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第六章上少林(1 / 2)

英雄志 孫曉 9128 字 2021-02-24

若問誰為鎮國之神,護衛萬民,千年不改其志,天下雖大,唯少林是。

渡己渡人,造化萬物,少林僧學武不只為了強身,更不只為了忠君報國,他們學了一身本領,只為履行心中的慈悲之念,以一己肉身對抗世間強權,這是何等的大功德

自梁朝達摩祖師開派至今,少林立寺已達千年,除達摩留下的基本功外,寺僧溫故知新,另辟蹊徑,創出一套又一套的絕學,這些武術博大精深,一言以敝之,便是名聞遐邇的七十二絕技。除此之外,尚有無數奇功密法流傳於世,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少林五大禁傳絕學,如今在天絕的啟發下,終於一一現世。

少林怒蒼,俱為當世梟雄,如今終於要正面對撞,天下武林人物雖不曾盡來,此刻卻用盡法子,只想早點得知誰勝誰負,看來今日大戰結果分曉,必將轟傳天下。

卻說怒蒼群豪跟在靈音身後,一路緩緩上山,方才行入山腳,便見眼前好一條階梯綿延上山,一路通天,直似無止無盡。那日光輝映山道,更輝映得巍峨壯闊。眾人才入少林,便得見如此奇觀,無不嘖嘖稱奇。

秦仲海是第一回來到嵩山,見得這山道的氣勢,頷首便道:「常聽楊郎中自誇他少林如何神氣,今日一見,倒也讓人驚嘆。想來少林僧眾非但武功了得,連挖路都挺厲害。」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秦將軍誤解了。這山道不是少林僧所為,而是唐太宗李世民替他們建的,至今已有五百余年歷史。」眾人紛紛驚呼,忙朝腳下階梯看去,只見石階青苔密布,大有古意,看來真達數百年之久。

青衣秀士又道:「當年李世民逐鹿中原,少林便遣一十三名高手下山相助,號稱十三棍僧。後來李世民登基為帝,便曾臨幸嵩山禮佛,以表對少林的敬意。這山道如此宏偉,正是為封禪而建。從此千年以降,少林與朝廷的淵源日深,每逢皇帝封禪嵩山,總不忘對少林封誥贈賞,少林的廟宇建築自也日漸宏偉。難讓其它佛寺望其項背了。」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也難怪每回天下一亂,天絕僧便要出手干預,原來這幫和尚與朝廷的關系淵遠流長,還可上溯到數百年前,此處倒真讓人意想不到了。

眾人走著走,解滔忽地想起一事,問道:「當年玄武門政變,李世民下手殺害親兄弟,這十三棍僧也曾一同出手么」少林僧本聽青衣秀士講說十三棍僧的往事,心下都覺與有榮焉,哪知聽著聽,解滔卻忽爾提起這樁失德舊聞,諸僧聽在耳里,心中都甚不悅。

常雪恨讀書不多,忍不住驚道:「李世民不是好皇帝么他為何要殺死親兄弟」

陸孤瞻道:「當年諸子相爭皇位,東宮太子李建成便與齊王李元吉聯手,合力挾制李世民,李世民深怕他們先發制人,便在玄武門政變,一舉將兩位兄弟殺死,隨後兵臨皇城,逼迫老父下達「諸軍並聽秦王處分」之令,這才得以順利登基。」常雪恨搖頭道:「他媽的!連親兄弟也殺,干這皇帝也沒啥滋味了。我還當這姓李的是好人呢,他奶奶的狗屁不如!﹂

忽聽秦仲海淡淡地:「常兄弟錯了,正是為了當皇帝,這才要殺人。為保自己的權位,有時連兄弟的性命也不能顧了。」常雪恨聽他口氣平淡,好似此事理所當然,忍不住驚道:「老大,你……你不會想干皇帝吧」此言一出,滿場眾人都是為之悚然,非只少林和尚面色驚恐,紛紛偷眼向後,便連青衣秀士、石剛、陸孤瞻、韓毅、李鐵衫等老將都留上了神。

常雪恨問得太冒失,但也不失為一針見血。此番起兵造反,只要能順利擊潰朝廷軍馬,說來與稱帝也不過一步之隔。眾人屏氣凝神,都要聽秦仲海怎么說。

眾人屏氣凝神,不敢多言,一片寂靜中,秦仲海抬頭遙望山頂殿宇,臉上神情極為沉重。諸人看在言里,心中自感擔憂,一時無人作聲。

言二娘見秦仲海面色抑郁,始終一言不發,好似心事極為沉重,她心念一動,便想過去安慰。只是腳步一動,立時醒起丈夫便在身旁,便硬生生忍住了。陶清見了大姊的模樣,忍不住咳了一聲,他怕小呂布察覺異狀,當下隔在兩人中間,以免生出什么尷尬。

眾人各懷心事,不知高低,又過半晌,聽得秦仲海笑了笑,道:「皇帝,皇帝,頭頂珠簾,手掌天地,家住瓊樓玉宇。天下男人由你割,有鳥變沒鳥,千萬美女一句話,個個上床吻……嘿嘿,這種人…這種人…」常雪恨忙道:「這種人怎么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這種人連狗雜碎也不如!便江充都沒那么壞!卻要老子怎么干得」霎時咳出一口濃痰,便往山道噴去,眼中滿是凶殺之氣。

什么清君側、什么滅群小,那都是騙人的幌子而已。保皇反帝去死吧!管你替天行道,管你殺人放火,全給我滾!

今日戰場上揮別的弟兄,昔日生死相知的愛戀,只要能共聚一堂,那便是快活人生。

少林僧眾聽了回答,都是松了口氣,怒蒼眾將卻各有所思,解滔見氣氛凝重異常,趕忙咳了一聲,問道:「陸爺,咱們現下要見的這位潛龍軍師,究竟是何來歷,屬下在江湖行走,怎地從未聽過這人的傳說」解滔掉轉話頭,自在移轉眾人的注意,果然眾人大感興趣,常雪恨第一個豎起耳朵,笑道:「是啊,到底這老小子是胖是瘦,是男是女,大伙兒都沒提過。陸爺您可說說吧。」

陸孤瞻向青衣秀士望了一眼,道:「唐兄與朱軍師並稱龍鳳,還是您說。」青衣秀士面無喜怒,淡淡地道:「石將軍跟隨霸先公多年,最是清楚朱軍師的身分事跡,還是他說吧。」

眾人一個推一個,輪到了石剛說話,他卻沉默不語,好似有什么為難,這下不只解滔、常雪恨心中奇怪,便連秦仲海也有些納悶,他凝視著石剛,低聲道:「石將軍可有難言之隱」

石剛笑了笑,道:「都是自己兄弟,哪有難言之隱。潛龍軍師有個自封的爵號,叫做「靖江王陽」。這便是他的身世由來。」常雪恨奇道:「靖江王陽這是什么鬼東西他不是姓朱么怎么又改姓王了」

石剛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傻小子,咱們朱軍師之所以上山造反,便是為了這個自封的爵號,少林寺這些年來只敢關他,分毫不敢動他,也正是因為這個「靖江王陽」。」眾人聞言,盡皆不解,紛紛要問,青衣秀士咳了一聲,向前頭少林僧眾看了一眼,低聲便道:「此處並非說話之地。等咱們把人帶出來,慢慢再說不遲。」

常雪恨本待追問,此刻興頭被人打斷,不由得心下不悅,霎時跑到少林僧背後,提聲暴吼:「前頭他媽的賊禿!爺爺們說話說得高興,你們偷聽什么出家人專長兔耳朵,成何體統」眾僧聽他出言無禮,一個個回頭怒目而視,常雪恨獰笑兩聲,勾了勾小指頭,道:「你們瞪什么嫌我說得不對么快快過來殺上一場啊!」

他滿口挑釁言語,都在激少林僧眾動手,群僧發作不是,不發作也不是,只有掩耳疾走,以免活生生地氣死。

常雪恨在山道間蹦跳吵鬧,拿著石子四下亂扔亂砸,有如瘋狗發威。忽聽一人道:「阿彌陀佛,施主有緣前來少林,不知禮佛敬拜,卻存狂妄之意,罪甚,罪甚。」

只見道上一座涼亭,數十名僧人列隊亭前,狀似看守山門。右首一僧面目陰沉,隱隱帶著青氣,年莫四十來歲,看來適才說話的便是他了。靈音駐足停步,伸手擺向山門旁的兩名僧人,引薦道:「這兩位是本寺十八羅漢,老衲右手這位是靈難師弟,左手這位是靈空師弟,他二位山門知客,已達數十年之久。」

少林寺除四大金剛外,武功精強的靈字輩高僧尚有數十人,這靈難、靈空便是其中之一,眾人見靈難太陽穴高高突起,有如藏了兩顆核桃,都知此人外門功夫甚為深厚,實非常比。再看那靈空面白若紙,彷佛便是地獄圖里的白無常,形貌更見詭異。只是怒蒼諸人無一不是當代豪傑,這兩人形相縱然特異,卻也嚇不倒他們,眾人便從涼亭前走過,不加理會。靈難、靈空向群豪一一合十,卻又雙目如炬地盯住各人,似在察看什么。

行到言二娘時,忽見靈難跳了出來,跟著伸手攔住。

言二娘吃了一驚,喝道:「你做什么」靈難上下打量她幾眼,沉聲道:「施主可是女子」言二娘頗感納悶,不知這和尚想作些什么,常雪恨已然轉了回來,戟指暴喝道:「混帳東西,你是瞎子么人家身上擦得那么香,還會是他媽的男人嗎」

言二娘雖有些年紀,但她姿容貌美,仍是個如花美人,除非是瞎子,否則誰人不識她的身分看這和尚的模樣,純是要找她麻煩。言二娘沉下氣來,合十道:「大師有何指教」

靈難斜睨著一雙冷眼,傲然道:「女施主聽了,女子不得入少林,須在此處涼亭等候。」

言二娘咦了一聲,道:「女子不是人么為何不能入寺」靈空走了過來,尖聲道:「女子生來體污,恐玷辱佛寺清靜,少林千年遺規,從不接待女客,請女施主見諒。」

言二娘聽他二人出言侮弄,一時氣往上沖,怒道:「什么女子體污你不是女人生的么怎么不污了」靈難冷冷地道:「女施主不必多做辯解,我寺規矩向來如此,還請遵守。」

眼看言二娘又驚又怒,怒蒼群雄心中多有不悅,常雪恨第一個發難,他隨手從路邊摘了只野花,便往頭上一插,怒喝道:「操你媽的老賊禿!老子現下是他媽的女人,你要不要查上一查!」說著躍上涼亭石桌,作勢解開褲帶,便往靈難面前靠去。

靈音吃了一驚,連忙將常雪恨扶了下來,替他將褲帶綁起,圓話道:「幾位施主別動氣。一萬個對不住,自達摩老祖以來,我寺遺規不能接待女客,還乞諸位施主稍加遵守。」說著連連彎腰,目光望向言二娘,只在乞求她下山。

靈音不惜首座之尊,卑顏屈膝,只在出言求懇,青衣秀士不願招惹事端,走到秦仲海身邊,低聲道:「看來少林寺門規如此,確實更改不得。咱們來山是客,讓主人一步。」說著往韓毅看了一眼。韓毅見眾人望向自己,點了點頭,便往言二娘走去,低聲道:「二娘,山下人手不足,只有項堂主、止觀大師看管軍馬,可否勞駕你下山幫忙」言二娘低下頭去,低聲道:「連你也要我下去」韓毅見她面色苦悶,忙探手出來,將她抱入懷里,安慰道:「你只管放心下山吧,咱們此行旗開得勝,一會兒便也下山來了。」

言二娘倚在他懷里,不置可否,目光回斜,便往秦仲海望去,只見他背對自己,只在眺望遠方,對自己和小呂布的親熱之態視而不見。言二娘心中一酸,知道秦仲海和自己生份了,她內心難過,淚水幾要垂下。小呂布見她眩然欲泣,不由一驚,忙取帕出來,替她擦拭,口中只在低聲安慰。

言二娘受了丈夫一頓溫柔對待,內心反而更難受,她輕輕推開丈夫,自行跳入場中,叉上了腰,大聲喝道:「你們全給我聽了!老娘我不下去!」眼看嬌妻忽然撒潑,韓毅自是一臉錯愕,不知該當如何,正想再勸,卻聽靈空冷冷地道:「可嘆啊,都說怒蒼英雄見多識廣,本以為是講理的人,誰知卻是如此無禮狂徒。汝等若不想解救潛龍,那便早些下山吧,莫在這里磨耗時光。」言二娘有意大鬧一場,當下從懷中取出飛鏢,冷笑道:「姑娘明白說吧,咱們又要救人,又要上山,你想怎么樣」

靈空取出月牙鏟,森然道:「女施主想上少林鬧事,恐怕還差了一點。」

李鐵衫是個大馬金刀的性子,一聽靈空說話無禮,便已暴起動手,轟地一聲,九尺長的大鐵劍橫斬而過,直向靈空砍去。靈空首當其沖,料知抵擋不住,急忙閃向一旁。鐵劍夾著轟然巨響,便朝背後群僧掃落,看涼亭旁只留了幾名低輩弟子下來,李鐵衫這劍勢道快絕,必要砍死一兩人方能收場。

正危急間,只聽當地一聲,一人雙手高舉降魔杵,擋下了李鐵衫的鐵劍。此人神情悲憫,正是誡律院首座,人稱「慈悲金剛」的靈音。靈音降魔杵一挺,將李鐵衫的鐵劍盪開,搖頭道:「李庄主,你我曾經同甘共苦,共抗強敵,難道今日非要兵戎相見么」

當年卓凌昭魔爪伸出,靈音與李鐵衫互相扶持,二人同在昆侖地牢囚禁半年,誰也不肯獨自逃生,此時兩人四目相投,心中都是不忍。李鐵衫輕嘆一聲,徑自將鐵劍放下,往後退開了一步。

場面僵持,言二娘叉腰傲視,硬是不肯離開,忽見秦仲海緩緩走來,與言二娘對面站立。言二娘心下一喜,只凝目望著秦仲海,一時眼眶竟是紅了。二人自小呂布歸來之後,這還是第一回面對面說話。言二娘心中激動之下,不知有多少話想同他說。

秦仲海睜著一雙虎眼,也在凝視佳人,他看了幾眼,忽地轉過身去,沉聲道:「陶兄弟,你陪二娘下山。」陶清聞言,立時答應了。言二娘見秦仲海背對著自己,口中卻下了這等號令,她尖叫一聲,大聲道:「秦仲海!」

秦仲海聽了呼喚,只是不應不答。言二娘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要我來便來,要我走便走,我便算是一匹馬,也有些情感,你們這些好漢……」霎時手上鋼鏢射出,當地一聲清響,正正射在涼亭頂上,尖叫道:「全都不是人!」跟著掩面哭泣,頭也不回地走了。

青衣秀士咳了一聲,道:「陶清,還不跟上」陶清自知又有苦差,當下慌忙追出,大叫道:「大姊!你等等我啊!」

靈空見涼亭上多了枚飛鏢,立時怒道:「好一群大膽狂徒!居然敢毀損本寺物事……」他還待嘮嘮叨叨再說,秦仲海已是一腳踹來,當場將石桌踢得翻倒,跟著斜目睨了靈空一眼。

靈空見他挑釁,自是大怒欲狂,靈音卻知其中另有隱情,連忙拉住了師弟,示意他別再多言,免得惹禍上身。

眼看秦仲海大踏步離去,眾人揭過事情,便隨著靈音上山。常雪恨追到秦仲海身邊,偷眼去看他的神情,只見他眼中滿布血絲,神態甚是可怖,登讓常雪恨心中一驚。

那靈音率隊離去,韓毅卻不邁步,只駐足原地,看他眉心深鎖,眼望嬌妻下山的身影,似在沉思什么。李鐵衫慌忙走來,道:「韓兄弟,秦將軍與你家娘子有……有仇,兩人言語不和,以前打過幾場架,你別放在心上。」

韓毅聽了這話,反手拍了拍李鐵衫的肩膀,自行邁步離開。

此後一路行去,再不見機關阻擋,也無人過來生事,兩方人馬自也不再沖突。眾僧自管低頭疾走,對怒蒼眾人不再聞問;那廂群豪也一路無話,只管跟隨在後。

眾人又走數里,黃頂佛寺已在不遠,眼前也只余下一條長長的階梯,看來行過此處,便要抵達嵩山本院。怒蒼諸人自知大敵在前,紛紛凝神守志,提轉真力。

秦仲海把手一揮,沉聲道:「舉旗!」解滔趕忙答應了,從行囊中取出布旗,懸在鳳嘴長刀上,常雪恨長刀高舉,大旗迎風招展,正是個血紅「怒」字。

靈音守候一旁,見眾人高舉軍旗,卻也沒阻攔,合十只道:「路上招待簡慢,諸位貴賓原侑。敝寺只在不遠,還請入殿飲茶,方丈已在等候。」

李鐵衫自知強敵已在眼前,當下提了口真氣,低聲問向青衣秀士:「唐軍師,你前些日子差人過去蘭州,可曾找到劍王了」青衣秀士搖頭道:「方先生行蹤飄渺,一時半刻找不到人。我也不知他會不會過來助陣。」

眼看李鐵衫心下煩惱,陸孤瞻登時走了過來,微笑道:「李兄別愁了。劍王與秦將軍師徒情深,他這般高明的見識,怎會坐視徒兒不管呢」李鐵衫低聲道:「都到了這當口,還沒見到人影,我可難免擔心。」陸孤瞻哈哈大笑,回首望著一片幽幽森林,笑道:「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看時候到了,他老兄自會冒將出來。」

李鐵衫恍然大悟,看這個模樣,也許方子敬早已抵達此間,那也未可知。

眾人不再多言,便各自隨靈音入寺。

不旋踵,怒蒼群豪以秦仲海為首,青衣秀士居次,依序行入殿前廣場。眾人轉看四周,赫然便是一驚,只見廣場上密密麻麻地滿是僧人,不知有多少和尚在此。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少林兩千三百名和尚,看來都在此處了。」

群雄打量周遭,只見大雄寶殿旁搭著涼棚,遠處宋公邁、高天威、左從義、伍定遠、盧雲、安道京等人早已坐定,想來等候已久。

常雪恨手扛大旗,四下瞄了幾眼,冷笑便道:「他媽的,老子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許多和尚尼姑,這下真是夠本了。」

「阿彌陀佛!」

忽聽一聲佛號響起,直是震耳欲聾,正是千余名僧侶同聲宣佛。少林僧侶內力深厚,數千人同時運氣發聲,如同雷鳴,比之戰場上數萬人的嘶嚎還要懾人。群雄飽經歷練,但聽得這等驚心動魄的佛號,還是為之一震。常雪恨更是魂飛魄散,張口便罵:「操你祖宗!哪來這么大聲的阿彌陀佛,不怕把佛祖叫得聾了么」

佛號過後,寺鍾悠揚飄送,眾僧緩緩散開,一群僧人向前行來,為首一名老僧神色凜然,正是少林四大金剛,位居羅漢堂首座的聖僧靈定。看他左右兩旁各隨九名僧人,卻是少林十八羅漢到來。這些人都是羅漢堂護法,向來歸由靈定管轄,便行到首座身後,各依班輩站定。

十八羅漢行過,又是三名僧人緩步行出。只見塔林守護靈真侍奉在左,誡律院首座靈音伴隨在右,正中一名和尚法相庄嚴,神態慈和,正是當今武林第一大門派的領袖,少林方丈靈智大師。

方今武林之中,華山寧不凡雖稱天下第一,但以勢力而論,正教各派仍以少林寺最為雄強。江湖俗諺有雲:「達摩院中三寶聖,羅漢堂前四金剛」,這五名僧人各有各的絕活硬底,以武功較量,尋常門派的掌門幫主都要瞠乎其後。除此之外,寺中靈字輩高僧尚有數十人,也都是成名江湖之輩。便以當年「昆侖十三劍」的陣式上少室山挑戰,雙方差距仍極懸殊。天下間除怒蒼群豪之外,別無單一門派足與抗手。看來今番一場龍爭虎斗,定然精彩紛呈。

靈智不動聲色,只微微一笑,向群豪恭敬合十,說道:「諸君不辭遠道勞苦,前來嵩山隨喜,少林合寺深感盛情。」說著伸手肅客,道:「諸位難得入寺,這便請來大雄寶殿拈香。」

艷陽高照,熱氣逼人,大殿佛像隱隱生輝,望之金碧輝煌。眾僧兩邊分開,躬身道:「燃起佛前燈,滅去心頭火,阿彌陀佛,諸位施主請進。」眾僧合十宣佛,只等怒蒼英雄入殿。

群豪心下忖測,這禮佛本為廟中禮數,自來客隨主便,眾人自當入寺拈香隨喜,便奉百兩香火錢也算應該。只是此時兵凶戰危,防人之心不可無,群豪距大殿約莫百尺,若要穿越人群,對方忽起殺手,實乃凶險無比,一時無人移步。

靈智眉頭一皺,正要說話,怒蒼這方已然走出一人,朗聲道:「大師且留玉趾,在下一事相詢。」這人身形高大,容貌俊雅,說話間威儀自然而生,儼然便是個儒將。正是「江東帆影」陸孤瞻來了。

少林僧眾見了這人的體面形貌,無不生出贊嘆。武林高人或庄或諧,形貌迥異,不盡而同。有卑猥似寧不凡者,有邋遢似方子敬者,再看天絕枯瘦,靈智文弱,武林高手能長成陸孤瞻這般威武端正,直可說是百中無一。群僧看了敵方大將的模樣,心中暗暗稱羨:「都說怒蒼山這幫反賊如何了得,看這人儀表出眾,威風凜凜,土匪窩里果然也有些人才。」

靈智見了陸孤瞻,面上閃過一陣陰影,當下合十見禮,道:「陸施主有話要說,何不先上香禮佛,再說不遲」陸孤瞻搖頭道:「禮佛時時可為,警語卻非日日得聽。靈智大師,在下明白說吧,怒蒼少林昔年多有爭執,然君子和而不同,彼此雖有殺傷,卻不失為正大光明的君子之爭,然見諸天絕大師今日所為,以世外高人之尊,秉箕山之志,卻行假道滅虢之舉,如此用心,豈不招惹世人非議陸某心中疑惑,尚請方丈指正。」

陸孤瞻文能寫、武能斗,正是文武雙全的大英雄,昔年秦霸先在世,多由他來打理山寨的一應外交,以此人文學之高,辭令之雅,這時當眾點破天絕僧居心叵測,一番言語說來真如唇槍舌劍,讓人招架不住。

靈智咳了一聲,道:「陸先生言重了。我師叔不忍天下蒼生墜於苦海之中,這才起意相邀,欲以慈悲佛法化解眾位英雄的戾氣,此誠菩提佛心,何罪之有」

陸孤瞻冷笑道:「方丈啊方丈,您幾位高僧是菩提心腸,難道我山弟兄便都是狼心狗肺今番我怒蒼英雄倒持泰阿,授人以柄,處處容讓,並非是怕了少林寺。我等不辭勞苦,來此龍潭虎穴,所求不過義氣團圓、兄弟聚首而已!」他拱手向天,朗聲道:「我佛在上,如來見證。古人不以義害人,不以利陷罪,天絕大師卻以友朋義氣制肘本山,這等的佛法無邊,不如回頭是岸來得好。」

靈智聽了這話,饒他修養甚佳,臉色也是微微一變。那廂青衣秀士、韓毅等人卻是暗暗叫好,大呼痛快。

耳聽陸孤瞻與靈智你來我往,說話文白相雜,雖不至詰屈聱牙,文意卻也頗見艱澀。場中大半人出身武夫,平日只知打熬氣力,哪能聽得懂半句秦仲海、常雪恨幾個文盲見他們吵得十分厲害,自己卻連半句也聽不懂,二人只好裝得十分專注,拼命頷首說是,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伍定遠也是似懂非懂,忙問盧雲道:「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盧兄弟可否解釋一番」

盧雲飽學之士,自知二人說話典故,便道:「陸爺方才說話意思,只在指責天絕大師的不是。他以為天絕大師居心叵測,以兄弟義氣引誘群雄上山,之後再鳴鼓而攻,如此倒行逆施,不免有失出家人的慈悲心腸。」伍定遠啊了一聲,頷首道:「原來如此,我可明白了。」

二人說話間,卻見安道京探頭探腦地過來,冷笑便道:「伍定遠啊伍定遠,虧你做得朝廷命官,居然如此無知」說著嘆了一聲,神態憐憫,搖頭道:「唉……無知之徒,縱然不恥下問,卻還是脫不了愚昧可恥的身分啊!」

高天威最愛與安道京斗口,耳聽安道京得意洋洋,伍定遠面紅耳赤,便來如法炮制一番,只聽他贊嘆道:「安大人學問淵博,讓人佩服得緊啊!敢問什么叫做「倒持泰阿」,您可否解釋一番」

安道京臉上一紅,道:「泰阿就是泰阿。「倒持泰阿」就是把泰阿倒持,這你都不懂么」

高天威茫然道:「不懂。」他問向趙任勇,道:「趙爵爺聽懂了么」

趙任勇搖頭道:「恕在下愚魯,還請安大人多加解說。」

此刻眾人目不轉睛,只在望著自己,便連左從義、石憑等人也轉過頭來。安道京臉皮燒燙,好似中了朱砂掌,紅得快滴下血來了。盧雲見他嚅嚅嚙嚙地說不出話來,登時咳了一聲,解圍道:「泰阿是柄寶劍,漢書梅福傳有雲:「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所謂「倒持泰阿」,是說一個人把有利的情勢讓給對方,自己反被制肘了。」安道京松了口氣,口中卻呸了一聲,冷笑道:「姓盧的,我還沒開口,你怎地把我的話給搶了!真是個無禮的小子!」

高天威哈哈一笑,道:「安大人不必著急,方才那姓陸的還說了句成語,叫什么「假道滅虢」,這四個字簡直莫名其妙,卻又是什么意思啊」

眼看又要丟人現眼,安道京心生一計,慌忙間把身上錢囊解下,跟著暗使內勁,自扔涼棚後頭去了。他兩手往身上一摸,故做驚詫狀,口中大聲道:「糟了,錢包不見了,你們等會兒,我去去就來。」正要起身去找,忽在此時,人群中伸了一只手出來,手上還拿著安道京的錢囊,聽得宋公邁問道:「這是誰的錢囊,怎么隨手往後扔來了」

陸孤瞻口舌便給,直似舌燦蓮花,打得靈智難以招架,他思索良久,正要回話,忽聽賓客席傳來一聲慘呼,宋公邁等人紛紛驚叫:「安大人可是中暑了怎么口吐白沫啦」

靈智聽他們叫得慘,自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他咳了一聲,不做理會,自行道:「陸施主言重了。我師叔聞得貴山再起大業,英雄沓至紛來,便以一紙相邀,紙短情長處,只恐眾英雄不願紆尊降貴,何來脅迫之有」他自知對方口才厲害,當下不多做口舌之爭,伸手肅客,道:「幾位施主,入寺不禮佛,如入寶山空手回,還請幾位施主入殿上香,一來沾染慈悲之氣,二為天下蒼生祈福,三求消弭少林怒蒼過往恩怨,不知心意如何」

說話間背後又涌出十名僧人,看這十人列隊相迎,各捧玉盤,上敬香燭等禮佛之物。十座香台各自鑲刻群豪姓名,依序看去,見是「火貪一刀」秦仲海、「青衣秀士」唐士謙、「氣沖塞北」石剛等人,各按班輩排序,分毫不亂。只是誠意用心有了,卻又不免讓人心存疑竇,不知佛殿里是否別有布置。陸孤瞻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兩人微微一笑,料來又有話要說。

陸孤瞻口若懸河,咄咄逼人,一旦開口,少林僧侶無人能夠招架,恐怕會給他一路牽著走。靈定知道方丈說不過他,此時便由他出面下場,道:「幾位朋友,少林是主,貴方是客,自來客隨主便,各位既然上山,便須照本寺規矩禮佛,萬萬推辭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