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涯共此時(2 / 2)

英雄志 孫曉 9518 字 2021-02-24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贏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眯起了眼,喝了口茶,低頭道:「那我再問一個人,好不好」伍定遠忙道:「侯爺請說。」

柳昂天抬起頭來,朝他斜覷了一眼,低聲道:「你若與仲海較量,誰輸誰贏」

此言一出,韋子壯忍不住吃了一驚,伍定遠也是咦了一聲,兩人正要詢問詳情,猛聽當琅一聲大響,廳側一只茶碗墜到了地下,打了個粉碎。眾人回頭看去,卻是七夫人。只見她掩嘴驚呼,睜著一雙妙目,神色顯得十分訝異。

韋子壯慌忙起身,行到兩位夫人身邊,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廳濕滑,別要一個不慎摔跤,難免動了胎氣。還請到內廳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爺有大事相商,她一個婦道人家,自是不敢多聽,當下急急站起,便往後廳去了,那七夫人面帶猶豫,腳下雖望前走,眼角卻不離柳昂天身邊,似乎不很情願走。韋子壯見了,更是一路扶著她,把她請入了後廳。

過了半晌,韋子壯轉了回來,伍定遠見廳中別無旁人,當即惶恐站起,低聲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將軍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搖了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我要抓他,何必還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學的,咱爺倆真要較量兵法,他打不過我的。」

伍定遠忙道:「侯爺那您……您為何要我……」

柳昂天嘆了口氣,眼角泛起了淚光,說道:「說來你們也許不信,我有些掛念他。」

耳聽眾人驚呼,柳昂天自行低下頭去,嘆道:「仲海這孩子和我投緣,我帶過這么多下屬,沒一個像他這般討我喜歡。那年他殘廢坐牢,聽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現下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聽了心里更煩……」伍定遠心中同情,當下大著膽子,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渾然不覺,他撇望著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紀老了,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他。定遠……你如果遇上仲海,請你代老夫轉告一聲,就說……就說我累了,想和他一同歸隱……」一時之間,淚水奪眶而出,竟是老淚縱橫。

柳昂天一向疼愛秦仲海,兩人言語投機,情同父子,柳門中人自是深知。伍定遠聽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來柳昂天將兵權傳給楊肅觀,便是不想與昔年愛將正面沖突。伍定遠低聲道:「侯爺,楊郎中辦事很厲害的,也許事情還有轉機,您別煩憂。」

柳昂天茫然望著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遠的手背,幽幽地道:「定遠,老夫身邊沒人了。現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來是個老實人,比誰都有俠烈之氣,不論此戰勝負如何,等你回來以後,老夫都要重用你……」說到此處,他緊緊抓住伍定遠的臂膀,咬牙道:「居庸關!待你回京,老夫傳令下去,從此居庸關軍馬便讓你接管……」

這居庸關何等要緊,非只緊臨京城,兵馬眾多,更是柳門數一數二的大位,伍定遠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當然使得。老夫不會看錯人的。」

自赴京以來,伍定遠始終在運糧運米的雜事上打轉,不曾掌過什么兵權,萬沒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個職務便如此吃緊,茫然之間,只是張口無語,連謝字也忘了說。

眾人說談一陣,時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廳去了,伍定遠便也攜著義子告辭。

韋子壯張傘相送,一路來到了大門。家丁才一開門,大雨立時濺灑進來。伍定遠怕韋子壯淋濕了,拱手便道:「韋護衛留步,咱們自個兒走成了。」

雨勢甚大,伍定遠的義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濕了半邊,韋子壯心下憐惜,輕撫著小腦袋,道:「你這回過去打仗,帶個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幫你看著。」

一聽此言,伍定遠登時大喜,這話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啟口而已。他蹲下身去,問向義子道:「卿兒,爹爹要去河南,你這幾日乖乖隨著韋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韋子壯一眼,心里有些怕,低聲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時候回來」伍定遠溫言道:「爹爹沒兩日便回來了。你這幾日乖乖聽話,爹爹回京時給你帶些好玩的,嗯」那孩子雖不很樂意,但他鄉下出身,向來聽話溫順,眉心緊蹙間,還是點了點頭。

伍定遠站起身來,微笑道:「多謝韋大哥了。」韋子壯握住他的鐵手,囑咐道:「轉告楊郎中一聲,凡事多加小心。這仗我們輸不起。」

兩旁家丁搶上,自將大門闔起。伍定遠站在門外,回頭向門內看去,只見雨水不斷落下,彷如水簾一般,門里的義子張著大眼,滿臉都是不舍。伍定遠向他微笑搖手,那張小臉張口欲叫,便在此時,大門緩緩合起,那張小臉也慢慢隱去,終於看不見了。

閃電交加,大雨滂沱,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自管踏步出門,此刻狂風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個不見。伍定遠無須照顧孩子,索性連傘也不撐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時了無牽掛,又似恢復了當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點實在密急,好似當頭潑澆而來,伍定遠不曾練過「火貪一刀」,自不能憑借熱氣蒸發雨水,但他貴為「一代真龍」,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內息,真氣鼓盪之下,衣衫灌滿了內力,彷如鋼盔鐵甲,雨水難浸衣衫,便順著袖口灑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當年受難來京,如今神功蓋世,盡管一路走來風風雨雨,但這幾年也不算白過了。

一路沿著長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間,已然來到了大明門,卻見不遠處矗著一棟大宅,正是大學士楊遠的府邸。

伍定遠凝視著霧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上回入得楊府,還只去秋的事情,當時柳門眾將同去飲酒,盧雲在楊府巧遇顧倩兮,一時大見失態,弄了好些事情出來,最後靠得秦仲海側面幫忙,有情人終成眷屬,總算有個美滿收場。

伍定遠回想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時,忽聽楊府門前傳來叩門聲響,聽得一個聲音道:「這位大哥,敢問……敢問楊郎中回家了嗎」那聲音是個少女,說話時頗帶鼻音,好似傷風一般,伍定遠低嘆搖頭,想來楊肅觀受人愛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門求見。

門口傳來家丁的聲音,冷冷地道:「這位姑娘,你問了好幾回啦,我不是說過了么咱們大少爺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聲,道:「對不住,那……那我改日再來吧……」

嘎地一聲,大門關上了。雨聲淅瀝瀝的,伍定遠人在街心,側目看去,只見那少女苗條的身影在街上緩緩行走,手上卻也沒拿傘,只淋得她落湯雞一般。

伍定遠凝視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嘆息。楊肅觀如此家世武功,豈是尋常百姓女兒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痴心妄想,恐怕有得苦頭吃了。

那少女走著走,街上行來一頂轎子,那女孩兒趕忙讓開,自行躲到街邊觀望。她駐足不動,痴痴望著楊家大門,八成以為轎中人是楊肅觀。過不多時,那頂官轎停在楊府門口,里頭行出一名老者,卻是楊大學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著舉傘出迎,那少女沒見到人,神色落寞間,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那嘆息聲滿是幽怨,卻有著無盡相思。伍定遠心生惻隱,當下回首去看這名痴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見那少女秀發濕淋淋地,貼在前額上,看她長長的睫毛,姿容艷麗,不是艷婷是誰

伍定遠全身大震,雙膝一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路,佳人原在燈火闌珊處。

自從接到九華大難的消息以來,伍定遠早在出力尋訪艷婷,此行趕回京城,更是逢人便問,其間還花了大把銀子,托人探聽九華山兩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伍定遠心中激動,不知有多少話想說,當場便要奔將過去。

腳步才動,便見艷婷伸手入懷,取出一塊令牌,跟著低頭啜泣起來。

伍定遠眼力遠超常人,舉手投足都有石破天驚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無數雨點彷佛半空靜止,目光飛出,直從迷蒙大雨中穿過,他把令牌字樣看得明白,見是「兵部職方司」五字篆文。

伍定遠本要過去相認,但這令牌一出,登讓他腳下發軟,竟似動彈不得。他苦笑兩聲,把腳步縮回了,一時心中也如天雨般陰霾。

四下閃電交加,雷聲隆隆中,楊遠早已行入府中,大門便緊緊關上了。艷婷看在眼里,卻無移步的意思,只痴痴地守在門口,她手中緊握令牌,看來還在等著楊肅觀回家。

「傻孩子,楊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還等得到人啊」

伍定遠望著丈許外的艷婷,心中這般喊著。雨勢不歇,兩人各自守在一處屋檐下,水瀑如簾,把兩人隔了開來。伍定遠側頭望去,佳人雖在咫尺之外,但水氣蒙蒙,艷婷苗條的身影卻已逐漸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遠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忽聽一聲咳嗽,那艷婷低頭撫胸,模樣竟似十分難受。伍定遠回想方才她與家丁的對答,那時聽她的鼻音極是沉重,說不定已受了風寒。

伍定遠搖了搖頭,把左手伸了出去,觸碰檐下傾落的雨水,不覺嘆了一聲。

這雨水冰涼徹寒,好生透心,連「一代真龍」也覺得冷,可憐艷婷一個小女孩兒,身上全濕透了,卻要她如何支撐

天色將暗,已在晚飯時光,艷婷低訴徘徊,始終不肯離去,慢慢華燈初上,街邊窗戶一間又一間地亮起,楊府大門終於打開了,艷婷神色激動,正要奔上前去,卻見一名家丁走出,點上了門口燈籠的燭火,燈光暈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黃。

天色已黑,看來楊肅觀今日是不會回來了。艷婷淋著雨水,垂頭喪氣,終於低頭走了。伍定遠心中擔憂,自在背後遠遠跟著。兩人一言不發,各懷心事,一前一後地離去。

行出了城門,二人已到荒郊,伍定遠四下打量,只見附近杳無人煙,望來漆黑一片,除了雨水濺響,其它別無聲息。他不知艷婷為何來到這等地方過夜,心中只感納悶。

眼看艷婷穿過了荒煙小徑,伍定遠不敢跟得太近,只與她相隔十來丈,再行不遠,來到一處草棚,只見艷婷縮入棚中一角,從亂草中找出包袱,取了個饅頭出來,低頭啃著。

那草棚極為簡陋,伍定遠凝目去看,卻是一座廢棄馬槽,早給人棄置多年。伍定遠心下難過,才知艷婷落魄潦倒,這幾日都在這破爛處所過夜。

雨水陣陣,嘩啦啦地打在草棚上,聽來彷佛琵琶連珠。黑暗中艷婷一人獨坐草棚,身影望來倍加孤單。伍定遠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徑自紅了。

艷婷滿身雨水,不斷咳嗽,她拱了個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連著幾日大雨落下,柴薪早已濕透,打了幾下火石,卻始終生不起火來。艷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萬般無奈,再也按耐不住,兩手掩面,終於哭出了聲。

忽然間,一個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跟著一雙大手扶住了她,低聲道:「乖孩子,別哭了。」

艷婷回過頭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淚,滿面關切地望著自己,不是伍定遠是誰

陡見故人,艷婷放聲大哭,霎時縱身入懷,悲聲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這個伍大爺終於變成了伍大哥。伍定遠心中大慟,一把抱住艷婷,哽咽道:「可憐的孩子,你吃苦了。」

艷婷趴在他的懷里,哭道:「師父被人圍攻,我實在沒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上找不到師妹,又有好多壞人過來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們打了幾場,伍大哥……我該怎么辦」伍定遠目光溫柔,握住她的小手,輕聲道:「先別說這些。你上京城多久了」

艷婷啜泣道:「我來京城幾日了,這里到處都是官府衙門,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煩,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顧身周,待見自己的潦倒模樣,一時深為羞愧,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沒用……」

伍定遠伸出左手,輕撫她的面頰,柔聲道:「乖,別哭了。先讓大哥安頓你,好么」

艷婷看著眼前的漢子,只見他眼神中滿是關懷,那是極為真誠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淚流滿面間,只是連連點頭。

伍定遠見她手中兀自抓著那塊令牌,不由想到了楊肅觀,便道:「等你住定下來,日子安穩了,大哥再帶你去找楊郎中,好么」

艷婷聽得這話,一時又驚又喜,霎時便是一聲低呼。伍定遠心儀自己已久,艷婷怎會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時此刻,自己受難蒙塵,伍定遠卻無趁人之危的念頭,艷婷又是感激,又是高興,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伍定遠伸手出去,把艷婷的手掌緊緊握住,低聲道:「別擔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存,天下便沒人動得了你。來,這就跟伍大哥走。」

當年神機洞里一命換一命,那時伍定遠還只是個武藝低微的捕快,盡管生死危難加身,卻始終信守諾言,不曾相負。如今貴為天山傳人,說起話來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一股堅決。他拉住艷婷的小手,便要帶她離開。

艷婷卻沒移步腳步,她抬頭看著眼前粗壯誠懇的漢子,嘴角微微顫動。

伍定遠面露不解,問道:「怎么了冷么」

艷婷淚流滿面,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伍定遠的臉頰。

人生總是這樣,總要到那受難蒙塵的一刻,方知世間真情。

伍定遠見艷婷哽咽啜泣,卻又遲遲不移步,伍定遠滿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聲,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沒少了東西。」說著站到草棚一角,任由艷婷哭著。

艷婷低下頭去,背轉了身子,從懷中取出師父給她的錦囊。她輕輕打開師父最後的叮囑,先看到了錦囊中的那份藏寶地圖,以及那張早已看過無數次的字條。

那是一份細心愛護,也是一個極有遠見的叮囑,上頭只寫了三個字:「伍定遠」。

淚水滑落面頰,艷婷仍是一言不發,緩緩將字條放了回去。她轉望掌心的令牌,在這淚流滿面的時刻,嘴角竟是苦笑起來。

那五字篆文好生繁復,直到現今,她還是看不懂上頭的文字。她痴痴望著,珠淚順著雨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文變成了美麗的迷蒙圖畫,再也不能辨識。

艷婷忽然掩住了臉,伸手一揮,將那令牌遠遠扔了出去。

伍定遠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這是做什么」

艷婷一雙美目回斜,凝視著眼前的大漢,霎時一聲嚶嚀,緊緊抱住了伍定遠。伍定遠見她突如其來的抱了過來,心下赫地慌亂起來,忙道:「艷婷,你……你怎么了……」

他還不及說話,懷中少女提起腳跟,雙臂繞上後頸,櫻唇近靠,已然吻了上來。

少女吐氣如蘭,一點朱唇柔軟芬芳,貼在嘴上直似燙入心魂。伍定遠心驚手忙,待見艷婷滿面柔情,閉緊雙眼,只在專心吻著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難得幾回醉當此美夢成真,伍定遠卻顯得十分惶恐。他雖是三十五六的大男人,但這般情真意切的與女子擁吻,卻是人生頭一遭。他既不敢推開艷婷,也不敢伸手去摟纖腰,兩手不知該往哪兒放去,中指只得緊貼褲縫,好似在立正聽訓一般。

大雨中飛來一樣物事,咚地輕響,那東西正墜在草叢之中。一雙修長手掌伸了出來,緩緩將之拾起,低頭去看,那令牌上刻著幾字,見是「兵部職方司」五字篆文。

將令牌揣入了懷中,跟著一個身影轉了過來,那人左手打傘,身穿黃衫,看他模樣沉穩,俊臉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來了。

雨夜寂寥,「風流司郎中」身懷討逆要務,卻在深夜來到荒野,莫非有甚圖謀

楊肅觀淡淡一笑,回頭朝草棚看去。黑夜間營火升起,遠望過去,火光暖和,看來好生溫馨。

沒什么圖謀,簧夜來此,只是為了兩位故人而已。小不忍則亂大謀,人海茫茫,不該相認的人,那便不能亂了方寸。哪怕是萬人咒罵,那也不必在乎。

願天地罪孽盡歸吾身,楊肅觀既能說出這等話,人生如何下場,他早有覺悟。他向草棚里的兩人微微頷首,霎時袍袖輕拂,飄然遠飁。

楊肅觀滿腹心事,緩緩朝京城走去。

大戰將起,天下風起雲涌,少林一戰生死難卜,江充也好、怒蒼也罷,甚至連師父的計策也讓人放心不下。此戰如此凶險,為求避人耳目,楊肅觀便偽離京城,這幾日只在京城暗中走動。他私下差人察看艷婷的動靜,直至伍定遠現身接手,這才放下了一樁心事。

該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無旁騖,便該囑咐自己的身後事了。

身後事,便是交代遺言。自從看過達摩院的那人以來,他已有必死覺悟。以當年劉敬的聲勢手段,只要誤觸朝廷陷阱,還不是給人群起攻之,落個一敗塗地的下場楊肅觀自知一只腳已踏入了鬼門關,少林之戰若敗,代罪羔羊必死無疑,便算僥幸險勝,為了達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難逃厄運。也是為此,離家時便已交代胞弟紹奇,要他今夜子時到東華門的廣南客棧相候,為了娘親弟弟,他有幾件大事要親口交代。

時值深夜,天雨路滑,大街上見不到半個行人。楊肅觀手中打著油傘,彷如清蓮般飄過街心。他看似神色從容,其實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腳下更是漸漸加快,陡見他提身一縱,躍過了房頂,隱身後巷之中。

楊肅觀才一藏起身影,便聽大街上傳來呼嘯口哨,人影閃動,四周民房躍出大批探子,看這些人神色驚慌,俱都現身出來,只在察看自己的蹤跡。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來,江充的眼線滿布身遭,時時刺探聲息,只要一個不小心,軍機隨時都會外泄。楊肅觀自是加倍謹慎。

過了良久,腳步聲漸遠,楊肅觀這才走出巷外,他望著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寂。

亂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時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何況他人呢

行到了客棧,楊肅觀不從門口進去,他從後院翻身過牆,跟著從廚門閃身入內。

腳步方入,便見一名老婦蹲地洗碗,她見一名貴公子無故入內,霎時大吃一驚,便要出聲尖叫。楊肅觀豎指唇邊,示意噤聲,跟著從腰囊中取出幾兩碎銀,塞在老婦手中。那老婦見他形貌尊貴,本已心生敬意,待見了銀子,心下更是大喜,一時只向楊肅觀哈腰連連,再不多問一字半句。

丙字三房位在樓上,弟弟紹奇已在相候,楊肅觀不願驚動掌櫃,放緩了腳步,直似落地無聲,從樓梯間匆匆行過,便往客房走去。

來到了門口,楊肅觀四下打量,見四周並無旁人窺伺,這才閃身入內。

方入房中,掩上了門,正要出聲叫喚弟弟,猛見屋中黑沉沉地一片,並無半個人影。

楊肅觀心下微起疑惑,按著兩人的約定,弟弟紹奇當在房中相候,怎會不見人影難不成有事絆住了楊肅觀頗感納悶,便要點上燭火。

赫然間,背後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頭發寒……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後鬼魅吹氣頸間,登讓「風流司郎中」冷汗直下……

從小到大,時時覺得背後傳來一股寒意,便連睡夢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來,那無數驚懼的寒夜,令人魂膽凍結的鬼魔,永遠揮之不去。

面對無窮無盡的恐懼,一個人可以抱頭鼠竄,也能哭訴求饒,當然,也可以……

嗖!傘尖直掃背後,全身功力灌注,天訣正宗內力爆出。

「除滅它!」

當琅一聲碎響,背後傳來花瓶落地的聲音,後頭並沒有敵人。

楊肅觀心頭大震,他伸手按上劍柄,正要拔出長劍,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盞孔明燈赫地亮起,那房內原本黑暗陰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楊肅觀緊眯雙眼,他看不清眼前景象,當即雙手護住胸前要害,便往後頭縱開。

忽然間背心一涼,背後碰上了一只鐵條,那東西長管成圓,透骨之寒,楊肅觀嘴角發顫,身上發冷,自知後心撞上了火槍管子,背後只要一個冷槍放過,自己必死無疑。

便在此時,火光再次熄滅,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幾旁傳來一聲嘆息,那聲音好生低沉,輕輕地道:「別想和我斗。你太嫩了,萬萬斗不過我的。」

沒聽過的蒼老口音,像個湖廣人,但口氣卻讓自己好生熟悉。楊肅觀全身顫抖,來人實在厲害,根本沒發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絕的自己。他自知沒有勝算,當下低頭垂手,右手放脫劍柄,左手將油傘扔出,已然認輸了。

那聲音嘆道:「想要通風報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楊肅觀沒有回話,也不願回話,便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稚氣口音,喚道:「哥哥,我依約來了,你在里頭嗎」這嗓音官話道地,字字清脆,來人正是楊紹奇。

耳聽紹奇便要推門入房,手足情深,楊肅觀不禁冷汗直流,卻聽那聲音幽幽嘆道:「為了媽媽弟弟著想,做大哥的總該乖一點,不是嗎」

楊肅觀雙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後火槍會否打死自己,霎時向前撲出,直朝聲音來處撲去,乒乓之聲大作,房內亂成一片,門外的楊紹奇大驚失色,急忙推開房門,尖叫道:「哥哥,怎么了」

楊紹奇手提油燈,只見房里倒著兩人,一個是自己哥哥,看他滿面肅殺,緊抓著一名老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楊紹奇定睛看去,只見那老人滿面驚惶,舌頭外吐,雙手拼命搖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楊紹奇驚叫道:「哥哥,這人是樓下掌櫃的,別打死他了!」

楊肅觀聽了這話,霎時清醒過來,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開了雙手,自行躍起。

楊紹奇奔上前去,打量著老人,這人滿面皺紋,確是兩日前訂房時看過的掌櫃。楊紹奇驚道:「掌櫃的這是做什么誰讓你進到我房里的」

那掌櫃揉著喉頭,面色難堪,嘶啞地道:「對不住,有人給我五十兩銀子,要我到房里守著,說有人進來的話,我就……我就……」楊肅觀不願弟弟多聽江湖事,登時夾手搶過掌櫃手中的字條,冷冷地道:「你就照著這張字條,把這幾句話念出來,是不是」

那掌櫃神色惶恐,連連頷首道:「是……是……」

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他將掌櫃一把拉起,跟著指著門外,森然道:「出去。」

掌櫃滿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門,楊肅觀不願多加理會,他低頭探看字條,果見上頭寫著幾句話,從房門開啟、花瓶碎裂、一路寫到點上孔明燈,所有情事依序寫就,這張字條的主人著實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難得的權謀術士。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轉頭望向房里,只見牆邊立了座半人高的櫥櫃,看那櫃上放著一根物事,卻是根撥弄炭火的鐵條。

方才制住自己的東西哪是什么火槍,卻原來是這樣不起眼的玩意兒。

來人神機妙算,既沒用一招半式,也沒用半樣兵器法寶,僅憑事前臆測敵人舉措,便讓自己一敗塗地。楊肅觀大敗虧輸,咬牙忿恨間,眼中殺氣大現,已是震怒欲狂。

楊紹奇急忙上前,低聲道:「哥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聽了弟弟問話,楊肅觀登時收斂怒容,搖頭道:「沒事,只是想見見你而已。」

楊紹奇滿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鄭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門,前來此地相會,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過來,卻似沒事了

油燈閃爍不定,楊紹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見他的目光也隨著燈火隱隱流動,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懼、又似有些興奮,不免讓人更加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