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施主(1 / 2)

英雄志 孫曉 2619 字 2021-02-24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九日重陽黎明,政變前十日,北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孤獨的龍,它隱伏於大地之下。

龍尾西起天山,龍身蜿蜒,一路沿黃河東進,穿過了河南,來到了北方。千萬年來,那只龍怒張血盆大口,銜吞一顆明珠。

那明珠有個名字,古稱「苦海幽州」,數百年後改稱「南京」,又經數百年,改稱「大都」,今日的名字依然簡潔明快,那是如雷貫耳的兩個字:

「北京」。

孽龍橫亘中國,時時為惡,威力所及,這條龍不知為中原帶來多少浩劫,無論是誰坐在孽龍頭上,一個個都成殺人妖魔。自三鎮節度使攻入大唐長安之後起算,直到異族南下,長安、開封、臨安、金陵,一個又一個繁盛王朝給孽龍摧毀揚棄,不復再矣。

無論聖賢愚劣,只要坐上龍背,便成喪心病狂之徒,每每為惡人間,為了消弭這個可怖傳說,本朝開國太祖收復半壁江山時,便已決意毀棄北京。他先立安徽鳳陽為中都,後於南唐首都江寧擴建宮室,號稱「龍蟠虎踞城」,為滅北方王氣,攻入大都後,更下令拆毀故宮,凡王室格局建築,概不允存。除此之外,尚內縮北城五里,使其腹地緊促,不利發展。

雖說如此,太祖心中依然存憂,北京緊臨蠻夷,萬一這幫賊孽又打破居庸關,再次騎上龍背,大好江山勢必毀於一旦,他仔細盤算,便以最為驍勇善戰的燕王鎮守北京,想以燕王的英才,加上六十萬雄軍的兵威,一能鎮壓孽龍,二能防備番邦,使皇孫正統永傳萬代。

好容易太祖苦心布局,結果傳說中的孽龍不曾現身,凶狠的蠻夷也沒侵州犯界,真的造亂的,反而是燕王自己。軍權不均,北強南弱,燕王率領北方軍馬,南下「龍蟠虎踞城」,叔侄相殘,天下戰火爆發,太祖之孫飄搖遷徙,從此下落不明。

燕王靠著孽龍起家,順利平定天下,便想學著太祖模樣,將都城牽至南方,可想起孽龍傳說,卻也不免憂慮起來。這北京形勢異常森嚴,乃是蠻夷南下的第一線,也是中國君王北伐的第一站,不能無人鎮守。可誰來看守呢若要把軍權交出,讓自家人坐在龍背上,那七國之亂、八王之禍、靖難之役便在眼前。可要把軍權交給外姓之人,安史之亂、藩鎮割據又是歷歷在目。該怎么辦呢索性一個心狠,把北疆防衛撤除好了,可一旦蠻族打破居庸關,輕易騎上龍背,想那靖康恥猶未雪,南宋大臣背負小皇帝跳海之恨又要重演。燕王越想越煩,日夜懸心,便找來國師研議,占卜之後,終於得知了天意,也讓歷代帝王明白了一件事。

北京乃王氣所在,絕無可能以人力消弭。而那條怒龍不是什么孽龍,而是真正的中國之主,天子唯有親自騎在孽龍背上,江山才能久長。

終於,本朝定都北京,由天子手掌六十萬大軍,正面對向北方蠻夷,國都定於防衛第一線,國在天子在,反之,國亡天子亡。這才是堂堂國君的氣勢。只是燕王想起孽龍傳說,仍不免心驚膽戰,就怕龍脈翻騰,將他震下地來,為求鎮壓孽龍,他召集了天下才智之士,以劉國師的靈感為圖樣,仿八臂哪吒的外貌,依「三頭六臂二足」之形,造設宮城十一門,以來踩住龍背。另以金水河為韁繩,勒住永定河的龍嘴,最後再以石板遮蓋,掩住龍眼,孽龍從此目盲,再也不能觀看人間悲喜。

「八臂哪吒」穩坐龍背,駕馭瞎眼怒龍,皇帝便也安心即位。從此開壇興木,堆秀山、千秋亭,西苑北海、金鰲玉蝀,北京再次定為帝王之都,監管天下。

百年了,孽龍一直緊緊閉目,默默流淚,等待奸雄開啟玄關的一刻。待得那時,孽龍即將掀起千濤萬浪,人間也將為戰火所吞噬。

黑暗中,有人靜靜計數。

一、二、三、四、五……不,不,上次數到了一億三千四百五十二萬,該把計數加上去才是。五十二萬又一……五十二萬又二……

到底多久了除了水波無奈地拍打岸邊,這里什么都沒有。

幽暗、沉靜,眼前看不到景象,耳里聽不到聲響,心死絕望,悲傷無奈,尺許見方的泥濕地,將他包圍於孤島。除了抱膝靜靜坐著,口中默默計數,他什么都不能做。

老天爺……

為什么還要活著是為了面對無止無盡的黑暗么還是要來償還自己的無邊孽債

迷蒙仰天,眼前什么都沒有。孤寂令人茫然,黑暗使人疲累,就這樣繼續念吧……

一億三千四百五十二萬又三、又四、又五……

一億三千九百九十九萬又一、又二、又三……

忽然之間,計數停頓了。

喀喀喀……頭頂傳來聲響,石板終於要開啟了。頭頂墜落了泥灰,好像黎明將至,黑影仰首向天,看著神佛給他的慈輝。

抬頭往上看,那久違的藍天圓圓的、小小的,雖只巴掌見方,但那迷人的色澤,依舊是蔚藍的。

頭頂灑下了神佛的福賜,降臨到面前的水光上。龍的眼淚在發亮。

陽光閃耀,碧波盪漾,腳邊的水窪雖也圓圓小小,但那深不見底的波光,依然是清澈的。

孩子……是你么

嘴角顫抖著,黑色的身影啊啊嘶嘎,已是喜形於色。

「喂!」尖利的嗓音墜入井中,「井里有人么」

頭頂冒出了喊聲,雖是童稚的微弱語音,卻激得四下一片回音。嗡聲繚繞,嗓音來到了井底,卻讓那人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回音慢慢消散,過了半晌,又來了一聲呼喚。心底的希望又燃了起來。

「喂!井里有人么」

換了幅嗓音過來,喊話的人雖然換了,但那語音急促依然。

不是……兩手捧住了臉面……這依然不是他要等的人……

「呸!」一口唾沫吐出,從天上墜落,打響了面前的井水,激起了小小的漣漪。

「楊紹奇!你不是說你家後院鬧鬼么」吐口水的孩童訕訕罵著:「費了那么大勁兒,硬把這鬼井的石板搬開,怎沒瞧見半個鬼影子啊!」

「我……我也不知道……」嚅嚙的孩子,語氣尷尬,「我也是聽我娘說的,她說這井里鬧鬼鬧得凶,要咱們平常別來後院玩兒。」

先前說話的孩童哦了一聲,笑道:「這樣啊。搞不好太陽還沒下山,鬼還不敢出來。」說著說,又往井底叫了一聲,「嘿!有鬼嗎趕緊出來哦!」

頭頂上的兩名孩童探看不休,小小的黑影蔽住了難得的日光,黑影在池水上漂盪不停,仿佛嬉鬧的小鬼,正在捉弄著地獄里無奈的牢籠客。

轟地一聲,石板闔上了,頭頂又是黑沈一片。

頑皮的孩子們走了。

黑暗降臨,心也沉了下去,此時睜眼還是閉眼,俱都無妨。反正眼前全是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全是黑的,這雙招子有或沒有,並無差異。

一億三千九百九十九萬又九十七、又九十八、又九十九……害怕的感覺襲來,是不是念到兩億、三億、四億,他都見不到心里的記掛雙手掩面,黑暗的身影哭泣了。

便在此刻,好似神佛聽到了他的哭聲,石板又開了。

藍天映照,頭頂傳來一聲低低呼喚。

「大叔,我來了。咱弟弟沒見到你吧」

天頂傳來了天籟,清脆悅耳的聲響中,孽龍看到了一個孩童,那張俊美尊貴的臉孔靠向井邊,低低呼喚:「大叔,你還好么」

孩子、孩子……淚眼朦朧中,黑影拼命點頭,雙手向上揮舞,似乎想抱住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