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命如此(2 / 2)

英雄志 孫曉 4347 字 2021-02-24

正走間,忽然背後挨了一記悶腿,張販子撲地倒了,他沒料到有人隱伏在側,慌忙便喊:「饒命啊!大爺饒命啊!」還沒哭得兩聲,便聽背後傳來咕嚕嚕地叫聲,似是什么畜生所發,張販子驚疑不定,撇眼看去,只見背後一只騾子又瘦又干,撇著一雙眼珠瞪著自己,看那狂傲模樣,背後還拖著一輛板車,赫然便是自己養的那只死硬東西。

張販子放聲大哭,抱住那騾子,喊道:「老天有眼,咱爺倆終於團聚啦!哈哈!哈哈!」此刻營中殘破,好似隨時都會冒出軍官殺人,張販子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駕車走了。

連著趕出三里路,已然逃離戰地,張販子自也慢慢松懈下來。忽見天邊烏雲陰霾,竟是下起雨來了。張販子苦著瞼,忍不住又唉聲嘆氣起來。這趟載了滿滿一車米糧出門,卻又載了滿滿一車回家,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張販子心中著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爛,趕忙加催韁繩,便要趕回丹陽鎮去。

連著催了幾下韁繩,那騾子卻是懶得理會,反而走得更慢了。這騾子吃得多,睡得多,睥氣又凶又拗,張販子每日里跟這畜生斗氣,早已恨之入骨。一看這家伙又來發威,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邊去了,心里暗暗著惱:「那吳半仙說我一會兒要發,卻哪里是發財了原來不過是發火而已。」他這人最大的心願,便是要將騾車換成馬車,早些把這死硬騾子踢出家門,只是馬兒一匹五十兩銀子,自己每月不過掙個三兩白銀,看來這個美夢還有得熬。

淋了滿身雨,苦苦支撐著走,忽然騾子腳步一顛,直把張販子震下地來,張販子摔得滿身爛泥,實在氣憤不過,爬起身來,指著騾子怒罵道:「混蛋東西!

今晚不給你吃飯了!」那騾子打了個飽嗝,斜目看了張販子一眼,好似不太希罕,想來是在軍營里吃得飽了。張販子神疲力乏,連咒罵的氣力也沒了,待見車上米包翻落下地,只得冒著大雨,將米包抱回車上。

白米好生沉重,卻換不到幾文銀子,張販子愁眉苦臉,使著干癟肌肉,將米包扛上了肩,一一往車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駕車,忽然間,眼睛一眨,見到地下黃澄澄地,滾著幾只東西。

世上黃澄澄的東西可多了,那騾子邊走邊拉,一天少說掉個三五斤臭屎下來,張販子每日撿回家做柴火燒,自是看慣了,只是此刻的黃澄澄玩意兒卻不是爛泥般的臭屎,而是兩邊棱角的金元寶!

張販子慌亂間狂叫一聲,飛身撲地去撿,他將小小金元寶捧在手里,大哭道:「發了!真發了!」當時金貴銀賤,一只金元寶值得二十來兩銀子,看地下足足躺著三只,少說能換上六七十兩龍銀,這下非但買馬的錢有了,恐怕連房子修繕的錢也有著落。

張販子又喜又悲,伸腳便朝騾子踢去,罵道:「死東西!看我今晚什么不吃,偏吃騾肉!」

那騾子挨了一腳,鼻中冷氣噴,後足倒踢過來,直直蹬上了板車。張販子拿起鞭子,罵道:「死家伙,脾氣好大啊!看老子今日怎么教訓你!」

正想提起鞭子亂抽亂打,忽然後頭傳來聲響,好似有什么東西滾落下來,張販子心頭忽起異感,慌忙間轉了回去,猛見地下滾了十來只金元寶,黃澄澄的滿地都是。

張販子大喜欲狂,當下再次飛撲過去,不顧滿地爛泥,將金元寶全數抱入懷里,看這黃金足有十來只,足足值得百兩銀子,有了這筆錢,非但買馬修房的錢有了,怕還能討房媳婦度日。想起鄰村阿花飽滿豐腴的身材,張販子自是樂不可支,只在地下打滾。他湊嘴過去親吻元寶,赫然之間,只見元寶上打著印記,上書:「武英通寶。」

張販子滿頭霧水,不知武英這兩個字是何意思。他眨了眨眼,想道:「對了,這金元寶是哪里來的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我可得查上一查。」他茫然搖頭,伸手翻動米包,上下搬動一陣,便見下頭壓著一只布袋,看袋子破了個角,不太像是自己的東西,張販子就著破孔,湊頭看去,猛然間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里頭堆滿了金元寶,足有數百只之多!張販子大哭大笑,叫道:「有了!全有了!

蓋祖祠、當員外的本全有了!老天爺!我真發了啊!」

他哭了一陣,慢慢靜下心來,卻也把事情看得明白:「看這模樣,敢情是官軍爺爺放錯了東西,卻把軍餉扔到我車上來。今天可發了一筆橫財。」他把東西抱了出來,看這包黃金五十來斤,勉強扛得動,他怕後頭軍士追來,便想解下板車套鎖,騎著騾子急急奔逃。

腳步方動,他回頭望著滿滿一車貨物,貪念陡生:「我可傻了,既然軍爺們弄錯了,搞不好車上還有別的寶貝,我可別錯過了。」好容易入得寶山,豈能這般離去。張販子顧不得手上的寶貝,便掀開油布,爬到車上翻看。驀然間,見到了一只大木箱。

看這木箱好生巨大,足足可以放上幾千只元寶,張販子驚喜不定,料來里頭必有奇珍異寶,那非但可以當個員外,恐伯還能富可敵國、雄霸一方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將木箱打開,凝神去看,這回不見滿心喜樂,反而是悚然一驚。

里頭坐著一名五六十歲的男子,睜著一雙鳳眼,只在望著自己。

張販子愣住了,只見那男子一張俊臉蒼白無血,眸子卻隱隱生光,張販子驚道:「你……你是誰」那人閉上了眼,低頭嘆了口氣,道:「你又是誰」

張販子咦了一聲,他細細打量那男子,只見這人身穿僧袍,左手拿著只飯團,右手提著水壺,不知在自己車上藏了多久。他咳了兩聲,問道:「那些金銀珠寶是你的」

那人幽幽地道:「率土之濱,盡為王土。天下萬民萬物,皆為朕所有。」

這人說話語氣活脫是個大富翁,想當然爾,元寶必是人家的東西。張販子心里涼了大半截,想起到手的錢財便要憑空飛去,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雖不是壞人,但富貴之路已在眼前,挺而走險的念頭不由得竄了出來。尋思道:「看這人模樣,八成是金銀珠寶的正主兒。我今日若要一刀殺了他,四下兵荒馬亂的,誰會知道是我下的手」

心中惡念漸生,嘴角冷冷上揚,正要去抽車上的柴刀,心下忽地一醒,又想道:「我這是干什么姓張的打小不偷不搶,日子雖然辛苦,卻也不到餓死的地步。何必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兒」

想到今日是七月一日鬼門開,倘若真的下手殺人,日後不免被厲鬼糾纏,冷汗直流之下,便將柴刀松開了。

箱子里的那人見他忽爾呆立不語,忽爾淚眼汪汪,忍不住皺眉道:「你是寧掌門的人,還是天絕大師的人,怎地見了皇上還不知叩拜他們是怎么教你的」

張販子望著地下的金元寶,伸手揮了揮,當作再見,跟著惡狠狠地撇了那人一眼:「操你媽的寧掌門!老子要回家了,你快快給我滾下車!」

箱里那人愣住了,道:「你說什么」張販子怒道:「說什么要你滾下車啊!老子平白無故載你這瘟神一程,真他媽的發霉了!操!」說著將元寶踢開,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領,便要將他扔下車去。

便在此時,背後傳來陣掌聲,好似有人在鼓掌拍手,此地荒郊野外,怎會忽然冒出人來張販子愣住了,慌忙回頭過去,霎時心下慘然,已是軟倒在地,慘叫道:「天啊!」

眼前現出一柄晶亮亮的長劍,止自指向喉頭。

張販子嚇得雙腿發軟,大哭道:「壞人啊!歹徒啊!救命啊!殺人啊!」

那長劍緩緩移開,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你不必害伯。看了你適才的作為,我無意殺你。」張販子偷眼去看,只見來人模樣俊秀,只是衣衫上沾了鮮血,看來有些怕人。張販子面皮顫抖,慌聲便道:「你……你是誰」

那人微微一笑,道:「財神爺。」

張販子又驚又疑,他打量那人幾眼,搖頭便道:「你少來胡說。人家趙公明有胡子,關老爺使大刀,文武財神都不長你這模樣。」那人淡淡笑道:「小老頭兒,我沒工夫陪你閑扯。這里有個好差使給你,只要做了這樁事情,那些元寶全歸你。」

張販子聽了真個要發,一時心驚竊喜,顫聲道:「有這么好的事不是騙我的吧」那公子爺淡淡笑道:「我有事托你,又何必騙你,在下要勞你的驢車,送箱里的爺抬去一個地方。事成之後,金元寶歸你使喚。」

張販子大喜過望,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哭道:「發了!真發了!」他抹去淚水,慌道:「快說、快說,你要我去什么地方上刀山、下油鍋,哪里都行!」

正哭鬧間,忽見那公子眼角有些異樣,心中又怕了起來,時嘴角發僵,軟聲道:「算了,算了,你別哄我了……老兄是要我去鬼門關,渡那奈何橋吧這樁生意我不做。」

那公子爺噗嗤一笑,正要說話,忽然間搗住了嘴,口中直直噴出血來。張販子嚇了一跳,慌道:「你……你得了癆病么」那公子不去理他,只捂胸喘道:

「你給我乖乖聽了,我有氣力說一遍……」他附耳過去,低聲道:「把人送到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

張販子茫然覆述:「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這總兵是誰啊」那公子爺喘道:「這總兵姓伍,雙名定遠,半月內便會走馬上任……你把人送到府上,便說車里這人是西涼來的老鄉,要請他安排做園丁……」說到此處,大口鮮血噴出,已然摔倒在地。

張販子慌忙搶上,驚道:「這位公子!你……你怎么了」那公子爺將他推開,喘息道:「蓋上木箱,裝作平常模樣,速速出發。記得,這件事絕不要跟外人提……」

張販子雖是一頭霧水,仍是答應了一聲。看這趟貨送得是活人,想來再怎么糟糕,總不會遭人退貨吧他將白米搬上了車,向木箱里的那人咳了一聲,道:「這位老哥忍著點,既然財神爺吩咐,咱們這就走了。你路上若想拉屎小便,還是肚餓口渴,便打打箱子頂,咱聽了便會停車……」叨叨絮絮中,張販子蓋上了木箱,便自上路。想來一路要與那騾子斗法斗氣,這趟路定有得熬了。

張販子走了,敵軍也退了,偌大的荒野只余公子爺一人孤身淋雨,目送騾車離去。

居庸關、總兵府、老園丁……現下只差最後一關了。只要過了這關,劉敬跨不過的門檻便不再礙眼,過了這關,文武百官全數俯首稱臣,中興大業便在眼前。

那公子深深吐納,從懷中取出一只黃金寶盒,他顫抖著雙手,緩緩將盒蓋打開。

萬事具備,只欠東風,這便是最後的東風,白玉方印、古體大篆、開國受命之寶,當年潛龍換得自由身,便是靠著這塊方印,一身龍袍、一方印石,加上內外軍馬策應,大事可期。盒

蓋向天開啟,大雨淋漓,電光急閃而過,只見盒里墊著大紅絨布,里頭……

空無一物!

眼前浮起老僧悲憫的目光,那公子茫然向天,嘴角泛起了苦笑,他緩緩跪倒在地,掩住了臉面,霎時嘔地一聲,鮮血直噴而出,瞬將雙手染為血紅。

望著滿手的鮮血,他自知沒有回頭路。賭上了一切,眼淚也已流干,這一關縱使彈盡糧絕,玉石俱焚,他也……

非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