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涯共此時(1 / 2)

英雄志 孫曉 9518 字 2021-02-24

打開衣箱,陳腐的發霉味兒沖鼻而來,湊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紅袍。金線綉花,喜氣洋洋,那是去秋攢花宴的衣裳。天下間除開一甲狀元,無人能穿。

盧雲將狀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頭的灰塵,雙手捧開。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掏拿,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綉著一只鳥兒,這是件朝覲禮袍。

文武百官最重品級,服色記號萬萬逆亂不得。所謂「文禽武獸」,便是說文官以禽別品,武官以獸做秩。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皆珍禽大鳥也,專供膜拜贊賞。再看四雲雁、五白鷳、六鷺鷥,皆益鳥也,倒也能幫著吃些蝗蟲蛀蟲。最後看墊底的彩鸂、黃鸝、鵪鶉……這些小鳥啾啾鳴叫,悅耳動聽,那是讓皇上聽來高興的。

看這袍上綉著彩鸂,正是自己這個七品知州的朝覲禮服,自去年返京述職後,再沒碰過半回。盧雲拿著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三品是拿來給人看的,中三品是用來辦事的,可這彩鸂么……盧雲嘆了口氣,他十年苦讀聖賢書,可不是為了在皇帝面前啾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娛聖這等事,他可做不來。嘆息之間,隨手將鳥官袍一扔,丟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時眼前一亮,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陽光透入窗兒,照得那件衣衫隱隱生輝,如夢似幻。

一面東風百萬軍,當年此處定三分。手上拿的是件鎧甲。一時之間,耳邊人聲馬鳴,內心戰志激昂,彷佛回到了西疆戰場,自己足跨駿馬,手提長槍,正於萬軍之中放手一搏。

盧雲望著手中的鎧甲,慢慢回過神來。幾年安逸下來,沒想這身鎧甲朽舊成這模樣。看那胸甲銹蝕,肩銅澤綠,實在不能看了。他搖了搖頭,取了牛油出來,就沾著棉花,只在細細擦抹。自西疆歸來後,還沒上陣打過仗,也該把戎裝清理一番了。

細心擦著,翻轉了盔甲,見到了背後的一處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見當年弓箭之利。盧雲輕輕撫摸破孔,腦海中浮起一張秀美高貴的臉蛋兒。

銀川公主……

往事歷歷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幾日,天山激戰、大軍廝殺、林間分手,好似昨日才發生過。

「但願老天有眼,你與顧家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待你成婚之日,請人稍信過來汗國,我自也替你歡喜。」

當年兩人分離之時,公主便曾為自己誠心祝禱。言猶在耳,如今人生真個否極泰來,自己非但貴為一甲狀元,更與心上人定親,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沒差。

盧雲擦著盔甲,默默思念遠在異鄉的佳人,莫名之間,淚水便已盈眶。

往事一一飄過眼前,手上鎧甲也已隱隱生輝。盧雲舒了口長氣,緩緩放落手上棉花,便要開始著穿戎裝。

摘我烏紗帽、寬某青禽袍、除余書生巾,脫那一身文弱裝,方知原本英雄貌。

盧雲赤著上身,望著鏡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去,從抽屜中取出一道公文,低聲讀道:「查怒蒼群小據山作亂,秦匪仲海率眾犯事,為禍多端,不日侵州犯界,著長洲知州盧雲即刻北上河南,聽從調遣,不得有誤。」

盧雲閉上了眼,將公文放了下來。

懷慶店里的殘廢兒,雪地里孤身離去的背影,如今終於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領萬軍,與天同高。知己東山再起,說來真該替他高興才是……

只是故人這回選擇的道路,卻成了一道十萬火急的公文,朝自己的衙門火速送來……

盧雲睜開雙眼,驀地一聲輕嘯,滿心激昂中,正拳擊出,震腳踏下,碰地一聲大響,竟將盔甲震得跳將起來。這招正是「拳腿雙絕」,當年西疆大戰的救命絕招。

「無絕心法」還算使得,「無雙連拳」也有模有樣,拳腳還不算生疏,看來這幾年雖在官場度日,卻沒忘了昔年志向。

盧雲向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彷佛眼前這人無所不能,憑著一身忠肝義膽,終能扭轉乾坤,為萬世開太平。

自唐代以來,天下讀書人便分兩大宗,一稱山東經生,一稱江南文士,兩者一北一南,一通經史,一擅詩詞,各有所長。看盧雲北方出身,性剛好直,自屬山東經生無疑。

這些年來南方人物獨占鰲頭,金榜題名者大大多於北方,盧雲這幫經生中舉倍難,平日便只能耕田維生,苦待出頭之日。長年貧苦煎熬之下,雖練就了滿身筋肉,卻也造就了一身憤世嫉俗的死硬脾氣。

論靈性,山東經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講才氣,更不及蘇揚兩州的文章耀眼。差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頭的硬氣,與那下田農耕苦熬出來的鐵骨。

果不其然,看盧雲這位狀元高頭大馬,體格精壯,將那束帶環腰,重盔厚甲一一戴上,腐儒書呆拿起腰刀,狠狠往刀鞘一插,霎時搖身一變,成了個虎視鷹揚的大丈夫。

穿好了軍裝,大踏步走到內廳,顧倩兮與小紅已在相候。顧倩兮走了過來,眼望著情郎,日光照上黃甲,胸口護心鏡閃耀,更顯得英姿勃發。自兩人相識以來,這還是第一回見盧雲身著戎裝,沒想衣著一換,文謅謅的書生竟有這身男子氣概,讓人不覺多看了兩眼。

盧雲見這對主仆目不轉瞬,只在看著自己,忍不住奇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處」

顧倩兮心頭有些異樣,臉上起了羞紅,別過頭去,輕聲道:「沒事。」

盧雲不覺有異,只喔了一聲,自問小紅道:「洪捕頭他們到了么」

那小紅平日專見盧雲無病呻吟,早把他當成腐儒一樣,哪知此刻與未來的姑爺目光相觸,忽爾臉紅心跳,滿臉嬌羞間,只是低下頭去,竟沒回答盧雲的問話。

盧雲咦地一聲,有些納悶了。他卻不知此刻自己氣象一新,左懸鋼刀,右掛箭袋,滿身鋼盔鐵甲,不過往廳里一站,便似凜然生威,小紅這個小丫嬛哪里敢與他目光相接一給他的鳳眼盯住,芳心早已怦怦亂跳,全身更是酸軟無力。

盧雲滿頭霧水,當小紅耳背了,他用力咳了幾聲,再次問道:「洪捕頭呢」

小紅忸扭捏捏,細聲道:「洪……洪捕……那個頭在外……外面……」

盧雲聽她一句話說得歪七扭八,好似口吃一般,更感奇怪,他滿心疑惑,便往顧倩兮看去。顧倩兮看入眼里,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到小紅身邊,羞了羞她,道:「好羞呢,話都說不清楚。」當年身在揚州,小紅何等威風,如今卻身子發燙,兩腮火紅,低聲道:「婢子看盧……盧大人好生威武,心里有些……有些害怕……」

顧倩兮面帶微笑,伸指在小紅面頰上輕輕刮了刮,算是小小懲戒。

顧倩兮生性大方,從不是個小氣姑娘,更非善妒之人,情郎能令女子仰慕心儀,她只會歡喜自得,絕無吃醋憂慮之情。也是為此,每回她以公主的往事取笑情郎,從來是驕傲多於妒嫉,一切只在自信二字。

府中雖然溫馨,其實天下情勢極其嚴峻。兵禍將起,朝廷為擋怒蒼軍馬,早已號令朝廷群英齊聚河南,為少林高僧助陣。盧雲乃是柳門大將之一,自也接到了朝廷聖旨,此際便要由長洲啟程出發。

顧倩兮緩步行上,親手為盧雲整理胄甲,她俯身彎腰,替心上人把刀鞘環扣鎖緊,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觸碰兵刃,不免顯得有些手忙腳亂。盧雲見未婚妻替自己做這些瑣事,心里有些憐惜,握住玉手,道:「別忙,我一會兒就走了。」

顧倩兮回握他的手掌,柔聲便道:「此去務必珍重,朋友情義固然要緊,但自己的性命前程更是要緊,你定要平安歸來。好么」

顧倩兮是兵部尚書之女,這幾日早把詳情打聽過了,此行朝廷起兵十萬,遠征怒蒼,說來大占贏面,反賊想要以寡擊眾,恐怕大是不易。說來軍情並不吃緊。顧倩兮自不擔憂。

其實便算朝廷吃了敗仗,顧倩兮也不會害怕,憑心上人與敵方首腦的私交,便算兵敗被俘,性命也無危險。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盧雲那身脾氣,此行出征,龍蛇混雜,倘與那些奸臣小人犯沖爭執,說不定會惹上事端,那才是真正讓人發愁的事。

盧雲見顧倩兮凝視自己,目光隱帶憂慮,他輕撫秀發,溫言道:「你別煩惱。此行有楊郎中做咱們的主帥,他辦事一向俐落,不會出什么亂子的。」

想起楊肅觀那張俊臉,顧倩兮登時松了口氣,她與楊肅觀相處年余,自知此人性情沈穩,精明多智,有這人領軍,自己的心上人定能平安。顧倩兮稍感安心,頷首道:「小心使得萬年帆。不管怎么說,謹慎些總沒錯的。你知道……咱們中秋時就要……就要……」

盧雲抱住了她,微笑道:「咱們中秋時便要成親了,我怎會忘了呢放心吧,就要成家立業的人,不會貿然犯險的。」

兩人說過了話,盧雲便與顧倩兮同到外廳。知州大人攜眷出來,廳上兩人立時起身相迎。其中一人面貌凶猛,身穿官差服色,正是衙門屬下洪捕頭,另一人卻是個軍官,看他面長如馬,卻是當年護駕和親的那位李副官。

當年眾人西疆歸返,各有各的際遇,看半年後盧雲高中狀元,秦仲海也升任禁軍統領,這李副官終也得了封賞,官拜九品都尉,這幾年只在江夏駐防。只是沒想兩人這回見面,居然是托了秦仲海造反的福,說來真讓人唏噓不已。

盧雲尚未坐下,那洪捕頭立時秉道:「啟稟盧大人,鞏師爺交代屬下,說他一會兒有件東西要呈給知州,請大人相候則個,別急著走。」盧雲哦了一聲,那鞏志是自己的師爺,前兩日早將州政托付給他,大小事井井有條,卻不知啟程在即,卻有何事要他相候

盧雲此時官居知州,行事多少也有些派頭,便只微微頷首,示作會意,跟著自行走向李副官。待見這位同儕神色郁郁,料知李副官煩心軍情,當即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道:「李兄別愁,咱們這趟是去做和事佬的。打不起來的。」

李副官自從接到令書以來,想起要與昔日上司開打,始終愁眉苦臉,聽得此役另有內情,心下立時一喜,忙道:「大人此話怎說」盧雲庄容道:「楊郎中修了封密函過來,說他師父有意與怒蒼山和談,只要調解得當,雙方各做讓步,這仗未必打得起來。」

李副官啊了一聲,細聲便問:「聽大人的意思,難不成朝廷有意招安」

盧雲緩緩搖頭,道:「詳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楊郎中信中交代,咱們只需盯緊江充那廂人馬,別讓他們無端開啟戰端,其余事情少林寺自有折沖。」他頓了頓,又道:「無論朝廷奸臣心意如何,有楊郎中主事安排,加上侯爺與諸位大臣的力道,此戰必有轉機。」

顧倩兮順著話頭,接口道:「正是如此。便算他們幾位大臣使不上力,朝廷里還有我爹爹幫著,只要那位秦將軍真個有心投效朝廷,有眾大臣一齊作保,事情定有轉折。」

顧嗣源乃是兵部尚書,說話自有份量,滿廳人眾都松了口氣。非只小紅、洪捕頭等人大感心安,便連李副官久歷沙場,此刻也是連拍心口,料來都放下了心中重擔。

李副官哈哈大笑,正要接口,洪捕頭已咳了一聲,低聲道:「李大人,您還沒拜見顧大小姐吧」眼看李副官滿面茫然,洪捕頭附耳過去,低聲道:「顧小姐是未過門的太座知州,又是兵部尚書的千金。軍爺可得小心伺候著。」

李副官望了顧倩兮一眼,當場哎呀一聲,道:「我可粗心了,該死!該死!」顧倩兮名門出身,李副官的官碟上還蓋著顧嗣源的大印,便不看盧雲的面子,自己也該拜見。忙向顧倩兮躬身哈腰,道:「末將拜見顧大小姐,知州小姐佳偶天成,珠聯璧合,這里向您賀喜了!」

顧倩兮回了一禮,嫣然笑道:「多謝李爺金口。小女子常聽知州大人提起軍中往事,都說李爺英勇非凡。今日一見,果然是忠義大將的氣度。」

李副官草莽出身,不曾讀過什么書,一聽美女稱頌,便即飄飄然起來。笑道:「盧大人過譽了!當年護駕和親時,他盧大人那才叫神勇哪!看他萬軍之中狂戰番僧,把咱們公主娘娘抱在懷里,一路翻山越嶺,不眠不休,真個讓人佩服萬分!小人不過躲在陣里射射弓箭,哪比得上盧大人的萬一啊!」

眼看李副官比手畫腳,說得口沫橫飛,顧倩兮也連連稱是,只是這個馬屁卻把盧雲的俊臉給拍腫了。他臉上青紅不定,咳了幾聲,道:「時候差不多了,咱們該啟程了吧」李副官哈哈笑道:「軍馬早在城外相候,只要知州高興,隨時都可以出發。」

眾人正要出門,忽聽一人叫道:「知州大人留步!」盧雲尚未回話,只見廳門匆匆奔入一人,抹汗道:「幸甚,幸甚,總算沒誤了事兒。」看這人神色匆忙,手上捧著一柄寶劍,正是鞏志。眾人見他攜劍入府,不由一怔,都不知他的用意。

正猜測間,鞏志兩手捧劍,彎腰躬身,沉聲道:「此劍名為「雲夢澤」,家師聽聞知州即日遠征,特以此劍相贈,還望大人笑納。」鞏志的師父便是歐陽南,此人鑄劍之術名聞天下,極見精湛,眾人沒料到歐陽老爺如此多禮,都是暗暗納罕。

歐陽南如此誠心,盧雲自不免受寵若驚,只是他精擅「無雙連拳」,不闇用劍,再加接任知州以來少涉江湖之事,想起自己劍法如此粗疏,怎好暴殄天物,糟蹋人家的寶貝搖頭便道:「寶劍贈烈士,我的劍法稀松平常,切切菜或還使得,怎能用得這般神物」

鞏志早料到盧雲必會推辭,自也不覺詫異。他向顧倩兮望去,道:「大小姐,此劍切金斷玉,實乃護身利器,知州大人隨身帶著,凡事趨吉避凶,有利而無害。」

顧倩兮聽了寶劍足以護身,立時留上了神。她與盧雲兩地相隔,分離多年,好容易相聚了,對心上人自是愛渝性命,只要對盧雲有利的事,便要她傾家盪產的維護,也是甘之如飴,何況是人家送來的一片誠心當下走了過來,低聲囑咐道:「人家歐陽老爺專程送禮,怎好推托什么快快收起吧。」鞏志聽了這話,自也忙著幫腔:「知州大人望重鄉里,戰場上若有閃失,我等定會痛心疾首,深以自責。這是家師的一番心意,還請收下吧。」

盧雲聽顧倩兮這么一說,自也不好推托。再看鞏志的模樣,好似自己若要推辭不受,他便無法回去向師父交差,盧雲這些年也學了不少人情世故,鐵頭書生的模樣收拾了不少,當下咳了幾聲,便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師爺傳話回去,便說下官拜領盛情,當用此劍自衛防身,絕不辜負老爺子的一片厚愛。」

鞏志大喜,道:「謹奉寶劍,望知州旗開得勝。早日平安歸來。」說著捧劍過肩,連劍帶鞘交到盧雲手里。盧雲單手接過,掌心微微向下一沉,心下登時一凜:「這劍好重。」

眾人圍攏過來,各自細看賞玩,只見劍鞘烏木所制,通體黑褐,既無花紋綴飾,也無劍穗連附,形狀朴素,好似黑黝黝的一根大木頭,不知有何高妙之處。鞏志見眾人各有疑惑,忙來解釋道:「此劍長四尺二,只因劍身鋒銳,劍光若水,宛如大澤之美,家師遍查古書,終以「雲夢澤」名之。寶劍難得,還望知州大人試劍。」

盧雲更不打話,登即拔劍出鞘,只聽嗡地一聲,堂上精光暴現,果然劍刃若水,映得大堂流光隱動。眾皆大驚,贊道:「真好劍也!」盧雲看在眼里,自也暗暗稱異,他提劍虛劈,陡聽呼地一聲輕響,彷如流風輕送,足見劍刃之柔之韌,已達極境。

原來這劍來歷不凡,正是「劍神」卓凌昭留在鑄鐵山庄的五件兵器之一。當年洪武天爐重起神火,鐵精為骨,終在當朝第一煉鐵師手中打出十多柄兵刃,其中一柄王者利器,便是曠古絕今的「神劍擒龍」。後來卓凌昭試劍出招,雖然毀去了大批兵刃,但鐵精造出的利刃極多,終於還是留下了五柄完好無缺的,便一一讓歐陽南打出問世。這柄劍便是其中之一。

這「雲夢澤劍」曾被誤認為「擒龍」,一旦出鞘,如同出水芙蓉,極盡光彩奪目,此劍若在天下排名,定在前十之列,無論是點蒼鎮派之寶「赤龍」,抑或是神刀門的「天雄」,全都無法相提並論。只是鞏志知道盧雲性子剛直,定不喜此劍與卓凌昭的淵源,此刻便隱瞞不說,以免他又棄而不用。

盧雲正要還劍入鞘,忽見鞏志伸手入懷,取了個信封出來,塞入盧雲手里。口中低聲道:「這封信拜托知州大人。」盧雲見他模樣鬼鬼祟祟,一時頗感錯愕,他隨手接過信封,見彌封處寫著「乞轉鐵牛兒歐陽勇」。忍不住咦了一聲,不知鞏志用意為何。

鞏志滿面殷切,附耳貼身,低聲道:「這位歐陽勇是我師父的兒子。他昔年受奸人所害,以致誤入歧途,投上山寨。至今離家已渝三十年。我師年歲已老,日夜懸念愛子近況,卻又找不著門路送信問訊,還乞大人可憐他老人家一片愛子痴心,成全則個。」

盧雲聽了這番情由,心下已是了然。當年朝廷一場大禍,不知拆散了多少人家,盧雲也曾聽青衣秀士提過,那時歐陽家的大兒子受「洪武天爐」一案牽連,硬遭鳩毒喑啞,充軍流放,想來不堪朝廷荼毒,便也投上怒蒼山去了。盧雲雖是朝廷命官,但他性情耿介,深恨奸臣為惡,面露悲憫之余,點了點頭,便將信封揣入懷里。

鞏志見他慷慨相助,絲毫不以反逆之意,一時滿面欽仰,拱手道:「知州仁義之名,小人見識了。」盧雲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道:「師爺何出此言盧某是儒生,不是刀筆吏。」

他怕眾人起疑,當下不再多說,自行轉過身去,朗聲道:「蒙歐陽老爺贈以寶劍,有此神物照拂,盧雲此行必定平安而歸!」

在李副官、洪捕頭的叫好聲中,顧倩兮已盈盈走來,兩人雙手交握,相視良久,彼此雖無只言詞組,但一切愛意眷戀,盡在不言中。

洪捕頭、小紅等人望著兩人的神態,嘴角都泛起了微笑。只有鞏師爺一人眉心深鎖,他把目光撇開,轉望窗外,只見烏雲遮日,隨時要起暴雨。

天有不測風雲,此去少林,恐怕艱難無比,知州大人,您要多多保重啊……

雨雲橫亘南北,萬里江山都為之籠罩,黑影重重,京城日月無光,明明是午後時光,此際卻黑沉沉地彷如深夜,大都督府點起了燭火,更顯得天色的陰森。

「嘿,看那模樣,八成要下雨了。」這嗓子帶著湖北口音,調子拖得慢長長,看那說話之人生得張圓圓胖胖的大臉,正是柳昂天的頭牌護衛,武當出身的韋子壯。

一旁坐著高大男子,右手戴了個鐵套,卻是伍定遠。他看著陰霾天色,皺眉道:「這可煩了,這兩日我還得出京,路上可別積水才好。」

話聲未畢,轟隆一聲巨響,窗外暴閃亮光,眾人驚呼聲中,只見天際閃電飛來,如同神龍探首,正爆在京城半空,剎那間染白了天地萬物。

雷神咆哮,巨響轟然,天邊大雨墜檐,啪噠噠地甚是密集。

「啊呀!」

雷聲隆隆中,一聲稚嫩驚呼在廳上響起,只見小小孩童往伍定遠懷里鑽去,徑自發起抖來。伍定遠拍著背心,安慰道:「莫驚,打個雷而已。」韋子壯見那孩子好生膽小,不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歲的人了,怎還怕打雷過來,給韋伯伯瞧瞧。」

伍定遠將那孩童輕輕拉開了,溫言道:「快過去,見過韋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邊雷電轟閃,那孩童兀自害怕,皺著一張黑炭臉,低聲喚道:「韋伯伯。」

韋子壯望著眼前干瘦的孩子,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時伍定遠從長洲返京,沒帶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回來,身邊卻多了個干癟癟的小鬼。看他好生疼愛這兒子,還特地找了算命先生,為兒子取了個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來伍定遠望子成龍,定也想義子好好讀書,日後學著盧雲的路子考試應舉,沒准也能弄個功名什么的。

韋子壯正要逗那孩子,忽聽腳步聲響,大雨飛灑入廳,幾名家丁忙去關窗掩門,韋子壯猛地暴喝:「甭關!一會兒悶!讓廳上幾扇窗開著。」

暴雷也似的吼聲傳過,家丁趕忙照辦,改置干布於窗邊地下,韋子壯嗯了一聲,甚是滿意,忽覺身旁那孩子不住發抖,一雙大眼盯著地下,直似淚眼汪汪。韋子壯醒覺了,自知驚嚇了孩童,他從懷中取出一錠小小元寶,塞入那孩子手心,溫言道:「別怕,韋伯伯是在管教他們,不是凶你,懂了么」

那孩子嚅嚅嚙嚙,手上捧著元寶,也不知該不該收起,便往伍定遠望去。

伍定遠捕頭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賞,還不快道謝」那孩子又驚又喜,忙把元寶捧過頭頂,慌亂間跪在地下,叩首道:「謝謝伯伯。」

韋子壯一把將他拉起,笑道:「真是鄉下孩子,一個元寶便讓你磕破頭了,可別讓人看了笑話。」他手指廳角一名婢女,溫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兒去,伯伯和你爹爹有事要談。」

那孩童哦了一聲,轉頭望去,只見那婢女滿面笑顰,模樣甚是親切,這孩子一向害羞,雖看姊姊貌美,仍不敢與人家多說一字半句,自管縮身低頭,任那婢女攜手走了。

大雨稀瀝瀝地下著,到處都水蒙蒙的。那孩子隨婢女離開,偌大的花廳更無人聲,水花四濺,院中一片雨景,襯得大堂加倍寂靜。十來張桌椅空空盪盪,此時只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對坐,望來倍覺幽深。

伍定遠兩手抱胸,凝目望著空曠的大廳,滿心寂寥間,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對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風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子爺,右手椅上跨著條凶猛虎漢,再看那耿介書生、剛直捕快,各在下首相陪,眾人歡笑吵嚷,好不快活……

雨水聲嘩啦啦地響著,腦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漸漸淡去,現下廳上冷清寂寥,眼前除了韋子壯那張胖臉,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遠伸手撫臉,嘆了口氣。

韋子壯見他目光呆滯,忍不住咳了一聲,他取起了茶碗,問道:「什么時候過去少林」

伍定遠覷著廳心,淡淡地道:「明兒吧。」韋子壯喝了口茶,頷首道:「早些過去幫手,怒蒼再起,那可不是鬧著玩得。」

伍定遠神態蕭然,自顧自地望著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彈起來,從這兒看去,彷佛成千上萬人立的小小兵兒,正在院中列陣激戰。

砍吧、殺吧……天下群雄會少林,此戰會是什么下稍呢奸臣當道,英雄豪傑卻要互相凶殺,連自己都要下這苦海,世上還有誰能自外這場混局

國破山河在,盡管戰火尚未騰燒,便已毀去無數家園。念及那位佳人,伍定遠忍不住感傷,他這些時日輾轉難眠,心中懸憂掛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針氈。

眼前浮起艷婷那張端鼻櫻口的雪白臉蛋,伍定遠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輕輕抽動。

「艷婷……你在哪兒啊」

九華山慘遭正道人物圍攻,青衣秀士棄山遠走,艷婷、娟兒兩名少女下落不明。消息傳來,驚得他寢食難安,半個月來到處奔波打探,卻還是找不到佳人芳蹤……

「定遠,你來了」

一聲威嚴問話響起,赫然打斷了伍定遠的沉思。抬頭看去,只見一名老者身著緩袍,正從內廳走將出來,正是柳昂天來了。伍定遠趕忙起身,拱手道:「侯爺。」

柳昂天微微頷首,示意伍定遠坐下。看柳侯爺好生福氣,盡管稱病不出,身邊仍見群美服侍,左首一名女子四十來歲,正是四姨太。右首側一名女子容貌清麗,三十上下,卻是小妾七夫人。伍定遠凝目看去,見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懷六甲,當有七八個月的身孕。

在這亂世之中,居然還有喜事伍定遠又驚又喜,忙問韋子壯:「七夫人有喜了」

韋子壯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當然是有喜了,還能是胖了么」看七夫人面紅過耳,頗見嬌羞。伍定遠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職恭喜侯爺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頗見得意。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幾的人了,此番老當益壯,床第上虎虎生風,自然要大肆宣揚一番,伍定遠又驚又佩,這聲道喜更見誠摯。

柳昂天暢懷大笑,其狀甚豪,大堂上便響起了無數回聲。伍定遠聽在耳里,不免又嘆了口氣。此刻喜事臨門,若照往昔模樣,柳門定會熱鬧非凡,看頂頭上司老蚌生珠,秦仲海如此搗蛋,還不第一個帶頭作亂不把臨老入花叢的丑態加油添醋來說,定不甘休。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會作勢打人,再看楊肅觀周到,定贈名貴葯材,盧雲窮酸,只能拿著典籍講說醫學安胎……眾人打打鬧鬧,談談說說,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現下門可羅雀,車馬凄清,非只「文楊武秦」蹤影全無,便連盧伍兩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側。滿廳寂靜中,只聽柳昂天一人哈哈笑著,那笑聲稀稀落落,越來越低,越來越干,終至寂靜無聲……

嘩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絕於耳,再無其它聲響。

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太過開心,抑或是心中隱感悲傷,竟然流淚了。他緩緩就坐,拍了拍手邊的茶幾,大聲道:「定遠你來,陪老夫說話解悶。」那位子緊臨柳昂天左側,向來是柳門中第一張大位,過去坐的人自是楊肅觀無疑,如今「風流司郎中」上少林去了,位子自是空無一人。伍定遠不及深思,當即躬身拱手,便自入坐。

兩人隔幾相鄰,柳昂天探頭過去,拿起伍定遠的鐵手細細打量,嘖嘖贊道:「以往沒瞧仔細,倒不知這手套純鋼打造,挺沉的吧」伍定遠搖頭道:「十來斤而已,一點不沉。」一只義手十來斤,自不能算輕,伍定遠這般回話,不過是謙虛之詞而已。

韋子壯見他倆就坐,當下提起茶壺,便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遠啊,聽韋護衛說過,好似你武功越練越高了,現今中原武林沒幾人打得贏你。這話是么」

伍定遠一向內斂,聽了嘉言贊譽,趕忙起身,拱手道:「韋護衛過譽了。正教掌門個個本領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屬下這身粗淺武學,如何與人相比」伍定遠一身武功實乃天授,與秦霸先同為天山傳人,他這般身手若要自況粗淺,天下有誰敢自居高手韋子壯此時正在斟茶,聽了這話,忍不住用力咳了兩聲,想來不表苟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道:「定遠,你的霸氣呢想在朝廷里混,沒點霸氣是不成的。這里就咱們幾個在,說你強,那便是真心誇你強,何必謙讓什么」

伍定遠聽他責備,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爺指點,屬下知錯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雙眼卻盯著伍定遠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帶過的屬下不計其數,正直的、陰險的、魯鈍的、勇猛的……多如過江之鯽。眼前這位伍定遠雖有些世故,卻不是奉承諂媚之人。看他幾年官場歷練下來,卻沒什么長進,仍是一幅鄉下捕快的土模樣,老實如故。但掉句話來說,官場這個大染缸也沒弄污了他。這是難得的事情。

想著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遠一眼,忽道:「定遠,你老實回答老夫,倘若你與韋護衛過招,你倆誰勝誰負」

伍定遠啊了一聲,尚未回答,韋子壯已然說了:「屬下不是定遠的對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問一人,你若與當年的卓凌昭較量,可有把握取勝」伍定遠搖頭嘆息,低聲道:「劍神若持神劍,卑職不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