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英雄志 孫曉 6621 字 2021-02-24

柳門中人多曾與阿傻照面,各得不同心事。伍定遠當年在大同府遇上此人,看了阿傻的福態,便是一陣長吁短嘆,盧雲在長洲見了,則是滿面驚奇,詫異不已。此時秦仲海在陝北小鎮撞見了,便來滿臉疲懶,有樣學樣一番。

阿傻見秦仲海怪模怪樣,忽道:「娟兒姊姊,他看起來傻呼呼的,是誰啊」秦仲海聽得此言,心頭火起,暗道:「老子傻呼呼,你也傻呼呼,莫非你是我的種」他心中這般想,臉上便現出凶惡神情。阿傻嚇了一跳,驚道:「壞人!」

秦仲海抓了抓腦袋,心道:「說你傻,你卻精,還認得老子是壞蛋。」

便在此時,門外常雪恨耐不住煩,湊頭進來,訕訕罵道:「嫩草到底吃好了沒他媽的老子尿急啦!」阿傻見了常雪恨,登時驚道:「好丑的壞人!」常雪恨滿頭霧水,道:「這死王八是誰,居然罵老子丑」秦仲海哈哈大笑,伸手揮了揮,示意他別吵嚷。

娟兒微微頷首,拉住了阿傻,道:「阿傻,咱們走吧。」阿傻見屋內的秦仲海滿面獰惡,屋外的常雪恨滿面胡須,不由得有些害怕,顫聲道:「去哪兒」

娟兒指向秦仲海,微笑道:「他是姊姊的朋友,要帶咱們去找師父。」

阿傻往後頭退開一步,雙手連搖,道:「他是壞人,我不要跟他去。」秦仲海皺起眉頭,便要伸手去拉,娟兒驚道:「大叔,不能碰他!」

秦仲海咦了一聲,回轉頭去,正要發問,便在此時,一股強猛掌風撲掃而來,冷不防正中右肩。秦仲海一陣劇痛,身子倒飛而出,眼看便要撞上牆壁,他急運神功,陰陽六經內力涌出,雙足灌力,這才立定了腳跟。

娟兒奔了過來,驚道:「怎么樣,沒打傷你吧」秦仲海嘿了一聲,這一掌好生厲害,只打得他眼冒金星,若不是他打通全身經脈,內力無須轉念,便能護體,恐怕這掌已讓他身受重傷了。常雪恨聽得響聲,急忙奔了進來,待見秦仲海挨了一掌,雖說兩人平日嘻皮笑臉,但兄弟之情卻甚濃厚,他吃了一驚,大聲道:「秦老大怎么了可是給傷到了」

秦仲海提起右臂,上下揮動一陣,雖然皮疼肉痛,倒也不曾傷了筋骨。他微微一笑,道:「這位傻老哥武功不弱,這掌倒也了得。」娟兒怕他生氣,忙勸道:「大叔,阿傻腦子不清楚,你方才貿然去拉,他心里害怕,這才出手傷人。你可別怪他了。」

那阿傻拿著饅頭大嚼,絲毫不知自己已經闖禍,常雪恨戟指暴喝:「他媽的混蛋!少在那里裝瘋賣傻,爺爺看了就頭大,快快跟老子走了!」

眼看娟兒一股腦兒維護阿傻,若是言二娘在這兒,定要跟她翻臉了。秦仲海是豁達心性,倒也不會真的在意,當下拉開常雪恨,吩咐娟兒道:「時候不早了,你這就帶著他,咱們快快走吧。」

娟兒答應一聲,便緩緩向阿傻走去,阿傻見她過來,二話不說,便往雜物堆里竄去,巨大的身子躲在里頭,一幅打死不出的模樣。

秦仲海見阿傻縮在里頭,若要拉他出來,不免多費手腳,忙道:「咱們沒時光耽擱,快把他帶出來了。」娟兒聽他口氣有些不耐,忙叫道:「阿傻快出來!這位大叔不是壞人,你吃的饅頭便是他給的,快隨咱們走吧!」

話聲未畢,忽然有東西飛了出來,便往秦仲海腦門打去,卻是兩只饅頭。只聽阿傻叫道:「有什么希罕的!阿傻不吃壞人的東西!」

常雪恨大為光火,狂怒之下,鋼刀斬出,兩只饅頭給他斬成四只,他把半只饅頭往嘴里一塞,含渾不清地道:「老瘋子,你再敢招惹秦老大,看我把你活活打死……」

話聲未畢,又是一張破爛椅子扔了過來,常雪恨罵道:「去死!」再次舉刀去砍,刀物相交,正要斬做兩截,猛然間那椅子飄了起來,暗勁傳到,竟然砸上常雪恨的腦袋,一時鮮血長流。

娟兒嚇了一跳,忙要相勸,常雪恨又氣又恨,哪容旁人多說,他把鮮血擦去,跟著推開娟兒,大腳踹出,轟地一聲大響,雜物一掃而空。冷笑道:「傻小子,你打了咱們老大一掌,現下又再賣乖,快給老子快起來,否則休怪橫著出去。」

雜物飛出,只見阿傻孤身蹲在地下,好似野狗一般。眼看有人拿刀對著他,眼神回望間,竟是十分銳利。常雪恨舉起小指,勾了勾,傲然道:「起來,咱們過個兩招。」

阿傻仰天大吼,霍地飛撲過來,勢道快如閃電,常雪恨見阿傻迎面撲來,心道:「老子現下拿刀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瘋子,日後傳揚出去,有失陸爺的臉面。」把鋼刀往地下一摜,當即舉拳揮出,朝他胸口打落。

阿傻大喊一聲:「殺啊!」不擋不避,也是一拳揮出,他身材高大,足比常雪恨高了一尺,正拳當胸揮出,卻是朝常雪恨門面轟來,風聲勁急之至。兩人拳頭半空相遇,常雪恨只覺對方拳力大得異常,兩人拳頭若要相撞,自己的手骨定會斷折,慌忙之下,化拳為掌,雙掌同出,已是用上了全力,阿傻哈哈一笑,單拳揮去,轟地一聲,已將常雪恨震退數步。

秦仲海雙手抱胸,一旁守護,他有意把阿傻的武功來歷看個明白,便不喝止兩人。只是常雪恨腳下不住後退,有些招架不住,口中兀自罵道:「他媽的,這瘋子好生厲害!」

阿傻得理不饒人,一看自己居於上風,手腳更是加快十倍,只逼得常雪恨狼狽不堪,眼看難以支撐,當下一腿踢出,將阿傻逼開,跟著從地下拔出鋼刀,刀光閃動,由下往上斜劈出去,家傳瘋刀使出,已是全力求勝。

阿傻嘿地一聲,左掌輕揮,右腳微抬,一個金雞獨立,轉瞬便躲過絕招。這下功力一顯,哪里還是個瘋子,直如武學宗師的氣派。眼看阿傻非但不倒,還越來越占上風,常雪恨咬牙道:「這番托大了,早知道便把解兄弟找來,咱倆人一同出手,決不輸這瘋子。」他見自己絕招出盡,居然還奈何不了一個瘋子,忍不住有些氣餒。

兩人激戰間,忽聽娟兒卻只嘆了口氣,道:「秦大叔,阿傻武功很厲害的,一會兒你朋友若要有事,你定要出手救他。」秦仲海聽了這話,登時咳了一聲,常雪恨更加不是滋味,他身居太湖雙雄之一,武功豈同凡俗聽了娟兒的說話,更是瘋狂搶攻,寒光閃耀間,已是毫不留情,只想保住一些顏面。

二人身影翻翻滾滾,都是以快打快,轉眼間又拆了十招,斗到酣處,阿傻賣了個破綻,常雪恨大喜,心道:「畢竟是個瘋子,腦袋還是不清楚!」他飛出右拳,便往阿傻肚腹擊去,拳鋒將至,忽見阿傻深深地吸了口氣,跟著小腹內縮,居然避開他這拳。

常雪恨心下大驚,知道中計,他來不及回防,陡見阿傻一掌探出,直往胸口而來,常雪恨面色慘然,心道:「今日死在瘋狗手里。」

阿傻掌力發出,這掌若是打實了,只怕會把常雪恨的臟腑硬生生的震碎。娟兒又驚又急,叫道:「阿傻,別要殺人啊!」

就在此時,一人從半空中飛了過來,五爪成勾,直朝阿傻背後抓下,阿傻急忙回身去擋,但這人身法好快,卻是慢了一步,登給拉住後心衣衫,力量到處,將阿傻拉開三尺。

常雪恨靠著這么一緩,已然著地滾開,救回了性命。他抬頭急看,那出手之人穩穩地落下地來,正是「火貪一刀」秦仲海來了。

秦仲海手指加力,正要點住阿傻的穴道,猛聽他狂聲大吼,身子向前縱出,嘶地一聲大響,背後衣衫已然破裂,但也脫離了對手掌握。娟兒拉起常雪恨,問道:「你沒事吧」常雪恨又恨又怒,罵道:「操他伊拉娘!誰要你這小賤人假好心了,老子非殺他不可!」

娟兒忙道:「你莫要生氣,阿傻性子本來就怪,別和他計較。」常雪恨呸了一聲,朝秦仲海叫道:「秦老大,現下到底要怎樣這小子瘋成這德行,還要帶他走么」

常雪恨大聲喊叫,卻見秦仲海面色迷蒙,呆呆的望著前方,神色竟是有些凄苦。常雪恨愣了,與娟兒對望一眼,都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兩人順著秦仲海的目光望去,霎時見到了一幅刺花。

星光點點映照,只見阿傻背後刺著一只下山猛虎,上書「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那虎額上卻刺著一個「西」字。常雪恨心下一驚,想道:「咱們老大是江東帆影,虎頭上有個「東」字。這瘋狗背後有個「西」字,難道他……難道他便是……」想到此節,忍不住張大了嘴,往後退開了一步。

娟兒見秦仲海若有所思,登時喜道:「秦將軍,你認得這個刺花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點了點頭,他正要開口回話,卻見常雪恨沖了過來,喝道:「且慢!」跟著一把將秦仲海拉到屋角,睜著一雙大眼,用力瞪著他。

秦仲海給他看得難受,當下別過頭去,嘆道:「怎么樣有什么事么」

常雪恨一把抱住了他,低聲道:「他媽的秦仲海,老子和你相識不久,可從來喜歡你的痛快俐落,你可知道么」秦仲海苦笑道:「常兄弟,你愛上我了么這當口說這干什么」

常雪恨摟住他的肩頭,附耳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咱們馬上走人,當作這一切都沒發生過。」秦仲海驚道:「你……你說什么!」

常雪恨冷笑道:「操他娘,什么小呂布大呂布,操他伊拉娘,老子只認得你秦仲海!這瘋子是死是活,關我屁事咱們就當沒遇見他,快快走吧。」

秦仲海微微苦笑,只是搖頭不語。常雪恨一把拍上他的肩頭,咬牙道:「老大!你他媽的想清楚,二娘還在等你啊!」

秦仲海全身大震,念及這些日子來的深情蜜意,心中一酸,霎時雙腿酸軟,坐倒在地,以他現下的武功,便算正面挨了天絕僧一掌,受了寧不凡一劍,也不至於這樣失態。若非心中酸苦已極,卻怎會摔跌在地常雪恨面露不忍,將他扶住了,低聲勸道:「秦將軍,聽我的話沒錯,咱們快快走吧。」

秦仲海嘆了口氣,他低頭望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下倒輪娟兒吃驚了,她聽了兩人的對答,好似要做什么不利阿傻的事,忍不住顫聲道:「秦將軍,你……你不是要帶我們去找師父么你……你不去了么」

秦仲海抬頭看著娟兒,只見她滿面泥塵,彷佛是小乞兒一般,眼中哀憐悲戚,一心只想尋訪親人,一旁那阿傻全身骯臟,縮在娟兒身邊,眼神甚是害怕,好似喪家之犬一般。

這兩人的命運,全在自己一念之間。秦仲海目光黯淡,他站起了身子,走到阿傻面前,抬頭望著眼前這人。

阿傻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哪知秦仲海一走過來,便讓他心生驚懼,當場便要閃避,秦仲海知道他害怕自己,便自行向後退開,低聲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娟兒不知他要做些什么,連忙護在阿傻身前,顫聲道:「秦將軍,你……你要做什么」

秦仲海見阿傻一臉茫然,輕聲又道:「山寨再起,將軍過去在我父麾下效力,今番可願再回本山,共聚生平大義」這幾句話本該說得慷慨激昂,但他喉頭哽惡,語氣更是微微發抖。阿傻根本不知他在說些什么,只躲在娟兒身邊,身子颼颼發抖。

娟兒見秦仲海眼中滿是凄苦,她過去與這人相處,總見他豪放快樂,從不曾有過難受,娟兒心中暗自納悶,忍不住問道:「秦將軍,你到底在傷心什么」

秦仲海再也忍耐不住,眼眶徑自紅了,他微微苦笑,向娟兒揮了揮手,低聲道:「娟兒姑娘,請你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說著轉身踏出破屋。

常雪恨嘖了一聲,急急跟了出去,一把拉住秦仲海,大聲道:「秦將軍,你到底要如何打算」秦仲海嘆道:「常兄弟,你想勸我不忠不義么」

常雪恨嘿了一聲,急道:「什么狗屁忠義,少跟我來這套。你硬把這王八蛋弄回山寨,一會兒他醒了,找你要老婆,你要二娘怎么辦」

秦仲海一臉平淡,仰望著星空,輕輕地道:「我也不知道。」

常雪恨死抓著他,勸道:「你別說老常是小人,我也懂得許多道理的。二娘好生喜歡你,老子看到眼里,知道你們拆不開。你現下把這瘋狗弄回來,對你對二娘都是不好……咱們當作不知道這件事,青衣秀士那里讓我遮掩,你說好不好」

秦仲海點了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好。」常雪恨又驚又喜,道:「真的好」

秦仲海卻不答話,腳下輕點,已然去得遠了。

夜深時分,大街上靜無人聲,店家更已關門歇息,空盪盪的街心只余秦仲海一人獨行。遠處打更的聲音不絕傳來,已在二更時分了。

今兒個是幾號了秦仲海眯眼望著星空,心里忽然這樣想著。

重建山寨有多久了一月、兩月、三月忘了……真的忘了……

唯一還記得的,是二娘……和她相處,已經半年了……這半年不比旁人的半年,那是銘心刻骨的六個月,是生死相知的百八十天……

要讓小呂布回來么還是照著常雪恨的話兒,把他與娟兒棄之不顧,讓他們繼續流落街頭,過那不見天日的日子

秦仲海微微苦笑,這不是他行事的法子,他不可能這般做。

可二娘呢小呂布是她的丈夫,今番把他帶回山寨,該要二娘如何自處

秦仲海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了苦笑。或許不該問二娘如何自處,該問的是他自己……秦仲海啊秦仲海,你要問的是,沒了她,你日後該當如何自處啊!

遇上這樣的事,也許一年前的秦仲海會哈哈大笑,但經歷過人生波濤起伏的秦仲海,現下卻只想哭。

這一生逍遙自在,並未真心愛上任何女子,直到自己流亡江湖,落魄潦倒,孤身赴死的那一刻,終於見到了今生的摯愛。眼前的那個背影並不十分美麗,卻是如此的毅然深情。

兩人共轡駕馬,飛馳草原的那一幕,讓他永世難忘。

扔下小呂布吧,他有他自己的造化,關你什么事呢可秦仲海啊,你在山上喊的是什么你不是說要舉刀稱反,囂戰宇內,說你的肩頭可以挑大擔么

秦仲海虎目含淚,再也按耐不住,終於在空曠的大街中飛奔起來。

「仲海!」

當這一聲叫喚響起,秦仲海已知地獄之門已然開啟。他心中悲傷,轉頭看著眼前的言二娘。她眼中滿是欣慰,奔了過來,握住了秦仲海的手。

按著約定,言二娘與陶清早已等候多時,遠處群馬嘶鳴,他兩人果然不負所托,風塵仆仆地辦好事情了。

言二娘笑道:「你們怎地拖得這般久害我們好生擔心呢。」秦仲海聽了這話,卻只低頭不答。言二娘心下奇怪,正要發問,陡見秦仲海眼神中的凄苦,忍不住大吃一驚,顫聲道:「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

秦仲海想要開口,想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她,但他就是擠不出氣力。

自我了斷這要他怎么辦得到

秦仲海望著言二娘嬌艷的臉龐,那紅潤欲滴的嘴唇,忽然之間,他張開雙臂,將言二娘緊抱懷中,跟著吻了上去。

言二娘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任憑秦仲海吻著自己。過了良久,兩人終於緩緩分開,言二娘柔聲道:「仲海,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會離開你的。」

秦仲海聽了這話,只是一言不發,淚水卻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言二娘雖與秦仲海相識不久,但兩人一起渡過無數驚濤駭浪,相知相愛間,關系豈同尋常男女當日秦仲海殘廢斷腿,也只墜過幾滴淚水,此刻見他當眾哭泣,言二娘自是震驚難言,慌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順遂的事,盡管告訴我……」她抱住了秦仲海,輕撫背脊,讓他靠在自己的肩頭,口中不住安慰。

陡然間,耳邊響起師父那日的說話:「高處不勝寒,你現下若要造反,只怕終身郁郁寡歡,你的父親……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懂了,就在這個剎那。

當你的肩膀擔上一群人的命,你就不再是自己。你只是一個悲傷的空殼而已……

如果可以選擇,是不是該回到懷慶客店里,做個快樂的殘廢如果可以,是不是該聽師父的話,乖乖從朱母朗瑪下去,做個養雞養鴨的平凡人……

秦仲海淚如雨下,他心里明白,眼前已經沒路走了,因為時光不會倒流,他已經選了他要走的路……

鐵與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