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共飲(1 / 2)

英雄志 孫曉 8427 字 2021-02-24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政變前六日,怒蒼山腳

九月十三清早,黎明天光之中,朝廷第一只大軍開抵怒蒼。此路兵馬起於天水,共計三萬騎兵,主事為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四品總兵陳鑼山。

天水、平涼、驛馬關,是為朝廷剿匪第一線,三處守軍勢若犄角,合圍怒蒼。半個時辰過後,平涼、驛馬關二地總兵各率軍兩萬,也已趕抵此間,前來與天水軍會合。朝廷壓迫敵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門關的神武炮車也已運抵。重炮駐守長城,向用以撫遠鎮邊,除景泰十四年大戰之外,這還是近三十年來頭一回用於內戰。

二百五十六門火炮上陣,威勢驚人,大大不同於「投石機」飛天墜物之粗陋。重炮曰「神武大炮」,輕炮稱「旋風炮」、「流星炮」,這些炮台輕則數十斤,重則數百斤,均由軍器監打造,開國初由交趾太子黎澄傳下,制法列本朝機要,非要員不能參閱。火炮前膛填彈,燃葯後射出,炮火及遠,炸力沈猛,轟破寨門之後,配合騎兵沖鋒,最具殺傷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間為止,一共趕抵四路兵馬。合計十二萬大軍。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國,京畿大營三萬軍馬怒闖北京,雙方激戰一場,皇帝逮捕無數柳門親信,陛下余怒未消,豈料三日不到,竟又接獲不明線報,說那怒蒼山手握玉璽,隨時要擁立新帝,向北京挑戰。

消息傳出,皇帝震恐不安,無數探子便已趕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屬實,天下軍馬旋即待命,只要查認確鑿,立即整裝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護庸侯高家門人飛鴿傳書,群鴿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璽並同柳家余孤,已然投入怒蒼。今聖狂怒,旋即下旨征討怒蒼,誓言踏平山寨,生擒秦仲海。

西疆前線兵馬已然圍山,這十二萬軍不過是個先鋒,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趕到,計神策、鳳翔、熊飛、威邊、寧遠、赤麟六路大軍,二十萬御林禁軍連夜進發,現已通過虎牢關,即將於九月十九傍晚抵達。

此戰牽涉皇權歸屬,實乃國家第一要務,自要傾全國之力征討,連長城駐邊的軍馬也已調回,軍容之盛,為三十年來所僅見,若不能一次平定亂匪,徹底剿滅妖火,皇帝絕不罷休。

月朗天靜,怒蒼山腳營寨連綿,鱗次櫛比。帥帳里笑鬧聲不絕於耳,只見營中殺豬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帳中坐著幾員大將,諸人高談闊論,神態歡暢,卻只有一名將領不言不語,看他低頭不動,更沒動上酒杯菜餚,面色里隱隱透出氣苦。

「江提督……」,官話的卷舌腔響起,冷冷地道:「陳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異議」

聽得說話,江提督抬起頭來,望著面前的一名男子,說話那人姓馮,單名一個治字,長得是獐頭鼠目。只見那馮治喝了酒水,擦去唇邊油膩,又把話說了一遍:「江提督,安排您的軍馬做先鋒,您到底有無異議啊」

江提督,便是陝西提督江翼,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包圍怒蒼的兵馬中,最雄壯的一只便是江翼帶領的江系親軍。此路援軍近在咫尺,向駐於陝甘等地,計五萬余人,乃是此行討逆的主力之一。

征討怒蒼,先鋒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鐵青,不住回避面前那馮治的目光。只是馮治毫不放松,居然一再催促。聽他道:「江提督可別拒人於千里之外,若非咱們欽差陳大人一心提拔你,怎會讓您的手下打第一陣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別不識相啊。」

聽得「提拔」二字,江翼臉色青紫,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想他江家威震天下,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國之重臣,向來只有他提拔別人,什么時候給誰提拔過了江翼深深吸了口氣,壓抑怒氣,道:「多謝欽差陳總兵的好意,這里多少英雄,先鋒大位我不敢坐,還是讓給你們吧。」那馮治嘿地一聲,道:「江提督,您可別推拒,軍令如山呢。」

提到軍令,幾無轉圜余地,江翼搖頭道:「馮兄不必再說了,請恕江某不能答應,若要攻堅,咱們同時出發。不必分什么先後。」馮治臉色難看,還沒發作,便聽一聲冷笑:「提督大人,你有什么不滿,只管沖著陳某來。」

江翼凝目望去,說話之人姓陳,名鑼山,總兵頂戴,這人便是馮治口中的那個欽差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釁意味。

濫竽充數之輩,俯拾皆是,這陳鑼山並非柳門出身,也非江系保薦,卻是七日前才給皇帝升任的下級軍官。江翼來此之前,根本不識此人。他沈斂怒目,不去理會,雙手抱胸,沉聲道:「聽好了,天下除開聖旨,陝甘兵馬只聽太師調度,閣下所言,請恕江某不能奉命。」

陳鑼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這帥營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天子欽差陳鑼山!你如此說話,不怕犯上么」對方神態張狂,入朝以來所僅見,江翼震怒之下,一時已是面色泛青,當下站起身來,怒目回望陳鑼山。

「給我坐下!你不怕軍法么」陳鑼山怒喝,尚方寶劍亮了出來,他要一次壓倒江翼……

尚方寶劍之前,江翼並未屈服,這種神氣玩意兒,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寶刀、腰間的匕首,哪件不是御賜他將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陳的,我江家稱霸朝廷之時,你這鄉下乞兒還不知在哪兒蹲窯子。怕這個字,姓江的不會寫!」

陳鑼山忍不下這口惡氣,一時怒吼連連:「來人啊!把他押起來!」

營帳里百名親兵摯刀在手,都要過來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時背後刷刷數聲,十名江系副將搶先拔刀出鞘。情勢森嚴,雙方劍拔弩張,陳鑼山震怒欲狂,命人嚴守營帳,不許任何人離開。

便在此時,兩名老將掀帳入營,左首那人身長十尺,身穿金甲,卻是宋公邁,右首那人極為矮小,黑甲白發,正是高天威。撫遠四家的兩大宗主老將入得營中,便見雙方咬牙切齒,欲待相互砍殺,宋公邁慌道:「這是干什么大敵當前,咱們正是要攜手同心的時候,這是做什么來著」眼看江翼與陳鑼山兩人怒目相對,火氣十足,高天威趕忙率領門人,隔在兩方人馬之間,宋高兩名老將各自安撫,都在勸慰。

良久良久,雙方終於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願對面說話。宋公邁扶住江翼的肩頭,溫言道:「江提督快別氣了,大家喝杯酒,當是和解吧。」江翼別過頭去,揮了揮手,低聲道:「不了,末將有些累了,爵爺您自管喝吧。」說著頭也不回,逕自帶著屬下離去。

馮治叫道:「提督大人,咱們約好的事兒,您可得照辦啊。」

眼看江翼頭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問道:「他干啥氣成這德行」

馮治干笑道:「也沒什么,咱們心腸好,把先鋒大位讓給陝西軍馬,讓他們奪個頭號戰功,哪曉得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勢力,硬是不識咱們的好心……」陳鑼山冷笑道:「可不是么給臉不要臉!都什么時候了他還以為他那二哥有個屁用」聽得實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彎,向宋公邁使了個眼色。兩名老將口中沒說話,心里卻是暗暗搖頭。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別處,乃是天下第一難攻的怒蒼總寨,先鋒隊便是敢死隊,陳鑼山這幫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當墊背,無怪會吵成這個模樣。

朝廷大亂,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著屬下返回本部,眾將神情苦悶,各自回營歇息,一路無話。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見識最遠、權謀最高,但以戰陣較量而言,卻以這位三弟江翼最為高明。此人精於陣法,兵馬嫻熟,乃是當朝名將之一。自秦霸先死後,更為朝廷鎮守西疆,數十年來未有大失。數月前與怒蒼一場激戰,在煞金與陸孤瞻的大軍聯手夾攻下,江翼尚能從容調度,大軍雖敗不潰,足見此人頗有真材實學,絕非逢人說項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營帳,暖了一壺酒,自飲自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今夜不過入帳參軍,便要吃上一頓排頭。想起陳鑼山的霸道、馮治的輕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幾上,淚水奪眶而出。

柳門慘案之後,皇帝龍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舊臣,二哥江充從此大權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戰奉召出征,自然動輒得咎。想起兄長情勢堪虞,富貴歲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艱難無比的崎嶇路程。江翼雙手掩面,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江提督別哭。咱來與你……」對座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口音前所未聞。

「喝一盅。」

營帳之中,居然會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驚,急忙放下雙手,睜眼望著矮幾對座。對面傳來兩道火焰般的目光,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放來。

對座一條大漢斜肩側坐,單手放置幾上,看他嘴角帶笑,橫眼睥睨,側臉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見這人滿面胡渣屑子,約莫三十來歲,一頭濃密黑發,雙目不必圓睜,威勢便已十分攝人,他想不起營中哪位將官生得這等威武形貌,嚅嚙便問:「閣下……閣下是誰」

那人嘿嘿一笑,將額上亂發撥開,霎時露出一個血紅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見到鐵腳義肢,霎時驚惶失措,正要大聲呼救,忽然喉頭一涼,竟被人用刀子架住了。

江翼回首去看,背後不知何時竟然躲著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卻不知是誰。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間,當下不顧一切,推開了鋼刀,拼死往帳門撲出,忽然一陣勁風傳到,帳外走入一人,卻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臉帶面具,正是怒蒼山的「右鳳」唐士謙。江翼牙關顫抖,正要去拔腰刀,卻又有一只大手伸來,輕輕巧巧地奪過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氣沖塞北」煞金石剛。

前有狼,後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聲道:

「諸位好漢,請高抬貴手,賞在下一個痛快。」說著閉上眼皮,灑下了兩行悲淚。也好,二哥把秦家滿門害得好慘,死在秦仲海手里,總強過被陳鑼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淚流滿面,毫無求生之欲,只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場解脫。

只是等了許久,對方的屠刀卻遲遲不飲頸血,江翼睜開雙眼,望著眼前的世仇,低聲問道:「將軍身世坎坷、家門不幸,我江家兄弟難卸其責。好容易可以為父報仇,了結你我兩家恩怨,為何遲遲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轉了轉,卻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頭暗暗驚怕,就恐自己死前還要飽受折辱。正恐懼間,只見秦仲海舉起酒壺,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訴秦某,閣下虎狼天性,適才自飲自酌時,為何掉淚」

江翼咬碎銀牙,舉杯喝干,眼中的熱淚卻又涌了出來。

秦仲海也舉起手來,自飲一杯,道:「目中流淚,若非心生恐懼,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連死也無懼,莫非是在恨誰么」

江翼久在朝廷,嘗聞秦仲海的大名,但他倆人一個是江系大將,一個是柳門英豪,又因自己駐派西疆多年,是以兩人雖在戰場上交過手,今夜卻是頭一回對面說話。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蒼總帥,只覺這人不似傳聞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種深不可測的威勢,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頭垂目,眼望茶幾,嘴角微帶愁意。秦仲海使了個眼色,背後止觀手提酒壺,又為江翼斟酒。過得良久,只聽他低聲道:「家兄雖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個武夫,對政治之事不甚喜愛。」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個有本領的人,在下當然知曉。」

江翼聽強敵稱贊自己,對比適才陳鑼山的凶霸,更感嘆息。他幽幽地道:「您過去是本朝將官,也當知曉我輩武人的心願,倘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為國效忠,馬革裹屍……咱們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擔心死在……」秦仲海嘆了口氣,接口道:「刑場之中。」

江翼奮力頷首,一時淚水滾滾而下,咬牙道:「死於強敵之手,畢竟是戰死沙場,江某雖死無憾,但要死在那幫鼠竊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寧可現下引頸就戮!」自古武將最讓人欽羨的莫過於郭子儀。此人生前君王信寵,死後百姓追悼,臨終時七子八婿同來送終,倍極哀榮,是為第一等將官。下場差點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遼,萬箭穿心而死,臨終時雖無百姓同聲一哭,但生前為敵國君臣所敬畏,死後朝廷百官齊來追思,可說雖死猶榮,算得第二等。下場更差的如大漢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將之滿門抄斬,他則目漢天子為生平死仇,分毫不讓。雖然最後孤寂老死異鄉,但死前有番邦愛侶陪伴,匈奴可汗為之一哭,還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極哀榮,第二等轟轟烈烈,第三等孤單寂寥,但真要說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給自己人整死,連報仇的機會也無。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罵,史家大筆一揮,背負千古罵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時一目不暝,滿腔悲怨,雖千百年後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細碎的屍骨,卻要他如何知曉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現下知道先父的苦處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馬,卻為國家所棄。江翼全身震動,當下閉了雙眼,低聲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無可恕,冤有頭,債有主,能死在你手里,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請下手吧。」

秦仲海頷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殺你之後,不再尋你家後人報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謝了。」說著雙膝跪地,趴倒桌邊,伸長了頸錐,只等著受斬。

秦仲海從煞金手中接過了鋼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過後,你我再無仇恨,從此互不相識,你可能做到」江翼垂頭向地,自知後頸一陣劇疼之後,自己便要身首分離。一時只是輕聲啜泣,全身發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話。

秦仲海嘆了口氣,霎時揚刀而起,一聲輕喝,鋼刀重斬直下。

江翼咬緊牙關,霎時之間,腦中閃過的全是死後世界的景象,種種地獄業報、輪回轉世之說,在這一剎那間竟爾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盡的美食佳餚、拿來宣淫泄欲的嬌柔美女,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如此模糊,仿佛夢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聲,後頸一陣痛楚,鮮血噴灑而出,江翼放聲大哭,疼痛恐懼之中,營帳中傳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蒼好漢的觀看之下,這位陝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沒有死,後頸也未斷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著地下早成粉碎的鋼刀,他口中喃喃自語,又似哀哭,又似懺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剛蹲了過來,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連擠搓,內力到處,讓他氣力漸復,止觀伸手過來,將他攙扶起身。

眼看怒蒼好漢望著自己,江翼嚅嚅嚙嚙,想要說話,忽然嘔地一聲,再次跪倒在地,當場吐了大堆穢物出來。青衣秀士精於醫道,自知他受驚太過,當下取出銀針,在他耳垂扎了幾針,替他鎮心寧神,又在他胸腹之間略略按摩,令他煩惡之狀稍減。

石剛一把抱起江翼,讓他坐回席上,止觀燒了熱茶,送到他唇邊,喂了他幾口,江翼從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時只能低頭垂淚,也不知該說什么。

便在此時,營帳外傳來親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么了」江翼咳了一聲,勉力喊道:「我…我…沒……沒事,你…你別打…擾……」昏亂之下,口齒不清,言語能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雲。雖說如此,江翼畢竟治軍嚴謹,絕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幾個字吩咐下來,幾名親兵無人敢置一詞,各自退開。怒蒼眾人見他乖覺識相,都是微微頷首。

江翼口吃難言,他眼望秦仲海,淚水滾下,嚅嚙地道:「你…不……不殺……」過得良久,仍是氣喘不休,難以言語。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溫言道:「江提督,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從此秦家與你江家兩不相欠,再無瓜葛。只要你不來害咱弟兄,我怒蒼英雄也不會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謝……」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謝我,秦某殺人如麻,絕無半分婦人之仁,今夜饒過閣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子,朝江翼的茶杯輕輕一碰,道:「實在說吧,咱潛入朝廷營帳,是為了和你當面一敘,以來共商天下大計。」

江翼啊了一聲,他此行奉命前來西疆,正為剿滅怒蒼而來,說來雙方舊怨未解,新仇更增,他望著秦仲海那截斷腿,目光滿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個眼色,青衣秀士登時坐了過來,緩緩地道:「江提督,咱們明白說吧,朝廷局面大亂,閣下形勢為難,我們要請你投入怒蒼。」

江翼聽得此言,如同耳邊響起一記霹靂,他張大了嘴,驚道:「你們……你們瘋了么」

江系與怒蒼向為世仇,兩派人馬爾虞我詐,相互爭殺已達一個世代,眼看怒蒼眾人目光凜然,似無玩笑之意,他干笑幾聲,想起二哥在朝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連累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緩緩低沉,搖頭道:「諸位英雄,在下雖然不才,卻也不會陷家兄於不義。你們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請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嘆了口氣,道:「江提督,咱們用意不在殺死江太師。令兄今非昔比,朝不保夕,不等我怒蒼好漢殺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聲,二哥江充目下雖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業深厚,畢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舊,說來絕不到抄家滅族的地步,搖頭便道:「閣下此言未免危言聳聽了。家兄雖無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綽綽有余,誰能殺他」

忽在此時,石剛從懷中拿出一紙細小卷軸,形狀僅小指長寬,封口卻蓋了火漆。江翼吃了一驚,那字條正是江系一脈的飛鴿急報,看模樣當是二哥的親筆書信。他急忙攤開卷軸,低頭去讀,霎時熱淚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給我……那他自己……」

青衣秀士低聲道:「江提督,要殺令兄的絕非怒蒼好漢,也非景泰皇帝。數日之內,北京政變將起,新皇即將復辟,屆時令兄身為景泰朝第一號輔佐大臣,非要抄家滅族不可。」

江翼聞言,面色大變,顫聲便道:「這……這是誰的陰謀」

怒蒼群豪對望一眼,都是嘆了口氣。秦仲海幽幽地道:「那人居心叵測,有意一舉打垮天下所有敵對人物。他先借江充之手滅劉敬,再借皇帝之手滅柳門,現下江充自己孤掌難鳴,已是自身難保。江提督,你若不幫秦某這一回,等令兄倒下,大家都是個死字。」

江翼心神不寧,這才明白秦仲海何以要他帶軍投上怒蒼,他回首望著營外,慌聲道:「你要我上怒蒼,此事不難,可……可我那五萬軍馬未必聽話,他們不會答應的……」當時朝廷御下森嚴,每逢將領出征,便以對方的家小親人為質,倘若大軍投上山寨,消息傳回,必是滿門受誅的慘禍。

秦仲海壓低嗓子,道:「你莫慌,咱不會讓你為難的。咱們只要你設法拖延,緩住局面,讓朝廷大軍七日內不發兵攻山。北京政變之後,人心惶惶,天下風雨飄搖,形勢便有轉機。」

江翼畢竟是江充的胞弟,腦袋甚是機靈,稍一轉念,便已懂了,當即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北京政變之後,再藉機收降在下的五萬兵馬」

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五萬兵馬,我要你們全部三十萬人馬。」江翼大吃一驚,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看秦仲海獅子大開口,竟想海吞天地。止觀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兩人都是微微頷首。石剛蹲了過來,瞪視著江翼,冷冷地道:「看你還不算笨,猜得透咱們的用意。」

江翼苦笑不已,北京政變再起,新舊皇帝輪替之際,天下軍馬定成無頭蒼蠅,屆時擁護舊帝的、轉投新皇的,一株株牆頭草必是隨風亂舞,不知有多少無恥戲碼等著上演。趁著國家大亂,秦仲海誘之以利,威之以勢,必能一舉掌控大批部眾,到時怒蒼山實力豈止大了一倍,恐怕還能與朝廷一較短長了。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江提督,倘若朝廷這幾日全力進攻,怒蒼山縱使得勝,也要元氣大傷,到時貴我雙方兩敗俱傷,坐等強敵過來收拾殘局,閣下非但要死無葬身之地,恐怕連令侄探花郎也要一並送命。那又是何苦」

江翼情知如此,這十路軍馬中,就只江系部眾無法見容於武英,也難怪怒蒼豪傑專程找上自己,原來便是要他效忠投誠,也好來個里應外合。他吞了口唾沫,將面前茶杯一飲而盡,喘道:「你們……你們要我拖延七日不發兵,這事有點難處,實不相瞞,在下如今權柄不在,帥營里很難說得上話……」

話聲未畢,只聽秦仲海嘿嘿冷笑,他舉掌向天,輕輕拋了拋,只見一方印石在他掌中上下跳動,看那篆文,竟是那引得皇帝眼紅發狂的「正統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