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蕭牆之中(1 / 2)

英雄志 孫曉 3987 字 2021-02-24

七月七日,七夕佳節,最是賞星談情的好韶光,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牛郎織女星。只見天上喜鵲銀橋,地下營火點點,放眼望去,直是燦爛一片。

「楊郎中……」嬌喘細細,星眸帶笑,萬般綺旎之中,玉臂繞頸而來,說出了下一句話。

「嗯……你使壞……」

去歲此刻,若有人輕呼「風流司郎中」的大名,想當然爾,出言叫喚的必是紅粉佳人無疑。滿面的柔情憐愛中,佳人嬌軀委身而來。當此七夕良夜,管那嬌娘是好人家的千金,抑或是名門大派的女俠,只要面前站的是那個風流身影,耳里聽得是那低沉和緩的嗓音,總能讓少女傾吐詩懷,笑顰綻放如花。

「楊郎中……」

今歲此時,七夕佳節,又是一聲叫喚響起,不過這喊聲不似鶯啼燕叱,反倒有些陰風慘慘。

星光灑下,喊的人一臉坑疤,沒有柔雲秀發,也沒有綢緞華裳,那人身材不滿五尺,橫眉豎目,手提大刀,一頭稀疏白發,人稱「淮西高天將」的便是他。

「你使壞!」轟地一聲,刀斬如雷,霎時重重一記,砍落在木箱上。

砰地一聲,那木箱跳了起來,木屑灑得一地都是,望之恁煞駭人。

大火整整燒了七日了。放眼望去,帥營一片狼藉,滿是火燒痕跡。鋒銳箭羽兀自釘在幔上,若非帳外那面帥字旗兀自迎風招展,誰也辨不出這里原來堂堂的本部帥營。營帳外兵卒不住往來奔跑,望來更顯得紛亂。眾將滿身疲憊,各坐地下,有如楚囚相對。只聽各人咒罵嘆息,或嘆生不逢辰,或哭生不如死,只是不管嘴里念的是什么,只要想起日後朝廷降下罪罰,人人痛不欲生。

「高爵爺,咱們沿嵩山腳下找過,都沒查到楊郎中的蹤跡。」

「他媽的楊肅觀!」那傳令受了一腳,登時滾了出去,高天威跳了起來,破口大罵,「這小子再使壞,老子一狀告到金鑾殿!要他楊家滿門抄斬!」

「別氣了……說不定楊郎中生出什么不測,也給賊匪害了……咱們可別錯怪人家……」這人說話有氣無力,卻是趙任勇。他生平第一回隨軍出征,誰知卻打了個大敗仗,自要感慨生不逢辰了。

宋公邁雙手掩面,嘆道:「趙老弟啊,達摩院里沒有他的屍首,山上山下都不見他的行蹤,倘若他……他畏罪潛逃,咱們一個個都要有事。」趙任勇眼望盧雲,嘆道:

「盧參謀,楊郎中下落不明,您也以為他畏罪潛逃么」

盧雲聽了問話,卻一反平日口若懸河的模樣,只安安靜靜地躺著,有若死人。這位副參謀在達摩院里受人暗算,身上重傷,給人抬了回來後,至今只躺在軟墊上,每日里便是昏睡。看他睡得容情祥和,應該已到了南天門,正准備給傳令迎進去。

宋公邁神色凝重、趙任勇撫額深嘆,連那安道京也是茫然無語,眾人望著高天威大發脾氣,卻無一人出言勸慰。

七月初一正邪首腦會面,約定三場較量,最後一戰變故陡生,「文楊武秦」墜入達摩院密道,眾人苦苦等候兩人出面,結果一個都沒出來,反倒看到達摩院燒起大火,以及一紅一籃兩道號炮。

有人放炮,意思便是開戰,嵩山被敵軍包圍,朝廷眾將擔憂少林僧的安危,不敢率爾出兵,只遣人上山查證,哪知探子還沒來得及離開本營,怒蒼那群亡命之徒便已偷襲陣地。這些賊人好不狠辣,第一道計謀便是縱火燒糧。朝廷措手不及,食糧輜重給人一把火燒得精光,這些時日各路軍馬面黃肌瘦,上下都在苦撐。高天威也才有那么一句吼。

文楊消失無蹤,武秦也不再露面,達摩院無故燒起大火,少林眾僧自是驚疑不定,眾僧與伍定遠會合了,一同入院去找,沒瞧見「潛龍」的半根龍角,卻見到一個端坐的死人,一個躺倒的活人。眾人驚嚇之余,不敢驚動天絕的遺體,便只把躺活人盧雲抬了出來。

沒有奸臣作祟,也無朋黨為奸,主帥自始至終藏頭露尾,神神秘密,再看天絕老僧行徑荒誕,高深莫測。有了這對寶貝師徒百般制肘,朝廷眾高手空有一腔熱血、一身武藝,在種種匪夷所思的愚蠢布置下,誰能不敗現下老和尚自己雙手一攤,阿彌陀佛魂歸極樂,樂了那群魔頭,苦了滿朝文武,這算是什么鬼把戲

十萬兵馬轟轟烈烈南征,未建寸土之功,看柳昂天薦舉不力,楊遠管教無方,不知有多少人要被楊肅觀連累。偏生這位中軍主帥下落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好似潛逃了。只急死了朝廷眾將。

事情弄到這模樣,眾人嘴里沒說話,心里對楊肅觀、天絕這對師徒直是痛恨已極。恨不得將之鞭屍三百,生吞活剝,方才稍解心中悲怨。

帳外又來了一名傳令,聽他道:「宋爵爺,石憑大人傳訊回來,說河南布政使不敢擅啟糧倉,除非有代征北統帥的大印,否則恕他不能借糧。」宋公邁沒有把他踢出去,只是揮了揮手,低聲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了楊肅觀的令符,鄰州縣官不願開倉濟急,自也合情入理。只是滿營兵馬怨聲載道,卻要如何打發兵卒餓起肚子來,定會宰馬來吃,一匹軍馬最少值得五十兩白銀,兩千只馬便是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可強迫他們忍住不吃,飢寒交迫之下,必去搶劫百姓,生靈塗炭。

找不到食糧,也不能做鳥獸散,兩害相權取其輕,宋公邁老淚縱橫,他喚來傳令,從行囊中取出厚厚一疊銀票,約莫一萬兩白銀,低聲道:「大家趕緊回京吧。這是我私人的錢。逢州過界,便向百姓調糧。銀子要是不夠,盡管再跟我說。」

「多謝宋爵爺。」其余眾將含笑觀看,把手環抱胸前,齊聲說出這么句話,算是總結了。

「啟稟方丈,伍施主來了。」

七夕佳節,卻是少林寺近三十年最為凄愴的一夜。三場大戰下來,弄得達摩院一片火海,朝廷大軍倉皇北歸,那楊肅觀本是中軍統帥,卻沒回到本營,達摩院里也沒他的屍首,整整七日下落不明,著實讓人煩憂。

伍定遠合十道:「晚輩西涼伍定遠,拜見方丈。」當下候於一旁,等待靈智吩咐。靈智合十回身,凝目看去,三人並肩走入斗室,當前兩位是和尚,卻是靈音、靈真,背後一人身形高大,正是號稱「天山傳人」的伍定遠。

鎮寺之寶殞落,羅漢堂首座身受重傷,楊肅觀至今不見蹤影,闔寺上下別無依靠,只能看靈智的作為了。寒氣森森飄來,靈智的眼神也甚茫然。伍定遠偷眼看去,只見這位方丈面色憔悴,想來他這幾日不曾歇息,只在煩心日後種種大事。

微弱燭光照下,天絕早已氣絕多日,甚且屍身已飄出腐味,但他的面容依舊栩栩如生,那低沉含悲的雙目,好似還在憐憫世人疾苦。

靈音是誡律院首座,天絕已死,靈定重傷,現下已成寺中第二號人物。他見方丈沉默無言,便道:「楊師弟至今尚未現身,究竟師叔死於何人之手,無人能知內情。」他頓了頓,望向伍定遠,合十又道:「伍施主,你在公門多年,能否替方丈分憂解勞」伍定遠捕頭出身,向與仵作為友,驗屍辦案自是在行,想來為了這個情由,方丈才請他同來勘驗屍體,會商大計。

伍定遠點了點頭,依言俯身下望。只見天絕身軀飢瘦如柴,那枯瘦的胸膛前卻有一道傷口,前窄後寬,深達寸許,卻是一處刀傷。這傷毋庸置疑,必是死因。伍定遠額頭冷汗涔下,達摩院中當時高手雖多,但要問誰是用刀第一高手,那是不必想了。

靈真大聲道:「伍定遠!你說,是誰殺了我師叔!」天絕德高望重,這老僧雖然風燭殘年,但他是少林第一高手、傲視天下的大宗師,是誰有這個能耐殺了他伍定遠嘆了口氣,自知靈真言下所指,一時神色沉郁,並未回話。

靈真見他不語,當下用力抓住他的衣領,喝道:「好你個伍制使!連你也想包庇凶手么」

伍定遠嘿了一聲,鐵手輕揮,將他推開一步。靈音趕忙拉開師弟,合十道:「伍施主,那日我天絕師叔過世,便只盧施主一人守在身側。或許他見了真凶也未可知。他現下身上傷重,我們自也不方便問他……只是……只是貧僧聽說他與那人交情匪淺……」說到此處,似不知該如何措詞,便只低頭宣佛。伍定遠微微搖頭,索性替他說了:「大師要我勸服盧兄弟,讓他出面指認真凶」

靈音合十道:「施主言重了。我們只是怕這位盧施主誤入歧途,想請伍君從旁開導,別無他意。」

人生走到這個田地,真個乏味了。伍定遠感慨萬千,只是低頭不語。

倘若天絕真是秦仲海所殺,少林必與怒蒼全面火並。只是少林是武林門派,怒蒼卻是個小朝廷,沒有幾萬兵馬出手,天下英雄助陣,怎能成就大事但要讓群豪心甘情願地送命,便不能沒有一個有力證人出面。

人證有了、物證有了,天下英雄同仇敵愾,朝廷大軍鼎力相助,一切自能水到渠成。

靈音、靈真見他點頭,都是面有喜色,靈智卻仍一言不發。伍定遠望向方丈,待見這位高僧目光深沉,好似有什么話要說,卻又難以啟齒。伍定遠微微一愣,心道:「不對。方丈要我過來,絕非是要我說服盧兄弟這么簡單,他定是另有用意。」

伍定遠心中醒覺,又恢復了機警神智,趕忙朝四下探看,霎時心下一凜,忍不住咦了一聲。靈智沉聲道:「施主看到了什么」

伍定遠濃眉緊蹙,道:「諸位可曾留意,這里沒有打斗痕跡。」

此間斗室一如平常,一無打斗痕跡,二不見刀劍斬痕,地下許多瓢盆瓦器完好如初,實不似武林高手對決之地。伍定遠合十拜向方丈,道:「並非在下要替人開脫。只是這石室全無打斗之象。秦仲海武功進展再快,要說他能一刀殺死天絕大師,讓他全無反抗之力,實難讓在下置信。」靈智聽了這話,登時合十頷首。一旁靈真大怒,喝道:「放屁!人死以後,隨便你要搬便搬,秦仲海殺了師叔以後,再把人扛來這里故布疑陣,這又有什么難的」

伍定遠嘆道:「靈真大師,您瞧天絕神僧的模樣……」他朝屍體望了一眼,低聲道:「難道是可以搬得么」

三僧心下微驚,一同朝天絕看去。眼前這位神僧盤膝坐地,右手微抬,似要撫摸什么一般。伍定遠道:「在下在西涼干了七八年捕快,少說處置過百樁凶殺,可也沒見過這等死狀。」

靈真正要指罵,靈智卻雙手合十,道:「施主若有見解,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