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放逐(1 / 2)

英雄志 孫曉 4674 字 2021-02-24

上蒼啊!

從斷橋上墜下,想死的盧雲沒有死,他墜到了大水之中。轟隆隆的急流激盪,盧雲在水中翻滾,他全身乏力,直向一座大石撞去,無力閃避之下,碰地一響,後背正正撞上大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奈何冷水浸入口鼻,卻又讓他胸惡煩躁,正要窒息間,大浪打來,身子飛上半空,盧雲眼里看得明白,自己正在怒濤中翻滾,白浪滔滔,無止無盡,白水河綿延數百里,不知要將自己卷到何處,盧雲終於害怕起來,哭叫道:「救命啊!」

話聲未畢,身子又已墜入了水中,急流湍湍,將他拉向無邊苦海。

水勢越來越快,身子越來越沉淪,一里又一里,忽爾光明,忽爾黑暗,須臾地上,須臾地底,猛然間,身邊冒出一座巨大岩石,真正瀕臨死亡時,求生之欲竟是如此激昂,他自知生死全在一舉,當即左手揮出,往岩石抓去,霎時慘叫一聲,大水灌入喉嚨,那岩上尖刺也已戳入了掌心,這疼痛激發,盧雲的內力登也發動,「無絕心法」突生黏勁,盧雲瘋狂使勁,抗拒了無邊急流,渾身濕軟中,終於攀滾上岩。

這里是哪兒地獄么天堂么

極目所望,三面全是大水,面前凌空,自己居然孤身處在一座巨瀑之上。腳下驚心動魄,竟在瀑布邊緣,看那巨瀑不知幾百丈高,水氣彌漫,望不見底。盧雲滿心愕然,再次慘叫起來,只是耳中轟隆巨響,又將他的叫聲掩去。

盧雲腳踩圓桌大小的孤岩,驚怕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哭。正哭叫吶喊間,忽然有人來了。只見一個巨大的身影沖向瀑布邊緣,眼里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救星,而是自己的生死強敵薩魔,盧雲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要不要救他,眼見薩魔便要沖到大石邊,已在五尺,那妖魔拼命揮手,似要自己救他,倘若忍心不拉,這惡徒旋即便要墜下巨瀑。

五尺、四尺、三尺、兩尺,盧雲忽然趴倒岩上,奮力伸手,右手探拉,嘿地一聲大叫,已然抓住了薩魔的臂膀,兩人同聲怒喊,大牛飛天而起,滾落了岩石之上。

極惡之徒與仁慈使者同來地獄邊緣,二人相互凝視,相距三尺不到,四只腿都在發軟,俱在水霧里喘歇。盧雲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救這凶徒,也許是場面太過駭人,自己孤身一人,心里實在太怕。他眼望薩魔,正要說話,忽然那惡徒目露凶光,看他反覆打量腳下,跟著抬眼起來,惡狠狠地回望自己,嘴角更現出獰笑。

盧雲醒悟過來,想道:「我這傻子,這大石頭不過圓桌大小,怎能容得下兩條大漢,他要推我下去。」果然薩魔狂叫一聲,拐子直向自己打來,盧雲又驚又怒:「忘恩負義!卑鄙無恥!」提膝挑掌,便以無雙連拳招架,一個九尺身高,一個八尺二寸,兩條大漢一路從橋上打到崖下,直至生死關頭,仍在相互扭咬。只是盧雲肋骨斷折,薩魔胸口也被刺出血洞,兩人各有傷勢,內力微弱,打得雖然凶狠,卻不見什么驚天動地的絕招,只如瘋漢般扭打。

扭動滾打,一會兒薩魔腦袋泡在水里,啊啊呼救,一會兒盧雲懸掛瀑布之外,哀哀啼哭,兩人各以凶狠招式嚙咬對方,正殺得滿心恨仇,忽然之間,遠處傳來轟隆隆地巨響,二人相互扭打,卻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來,兩條怒漢面向遠方,只見天邊白浪洶涌,一道高達丈許的水線如同高牆,直向瀑布邊緣洶涌沖撞!

兩人啊啊大叫,都是慌得哭了,霎時一同向前趴倒,各自緊抱岩石,轟地大水沖來,口鼻都被淹沒,水勢奇高,勁力強暴,兩人全身都被淹沒,各以十指之力緊抓岩石,仿佛身遭苦刑。盧雲口鼻淹沒,想哭都無法流淚,薩魔恨得心火暴漲,卻也罵不出口,半盞茶時分已過,那水反而漲得更高,分毫不見消退,盧雲泡在水下,吸不到氣,心肺幾欲炸裂,他緊緊挨著薩魔,那丑牛的肩膀也在晃動,想來也快死了,盧雲咬碎銀牙,忽地左手牢牢抓住岩石,右手抱住薩魔的腿彎,跟著身子靠了過去,用牙齒咬了咬他。

二人近在咫尺,身子都泡在水下,各被巨浪沖刷,盧雲眯眼望向薩魔,連連向上仰首,示意他起身透氣,那妖怪愚昧如冢,居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盧雲幾欲昏暈,雖說多讀聖賢書,心中仍是千百遍地詛咒他,他無法呼吸,只拼命用肩膀去頂。終於,薩魔醒悟了,他緩緩起身,靠著盧雲死力抱住他的小腿,這才沒給沖下瀑布。

薩魔小腿抖動,好似呼吸得爽快了,可這無恥妖物自己吸飽了氣,卻不蹲身下來。此時盧雲賭注已下,倘若薩魔自私涼薄,只顧自己透氣,盧雲必然被水淹死,只是他一旦死了,那薩魔必也隨之滅頂,盧雲見他透氣透得爽快了,卻始終不蹲身下來,可憐自己雙手掙扎,肺中已要沒氣了,又過小半刻,終於油盡燈枯,腦中漸漸空白,終於斷氣。

忽然身子破水而出,竟給人高高舉起,盧雲哇啊一聲大叫,霎時狠狠吸入一口涼氣,他眼淚鼻涕直流,嗆咳不斷,雖說大水通天高,但薩魔身高手長,一旦舉起自己的身子,還是能讓他吸到氣。盧雲又哭又笑,更多的是拼命呼吸,也不知過了多久,正愉悅間,忽地驚覺薩魔身子微微顫抖,想來要死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跟著沉入水里,卻又把薩魔托了上去。

如此反覆不休,大水長達一個時辰之久,終於消退了。兩個生死強敵喝了滿肚子水,各自倒在石頭上,極善之徒與極惡之徒身子緊緊相挨,如同兩條喪家之犬。地獄邊緣沒有是非黑白,自私卑劣者,必死,擇善固執者,必死。要活下來,便要超越善惡是非。

天色漸漸黑沈,明月當空,四下夜梟哭喊,兩岸悲猿呼鳴,兩人仍無氣力爬起,只是肩挨著肩,各以一只腳懸在石台外,一手抓著尖石。都在休養氣力。

正睡間,陡然薩魔睡夢間一個翻身,手肘正正打來,擊中盧雲門面,當場打得鼻血長流,看這惡漢好生凶霸,便在石台上也如此囂張,盧雲大怒之下,膝蓋便是一頂,重重撞上薩魔的腰子。兩人大吼一聲,各自翻身跳起,便又開始第二回合廝殺。

二人胡亂揪扭,不時拿著石塊亂砸亂打,只是雙方體力未復,打起來不免有氣無力,打到後來,更感腹飢,兩人做了最後一回扭撲,便各自停手下來。彼此占據岩石一角,相互蹲坐瞪視,如同狂犬。

盧雲飢餓不堪,肋骨疼痛,又恨又悲,不由怒罵道:「為什么為什么我要和你這瘋狗一起墜入地獄」他手指上天,狂吼道:「老天爺!你瞎了眼么你好可恨!」他喊得聲嘶力竭,老天固然無言,連那薩魔也懶得答理自己,只低頭垂首,不住喘息。

眼看薩魔胸口傷勢沉重,被劍芒戳出的血洞深達寸許,想來比自己傷得更重。盧雲哈哈大笑,手指薩魔,喝道:「惡人!你終於伏法了吧!」薩魔呼吸間咻咻作響,想來那傷直達肺葉,想到此人奸殺婦女,無惡不作,盧雲越聽越是快意,這人死前折磨越多,老天越是開眼。當下笑眯眯地望著強敵,口中嘻嘻哈哈,竟也如同瘋癲。

正僵持間,忽見一道金光飄來,盧雲咦了一聲,凝目去瞧,卻是條半死不活的怪魚,登時狂喜呼喊:「天降甘霖!」那薩魔也虎視眈眈,兩人各據一角,互相抓住對方的肩頭,都等著撲倒抓魚。

那魚飄流快速,來到了河水中央,忽然朝左方飄動,卻是向盧雲這邊流來,薩魔又驚又羨,口中發出怒號,盧雲右拳作勢欲揮,左手一撈,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怪魚抄入手中,他見那魚一尺來長,頗為巨大,當足撐上幾日,當即張口痛咬,魚肉肥嫩,油脂飽滿,吃入肚里更是暖烘烘地,想來還能強身補體。盧雲吃得歡暢,薩魔自是驚怒交加,當下伸手搶奪,只是他身上傷重,血流過多,兩手一同發力,卻被盧雲單手制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魚肉吃到別人嘴里,吞落肚的卻只剩滿口饞涎。

那魚頗為巨大,盧雲獨個人吃不完,只是這魚既入御膳珍饈之列,便要保藏,留待明日早午晚三餐之用,當即將大魚抱入懷里,哈哈笑道:「上蒼眷顧,得享美食。今夜當有好眠。」薩魔又痛又恨,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吃飽便睡,這便是地獄旅程的第一夜,看那薩魔身上傷重,盧雲自也不怕他偷襲,當下倒在石頭上,大手大腳地橫睡著,薩魔幾次出手搶奪魚肉,但他身上傷重,體力逐漸虛弱,每回都給盧雲夾頭夾腦地打了一頓,看那妖魔一世囂張,此刻卻敢怒不敢言,只能縮在石台上,苦苦支撐。盧雲哈哈大笑,一來滿心激憤,二來疲累已極,也沒心思想什么明日之事,迷迷糊糊間,已然酣眠。

睡至中夜,仿佛返回了京城,正受著心上人的照拂,他嘴角含笑,自是睡得酣快,正要翻身,手指一陣冰冷,泡到了水里,跟著一股旋力拉來,險些把他扯了下去,盧雲驚醒過來,再次見到了地獄般的巨瀑。

懸空巨瀑傾瀉而下,夜色中水氣漫天,映出一片昏黃月影,竟是十分迷蒙。盧雲愕然中發出苦笑,他抱頭蹲地,撇眼身旁,那薩魔緊挨著自己,也已熟睡,看這人傷勢沉重,呼吸間咻咻哮喘,夾在轟然水聲中,讓人不自覺地煩亂。

盧雲撈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臉,轉頭朝岸上看去,只見兩岸離此處各有一里,水勢傾倒,江面浩大,水流自是湍急無比,此時管他什么帝王將相,王圖霸業,只要能去到岸上,倒在草地里睡覺,那便是金榜題名般的喜樂了。盧雲忽發奇想:「搞不好可以游過去。」他側過上身,浸泡水中,猛然間一股強力旋到,險些把自己卷了下去。看這水勢如此湍急,數萬斤大水從高處沖下,力道之大,遠非世間任何高手的掌力可比,盧雲慘然搖頭,想道:「這兒離岸上這般遠,水勢又強,我是過不去的。」他呆呆看了良久,想要冒險下水嘗試,卻又不敢,一時只能遠望岸上,心中煩悶異常。

他目望江中,忽見十余丈外另有一處巨石,形若孤島,約莫二三十尺見方,地勢寬敞,更妙的是那兒岩石高聳,尚比此地高了許多。盧雲想起昨日大水洶涌沖下的慘狀,自知若要活命,定得設法過去那座孤島。再看兩地相距十丈,或有機會可以橫渡。

正看間,耳邊傳來一聲牛吼,那薩魔夢得咬牙切齒,八成又在吃人了。盧雲搖了搖頭,忖道:「這世上壞人何其之多,安道京、羅摩什、卓凌昭都是壞人,卻沒人壞得過這個家伙。」

人世間,強生弱死,強是弱非,自己不知見證了多少回,這薩魔強奸民女,殺生無數,更是沒有半分道理可言的極惡凶徒。孟子稱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可壞得像這樣的人,實在少見。盧雲搖頭嘆息:「世上怎會有這種人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安道京壞,是因為見利忘義,羅摩什壞,是因為貪慕虛名,可這只妖魔毫無人性,卻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他是天生的壞人么」撇眼去看,只見薩魔手捂胸口,雖在睡夢中,兀自身子蜷縮,想來他肺葉破洞,一呼一吸間,必定痛苦異常。想來天道輪回,老天爺正在折磨這個惡人。盧雲微微苦笑,撫摸自己疼痛的肋骨,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他盧雲又干了什么壞事,卻要給這般折騰沒道理,上天根本沒道理。盧雲苦笑撫面,怔怔望著薩魔,正看間,忽地咦了一聲,只見薩魔的內衫上綉著一只小小鳥兒,卻是小時候媽媽買過的黃鳥內衫。盧雲微微一笑,心道:「這衣衫是窮人家穿的,這妖魔有錢得緊,可太也不講究衣著了。」他望著那小小鳥兒,耳里聽著薩魔痛苦的呼吸聲,不知不覺間,想起了媽媽,眼淚竟已盈眶。

天生萬物,難道真是要讓大家相互殘殺看自己多讀聖賢書,方才橋上一場大戰,只因給逼急了,竟又走上了卓凌昭的老路,殺了多少人盧雲眼望薩魔,滿心茫然中,不由嘆了口氣。倘若自己仍在塵世,一有機會殺死這人,決計放他不過,可現下兩人孤守苦島,竟然成了天牢難友。他望著那條魚肉,怔怔不語。

該怎么做

盧雲微微苦笑,當下也不再多想,伸手搖了搖薩魔的手臂,喊道:「喂!給你吃魚。」

薩魔給搖了半晌,忽地虎吼一聲,這才醒了過來,他睜眼望著盧雲,眼神兀自凶狠。盧雲拿著魚肉左右晃動,慌道:「給你吃魚,給你吃魚。不要再打了。」這薩魔是蒙古人,也不知是否通曉漢話,但魚肉滋味鮮美,總曉得去吃吧盧雲知道這家伙自私涼薄,倒也不敢整條給他吃,當下站起身來,撕下一塊魚肉,張嘴啊道:「來,先給你吃一塊。」

薩魔哼了一聲,別開頭去,模樣很是不屑,想來不食嗟來食。盧雲笑道:「你有骨氣,那我扔下水了。」薩魔又哼了一聲,這回張開血盆大口,蹲坐地下,如惡犬般讓自己來喂。

盧雲苦中作樂,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拿著魚肉,送到了薩魔嘴邊,道:「來,給你吃,慢慢嚼…」話聲未畢,一陣劇痛傳入手骨,竟是大聲慘叫起來,盧雲急著拉出左手,只因那本已受傷的左掌竟給薩魔齊腕咬住!

盧雲痛得眼花撩亂,眼淚鼻涕直流,哭道:「放開我!放開我!」那薩魔卻滿面得意,眼中凶光乍現,看他上下排牙齒發力,竟要把盧雲的手齊腕咬斷,盧雲大怒之下,正要舉掌朝薩魔腦門打去,忽然之間,左手摸到了什么,不由自主間,竟是一陣錯愕。

難怪……難怪這人只會吼叫,原來如此……

薩魔先前被盧雲毒打,早已恨之入骨,好容易得到良機,自要將他的左手咬碎,上下排牙齒待要加力咬下,突聽一聲嘆息,跟著腦門一陣溫暖,竟有人撫摸著自己的頭頂。

薩魔不知咬過多少人,一咬之下,耳里便聽大聲哭喊,再不便是咒罵不休,卻沒聽過有人被咬出嘆息聲,薩魔滿心詫異,忍不住仰起頭來,凝視眼前的男子。

月光映照,只見那人目光悲憫,正自低頭望向自己。

「薩魔,你沒有舌頭」

薩魔不會說話,盧雲與此人交手無數次,卻只聽過這人的吼叫,從未聽他說過一句人話。原來他根本沒有舌頭。兩人目光相接,薩魔訝異之中,大嘴不由自主地張了開來。盧雲把左手抽了出來,蹲在地下,柔聲問道:「是誰割掉你的舌頭」眼看盧雲的目光帶著憐憫。薩魔忽地狂吼一聲,只低下頭去,並未回話。盧雲拿起了魚肉,送到了薩魔口中,喂著他吃了,左手骨雖然疼痛,但不知為何,他也不再害怕,只是一塊又一塊喂著。那薩魔茫然間,也只是張口吃著。月光映照巨瀑,湍湍急流中,兩人一個喂,一個吃,都是默默無語。

吃過魚肉,兩人敵意減褪不少,盧雲便道:「你受傷不輕,讓我瞧瞧你的胸膛。」薩魔吐了口膿痰出來,差點射中臉頰。盧雲罵道:「嘿嘿嘿,你吃了半條魚,不過要看看你的傷,卻小氣什么」眼看薩魔不理不睬,盧雲雙手一拍,故做驚喜狀:「我曉得了,原來你是個姑娘。所以怕我瞧。」說著眯眼望著薩魔,嘆道:「薩魔姑娘。晚生有禮了。」

薩魔大怒欲狂,霎時暴吼一聲,自行拉開衣衫,露出雄壯無比的胸膛。盧雲哈哈一笑,看來請將不如激將,連對妖怪也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