五六年紀,容貌頗美,一雙鳳眼隱隱帶煞,也正凝視著自己。

盧雲兒了這女子,心下登時一驚,這女子不是別人,卻是當年刺殺公主的言二娘。他心念急轉,立將方才那掌櫃認了出來,卻是那「金毛龜」陶清。

盧雲忽見反賊,心下自是震驚,此處若是黑店,那可大大下妙,當下站起身來,神態大為戒備。顧倩兮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忙道:「盧郎怎么了可有什么奇怪么」

盧雲不願打草驚蛇,以免當場動手,便不回話,只深深吸了口氣,盤算計策。

忽見那掌櫃陶清走了出來,手上端只盤子,上頭放滿酒壺杯碗,卻是送酒來了。

陶清見盧雲臉色陰沈,登時一個躬身,微笑道:「這位公子,勞煩您坐下。先讓小人送上杯碗。可好」

盧雲不言不動,只是哼了一聲,陶清哈哈一笑,送上了一只瓷瓶。只聽他道:「白瓷勝金盆,獨愛洗手酒,醉飲兩相忘,四海任遨游。」說著替眾人倒了酒,又自斟一杯,躬身道:「大人海量,小人先干為敬。」霎時舉杯過頂,酒水半空傾倒而下,流入嘴中。

顧倩兮與小紅聽了說話,又見他舉止怪異,心下都覺奇怪,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陶清喝完了酒,便端上小菜,讓眾人挑選。盧雲撿了碟腌菜心,跟著舉起酒杯,向自己照了照,也是一飲而盡。

陶清原本面帶憂色,一見盧雲喝酒,便即大喜,頷首道:「多謝公子,一會兒咱們便上菜

了,這就請您慢用吧。」說著躬身離去,不再多言。

顧倩兮見掌櫃離開,忙問盧雲道:「你們在做什么打啞謎么」盧雲微笑道:「沒事,

你別多心。」舉箸夾起菜心,自行嘗了一口,贊道:「手藝還不錯,你們也試試。」

顧倩兮與小紅互望一眼,都感茫然。

顧倩兮縱然聰穎,又怎知這店里的人全數出身反逆,適才那掌櫃見身分敗露,便來向盧雲表明心跡,送上瓷壺時,說那白瓷勝「金盆」,獨愛「洗手」酒,又稱醉飲兩相忘,自是表明「金盆洗手」的心意,他舉杯過頂,更是請盧雲高抬貴手,莫再追究。

盧雲見他表明心跡,又見陶清待客熟練周到,料來這幫反賊真有意開店營生,從此退隱洗手。盧雲一向與人為善,也樂見反逆從良,便不再為難他們,當下撿了碟菜心,又以酒杯自照,自是「心照不宣」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陶清送上菜餚,眾人都知「鯉躍三冬」乃是名菜,紛紛取筷去夾,果然魚肉多脂肥嫩,入口便化,雪蓮香氣配上香嫩魚肉,更增甜美,眾人都是贊不絕口。陶清另配了四色冷盤,白黃綠紅,顏色恰到好處。白是杏雪蒜泥肉、黃是秋香嫩薰雞、綠是松柏長年菜、紅是赤雲烤叉燒,都是給盧雲下酒的。除此之外,還有一籠蒸蝦,一大碗魚湯。家常菜色,但材料鮮美,手藝道地,眾人吃在嘴里,都是眉開眼笑。

酒足飯飽之後,陶清知道客人吃多了水產,口中不免留有味道,便又送上一壺香片,讓眾人去腥。三人啜飲熱茶,臨窗賞景,寒冬白雪,河冰漂盪,別有一番風景。

三人坐了一陣,盧雲正想說話,忽見小紅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盡向自己笑,盧雲與她主仆在長洲相處月余,知道她有些女兒私事要同小姐說,卻不便自己來聽,當下咳了一聲,道:「坐得氣悶,我出去走走。」

他站起身來,在客店中來回踱了幾步,果見小紅湊了過去,只在小姐耳邊竊竊私語,兩人臉帶笑容,卻不知說些什么。盧雲微微一笑,便往門口走出。

行出店門,一股涼風吹來,竟是有些寒冷,盧雲把衣襟一拉,仰頭看去,只見天上彤雲密布,好似又要刮風下雪了。

盧雲想著自己的心事,匆聽一聲哈嗤,院子里有人打了個噴嚏,跟著傳來吐痰的聲音。

盧雲聽了這聲響,一時全身大震,他轉頭看去,只見一條大漢坐在院里,這人斷了條腿,臉上生著亂須,正在院子里洗菜剝葉,口中還不住喃喃低語。

乍見故人,盧雲激動之下,已是淚水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