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命如此(1 / 2)

英雄志 孫曉 4347 字 2021-02-24

算過命么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近來手氣不順,白日里錢如流水走,小人洶涌來,晚間輾轉反側,頭疼牙疼兼撞猛鬼,看那幽冥鬼魂招手微笑,天哪,還能不去卜個卦么

待到顫巍巍地坐上算命攤子,眼前赫見一位道貌岸然的神人,拿了生辰八字,在那兒掐指捏算,正心頭惴惴間,忽見那人面帶驚詫,食指舉起,筆向鼻頭,大呼道:「你!要發呀!!」

發了真發了還是別有玄機啊

故事的主人翁姓范,號麻子,這日聽說要發,登時眉開眼笑,喜不自勝。他老兄算了幾十年的命,每回郎中不說他撞邪,便說他遇鬼,難得遇上好樣的,還不笑得暈了么

范麻子喜歡相命,一年總要算上十數回。倒非這人天性無聊,有錢沒地方使,只因此人實在霉運過人,打小參上了「人參運」,方才養出這般怪異癖好。

什么是「人參運」看范麻子的際遇便知曉了。這位仁兄打出生那天,家里便與人參結下不解之緣。那日東廂房嬰兒呱呱落地,西廂房老頭咻咻狂咳,這里吃奶水,那里喝參湯。好似在較勁似的。

人病了,便得吃葯,吃葯便食人參,爺爺一個人吃不痛快,之後數年不到,奶奶也咳了,一日吃半根,再一年,爹娘也咳了,一根兩日三人合吃。

家里一個接一個重病,仿佛事先排隊講定,照輪而來,人參自然日日往家里跑。看那人參如流水,一根根從葯輔飛出,直往家門送來,之後注入夜壺,再由范麻子親手倒出去,做了杜鵑花肥。

日夜澆花施肥,門口杜鵑花受了人參滋補,長得自是錦綉燦爛,美不勝收,四鄰都是嘖嘖稱奇,不過家中田產卻是一日比一日薄了。范麻子三十歲那年,家中田產終於吃得精光,病人們好似責任已了,兩腿一伸,各自往西天見佛祖去了。

除了山邊多出的幾座墳墓,便似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眼見那葯鋪老板暗暗偷笑,分號接連開張,范麻子連哀嘆的氣力也沒了,把最後幾兩銀子換成紙錢燒了,便也開始他的佃農生涯。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也不再想什么出頭發越,每日干完活後,范麻子便是找大夫問診,再不便找相士閑聊,就怕自個兒也忽然重病,卻讓那游手好閑的兒子再次倒楣。

這日土地廟旁來了個摸骨攤子,范麻子趁著農閑,自要過去給人摸摸,看看運數如何。哪知今日合當該發,板凳還沒坐熟,半仙李瞎子瞪著一雙翻白瞎眼,大喝道:「發了!」

范麻子眼前發黑,四肢發軟,顫聲道:「發……了」

「當然是發了!」李瞎子吼得聲嘶力竭,「恭喜官人,你范家即刻要發!快快往西橫走三里,便會交上官運,快快快,官居極品啊,遲了便來不及啦!」

范麻子大喜若狂,聽了官運要來,如何不興沖沖地起身狂奔管他刮風下雨,當下低頭連走三里不止,心中更是歡喜不定。

轟地一聲,朱員外的座車當頭撞來,范麻子飛了出去,連慘叫也不及發出,當場睜眼死了。

慘哪,李瞎子說的官運呢,難道是騙人的

官運才開始哪,范麻子慘死輪下,朱員外是個有良心的,立時拿出銀錢撫恤遺族,眼見范麻子的老婆貌美過人、模樣又是楚楚可憐,員外更加過意不去了,只想就近看顧。後來果然噓寒問暖,照顧得無微不至,半年不到,便已到床上照料去了。

阿爹給車撞,阿娘要嫁人,可憐范公子便成了孤兒。淚眼汪汪之余,范公子反而不再游手好閑,他沒跟著過繼,只入了破廟苦讀,從此發憤圖強。

十年寒窗過後,水面煙波飄渺,湖上傳來一聲長嘆,但見那范公子獨立樓頭,一聲「先天下之憂而憂」,范家果如李瞎子所言,真出了個大學士,范公子非但官居極品,文風更列唐宋古文八大家,今猶受人稱頌。

這日到了范麻子的忌日,范公子率同大批嬌妻美妾,一同祭拜先人。只見他雙手舉香,跪地道:「爹爹,孩兒官至宰輔,還替鄉里辦了義倉。您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說著痛哭不已。

「瞑目放你奶奶的悶響屁!老子當然死不瞑目!」

咚地一聲,祖宗牌位摔到了地下。

妻子有了歸宿,兒子也成了大官,唯獨范麻子還是一樣倒楣,只是當日他便算長了十個腦袋,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為一張祖宗牌位,方能換來兒子的一身官運。倘讓他事先知曉了,可會抱頭鼠竄,拼命來擋這天王運

「吳半仙啊……」喧嘩的市集中傳來一聲唉嘆,「小人淪落成這個模樣,您干啥還消遣我啊」

鬧市喧囂,人聲鼎沸,丹陽小鎮上擠滿了人潮。只見街角算命攤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看他背後樹了面招牌,上書「鐵口直斷吳半仙」,卻是當年替柳門四少相過命的吳安正。

吳安正瞪著面前的一名漢子,冷冷地道:「這位張官人,我特地為你說了大宋宰相范仲淹的故事,醒世良言,苦口婆心,用意便是勸你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度日,不要做非分之想。」

那張販子抖了抖手上的三兩碎銀,哀嘆道:「大師啊,咱連吃飯營生也給官軍扣住了,您要我怎么辦指引我一條活路吧。」說著死纏爛打,直是打死不肯走的模樣。

這丹陽鎮位在中州,距嵩山約莫三十里,人煙稀少,向無商旅出沒,誰知拜了少林一場大戰所賜,今日丹陽鎮上卻引來無數人眾。不只逃難的百姓來此躲避禍火,連武林高手也來此地觀望局勢,再看買賣棺材的、吃喝玩樂的、便連算命卜卦的也都聞風而至,若非丹陽鎮如此熱鬧,吳安正世居西岳,張販子行走嵩山,兩人一個中,一個西,怎么也湊不到一塊兒。

眼看張販子苦苦哀求,吳安正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搖頭。天下即將大亂,世間凡夫俗子卻只知蠅蟲小事,分毫不知大禍臨頭,吳安正此行過來嵩山,實受故人之托,前來少林傳信,哪知竟給這些閑人纏上了。吳安正給那人連番滋擾,也是耐不住纏,登即道:「好好好,算便算,別這般大呼小叫的。」他嘆了口氣,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張販子大喜欲狂,卻又心驚膽戰,雙目緊緊盯著吳安正,顫聲道:「大師,小人……小人什么時候要發啊……」

吳安正眯著眼,忽然雙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么要緊物事,揮手便道:「等會兒。」張販子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會兒好……我……我等……」

過了半晌,吳安正仍是不見動靜,只自行翻閱經書,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張販子慌道:「大師,我等了好久,怎么沒下文了」

吳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說你等會兒便能發。不是要你等。」張販子跳了起來,大喜道:「真……真的么」吳安正點了點頭,又道:「不過這件事有些奚竅,你這回雖是交上大富運,只是千萬記得,萬萬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無論有多少金銀珠寶,取足了便走。倘若貪了,八成會有……」他頓了頓,逕把下半截話說了出口:「麻煩。」

哪知「麻煩」兩字說出,卻沒聽到驚詫之聲,吳安正抬起頭來,眼前風聲瀟瀟,對座早已空無一人。看這張販子好急,一聽自己要發,居然一溜煙走了,連銀兩也沒付清。吳安正搖了搖頭,這等市儈人等,他可是見識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

吳安正緩緩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頭眺望遠處的嵩山。此時朝廷大軍封鎖道路,縱然再想知道局面變化,卻也苦無門路。吳安正眉心深鎖,想起那日見到的魔火降世,又想到那雙九紋丹鳳眼,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

說起張販子,這人倒也沒范麻子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強體健,平日里做些小買賣過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兩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師傅們耕地不足,食糧外買,張販子自是招財進寶,財源廣進,其實張販子經手生意多年,深知這樁買賣僅僅面子皮好看,里子里全是一蹋糊塗。先看和尚小氣,香積房火頭刻薄,整車白菜上去,東挑西撿之後,倒有半車退回每十日辛苫押上一車,利頭卻不足三兩銀子,雖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淪得一窮二白、兩袖清風,三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蕭然。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趕著官兵封鎖道路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積房,還沒來得及下貨,火頭硬說什么怒蒼大魔頭上山,今日無暇收貨,便將他轟出門去。聽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販子給人趕出山門,下山不足半里路,偏又遇上官軍退卻三十里,騾車財物硬生生給人扣了下來。

一股霉氣沖天,直上九重雲霄,怕連嫦娥都聞到了。張販子平日本就辛苦,現下少了騾車生財,日子恐怕更難熬,他本想找個安靜地方上吊自盡,哪知絕處逢春,無意間竟然聽了要發,心頭暗暗生出希望,尋思道:「大發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騾子拿回來,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氣,一路朝山腳行去,走不半里,便見前方營寨鱗次櫛比,層巒疊嶂,正是朝廷大軍駐扎之地。

此時賊匪與官軍前鋒正自激戰,殺聲震天,自遠而近,不絕傳來,聽來自是驚心動魄。張販子手腳發軟,一路念佛疾走。他這人自幼日子辛苦,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關心,白米油鹽醬醋茶,件件都努力,縱然天下大亂,只要火沒燒到自己頭上,哪管什么怒蒼、朝廷他路想著自己的生計,不知不覺間,便已來到營寨大門。心思恍惚間,猛聽一聲暴喝:「來人是誰怎敢擅闖軍營

難道不知正在打仗么」

張販子見了門口守卒,心中只是害怕,登想掉頭逃走,但想起吳安正的預言,卻又生出無限勇氣,他做足了苦臉,低聲下氣道:「這位大哥,小人是做買賣的,先前騾車給軍爺們扣在營里,我想……我想取回來……」他大著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低頭縮手間,只等挨幾個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卻沒聽到聲響,張販子咦了一聲,斜目一看,那守卒竟已中箭死了。張販子又驚又怕,又慌又疑,吞了兩口唾沫,左右瞧瞧無人,便鬼頭鬼腦地往軍營里走了。

才入營中,便聽遠處震天價響,潮水般的殺聲中夾雜著朝廷人馬的喊叫:「來人!賊匪要劫糧了,大家死守柵門!」張販子見大批兵卒全數往營寨後方奔去,偌大的營地竟是空無一人,他沒料到竟有這等好事兒,一時喜出望外,忖道:「照這局勢看,說不定老天賞臉,真能把騾子拿回來。」他搓著手、低著頭,心頭怦怦跳著,自在營中四處探詢。

正察看間,猛聽一人喝道:「你是干什么的」張販子回過頭去,心中叫苦連天,只見一名軍官橫眉豎目,手提大刀,正自惡狠狠地瞅著自己,張販子低頭縮手,苦著臉道:「爺……小……

小人來拿騾……騾……」那軍官見他來歷不明,連句話也說不明白,登時怒吼道:「怒蒼賊匪!」二話不說,大踏步地走來,便要朝張販子砍落。

張販子嚇得屁滾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淚眼汪汪中,心中千百遍地咒罵吳安正:「什么算命仙,純是騙人的,哪里要發

難不成是發紙錢么」那軍官哪來理他,刀光閃動,便要將張販子就地正法,張販子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饒命啊!」

便在此時,轟隆隆地聲響冒出,眼前竄出大批馬蹄,那軍官鋼刀不及斬落,身子便已飛上半空,已然身首異處。聽得四下喊聲大作,到處冒出火頭延燒,有人喊道:「大家別急著殺人,趕緊去燒糧草!」張販子目瞪口呆,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動彈,忽然間一匹白馬朝自己奔來,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頭上,張販子嚇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閃躲,腦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么硬物,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販子終於醒轉,他眼望四下,只見營寨全給焚毀,也沒見到半個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兒去了。張販子摸著頭上的腫包疙疽,哎哎叫疼,心道:「給算命仙騙了,哪來發財

不過頭頂發個大腫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時已是午後,看這模樣,營里大概沒什么財物剩下,自己的騾車八成也給毀了,張販子苦著一張臉,自在營中穿梭,尋找出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