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敗戰將不死(1 / 2)

英雄志 孫曉 9813 字 2021-02-24

以前揚州家里養了只大黃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黃狗很驕傲,給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氣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動上眼前的食料。

盡管這樣疼它,大黃狗還是常常溜出門去,三天兩頭的不見狗影。每次回來了,身上都臟得一遢糊塗,滿身傷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還是跟老虎較量去了。

一回下著大雨,天又寒,實在擔心不過,就把大黃狗綁了起來,不讓它出門晃盪。

那夜大黃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顧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歲的小女孩兒就這樣守在後門,陪著大黃狗,直到高燒倒下,給娘親抱了回去。

長大以後,發誓再也不養狗了。本以為自己狠得下心腸,誰知啊,來了一只比大黃狗驕傲一千倍、任性一萬倍的東西。而且討厭的是它還會說話,還會討自己歡心,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發燒倒下那么簡單了。

顧倩兮望著擔架上昏睡的情郎,輕輕親吻著他,眼中又是淚,又是愛。大小姐旁若無人,一旁左從義、石憑、黃應等人噤若寒蟬,有的苦笑,有的肅立,卻沒人敢說上一句話。

「他是怎么傷的」顧倩兮目向左從義,語氣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覺地讓人怕。

左從義第一個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別問我……」眼見尚書府的千金轉向自己望來,石憑心下一寒,登時慌道:「不是我……不關我的事……」

當然不關他們的事了,躺在擔架上的又不是他們。大黃狗若是死了,這些狐群狗黨只會豎起爪子,大聲說:「好狗!」然後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黃狗,再讓它倒在擔架上,再來段一模一樣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難的

眾人一個接一個閃開,擔架旁只余伍定遠一人,他行到顧倩兮面前,低頭望地,嘆道:「盧兄弟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劍。顧小姐若要責怪,只管怪我吧。」

顧倩兮把眼光別了過去,口中並沒說話。

伍定遠沒有錯,人家要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黃狗也沒有錯,舍己為人,舍生取義,黃狗天生是這樣的性子。

說來說去,錯的原來是自己……

盧雲終於醒來了,自從達摩院挨了一劍之後,他始終昏睡不醒,此時雙眼張開,只見晨光映照,床邊坐著一名嬌俏可喜的女孩兒,正自含笑望著自己,卻是顧倩兮。

盧雲雖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見到了顧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緩緩伸出手去,撫摸顧倩兮的臉頰,道:「你……你怎么來了」顧倩兮將盧雲扶了起來,又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含笑道:「你傷得那么重,我能不來么」

盧雲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見房間窄小緊蹙,對面一扇窄門,窗邊擱著木桌,如此窘迫窮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處。當年他高中狀元時曾經買下一處房舍,便是這處地方了。

盧雲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見床邊擱著湯碗,便顫巍巍地伸手出去。卻聽顧倩兮道:「你別起來,讓我來服侍你。」盧雲臉上一紅,道:「你要服侍我」

顧倩兮微微頷首,柔聲道:「做盧家的媳婦,當然得服侍你了。來,喝湯吧。」

喝了口湯,沒想卻是黑濃的傷葯,只苦得他直噴出來,霎時弄臟了衣衫。顧倩兮取過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葯苦口,多喝點,傷才好得快。」說著將棉被掀開,拿過盧雲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盧雲雙眼瞪直,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么,顧倩兮聰明不讓須眉,向來我行我素。揚州拜師學畫、京城里離家出走,哪件事稱不上膽大妄為孰料這位自有主張的大小姐忽發奇想,現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盧雲見她拿著衣裳,一雙媚眼瞧著自己,一時之間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個兒穿便行了,你饒過我吧。」

顧倩兮不假辭色,道:「我說要服侍你,那便含渾不得。你不必多說什么。」當下將盧雲的扣子解開,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衣衫解開,霎時聞到一股葯味,盧雲低頭去看,只見胸口包著干凈綳帶,那傷葯卻是不久前換上的。盧雲喃喃地道:「這是你幫我換的么」顧倩兮替他脫下外衣,手上忙著,隨口道:「不是我,是伍定遠,你的好朋友替你換的。」

盧雲沒聽出她的口氣不善,只微微頷首,心道:「定遠當真細心。居然會做這細活。」他側目去看顧倩兮,又問道:「我睡了多久」顧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問我做什么去問伍定遠。問你那些狐群狗黨。」

盧雲又不是白痴,一看她生氣了,登時醒悟過來:「她這些時日都在照料我。」

房內天光微亮,不過清早時候,那顧倩兮卻已穿戴整齊,不消說,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徹夜未眠,情深意重,盧雲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緊泯下唇,低頭無言。

顧倩兮也不多說什么,只拉住盧雲的手,替他穿上袖子,盧雲好似木頭人一般,只是任由擺布。顧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傷口要是疼,得跟我說。知道么」她問了兩句,卻沒聽盧雲說話,垂目看去,卻見情郎別過頭去,緊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淚。

顧倩兮柔聲道:「傷口痛了」

盧雲低下頭去,小聲道:「沒事的。你別管我。」

顧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見他別過頭去,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的神情。這模樣好生熟悉,不正是揚州那個倔強不屈的小廝么為了這幅神態,自己才始終忘不掉他。

顧倩兮心下漸軟,只想在盧雲臉頰上一吻,身子微動,正要靠將過去,忽地醒起情郎屢屢犯險賭命,從不怕與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兩人沉默良久,顧倩兮越想越是無奈,她嘆了口氣,挨著盧雲坐下,悄聲問道:「盧郎,如果我離開你,你一個人過得下么」

盧雲大吃一驚,趕忙回過神來。兩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當頭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氣,道:「倩兮,我若有什么過錯,請你直說無妨。」

顧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沒有錯。你講信講義,對得起天地君親師,大家都佩服你,一點錯也沒有……」她這些日子照料情郎,見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語,心中的酸楚一言難盡,說著說,淚水險些流了出來,她舉袖遮面,不願盧雲察覺。

盧雲自知她說的是反話,登時軟了下來,求懇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錯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說……」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語氣發顫,大見惶恐之情。顧倩兮見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轉過頭來,忍淚道:「盧郎,我不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問你一句,當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時,你可記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亂,秦仲海失風被捕,大寒之中,兩人相約城南會面,只因盧雲不顧一切地動手,竟讓顧倩兮痴痴等待,整整在寒風里守候了一日夜。

盧雲垂淚道:「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我不回來,你便這樣無止無盡地等下去。」

顧倩兮苦笑道:「你還記得那你為何三番兩次這樣伍定遠也好,秦仲海也好,路邊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為了他們不要性命……」說到悲痛處,終於掩面哭了起來,大聲道:「我……我便算是鐵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這種苦……盧郎,我不要嫁給你!」

說到悲恨處,一個轉身,便奔出房去了。盧雲又慌又急,從床上滾了下來,砰地一聲,身子重重摔在地下,傷處登時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悶哼起來。

磕頭沒用,哀號沒用,賴在地下打滾最管用,大黃狗拿出絕招,果然小女孩掛著兩行淚,哭哭啼啼地回來了。「對不起,你……你摔傷了么」

好容易騙得佳人回來,大黃狗飛撲而上,亂咬亂舔。果見盧雲將她攔腰抱住,強吻櫻唇,顧倩兮哭得梨花春帶雨,也任憑他吻著,兩人輕憐密愛,相依相偎,再也分不開了。

房內兩人淚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飲恨。

「盧兄弟,對不起……」

盡管房內兩人漸漸情濃,他倆卻不知道,一條大漢正自守在窗外。他聽了兩人的對答,也自低頭忍淚,鐵塔般的身軀輕輕顫抖。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大漢望著手上的經書,輕輕點了點頭。自知該是替劍神尋訪傳人的時刻了。

無雙連拳護不了你,天山傳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讓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盧兄弟,仁厚不足以濟世,亂世之中,唯有絕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門……

八月初一,雲淡風清。仗打完了,勝負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怒蒼返寨、朝廷撤兵,雙方再次涇渭分明,又回到了當年秦霸先初創怒蒼的對峙僵局。朝廷與反逆各自調兵遣將,相互防堵,自不在話下。

無論仗怎么打,日子總還是要過,大亂局之中,先是傳出盧雲的喜訊,這位狀元知州終於要在中秋佳節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顧倩兮,京城名流聽聞,自都向顧嗣源道賀,顧家這些時日自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盧雲即將完婚,伍定遠也接下了大職缺。盡管局面動盪,人人自危,柳昂天還是憑著無比雄強的人脈手段,讓伍定遠順利接任居庸關總兵,此地擁軍兩萬,乃是中國北方的大屏障,伍定遠接位之後,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辦事,進一步控住北方軍權。

眼看伍定遠不日便要走馬上任。朝廷依著慣例,便將濟山胡同的總兵府移交,供伍定遠一家居住。伍定遠欣逢升官喬遷,又得了艷婷芳心,官場情場兩得意,喜逢新居啟用之日,便邀了盧雲等人來到家里,一來為盧顧兩人大婚祝賀,二來也慶祝自己升任新職。

「來,跟姑姑念,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小小孩童眼光發直,看著艷婷手上的公文封,卻是伍定遠的義子在那認字。艷婷煞有介事,教得認真,崇卿卻小臉通紅,老半天吭不出個氣來。想來不識文字之故。

府邸寬闊,頗見氣派,眾人各自閑坐,看西首母子親匿溫馨,自是崇卿與艷婷,東首璧人天作之合,卻是盧雲與倩兮,再加上個老臉威嚴的伍定遠,仿佛便是兩家五口的模樣。

盧雲見崇卿哼哼唧唧,不識之無,忍不住搖了搖頭,道:「這孩子也有十歲了,該送去私塾了吧」伍定遠嘆了口氣,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義子,頷首便道:「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這孩子老膩在姑姑身邊,總不是個法子。」

盧雲學究出身,打小便給師長鍛煉考驗,兩只手心不知給打過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嚴厲無比,他點了點頭,想起當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讓我來試試。」

眼見盧叔叔朝自己走來,嘴角還掛著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駭異萬分。這位叔叔雖非滿面橫肉的長相,但他面白無須,臉做長方,正合了「學究白臉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語,想到白面書生的藤條最是狠毒,崇卿一時著慌,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便朝艷婷懷中鑽去。

艷婷寵著崇卿,便在他臉頰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沒事的。」

伍定遠見了這熊模樣,如何不怒霎時一聲斷喝:「男子漢大丈夫,專往女娘懷里鑽,成何體統過來!」雄獅發威,真龍咆哮,崇卿嚇得慌了,趕忙從艷婷腿上跳將下來,畏畏縮縮地走向伍定遠。

艷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懷里,嗔道:「這么大嗓門,不怕嚇壞了孩子」

美女發威,勝過翻江倒海的神龍怒號,果然伍定遠歉然一笑,瘟神惡貌一發不見蹤影,真比小蛇還乖巧三分。

河東輕輕小吼,真龍便已擺尾臣服,顧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艷婷的降龍手段,正含笑揣摩,忽聽大門腳步聲倉皇,一名家丁快步行來,稟道:「老爺,柳侯爺到了。」

伍定遠啊了一聲,頗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請了盧雲與顧倩兮兩人,卻沒料到柳大都督會親來道賀。伍定遠霍地起身,趕忙出門相迎。那艷婷沒見過這位當朝大首腦,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帶著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樣,自在門口相候。

盧雲拉著顧倩兮的手,緩緩起身,問道:「以前見過侯爺么」顧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壽,柳侯爺都會親來道賀。」盧雲心下一醒,想起當年初到京城之時,便曾隨伍定遠前去顧家祝壽,當時便也見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貴,打小便慣見王公貴族,柳昂天來頭雖大,卻也嚇不到她。

諸人尚未出廳,便聽門外傳來一個笑聲,道:「定遠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順道過來瞧瞧你,坐會兒便走!」

話聲甫畢,當先走進一個熟面孔,看他滿月臉、一身發福體態,正是韋子壯來了。頭牌護衛入廳,之後大批隨扈進門,石憑、左從義、黃應等老將也在其中,人潮簇擁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廳來,此人身著戎裝,不怒自威,正是當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駕光臨。

雖說柳昂天稱病不出,現下卻是精神奕奕,全無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來。伍定遠上前拜倒,道:「卑職伍定遠,拜見侯爺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揮了揮手,他斜目看去,忽見伍定遠身邊站著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來。此女艷光照人,實乃國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贊,當下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錦盒,塞到艷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艷婷姑娘唄在下柳昂天,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首腦,說來是一等一的身分,豈料竟會自道「在下」二字艷婷聽他說得客氣,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艷婷……艷婷見過侯爺。」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別跟侯爺客氣。姑娘玉雪聰明,對了婆家么」說著握住了艷婷滑嫩的小手,雙眼直瞅著人家。看他溫柔款款,竟頗有「風流萬戶侯」的風采。想來他七個老婆便是這樣娶來的。

伍定遠與盧雲面面相覷,卻都有些愣了,兩人過去跟隨柳昂天,只見他與軍中將士相處,不曾見過他與年輕女子說話,卻沒想是這個情狀,一時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開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遠看得面色慘澹,忍不住咳了一聲,柳昂天醒覺過來,自顧自地笑了笑,順手再賞崇卿一個紅包,便朝顧倩兮走去。手上卻又變了個錦盒出來。直似魔術一般。

老頭子愛吃嫩豆腐,盧雲自是心頭忐忑,正怕間,柳昂天已開口說話,又是那溫柔款款的腔調:「好久不見大小姐了。令尊近況如何身體康泰么」顧倩兮大家閨秀,這等場面自是見多了,便即撿衽為禮,答道:「托侯爺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禮,便也從袖中取出一只錦盒,送了過去。她伸手縮手都快,便沒讓柳昂天趁機捏手。心上人平安無事,盧雲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氣。

柳昂天接過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這是什么」

顧倩兮微笑道:「柳門大喜,七夫人為侯爺添丁,這是給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顧倩兮消息如此靈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勞了。眼看盧伍二人嘖嘖稱奇,韋子壯解釋道:「上月初七夫人臨盆,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俱安。」左從義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兒個瞧他,才被這黑小子尿了一頭一臉哪。」眾人聽了這話,無不笑了起來。

柳昂天年過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卻無一個成器。三個女兒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長子雲風世襲爵位,最該奮發圖強,可偏偏這孩子嬌生慣養,不堪大任,讓人失望。那次子正風武功雖高,福澤卻又單薄,少時與無賴斗毆,意外被殺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願長子犯險,以致柳門雖然人才濟濟,卻全是外家人。

本家無人繼承衣缽,柳昂天口中雖然不提,其實內心暗自郁悶。本想今生命數如此,再無痴心妄想,哪知臨到老來,居然還能生個黑壯虎小子,自是讓他喜出望外了。

眾人聽了弄璋之喜,無不大喜,當下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賀,場面登時熱鬧起來。

左從義、石憑、黃應等人與伍定遠都是老相識,不少人駐扎過居庸關,便各自坐下閑聊,述說北疆局面。伍定遠喚來家丁奉茶伺候,艷婷也親捧點心招待,幾名英俊軍爺見她貌美如花,溫柔婉約,待人十分客氣周到,一聽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紛紛要伍定遠引薦。伍定遠如何願意心上人墜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雙方用盡法子推拉扯。

眾人正笑鬧間,家丁又來秉報:「老爺,門外有位客人求見,說是您的同僚。」

伍定遠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請自來,已讓他大為意外,豈料還有外人過來當即問道:「是哪位貴客,可曾問過」那家丁道:「那公子說姓楊,是兵部的文員。」

姓楊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認得伍定遠,又要在兵部主事,說來便只有那個人了。聽得此人過來,盧雲自是心下一凜,伍定遠則是神情凝重,廳上眾人全數變色,一時俯首貼耳,都在竊竊私語。那家丁有些著慌,忙道:「老爺,要讓這人進來么」

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揮手道:「快快有請!」

柳門四少,觀海雲遠,這位排名第一的大將終於現身出來了。

自七月初一戰敗後,無論怒蒼遠走,糧草被燒,還是師父慘死,這位「代征北」始終沒有現身。方丈尋他,皇帝找他,任憑天下人議論紛紛,這位中軍統帥依舊音訊全無,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間俗事與他再沒瓜葛。諸人想起達摩院里的疑團,無不留上了神,盧雲與伍定遠更是全神貫注,不知有多少事想問他。

腳步聲緩緩響起,眾人從廳門望去,只見院中行來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懸長劍,正自側望滿園芳華。秋日斜陽映照,更襯得他膚色極為膩白。「柳門二將,文楊武秦」,此人形貌尊貴,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風流司郎中」到來。

石憑搶先站起,便要過去詢問,柳昂天見狀,當場咳了一聲,左從義會意,趕忙拉住,示意石憑坐下。眾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見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數安坐不動。伍定遠身為主人,自須迎接,他行到門口,拱手叫道:「楊郎中,里面請吧。」

楊肅觀遠望園中的花草,聽了叫喚,便緩緩轉過頭來,向伍定遠頷首。伍定遠見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爺恰在府里,楊郎中難得過來,一塊兒喝杯茶吧。」說著伸手肅客,示意楊肅觀進廳。

楊肅觀搖頭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進去了。」伍定遠聽了這話,不免心下一凜,正要說話,楊肅觀已岔開話頭,他手指園中花草,微笑道:「這些花木修剪得不壞。不是么」

伍定遠頷首道:「是啊。一個西涼老鄉打理的。挺勤快。」他拉著楊肅觀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來碰個面吧。」伍定遠把話說了兩遍,眼看人家如此誠心,楊肅觀自也不好推卻,當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給您添擾了。」

二人行禮如儀,先後進廳。風流司郎中久未現身,跨門入戶,第一個見到的便是韋子壯。楊肅觀官場八年,從來禮數周到,當即含笑拱手,道:「韋護衛。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韋子壯哈哈笑了笑,打了個手勢,卻沒多說什么。

楊肅觀含笑作揖,道:「一會兒與您喝茶。」他臉上掛著笑容,一路拜會柳門諸將。眾人表情不一,左從義微微頷首,石憑欲言又止,那黃應卻是心直口快之輩,他慌忙站起,大聲道:「楊郎中!你上哪兒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話聲未畢,左從義已一把扯住,將他硬拉回座。黃應雖不機靈,畢竟也是官場滾出來的,一看情況有異,便也不再吭氣。

廳上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場面頗見尷尬,楊肅觀卻無不適之感,他行向柳昂天,來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職肅觀,參見侯爺。」

風流司郎中,柳門排名第一的大將,此時躬身謁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聽笑聲爽朗,激盪廳心,聽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卻是誰把你撿回家的啊」眾人聽了這話,無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卻見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著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戲。那孩子卻是伍定遠的義子崇卿。

滿場鴉雀無聲,楊肅觀自也無語,只凝視上司與兒童逗弄玩鬧,只聽崇卿大聲回話,道:「回爺爺的話,是爹爹把我帶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順啊。以後爺爺看在你的面子上,專門提拔你爹爹,你說好不好啊!」崇卿歡容道:「好啊!爺爺你可不能耍賴!」

爺兒倆有說有笑,只是從頭到尾,柳昂天沒有看過楊肅觀一眼,好似廳上沒有這個人似的。楊肅觀靜靜聽著,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肅觀,拜見侯爺。」

柳昂天卻沒回話,只見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兒,替我取水來。」楊肅觀心下一凜,伸手去取茶碗,卻在此時,那崇卿搶先了一步,看他捧著茶碗,稚音道:「爺爺!水來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還是崇卿懂事!」當下咕嚕嚕地牛飲,模樣頗為快活。楊肅觀面色卻甚平淡,看他儀表如常,眉宇間一無傷心,二無煩惱,好似玉石雕成,無血無淚。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禮,自行轉過身來,便要在廳上找個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廳,花廳早已座無虛席,楊肅觀目光掠過,卻無一席之地讓他安坐,眾人與他目光相接,各自別開了頭,除了柳昂天與崇卿有一句沒一句的對答,其他別無聲響。

楊肅觀自來泰然自若,從未有過失態,眼看情勢若此,卻也不嗔不怒,當下便要離去。便在此時,卻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溫言道:「楊郎中。許久不見了。」

楊肅觀凝目去望,只見來人長方臉蛋、劍眉星目,正是盧雲。山東經生剛正好直,柳門中人越是棄楊如敝履,他越是要出頭,當即摟住楊肅觀的腰,將手擺向自己的位子,沉聲道:「坐!」

楊肅觀聽得說話,卻只不言不動,並無就坐之意。

盧雲握住他的手,皺眉道:「坐吧。別老杵著。」

顧倩兮也站起身來,柔聲道:「是啊,快來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見了呢。」

楊肅觀低頭望地,一時之間,嘴角抽動,眼眶竟似紅了。盧雲認識這人也有幾年了,從沒看過他有半分失態,不由心下一驚,便在此時,楊肅觀已寧定如常,他向盧雲看了一眼,附耳道:「盧雲,謝謝你。」反手拍了拍同儕的肩頭,霎時袍袖輕拂,便自掉頭離開。

伍定遠忝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離去當即追了過去,喊道:「肅觀留步!用過飯再走不遲啊。」

腳步方動,卻被人拉住了,他轉頭望去,卻是韋子壯。伍定遠不知他為何阻攔自己,忍不住急道:「韋護衛若還有事,可否一會兒再說」韋子壯搖頭道:「你別追了,沒有用的。」

伍定遠沉下臉來,反問道:「什么叫沒用你們從頭到尾不理他,這又是什么意思」

韋子壯聽他說開了,倒也不必隱瞞什么,當下聳了聳肩,嘆道:「什么意思你還不懂么他已經垮了。」

伍定遠濃眉抖動,往後退開一步,苦笑道:「垮了」

韋子壯嘆了一聲,不知該怎么說,卻聽堂上一聲長嘆,一名老者緩緩起身,喟然道:「定遠啊定遠,你要幫他,就別在這節骨眼上和他牽扯。朝廷上下都說天絕僧害己誤人,楊肅觀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虛名。他若還想保住官職,這幾日定要閉門思過,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現下纏著他,不免讓他分心,於人於己都是不好。」

伍定遠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舉為官,乃是生平頭號恩人,自也不好違背他的意思。伍定遠滿心寂寥,轉頭便往盧雲看去。兩人目光交會,心意相通,霎時一同點頭。

盧雲袍袖一拂,轉望顧倩兮,卻見顧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點了點頭。

廳上諸人喧嘩如故,盧雲出門相送,卻也沒人阻攔。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從義、石憑喝茶談心,誰不是神態悠閑。顧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態炎涼。正要起身告辭,忽在人叢中見到了一個身影。

人聲語嚷,那少女卻只躲在廳柱之後,偷眼往門外瞧著,看她雙肩輕輕顫動,想來也是個重情的人了。

盧雲本是義氣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後議論何況頭上有位尚書岳丈,便算惹得柳門眾人不快,自也挺得過去,當即跨門出廳,追了過去。他趕出門去,卻見園中僅一名老園丁守在道旁,並未見到楊肅觀的身影。盧雲慌忙上前,問道:「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見到」

那園丁低頭垂手,好似耳聾一般,直到盧雲把話說了兩遍,方才抬起頭來。

夕陽映照,只見那園丁六十來歲年紀,一張臉孔蒼白無血,眼中滿是沈郁之氣。他看了盧雲一眼,便又低下頭去,對他的問話毫不理睬。

盧雲愣住了,道:「老丈,適才一名公子走出門來,您有見到么」那老人好似聾了一般,盡管盧雲三次來問,仍是愛理不理的神氣,盧雲嘖了一聲,頗見不耐,霎時伸手去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