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第二章秦霸先(2 / 2)

英雄志 孫曉 9094 字 2021-02-24

項天壽見她目光呆滯,便親來勸說,他行向前去,低聲道:「小妹妹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專程來替這位傻大哥治傷的,你別纏著他,好不好」說著伸手出去,便要分開兩人,只是手指一觸娟兒,登聽她發出銳利尖叫。阿傻狂吼一聲,撲出一掌,喝道:「滾開!」

項天壽往後退開一步,嘆道:「小妹妹別鬧了,你拉著傻大哥要去哪兒你知不知道,九華山已經散了啊。」陡聽此言,娟兒如中雷擊,連那青衣秀士也是身子一震。娟兒這幾日只想著回家,聽得人家開口詛咒,已是驚怒交迸,霎時便回過神來,嬌聲喝道:「胡說!你胡說!你們家才散了!」

項天壽面露不忍,口中卻道:「九華山真的散了,你要不信,問問你師父。」

娟兒呸了一聲,轉頭便往師父看去,大聲道:「師父,這人胡說八道,他說九華山散了,那是騙人的,對不對」她叫了幾聲,卻見青衣秀士不言不語,娟兒毫不氣餒,猶在尖叫不止:「師父,你說話啊!」只是不管她怎么叫,青衣秀士仍是低頭無言,目光更見黯淡。

娟兒見了這神態,也知有異,她喊叫口氣慢慢緩了下來,她掩住了臉,悲聲道:「師父,求求你告訴我,他是騙人的……對不對……」說到後來,已是放聲大哭。

沒有師父,沒有師姐,也沒有家了,剩下的只有空屋子而已。

大雨飛濺而下,破屋前水氣彌漫,此時此刻,每個人都是沉默無語。只見娟兒趴倒在地,抽抽咿咿,她盡管幼小,在這無家可歸、親人各奔東西的一刻,也知真正的苦難已然到來。阿傻見她哭得悲切,忙彎下腰去,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大聲道:「娟兒姊姊不哭!娟兒姊姊不哭!」娟兒緊緊抱住唯一的親人,悲聲道:「阿傻,師父不要我們了,我們自己走,我們自己回家!」

阿傻大聲答應,抱起她嬌小的身子,便朝後巷竄去。這阿傻武功高絕,此行遣出大批高手圍捕,便是要將他生擒回去,萬萬不能放他離開。李鐵衫怒吼一聲,喝道:「他媽的!好好一個高手,搞成白痴也似,老子偏不信邪!」從阿莫罕手中搶過畫戟,跟著奮力扔出。

怪吼一聲傳過,人群中飛出一柄重兵,直從阿傻頭上飛越過去,那兵刃著實沉重,飛不兩丈,便已力盡落地。

那阿傻本已抱著娟兒離開,忽聽地下一聲悶響,眼前一柄重兵倒插在地,正把去路擋住了。阿傻正想繞路離開,忽然雷光閃動,刃面閃過一道光芒,刺得他眯眼停步。

阿傻深深吸了口氣,怔怔望向眼前的重兵,只見雙刃月牙隱隱生輝,戟柄極長,雖是斜插地下,兀比常人高了個頭。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你認得它么」

阿傻嘶啞著嗓子,拼命頷首,大聲叫道:「我認得它!我認得它!」

李鐵衫哈哈大笑,喝道:「你當然認得它,它可是你的手腳啊!」

這柄神兵形式如此威武,正是當年銀戟溫侯賴以耀武揚威,於三英戰呂布中名震千古的「方天畫戟」。電光閃耀間,多年未見的隨身兵刃現身,阿傻彷佛看到了至親,他心中震盪,登時啊啊大叫起來。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溫言道:「韓兄弟,幾十年了,它一直等著你。過去摸摸它吧。」

俗諺有雲,「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便是說武者與兵器間的相思之情。江湖風波險惡,真正患難相隨的不是那些會溜會跑的弟兄,而是那柄不會言語的兵器。刀也好,劍也罷,鋒利與否尚在其次,一次次的性命相搏,武者與兵器一同寫下榮辱與共的故事。兵器便是自己的春秋,道盡了主人一生的滄桑。

大戟倒立在地,雨水打落,沿柄下垂,似泣平生不得志。阿傻心生感應,淚流滿面間,便要走將過去。背後娟兒抱住了他,哭道:「阿傻,你不是要帶姊姊走么我們快逃啊!」

阿傻呆住了,茫然望著背後的娟兒,又看了看地下的方天畫戟,神色有些猶疑。李鐵衫跨步邁出,隨即從背後抽出大鐵劍,轟地一聲巨響,斬碎了屋牆,這劍氣勢十足,正是成名絕技「虎橫江」。李鐵衫戟指暴喝:「看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兵刃!你的兵器呢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嗚嗚哭泣,它在等著主人來用啊!」

阿傻眼中淚水閃動,茫然看著方天畫戟,娟兒急急拍打,他卻置若恍聞。青衣秀士輕聲便道:「阿莫罕、古力罕,出陣!把他打醒。」

風聲大作,兩柄重兵器奮力揮出,左是「立瓜骨朵」,右是「純鋼鎲耙」,一柄是四十斤重的骨朵金瓜錘,一柄則是生滿利齒的鎲耙大叉,兩柄重兵同聲出手,當頭重擊之下,卻要小呂布如何抵擋

伴隨著霹靂般地暴吼,阿傻已將娟兒推開,看他滿面激昂,霎時便將絕世神兵拔出。只聽鏗鏮兩聲巨響,力道相撞,骨朵已然受震脫手,遠遠飛出十來丈,撞破了舊屋牆壁,直直滾了進去。眾人見了方天畫戟的大威力,都是駭然無語。

這「立瓜骨朵」頂如蒜瓣,重達四十來斤,此刻卻給震飛十丈有余,足見阿傻內力何等雄渾。那鐺耙給大力一震,則是向外盪開尺許,旋即力盡垂地,把地下砸出個坑來。兩員西域虎將虎口劇痛,面露痛楚,只在一旁喘歇。

戟者,號稱「儀仗之王」,乃是上古車戰最為雄猛的利器,開寶四年,宋太祖列戟開封,賜皇弟一十四支大戟,以威尹門,此時名將風流,搭配「儀仗之王」的大威力,更見氣勢非凡。

那阿傻好似打得狂了,眼看阿莫罕、古力罕不堪一擊,霎時便往常、解兩人殺去。暴喝聲中,常雪恨手持「鳳嘴長刀」,也已下場出手,看他身邊另有一人護駕,此人左提麻背弓,右執甩手箭,正是解滔。

常雪恨長刀加力出手,當場便來抵擋。這「鳳嘴刀」形狀威武,乃是常雪恨家傳兵刃,這廂「鳳嘴刀」抗擊「儀仗之王」,不知誰輸誰贏

當地一聲輕響,「鳳嘴刀」已給畫戟的月牙刃夾住,這招正是畫戟的獨門鎖拿,只待一個翻轉,便能解下常雪恨的兵刃,解滔吃了一驚,提起「甩手箭」,便要當胸刺落,霎時雷過天際,精光耀眼,戟面反射電光,竟刺得解滔眯眼難睜,便在此時,大戟絞住鳳嘴刀,一起朝自己面前砍落,解滔大吃一驚,急忙以手上兵器去擋,轟地巨響一聲,解滔虎口劇痛,大弓長箭俱已沖天飛出。

神兵出手,國士無雙,小呂布放聲長嘯,虎將風采終於再現江湖!李鐵衫哈哈大笑,喝道:「好一個小呂布!這才是五虎上將的威風!」

阿傻縱聲大叫,他單臂提起畫戟,右手自然而然回向胸前,腳下向前跨步,嘿地一聲,大戟飛舞如盤,纏頭近繞,如痴如醉,正是失傳已久的「溫侯戟舞」。兵諺有雲:「劍不纏頭,戟不舞花」,雙月牙平衡不易,這大戟若要舞花,重心立失,阿傻卻能把重兵使得飛天縱地,如此戟法,若非小呂布親來出手,世上誰能辦到

阿傻好生快活,自在兵器中沉醉,娟兒卻滿身雨水,孤身跌坐在地下,神色甚是茫然,項天壽心下不忍,蹲在娟兒身邊,低聲道:「小妹妹別哭,你看看他,多么威風啊」

娟兒抬頭望去,只見阿傻手執大戟,擺了個立馬式,左足上舉,臉面向右急看,喝地一聲,看他雖然衣衫襤褸,但手執古拙神兵之下,哪里還是個傻子真是英姿勃勃的大將軍,場邊彩聲連連,眾家好漢紛紛拍手叫好。

娟兒痴痴看著眼前的玩伴,那柄兵器好生巨大,阿傻卻能揮舞勁疾,旋轉成盤,娟兒與他相處經年,除了賭博之時,從不曾看他這等喜悅。項天壽手指阿傻,溫言道:「你這位傻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本姓韓,單名一個毅字,曾是朝廷的應州指揮使,後來更是怒蒼山的五虎上將。過去出馬打仗,他向來是我們的先鋒。你看看他,像不像個大將軍」

娟兒哭哭啼啼,淚如雨下中,卻還是點了點頭。項天壽微笑道:「小妹妹,你想不想讓他醒來,再一次變成大將軍」娟兒搖頭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當年這瘋漢上得九華山來,艷婷見他模樣骯臟,行為幼稚,便離得遠遠地,不恥為伍。娟兒這小小孤兒卻心有靈犀,一見這人的面,便知儀表堂堂的他絕非凡人。起初她會接近這人,還只是好奇他武功高強,模樣好笑,誰知相處半年之後,每回只要與阿傻聚在一塊兒,便覺說不出的投緣,慢慢已有不見不快之感。她雖然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情,但也知自己只要和這人分離,便會心生痛苦難過,不知不覺間,已然情根深種。

去秋在長洲城隍廟里,阿傻便曾醒來過一次,那時真把她嚇壞了,那個阿傻好生可怕,非但不認得她,說話更是凶霸霸的,直到現今,她心里都還惦記那個可怕景象。此刻若讓阿傻再次醒來,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自己這個姊姊。娟兒想到此處,兩只小手緊緊揪著,臉色已成慘白。

猛聽場內傳來啪地一聲,眾人急望過去,只見阿傻仰天狂叫,身上衣衫盡裂,露出了背後的刺花,那只額西猛虎步下山丘,神態獰惡,登時驚嚇了娟兒。她心中害怕,颼颼發抖,正要往項天壽靠去,卻聽他口中發出暴雷也似的喝彩,娟兒聽了大吼,又給嚇壞了,一時縮身不敢稍動。她偷眼去看場內眾人,只見四下人眾歡欣鼓舞,全都在高聲叫好。項天壽滿面怡然,摸著娟兒的臉頰,微笑道:「英雄好漢,鐵打的小呂布,咱們的猛虎總算回家了。」

聽得這話,娟兒忍不住張大了嘴,她望著項天壽,又朝其它人看了看,霎時便已懂了。

師父也好、阿傻也好,還有這一大堆不認識的人,他們全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老虎,他們不是凡人。

把老虎圈在家里養,老虎會哭的,現下阿傻的同伴來了,只要隨這些人離去,他便不再是只人人笑罵的臟兮兮野狗。讓他威風凜凜地回到山林吧,跟著大家一起吃肉捕羊,老虎才會快活啊!

娟兒呆呆看著天空,竟是苦笑起來。

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師父變了,師姐走了,連阿傻也要變成大將軍,舍己而去,只有十六歲的小精靈,現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著夜空雨絲。

項天壽伸出衣袖,替娟兒拭淚,道:「小姑娘別哭,和我們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好多好玩的,有許多哥哥姊姊,大家都會照顧你……讓你每天開開心心……」

說話間,娟兒忽爾站起身來,自行向前走著,項天壽吃了一驚,追了過去,問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兒」

娟兒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要回家。」

項天壽急道:「你師父人在這兒,他的家便是你的家啊,快跟我們走吧。」

娟兒回頭望了青衣秀士一眼,幽幽地道:「他不是我師父。」

青衣秀士聽了這話,身子登時一震,項天壽嘿了一聲,責備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怎說這等話」

娟兒不去理他,她呆呆望著前方,輕聲道:「師叔,師叔,你知道么,九華山已經散了,師父也不要我們了……不過娟兒不怕,娟兒要自己一個人回家,只要有娟兒在,九華山就沒有散……」

張之越在世時,盡管敵人百般折侮,至死猶不辱師門,他倘若人在此地,會任憑九華山散掉么場中眾人多知這位「快劍」的剛毅性格,聽得娟兒道出師叔之名,心下無不肅然。

見了徒兒的痴態,任他青衣秀士老謀深算,心機城府無一不備,此刻也不禁心如刀割。他不願弟兄們見到自己失態,霎時背轉身去,掩住了口鼻,一時涕淚縱橫。

夢耶幻耶在這似曾相識的一刻,彷佛輪回降臨。去秋阿傻清醒,跪地痛哭之際,青衣秀士手撫痴人的頭頂,把他點悟開化了。哪知一年過後,怒蒼神火再次焚燒,余波所及,卻將九華山一把燒成了灰燼。

人生在世,彷如一場春夢,青衣秀士想起當年拜入九華的誓言,如今形勢嚴峻,逼得自己再次上山,背叛諾言。卻要他何顏面對祖師淚眼朦朧間,真盼有人拿著一根銀針,讓他從此昏睡過去,再也不用面對這無窮無盡的苦海……

娟兒行到巷口,臨行前回眸一眼,欲待向阿傻道別,但那阿傻早已忘了自己便在身旁,只自顧自地揮舞兵刃,對身周之事一概不聞。娟兒自知今日一別,再要相見不知何年何月。她眼角含淚,伸手出去,輕聲道:「阿傻,姊姊要走了,你以後要照顧自己,知道么」

場中虎吼聲不斷,阿傻哪里聽聞了,只拼命把玩家生。那兵刃掃來,更險些打上娟兒的手掌。娟兒縮手回去,她眼望阿傻,低聲傾訴,待見阿傻仍是不知不覺,娟兒兩行淚水落下,霎時咬住了牙,狠下了心腸,當場飛奔離去。

小呂布重回山寨,與言二娘破鏡重圓,說來乃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場內眾人看了娟兒的痴態,又想到秦仲海的心傷,心下都感難受。項天壽面露不忍,解滔沉默無語,便連陶清也別過頭去,不願去看娟兒的神態。那常雪恨卻是個直性子,他深恨青衣秀士無血無淚,登時跳了過來,戟指罵道:「他媽的賊軍師!你徒兒跑了,你這老混蛋不去追么」

青衣秀士格於門規,自不能勸徒弟上山為寇,聽了這話,卻是頹然無語。李鐵衫轉頭吩咐解滔,道:「解兄弟,這孩子是咱們軍師的徒弟,萬不能讓她落入賊人之手。勞煩你一路跟隨過去,把她落腳處看個明白。一會兒回報過來。」

解滔答應一聲,便自發足追出,想來娟兒輕功雖佳,卻比不過解滔的身法,定能將她看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傻總算將一套戟舞使全,他抹去頭上汗水,好似玩得過癮了,這才回過頭來,他不知娟兒早已走遠,兀自哈哈笑道:「娟兒姊姊,好好玩哪!你看我厲不厲害」

他問了幾聲,卻沒聽娟兒回答,凝目看去,只見四下寂靜寥然,除了雨聲稀稀落落,哪里還有自己姊姊的蹤影

阿傻驚叫道:「娟兒姊姊,你在哪里啊」慌張之下,口中大喊大叫,看他手上抱住方天畫戟,便要飛身去找娟兒,竟想來個大小通吃。

李鐵衫哪容他再次走脫,一看他茫然若失,少了防備,霎時快如閃電地出手,一把揪住阿傻脈門。阿傻心下激動,他暴喝一聲,內力激發,竟爾震脫李鐵衫的五指,跟著一個轉身,右拳便往他面上擊來。

李鐵衫見他這拳力道剛猛,萬萬小看不得,急忙舉掌相格,碰地一響大響,兩人功力相若,各被對方力道震退一步。

阿傻看著漆黑的道路,登時狂叫道:「姊姊呢是誰把姊姊藏起來的是誰啊」喊叫之間,提起兵刃亂揮亂打,「方天畫戟」夾著雨點殺出,力道幾達千斤,逼得眾人倉皇走避。眼看他狂態已成,李鐵衫身為五虎之一,自須由他出面抵御。他提起鐵劍,暴喝道:「韓兄弟!住手!」

轟地一聲,鐵劍橫劈而出,阿傻縱聲大叫,畫戟也是重重斬落,當然巨響中,二人內勁含入重兵,力道正面相撞,如同兩只大象對面沖撞,兩人虎口劇痛,胸口氣悶,各自往後退開一步,面色都甚慘淡。

阿傻怒吼一聲,再次向前發出絕招,絲毫不留余地,李鐵衫也殺紅了眼,狂嘯之下,使動了「必殺三式」,再也不容情面。

此時兩大高手各以陽剛力道相拼,重兵相擊,勝負全在力大,最是凶險不過。月前秦仲海曾與李鐵衫決戰一場,一憑火貪刀,一仗重鐵劍,只因秦仲海功力爐火純青,尚勝李鐵衫一籌,攻守得法之間,便不曾讓李鐵衫身受內傷,只是現下小呂布與李鐵衫功力相近,一個瘋,一個猛,兩人勢均力敵,一路砍翻砸爛身邊物事,破屋給他們高壯的身子接連擠撞,磚瓦壁板早已碎裂,料來時候一長,兩大高手都要不支倒地。

此際場面大為凶險,陶清怕他們有何閃失,忙道:「唐軍師,請您下場吧。」青衣秀士微微頷首,道:「項堂主,勞煩你飛石出手,打他肩靈、鳳池。」

肩靈鳳池,一在肩胛,一在後背,俱是人身要穴,項天壽聞言斷喝,飛石直往阿傻身上射去,青衣秀士沉聲又道:「李將軍,使「鐵牛犁地式」。」此時大戟當頭砍來,但李鐵衫素知右鳳之能,當下不閃不避,鐵劍反落地掃出,左右砂石飛濺中,已朝阿傻足徑掠去。

阿傻嘿了一聲,眼看石子朝肩靈而來,當即鐵戟斜揮,用月牙刃擋開了一枚飛石,大戟借勢下垂,架住了李鐵衫的鐵劍。便在此時,朝鳳池射出的那枚飛石已到面前,阿傻吐氣揚聲,畫戟往地下一撐,身子如同旱地拔蔥,直直往上翻起,幾達丈余之高,登時避開了那枚飛石。

好容易逃過殺手,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碰地一聲大響,腦門居然撞上了硬物,阿傻只感天旋地轉,立時摔了下來。場中眾人看得明白,方才青衣秀士料敵機先,後發先至,早已飛身躍到阿傻頭上,他手舉長劍,卻不除下劍鞘,僅以守株待兔之勢停在半空,阿傻提氣躍起,反而是拿腦門去撞劍身,大力相碰之下,登時摔落在地。

這廂李鐵衫、項天壽乃是沙場老將,看青衣秀士輕易制服武功高超的韓毅,諸人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方才青衣秀士要項天壽飛石出手,李鐵衫鐵劍下掃,用意只在逼迫「小呂布」飛身閃避,看場內三大高手的武功盡在掌握之中,真無愧神機妙算的軍師美名。

趁著阿傻倒地昏暈,青衣秀士立時取出銀針,在他後腦後頸等處扎了幾回。陶清等人心下擔憂,各自過來詢問,青衣秀士豎指唇邊,示意他們不要多話,自行道:「先讓他睡。一會兒我會喚他起來。」眾人不知高低,自也不敢多言,只耐心在一旁守候。

過了小半個時辰,青衣秀士見天將黎明,當年小呂布腦門中招便在這個時辰,當下蹲在阿傻身邊,伸手拍了拍,低聲道:「韓兄弟,強敵已退,快醒來吧。」那阿傻聽了說話,驀地低吼了幾聲,他張開雙眼,翻身躍起,仰望即將黎明的天空,神色極見痴盲。

眾人見阿傻起身,便又圍了上來,青衣秀士揮了揮手,將他們驅開,吩咐道:「古力罕,把他的兵刃拿來。」古力罕答應一聲,雙手拖著方天畫戟,送到了阿傻手中。

阿傻喘氣不休,原本甚是慌亂,手上拿到了方天畫戟,神態稍顯安心。他摸著腦袋,四下望了望,忽地咦了一聲,劈頭第一句話便問:「大都督人呢」

眾人聽得這話,立時大喜道:「他醒了!」

韓毅茫然張眼,左右看了幾眼,李鐵衫第一個搶上,大聲道:「韓兄弟,你還認得我么」韓毅聽了李鐵衫的聲音,慌忙轉頭過去,霎時全身發顫,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鐵衫!你可來了!」李鐵衫又喜又悲,往後退開一步,他雙手扶住多年的好弟兄,忍淚道:「醒了,你可終於醒了,不枉我一路從山寨趕來,終於把你救醒了。」

兩人四目相望,阿傻忽然吃了一驚,他伸出手去,在李鐵衫的頭上撫摸不休,神色既慌且亂。李鐵衫不知所以,怕他又無端發起瘋來,忙道:「怎么啦有啥奇怪么」

韓毅又驚又急,連連問道:「鐵衫,發生了什么事為何你的頭發全白了」李鐵衫啊了一聲,一時只是驚詫不語。韓毅見他不答,當下轉過頭去,霎時又見了項天壽,忍不住驚道:「項堂主,你……你的頭發呢你不是留守山寨么怎地幾天不見,你就成了這模樣」

聽得此言,眾人心下都已了然。此時的韓毅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還活在二十年前神鬼亭旁的那場激斗里。李鐵衫抱住了他,哽咽道:「兄弟啊,已經過了二十年了,你醒醒吧。」韓毅面露不解,茫然道:「二十年什么二十年咱們不是在神鬼亭么」

李鐵衫搖了搖頭,自將盔甲除下,取過了胸口護心鏡,低聲道:「好兄弟,你自己看吧。」

韓毅接過護心鏡,朝自己的面貌看了一眼。晨光將屆,鏡面如雪,鏡中的男子兩鬢霜白,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他如中雷擊,這才明白李鐵衫的意思。一時呆立無語,悲聲道:「二……二十年了」

眼看李鐵衫點了點頭,眾人垂淚無語,韓毅放聲大哭,淚如雨下間,身子向後便倒。

大雨漸漸緩歇,晨間陽光燦爛,客店里的燭淚卻已枯干,終於墜滿了燭台。

陽光從窗縫里透入室中,照在言二娘雪白的粉臉上,她揉了揉眼珠,緩緩起身,眼看已在清晨時分,桌上兀自擺著殘酒盤碗,這一夜卻沒見秦仲海回來。

她有點納悶了,眼看自己還裸著雙腿,臉上微紅,忙穿著了衣裳,當即開門走出。

方才啟門,便見一人坐在門邊守候,看他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睡,卻是「金毛龜」陶清。言二娘愣住了,道:「你這是干什么,整夜蹲在門口」

陶清微微苦笑,他站起身來,低聲道:「大姊,我帶你看個人。」

言二娘見他神神秘秘,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登時笑道:「瞧你神神秘秘的,不就是唐軍師來了么昨晚仲海老早跟我提了……」言二娘叼叼絮絮,陶清卻不多話,自管行入客房,將窗扉推開,低聲道:「大姊,你自個兒看吧。」

言二娘見他眼中淚水滾動,好似有什么苦楚,她滿心納悶,復感好奇,便湊頭過來,朝窗外望去。

晨光柔和,斜照在院中的榕樹上,蟬鳴聲聲,綠影叢叢,一名英俊男子斜倚樹下,但看他劍眉薄唇,側臉眺望遠方,星目回斜間,好似若有所思。

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氣,在這震駭的一刻,一顆芳心彷佛停止跳動,眼前更是一片空白。咚地一聲,腦中昏沉暈眩,已然跌坐在地。

陶清見她茫然張口,眼神朦朧,好似傻了一般,趕忙上前相扶,手指還沒觸到言二娘身上,陡聽她放聲尖叫,霎時便從窗口躍了出去。陶清又驚又急,卻也不及拉住她,百忙中急從窗口探望,只見大姊已顫巍巍地走向樹下,看她面色迷茫,好似要看看眼前這人,親手摸摸他,好來確信他是否真是活人。

那男子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又聽啜泣聲隱隱傳來,他回身轉頭,眼前佳人芳華已逝,但眉宇間的不讓須眉,卻與當年的紅臉姑娘並無二致。

兩人相互凝望,俱都無言。昔年一見鍾情的愛侶各經大難,此時也只能默默打量對方。

言二娘珠淚欲垂,伸手輕撫那人的面頰,哭道:「是你么是你么」那男子輕輕點頭,握住了言二娘的手,嘆道:「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二娘……這些年來,辛苦你了。」說著往前跨上一步,將言二娘抱入懷里。

在這滿是意外的人生中,處處藏著驚奇,卻也處處透著無奈。尋尋覓覓,整整執著了二十年,如今夢想成真,最後卻是這樣的解答。

人生如萍,飄浮不定,有時連自己何去何從也不知曉,卻要自己怎么望前看言二娘此刻芳心凄凄,只是不知所措,她仰頭望向早已陌生的丈夫,嗅著似曾相識的氣味,往事如同浮光掠影,盡已朦朧,雙手掩面間,終於低聲啜泣起來。

那男子摟住她的腰,將她緊了緊,低聲道:「二娘,你吃苦了。等咱們回了山寨,我定要好好補報你。」言二娘聽了「山寨」兩字,驀地心下一醒,她尖叫起來,往後退開了幾步。小呂布見她神情如此,不免大為錯愕,還不及說話,發妻已然飛奔逃開。

陶清始終守在客店里,陡見言二娘掩面奔回,當下急忙迎上,低聲道:「大姊,你先定定神……」言二娘又恨又悲,登時一個耳光打出,大聲尖叫:「出去!」

陶清自知她心神激動,難免有些瘋態,又知自己這些日子也將她蒙在鼓里,說來很是過意不去,當即閃身避讓,他不再多做勸說,自行走出客房,反手掩上了門。

窗外一片寧靜祥和,昨夜的風雨早已止歇,言二娘的一顆心卻已被撕成碎片,她咬住了下唇,淚水朦朧間,從枕頭下取出一個木盒。那是秦仲海昨夜親手交給她的。

她雙手發顫,輕輕打開盒蓋,取出了里頭的物事。

霎時之間,言二娘撲在床上,已然放聲大哭。

木盒里一張圖畫,一個女人身上負了只大貓,正緩緩向山頂爬去。看那大貓滿身是傷,斷折了左腿,所指自是不言可喻。畫旁另寫兩行字:「姐弟情深,永志毋忘。」

那畫風狂放,字跡拙劣,但筆力卻甚剛勁,一望便知是秦仲海所為。

昨夜一場香燭對拜,原來不是夫妻結縭,卻是義結金蘭。懷慶店里為他重出江湖,朱母朗瑪生死相許,在這相知相惜的半年,最後得回了這八個字。

言二娘將圖畫抱在懷里,哭道:「仲海,你回答我,這……這就是我的人生么」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在這滿是意外的人生里,隨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