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我自橫刀向天笑(1 / 2)

英雄志 孫曉 11425 字 2021-02-24

卻說峰下陶清、哈不二等人找不著言二娘,已知她與秦仲海同去攀峰,眾人惶急之下,紛紛來找止觀,說要上山搜尋。止觀聽了眾人的主意,心下大驚,急忙阻攔道:「你們可別妄動,珠母朗瑪豈同尋常山峰,你們武功不到,若想徒手上山,那是非死不可的!」

陶清想起言二娘處境堪虞,更感驚慌,忙道:「這山如此凶險,那咱們大姊豈不更糟說不得,咱們立刻上去吧!」止觀嘿了一聲,道:「你們若真要去,得先折返絨布寺,找寺里僧人借過繩索鋼釘,否則老衲不能答應!」

陶清舉目眺望,只見山頂白茫茫地,自己若要折返絨布寺,便算施展輕功,往返也須三日以上,到時言二娘如何還有生路他咬牙轉頭,霎時想到了方子敬,以他武功之高,上山下海如同家常便飯,只能求他出手了,他急急奔到方子敬面前,喚道:「方老師!」

此時方子敬獨坐大石之上,雙目半睜半閉,似在入定。陶清喚了半天,看他不言不動,登時求懇道:「方老師,我大姊人在山上,生死不明,請你救人吧!」

方子敬只管閉目養神、練氣打坐,仍是不理不睬,也不知有無聽見陶清的說話。

陶清見他冷漠,更是驚惶。先前秦仲海孤身上山,他看在眼里,心中已是不解,此時又見他一幅莫測高深的模樣,只感無計可施。

陶清正感旁徨,哈不二卻是個莽性子,只聽他尖叫一聲,奔了過來,指著方子敬叫道:「姓方的!你讓徒弟去死,咱們這些外人自然管不著!可咱家大姊與你徒弟一同爬山,現下生死未卜,大家當年都是怒蒼山的人,你卻要袖手旁觀么你這無恥的敗類!」

止觀聽他說話無禮,不由得暗暗心焦,方於敬武功高絕,當年以卓凌昭的盛氣凌人,江充的權勢薰天,尚且不敢沖撞挑釁,哈不二武藝低微,無拳無勇,別要惹惱了劍王,十個腦袋也不夠殺,當下急忙搶上,把他一把拉開了。

便在此時,方子敬雙目睜開,眼中神光湛然,他往哈不二看了一眼,跟著緩緩起身。

止觀吃了一驚,急忙擋在哈不二面前,拱手求情道:「方大俠手下留情。」

方子敬並無傷人之意,只斜目看了他們一眼,跟著眺望天下第一峰,神態肅穆。

陶清知道方子敬脾氣古怪,但此時言二娘命在旦夕,不能不救,當下硬著頭皮道:「方老師,你是本山五虎,我陶清小小一個酒保,連名號也排不上,說來沒有資格求你什么。但我家大姊多年辛勞,只為山寨的事情奔走,她現下性命垂危,請你務必出手相救。」說著跪了下去,向方子敬叩首。

怒蒼山豪傑多是桀傲不馴之輩,等閑不向人下跪,陶清這么一跪,已然拋卻了自尊,哈不二見了,急急喚他起身。陶清聽了喊叫,卻仍雙膝跪地,對叫喊不理不睬。

方子敬冷泠望了陶清一眼,並不言語。陶清並不氣餒,只是叩首不止。眼看方子敬毫不理會,歐陽勇口中啊啊大叫,將陶清一把拉起,大吼了幾聲。他口中雖然不能言語,但神情氣憤,想來對方子敬也甚不滿,哈不二扶住了兄弟,戟指叫罵:「咱們別求這群王八蛋!什么五虎上將,比路邊的野狗還薄情,咱們自己上山去找!」哈不二硬拉著陶清,眾人便自掉頭離去,止觀知道他們旋即便要上山,雖想出面勸阻,卻也不知該如何說話。

便在此時,忽聽方子敬冷冷地道:「你們這群無知東西!我先前說過了,這峰頂只能一人上去,言二娘愚蠢壞事,若要攪擾我徒弟治傷,可別怪我找她算帳。」眾人聽他說話如此難聽,更是大怒欲狂,都要反身叫罵。陶清卻是個精明的,忙拉住兩名弟兄,問道:「方老師要秦將軍上山,是要幫他治傷i

方子敬冶笑一聲,將上身衣衫解下,眾人看得明白,只見肩胛骨上兩處茶碗大小的疤痕,晨光照來,倍感顯目。

方子敬將衣衫穿上,只靜靜眺望山峰,不再多言。

眾人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哈不二吞了口唾沫,顫聲道:「這老怪物的琵琶骨給人穿了老天,方子敬居然是個殘廢……」

方子敬武功通神,位列四大宗師,他這般身手若算殘廢,天下人豈不全數半身不遂陶清心知有異,轉頭望向止觀,低聲道:「大師,方先生叫徒弟攀爬高峰,究竟有何用意」

止觀輕咳一聲,道:「方大俠同我說過,琵琶骨被穿,等同打通六經八脈,算得上一條練功捷徑。」他話聲雖低,但眾人仍然聽得清楚,霎時一齊轉過頭來,驚道:「你說什么」

止觀看了方子敬的背影一眼,見他沒有阻攔自己,低聲又道:「秦將軍身體殘廢,只是表象之狀,其實他琵琶骨被穿,反能因禍得福,只要他在絕境中激發自己的潛力,打通了陰陽六經,爾後再連上八條奇脈,全身經脈自能貫通,從此便能進入武學的最高殿堂。」

眾人只覺匪夷所思,紛紛喃喃自語:「打通全身經脈,這怎么可能」

人身經脈,內屬臟腑,外絡肢節,乃定氣血運行的通路,穴道則是經絡通達體表的感應位置。由於經絡聯系全身內外,每當疾病時,只要針灸體表穴位,便能通過經絡調整氣血,以達療病止傷之效。每條經絡各有特色,陰陽六經和奇經八脈不相統屬,各有各的路子。也是因此,各門各派的內功心法便專挑一條經脈來走,專練太陰的心訣不練太陽,專練太陽的又練不到太陰,更別說是任督沖帶陰矯陽維等八脈。世上練功法子雖多,卻從未聽過有人可以一舉貫通六經八脈。

眼看陶清等人茫然不解,止觀示意他們往方子敬看去,道:「你們莫要不信,那兒便有個活生生的例子。方大俠全身經脈與常人不同。他身上三百六十一處穴位大相逕庭,便是因為六經八脈全數貫通。」哈不二訕訕地道:「聽起來好厲害,只是搞成怪物一樣,那又有啥好處」

止觀微微一笑,道:「常人運功,最多以一條經脈搬運內力,管你內力多厚,潛力不免大大受制。方大俠卻不同,他能同時發動六經八脈的內力,如此行功,力道自是排山倒海、絲毫不受限制。打個比方說,拳頭若是車子,人家方大俠的拳頭有六條猛虎八條牛來拖,比起咱們的一只小毛驢,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哈不二嚇了一跳,急急奔到方子敬背後,在那上下打量,好似眼前站的人是什么怪物一般。陶清暗暗頷首,心道:「難怪方老師武功如此了得,二十多歲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來是靠著這等練功法子。」他低聲又問:「既然方老師要替秦將軍治傷,為何不明說出來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

止觀尚未回答,只聽一個冷硬的聲音道:「玉不琢、不成器,若非遭逢生死奇險,如何打造百煉精鋼要過生死玄關,便須決死壯志,否則天下凡夫俗子個個自斷琵琶骨,豈不人人成為絕頂高手」眾人不必轉頭去看,也知說話之人正是方子敬。

陶清驚道:「便是為此,方老師才不明說秦將軍上峰的好處」

方子敬道:「欲練神功,便不能不吃大苦頭,心里掛著好處,手上抱著美女,怎能生出必死之心火貪刀講究心境,仲海自小便是剛毅卓絕的性子,唯有讓他經歷生死絕境,方能有所大成。」他仰望山峰,嘆道:「只是他現下給二娘攪擾了,心境不免大受干擾。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會否從萬仞懸崖上摔將下來,我也不知道了。」

陶清心道:「原來如此。先前方先生逼迫秦將軍爬山,咱們還好生奇怪,其實我早該料到了,他倆人師徒情深,方老師又怎會逼他徒兒去死」

只聽方子敬道:「二娘這丫頭心軟多事,可別阻礙了鍛煉良機。仲海今次若不得神功,等傷勢完全愈合,那就真的終身殘廢了。到時便算大羅金仙過來,怕也救不得了。」他嘆息良久,揮手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咱們上山找人吧。」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古人們求神拜佛,問卦占卜,心里求的是蒼天恩賜,怕的是神降刑罰。人生自古誰無死,在神佛的無邊法力之前,便是帝王將相,也要低頭退讓,何況自己小小一個游擊將軍

秦仲海仰頭望著峰頂,喉頭發出了喘息。

那山峰如此之高,如此接近穹蒼造物,秦仲海看到眼里:心里便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只想到峰頂去看……要看那上頭是不是真有一個天,一個道,在那引領眾生,獎善懲惡,制定輪回他想知道,滿天神佛受人膜拜景仰,為何他的子民飽受苦難之時,他們總是沉默無語,杳無痕跡

嘿嘿,真有天界的話,是不是上面都是安道京一樣的人不然世間怎會亂成這樣

秦仲海放聲狂笑,怒目望著上蒼,心中再次興起滔天巨浪。

這珠母朗瑪何等之高,站在上面瘋狂叫喊,老天爺該聽得到他的狂嘯怒吼吧

問天命,便是此行的用意,齊天高,便是心中的狂念。

也不知爬了多久,白雪茫茫,眼前模糊一片。秦仲海爬過北麓懸崖,來到了陡坡。他上身赤裸,伏地爬行,烈日烤下,燒得額頭一片焦黑,寒風吹來,卻又奇寒徹骨,內外交煎之下,實是非人之境。

秦仲海呼吸困難,神智漸失,拼命提起內勁御寒,只是內力枯竭,丹田好似枯井一般,只是空無一物。秦仲海口中不住咳嗽,心里越來越恨,自言自語道:「老子這么慘,為何還要活著……他媽的,又是誰在整我我好累,柳侯爺、盧兄弟,你們在哪里啊,快快帶我走……秦霸先、劉總管……你們老是陰魂不散……放過我吧……」

待到後來,雪盲加重,目不能視,好似瞎眼一般。他實在支撐不住,開始不斷欺騙自己:「秦仲海!你再爬兩尺,你就對得起師父、對得起二娘、對得起自己了,到時你便可以閉眼睡覺,永遠歇息了……」他不斷的欺騙自己,上得兩尺,喘個一喘,想上一想,便又開始爬行。

日升中天,復又西下,秦仲海終於失去神智,只如螞蟻般往上爬行,山峰間的小黑點有時全然不動,有時又緩緩往上移去,他背上銀針本有八處,但他不斷催熬內力,竟有兩根銀針離身而去,秦仲海渾然不覺,只管趴地蠕動。

清冷的月光灑在峰頂,一只滿足鮮血的手掌陡地探出,牢牢抓住地下一塊尖石,跟著崖下傳來重重的氣喘聲,霎時一聲嘶嘎怪叫,一條血淋淋的右腿跨了上來,一條大漢骨溜溜地滾上峰頂,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面無人色,緩緩在地下爬行,他喃喃地道:「師父,你看到了嗎老子爬上來了!爬上來了!」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秦仲海辦到了。他嘿嘿干笑,有些神智不清,極目眺望四周,只見天下第一峰寬約三尺,乃是條長約十余尺的山脊。秦仲海挖了挖鼻孔,他手指麻木,一時鼻血長流,但疲累之余,卻是渾然不覺疼痛。他蹲在地下喘息,仰天笑道:「喂!你他媽的不是有神仙嗎快快出來啊」

他滿臉疲懶,自管爬起身來,向天頂揮了揮手,只見天際繁星無限,卻不見神仙飛將出來。秦仲海舔了舔腫起的嘴唇,看了良久,越來越感茫然,霎時暴喝道:「他媽的!神呢鬼呢全部給我滾出來啊!」狂怒之下,摔跌在地,忽然間,見到了一個人!

孤寂凄涼的峰頂,一名披頭散發的男子望著自己,這人額上刺著血紅色的「罪」字,左腿斷折,渾身浴血。這人好慘的模樣,不是他自己,卻又是誰秦仲海呆呆望著地下,那地面結了一層薄冰,平滑如鏡,卻把自己的丑態照了出來。秦仲海痴痴望著自己的倒影,撫摸滿是血污的面孔,喃喃地道:「你奶奶的,原來老子就是神啊」

費盡辛苦,九死一生,看到的卻是一個半死不活的自己。秦仲海忍不住哈哈大笑,淚水滾落,罵道:「操你奶奶的!師父!這算是什么屁啊!你戲弄我嗎!」他舉起拳頭,奮力往薄冰捶落,霎時將之擊為粉碎。

秦仲海爬起身來,口中狂罵不休,亂揮亂打之間,一時全身脫力,跪倒在地。他仰天叫道:「老天爺!你回答我!刺面流放,這就是我秦仲海的下稍嗎」他縱聲大叫,陡地狂風擊來,好似正面給他一拳,已將他吹翻在地。這風世間絕無僅有,乃是萬仞高空之上才有的氣流,風勢急速,帶動無數雪塊泥沙,全數打在身上,比之絕頂高手的掌風還要猛烈。

秦仲海牢牢抓住地下岩石,以免給烈風卷走,一時風刮岩石,起了尖銳怪響,好似鬼魅笑聲,秦仲海恍然大悟,這聲響正是先前在山腰聽到的笑聲,哪有什么妖怪了不過是烈風呼嘯而已。

無神無鬼,無妖無魔,焉有什么奇跡出現秦仲海心如死灰,霎時滾倒在地,亂叫亂吼:「假的!他媽的全都是假的!什么天命,什么奇跡,放屁!全是放屁!」

秦仲海苦笑一聲,頹然抱頭。他剛從京城出來時,傷得連路也走不動,但方子敬一番言語相激,卻激發他一身的倔強之氣,終使他攀上峰頂,俯瞰天下。可再來呢還能做什么再去攀另一座山峰么然後呢

秦仲海怔怔出神,終於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論再爬多少山峰,他永遠都是一個殘廢,一個穿了琵琶骨的斷腿瘸子。秦仲海爬起身來,悲憤大叫:「狗雜碎!你們這般待我,終有一日,秦仲海十倍報答!」他嘶聲大吼,難以自己,忽然之間,又從地下碎冰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見自己跪在地下,全身殘廢,卻還滿面復仇怒火,實在不自量力到了極點。

秦仲海呆了半晌,軟倒在地,心道:「秦仲海啊,你身體殘廢,連山峰也下不去,還想再殺人放火么算了,下山吧,我這條命是大哥換出來的,自該珍惜。秦仲海啊秦仲海,乖乖回鄉種田養雞,娶房媳婦度日。傳宗接代,隱姓埋名,這便是你的天命……」

他嘴角泛起苦笑,閉上了眼,想像自己背著嬰孩,打水煮飯,從此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他輕嘆一聲,咬住了下唇,霎時之間,想到了娘親。

秦仲海心下大慟,淚水奪眶而出,劉敬說她給人一刀斬去首級,死後裸體示眾,羞恥難言,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么罪想自己哥哥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死前飽受驚嚇,腰間給人用火槍打出大洞,難道這便是他的天命么

這上蒼何其殘忍,一樣是人,自己爹爹只是殺死皇帝一人,卻要用滿門老小的性命來陪,難道這便是公道便是老天爺訂下的規矩么

秦仲海心中悲苦難言,他是當世虎將,身懷血海深仇,哪知卻淪落成這樣苟延殘喘的下稍,他掩面大哭,傲氣盪然無存,霎時跪地磕頭,叫道:「老天爺!求你開開眼,我是當世虎將,我不要種田養雞,我不要做殘廢,我要為爹娘哥哥報仇……你開開眼,把武功還給我吧!」他此刻神智恍惚,如同癲狂,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全然制不住自己,心神激盪間,只是跪倒在地,叩首連連。

跪拜良久,滿空星光照耀峰頂,山峰上一片寂靜,除了秦仲海抽抽咿咿的哭聲,四下別無聲響,他哭了良久,呆呆望著天際,上天卻一如平常,只冷冷俯視蒼生疾苦。

秦仲海茫然張嘴,驀地心下一醒,想道:「我這是在干什么老子干么求神拜佛這老天爺好生涼薄,只會任那壞人橫行霸道,胡作非為,便似衙門里那幫懶鬼一樣。你跟他磕爛腦袋,他理你個屁你他媽的求什么饒啊」

天道無常,豈有道理可言看那世間萬物,強者生,弱者死,老虎吃綿羊,綿羊吃青草,誰要心軟不吃,誰便會活活餓死,連帶的斷宗滅種,從此消失不見。人世間不也是這樣么江充統治安道京,安道京欺侮老百姓,誰要心軟下不了手,誰就會給踢出大門,從此了無生機。

上蒼啊上蒼,如果仁愛是你的道,你又怎會用這凶狠法子統治世間

秦仲海怒目望向夜空,霎時間,竟是豁然開朗。那不是替天行道的念頭,而是一股與天同高的信念,油然從胸中生出。

他將心一橫,爬起身來,仰天吼道:「賊老天!老子秦仲海爬上天下第一峰,便與你滿天神佛同高!操!」他此刻已近瘋狂,霎時解下褲檔,嘩啦啦地撒起尿來,口中罵道:「老子是他媽的尿神!你們撒尿時全要拜我!」

他哈哈大笑,鬧了好一陣,一時甚感得意,反正插針時辰已近,等那時候一到,自己又要變回殘廢了,到時也不必麻煩老天爺降下什么天譴,只要一個無知小兒揮揮拳頭,便能將他判生定死,讓他跪地求饒了。

秦仲海凝視遠方,靜靜回想一生事跡。他閉上了眼,一時好似人在無盡草原之上,天蒼蒼、野茫茫,他駕著愛馬雲里騅,白衣白甲,前呼後擁,左首一面大招,上書「興兵雪恨」,右首一面錦旗,上寫「復寨報仇」。

秦仲海咬住牙關,如果自己身無殘疾,如果武功尚在,他定要起兵雪恨,逐鹿中原,為了自己,為了爹娘,他即將重建怒蒼,再制天道……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做……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英雄便該凌遲死,悲憤垂淚苦無語我自橫刀向天叫,忠義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復渾沌,莫叫我輩知天命!」

他低聲念著幾句話,那是西域決戰時聽煞金唱過的,卻給他記在了心里,此時心境相合,便一一涌上了心頭。

秦仲海怪叫一聲,單腳飛起,猛朝崖邊一跳,身子離峰飛出,急速往下墜去。

當死之際,秦仲海舉起鋼刀,猛力向山峰劈下,發出生平最後一刀。

筋肉收緊,氣力爆發,驀然間體內竄起八道熱流,急急沖向丹田,六根銀針給內力一逼,全數離身飛起。火光燭天,鋼刀閃動,秦仲海這刀好重,直直砍入山峰,一時間激起了滔天巨響,無數雪浪隨之崩坍而下。

明月當空,書二娘氣喘吁吁,正竭力往上攀爬,那秦仲海好生心狠,竟把她撇了下來,卻讓自己孤身一人去攀高峰,言二娘又氣又恨,趁著雪勢緩歇,連忙自行上峰,便要去找秦仲海。

她先前給秦仲海輸了一陣內力,丹田至今仍是火燙燙的,身子也不甚寒冷,靠著這股內力支撐,這才撐了大半天,只是越近山頂,呼吸越是困難,胸肺嗖嗖,吸氣時疼痛難忍,好似哮喘重病一般。

好容易攀過懸崖,忽見頭頂大雪崩坍,無數泥沙雪塊直朝自己沖來,言二娘大驚失色,眼看附近有塊巨岩,底下有些空隙,當下急忙運起殘余內力,匆匆朝岩下躲入。

言二娘躲在石下,只聽巨響不絕於耳,大雪如潮水涌下,瞬間便把出路蓋住,言二娘又驚又怕,四下黑暗一片,自己若要貿然破雪而出,反而會給活埋。她自知要死,再也忍耐不住,登時大哭起來。

哭了好一陣:心里生出了悲憤,想起秦仲海把自己孤零零地扔了,又想到丈夫獨自下山的絕情,黑暗中當場破口大罵:「瘋子!全是瘋子!小呂布、秦仲海,男人統通一樣,全都是些涼薄東西!卑鄙無恥!全部去死吧!」

又哭又罵間,忽覺雪水融化,一滴滴落到自己臉上,言二娘哭得梨花春帶雨,哪曉得這些水珠哪兒冒出來的,管它淚水抑或雪水,只在那兒痛哭不已。

哭不片刻,那雪水越融越快,好似下雨一般,把衣衫都給浸濕了,她再鈍十倍,見了這等情狀,也知有異,她只覺雪洞里越來越濕,呼吸竟是有些困難,言二娘心下害怕,驚慌之間,手足無措,急忙跪倒在地,低聲祝禱:「老天爺在上,弟子言二娘這里求懇,請老天爺大發慈悲,帶弟子遠離苦難……」

她全身發顫,跪下禱告,忽然間冰雪松動,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喝道:「喂!老天爺挺忙,沒空聽你的,只有尿神老爺今天有閑,特來英雄救美啦!」此地位在高山,杳無人煙,怎能有人過來相救這聲音若非是神,卻又是誰言二娘心下又驚又怕,想道:「世上真的有神么老天爺啊,你當真聽到我的祝禱了」

想著想,那聲音唱起了小曲兒,言二娘又敬又怕,當作天籟來聽,哪知聽了一會兒,只覺內容不堪入耳,都是些淫穢歌詞,言二娘心中驚疑不定,想道:「這神好生下流。怎么天界有這等齷齪人物」

正想間,忽然冰雪破開,一條大漢探頭進來,看他赤裸上身,額頭焦黑,滿面狼狽,但眼神中卻透出一股光華,不是秦仲海是誰

言二娘呆住了,她凝視著秦仲海,淚水涔涔而下,霎時破涕為笑,道:「不是神仙過來英雄救美嗎怎么又變成你這小鬼了」秦仲海放聲大笑,道:「你沒聽老子說嗎老子是天界尿神!你們撒尿時都要拜老子!」

兩人同聲大笑:心神激盪間,一時緊緊相擁。便在此刻,頭頂雪塊崩坍,直往兩人身上壓來,秦仲海仰頭罵道:「去你媽的!尿神你也敢壓!」左掌揮起,內力發動,激起一股灼熱無比的氣流,冰雪給熱氣一逼,立即化為淙淙溫水,滴落在兩人身上。

眼看秦仲海內勁雄強,武功非但全數恢復,似還遠勝往昔,言二娘又驚又喜,尖叫道:「天啊!你身子大好了!上頭真有神仙么」

秦仲海微微一笑,正想胡說八道,待見言二娘瞼上掛著淚珠,臉上愛憐備置,饒他是個狂徒,心下也不禁感動,當即湊了過去,在言二娘臉上深深一吻。

卻說方子敬率人上山,眾人腳程甚快,方子敬又熟悉路途,半天過去,已近山腰附近,正趕路問,忽見峰頂墜下一個小小黑點,直朝崖下摔去,陶清大吃一驚,叫道:「有東西掉下來了!」眾人睜大了眼,歐陽勇雙手緊揪,哈不二連連跳腳,神色都是緊張無比。

方子敬見了情狀,霎時縱聲長嘯,喝道:「仲海!讓為師看看你的潛力!」

嘯聲甫畢,遠處傳來轟隆一聲,好似在呼應一般,只見紅光泛天,激起一股強韌至極的氣流,霎時雪塊崩塌,轟然有聲:眾人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感驚疑不定。止觀忙道:「方大俠,方才那黑點是秦將軍么」

方子敬眉心緊蹙,神色有些擔憂,聽了問話,卻只駐足眺望,不言不語。

正看間,峰頂飄起大霧,狂風吹拂之下,竟是久久不散,方子敬見狀大喜,腳下輕點,急奔而去。止觀心下詫異,此刻雲淡風清,無風無雪,焉能忽然起霧眾人情知有異,便也急急跟隨而去。

行出十來里,已近北麓山坳,風勢轉緊,寒風猛烈異常,陶清等人內力不到,早巳墜後,只在雪地里掙扎行走。止觀深怕他們出事,當即慢下腳步,一路陪同照拂。

陶清等人氣喘吁吁,向前爬行,止觀內力較深,仍能直身行走,又走半里,路上毫無人影,只有漫山遍野的積雪,景色實在荒涼。哈不二情知凶多吉少,登時哭道:「完了,這兒根本不是人來的地方,咱們大姊在山上待了一日夜,定是死了」其余眾人神情沉重,想起峰頂墜下的那人必是秦仲海無疑,心下更感不祥。

又走片刻,已到北麓懸崖,止觀忽地停下腳步,低聲道:「大家別哭了,往前頭看。」

眾人屏氣凝神,一齊往前看去,只見懸崖附近站著一名老者,此人身形瘦削,狂風刮來,身子卻是一動不動,這人功力如此深厚,不是方子敬是誰他身邊不遠處縮著一名美艷女子,躲在山壁之下,看她面容憔悴,眉宇間卻帶著歡喜,正是言二娘!

哈不二又驚又喜,歡聲叫道:「大姊!」當下一馬當先,便要竄上,陶清噓了一聲,將他一把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哈不二醒覺過來,眼見眾人凝視崖邊,急忙隨著眾人目光看去,只見懸崖旁立著一條虎樣大漢,這人雙手抱胸,單足立地,背後掛著一幅赤裸剌青,上書兩行鮮紅刺字:「他日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這人正是先前墜下峰頂的大漢,昔年朝廷反逆之子,官拜四品帶刀的秦仲海。

哈不二驚道:「這家伙不是掉下來了么怎地還活著,到底怎么回事啊」他連著幾個問題問下,眾人如何能答諸人神情凝重,都在等候方子敬說話。

風雪之中,方子敬緩緩向前,與秦仲海並肩而立。四下水氣彌漫,大雪落在這對師徒之間,登給蒸成水霧,寒風襲來,霧氣凝結,水霧復為細冰,給狂風一吹,立時打上眾人臉龐,火辣辣地好不疼痛。陶清等人見了這等異象,無下駭然恐懼,一時無人敢作一聲。

風聲呼嘯,雪勢勁急,師徒兩人同眺遠方。只聽方子敬肅然道:「業火三千丈,洗盡一身孽。仲海,你活了。」秦仲海轉過身來,側望師父,微笑道:「我武功忽爾恢復,正要請教師父緣由。」

方子敬道:「潛力出盡,燒融筋脈,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你的怒火已然貫穿陰陽六經,打通正奇穴脈。從今以後,天地雖大,再無人制得住你。」

秦仲海喜道:「無人制得住我」方子敬頷首道:「正是。你此番熬過大苦,功力直逼為師盛年之時,便算少林天絕親至,天山傳人出手,也都未必能勝過現下的你。」

秦仲海暴吼一聲,抓起腳旁鋼刀,身子便如陀螺般轉起,霎時激起耀眼火光,一時之間,身邊冰雪全數銷融,懸崖旁現出一個丈許開外的半圓。眾人見他功力渾厚若此,都是又驚又佩。

方子敬見他武功遠勝往昔,心下也是暗自贊許,道:「你武功方復,別忙著使力,先歇一歇,把心靜下來,咱們慢慢打量日後行止。」秦仲海嘴角斜起,森然道:「打量什么眼前只一條路走,別無它途!」方子敬嘿地一聲,道:「你大病初愈,已是僥天之幸,還想如何」

秦仲海大吼道:「我要造反!」那聲音威震山岡,遠遠傳了出去。眾人聞言,都是大為震驚。

秦仲海舉刀向天,悲吼道:「他日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我秦仲海身負父兄血仇,朝廷尚且斷我生路,逼得我有國難投,有家難歸,今日我僥幸不死,便以此刀向天發誓!我秦仲海要重建怒蒼,舉兵稱雄,逐鹿中原,不殺光滿朝奸臣,誓不為人!」

鋼刀揮出,火焰燃起,映得夜空一片血紅,陶清等人多年流亡,耳聽此言,盡皆淚下。

方子敬走向愛徒,凝目望著他,嘆道:「高處不勝寒,你若要造反,只怕會身心受苦,終身郁郁寡歡。你的父親,唉……便是個例子。」

秦仲海掀開額上亂發,露出血紅的「罪」字,猙獰地道:「我現下就在受苦!地獄業火,焚我殘軀!這當中的苦,師父啊,你看到了么」

方子敬閉目無言,只輕輕嘆了口氣:心道:「自今而後,天下又要大亂了。」

十八年前,秦霸先兵敗自殺,流寇滅盡。十八年後,秦仲海舉刀立約,誓言重建怒蒼,時值景泰三十三年四月初四,恰逢文殊菩薩佛誕。

第二日早,眾人便啟程返回日喀則,預備在烏斯藏歇息一個月,之後再返回中原。結局如此圓滿,言二娘自是言笑晏晏,陶清等人也是暗自歡喜,只有哈不二撅著兔子嘴,眼看大姊與秦仲海日益親近,吃醋發怒之余,為秦仲海做菜時更是拼命吐痰,以泄心頭之恨。

到了日喀則,歐陽勇便找了家鐵鋪,為秦仲海打出一只義肢。歐陽勇手藝非凡,那義肢長短合度,有如真足一般,只是秦仲海堅持要以精鋼打造,不免讓義肢沉重至極,足有九九八十一斤。這么一來,秦仲海可就老實多了,他原本喜歡翹腳上桌,在那抖啊抖地,鐵足上身,若還勉強提腳上桌,不免掀翻桌面,怕要弄得狼狽不堪。

眾人在日喀則住下,秦仲海調養一陣,氣血漸漸紅潤,不再是蒼白敗壞的模樣,每日里看他盪來擺去,盡在日喀則街上閑混,又恢復成當年那個凶狠逍遙的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