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人間惡來(1 / 2)

英雄志 孫曉 9257 字 2021-02-24

太醫院的內堂傳來一聲嘆息,只見胡志廉起身行走,背手來回兜圈,耳聽老婆哭哭啼啼,兒子哼哼哈哈,他自要嗚呼哀哉了。良久良久,胡志廉快步繞圈,始終一語不發,神態甚是愁悶。一名公子爺替他說道:「袁大人,您醫道精湛,華陀在世,這孩子的病究竟什么來由,您能道個分明么」

那公子爺美目流盼,卻是一名美女打扮而成,不消說,自是瓊芳來了。她望著眼前一名年邁聖手,正是太醫院里資格最老的神醫袁川,八品頂戴。若非胡志廉是禮部侍郎,又靠著兄長胡志孝面子,決計請不動此人出面。

那袁太醫與瓊國丈相交多年,眼看胡志廉請來大小姐陪診,自也不好推托。他眯起老眼,細細打量,只見面前兒童目光呆滯,口水流到嘴角,沿著下顎滴落,沾得皮裘黏呼呼地。袁太醫皺起眉頭,問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好多……」

「郝多你不是姓胡么」

那婦人忍住了淚,哽咽道:「袁大人,這孩子叫做胡正堂。」那袁太醫皺起眉頭,示意家屬莫要插嘴打擾,他伸指撥開那孩子的眼皮,左右瞧了瞧,又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

「好多……」

還是那言不及意的兩個字,袁太醫清了清嗓子:「你爹爹是誰」

「好多……」

「好多爹爹一共幾個」

這哪里是問診,簡直是吃豆腐,胡志廉惱羞成怒,只是有求於人,卻也發作不得。袁太醫卻是臉不紅氣不喘,儼然再問:「孩子,爺爺不跟你打謎,到底好多什么」

「好多鬼……」

「說清楚點,什么鬼」

「好多,井里好多鬼…………」

袁太醫沉吟不語,解開正堂的衣服,全身上下細細去看,赫然間,伸指定向一處地方,眾人睜眼去看,驚見他後背有處小小的紅點。此時娟兒、蘇穎超也都過來陪診,房內連同胡家夫婦在內,一共五人,十雙眼睛眨了眨,心底都生出寒意。

胡志廉慌道:「大人,這……這是什么」袁太醫嘆了口氣,搖頭道:「這是個難字。」

那婦人放聲大哭,一把抱住了孩童,叫道:「造孽啊!正堂,你到底怎么了」

這痴呆孩子本來能言善道,更是說故事的好手,只因一日到小朋友家里玩兒,無意間說了個鬼故事,哪知便成了這等鬼模樣,也不知是給鬼壓了,還是給上身了,除了那個「好多」,十天半月說不出別的話來。卻讓一眾大人束手無策了。

方今中國醫術昌明,由內而外,療法獨樹一格,這太醫院更是中國醫道聖堂,內有兩名六品院判、十員八品御醫,這位袁大人出身世家,做過太醫院院使,更是當今京城第一耆宿聖手,要是連他也不能救,那是萬事俱往了。胡志廉滿面關切,懇求道:「袁師傅,請您務必救命,在下終身不忘恩德。」

袁太醫凝目望著那小紅點,口中喃喃自語,說道:「醫道分醫官、醫生、醫士,內含十三科,曰大小方脈、曰眼口齒耳、曰婦人瘡傷、曰咽喉傷寒、另有鐵灸、接骨、按摩……我做了三十年!這才成了首席太醫……」他不著邊際,越說越遠,胡少奶奶越聽越哀,孩子口水越流越多,眾人火氣也是越來越大。眼看胡志廉面色難看,瓊芳也不便插嘴,蘇穎超含笑便道:「袁大人,您到底想說什么」

袁太醫斜目望向蘇穎超,見他英雄少年,腰懸長劍,倒也不敢造次,只咳了咳,道:「這位公子爺,老夫方才數了十三科,您卻聽了哪科可以治這失心瘋」胡志廉聽了這話,已然掩面嘆息,胡夫人更是啜泣不已,蘇穎超搖頭便道:「大人這話倒不是了,天下瘋人所在多有,難道全都無葯可救么」

袁太醫不多辯解,只吩咐了一名童子,道:「去把六爺請出來。讓大伙兒見一見。」那童子嘴角掛著笑,登時點了點頭,匆匆奔入廊中。娟兒與瓊芳對望一眼,二姝心下一奇,輕啟四張紅唇,問聲未出,忽聽走廊里腳步細碎,傳來陣陣鈴鐺響聲,好似有什么怪東西來了。

鈴鐺脆響,好似貓狗,娟兒茫然便問:「這位袁大人,六爺是只貓么」

袁太醫豎指唇邊,示意噤聲,眾人靜了下來,忽聽門外有人喊道:「太爺…」一個黑影搖頭晃腦,晃盪而來,聽他幽幽再道:「太爺……太爺……不要殺我礙」那聲音有如鬼哭,房門里胡正堂受了感應,登時呼應道:「好多……好多……井里好多鬼……」

兩人彼此唱和,有如孤魂配野鬼,眾人不由駭然。袁太醫嘆道:「這位六爺不是一般人,乃是嶺南趙醒獅趙爵爺的六弟,世家弟子。那年咱與四名名醫趕到大名府出診,便把這位老兄帶回太醫院,這許多年來一直照料著他。」胡志廉心下駭異,與老婆對望一眼,同聲問道:「他這模樣多久了」

袁太醫掐指去算:「那年是庚午年,今兒是己卯年……」村須便道:「過了年,恰滿十周年。」眾人面色慘然,尖叫道:「十周年」袁太醫嘆道:「您知道,這人本來連飯也不會吃,咱們細心照料,這才有了起色,現下他自己能下床走路,也能穿衣了!有時還會學貓狗叫……」

正說得高興,那胡少奶奶慘然尖叫:「我兒啊!你命途多舛呀!」說著直直對著牆壁沖去,便要撞壁自盡,蘇穎超眼明手快,袍袖拂出,已將她卷了回來。

那胡少奶奶腳步一軟,跌入了蘇穎超的懷抱中,放聲哭道:「我不要活了!你讓我死啊!」說著拼命往英俊少年懷里鑽去,又摸又咬,好似要撞死在他懷里才甘心。

蘇穎超滿面尷尬,人家的丈夫便在身旁,自己的情人也在房內觀看,如何能與這女子摟摟抱抱,當下袍袖一拂,將她推了回去,這次卻是朝娟兒飛去。哪知這位九華女掌門迷迷糊糊,不改往日性子,此時只顧瞧著胡正堂,竟不知胡家少奶奶朝自己飛來,猛聽砰地一聲,那女子撞在牆上,已然昏暈。

九華准掌門大為生氣,戟指華山首領,怒氣沖沖:「你干什么摔人家一跤你還嫌胡家母子不夠慘你的人性呢」蘇穎超輕咳一聲,低頭飲茶,故做不知。那袁太醫哈哈笑道:「諸君莫憂,跌打損傷,屬金簇瘡傷兩科,下官最是拿手,再撞十次也救得活。」

胡志廉又恨又惱,恨不得往袁太醫、蘇穎超兩人腦門各賞一拳。他雙手掩面,咬牙道:「到底該怎么辦連你們這些大夫也治不了,天下還有誰能幫手」

袁太醫取出傷葯棉花,自替胡少奶奶擦葯,低頭說道:「別急。他這病不鉤兩生管,你們來太醫院,那是找錯了人。」眾人齊聲道:「找錯了人」

袁太醫頷首道:「當年為了六爺的病,我走訪武林門派,什么崆峒武當、峨眉少林,全都踏遍了……據江湖耆宿言道,三十年前,朝廷有個死對頭,練有一門針術邪功,專能封鎖經脈,讓人瞬間瘋癲呆傻。那位六爺除了背上一處小傷痕,其余全無外傷,腦子也未受震盪,可說與令郎病況如出一轍,我思來想去,他們當是為人所趁……」這話倒提醒了瓊芳,她雙掌一拍,道:「胡大人,你還記得那封信么」胡志廉啊地一聲,忙道:「照啊!可別真是給人害的……」

眾人想起那封怪信的內容,心下均是一凜,胡志廉看到了希望,既有人會這門武功,必然有人能解。忙道:「請大人指點迷津,不管誰能解救小兒,在下重重酬謝」袁太醫搖頭嘆道:「這可有些難處,西天極樂世界,你要怎么找人」眾人聞言,盡皆大驚,紛紛問道:「此話怎說」

袁太醫黯然道:「這門武術很是邪惡,天下唯一能解的,唯有少林寺天絕大師一人。可那年七月初一他便已往生圓寂。」胡志廉扼腕咬牙:「這…這可難辦了……」他轉望蘇穎超,著急道:「蘇掌門,你華山可有人習練相似武功」蘇穎超搖頭道:「對不住了。玉清觀精擅的只有劍法,這些害人邪術,我們並未習練。」

胡志廉扼腕道:「這……看來只有去求少林寺了,我請人找靈定老方丈說,他也許會幫這個忙……」袁太醫搖頭道:「靈定方丈武功雖高,見識卻有限,舉世只有天絕一人能解。」

天絕早已圓寂,這話直如潑冷水也似。正煩惱間,忽聽娟兒幽幽嘆了口氣,胡志廉素知九華山之能,忙道:「姑娘可有主意」娟兒微微苦笑,只是欲言又止,過得半晌,見她搖了搖頭,哂然道:「對不住,我可忘了朝廷的規矩,當我沒說好了。」胡志廉空歡喜一場,自是大嘆道:「娟女俠!小兒的命是拿來玩笑的么」

眼看胡志廉一臉惱火,只在喋喋不休,瓊芳出來打了圓場,道:「快別動氣了,只要知道了病因,必有法子治療……過些日子我替您打聽,說不定爺爺知道什么治病妙方……」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自議論不休,那娟兒卻只低頭無語,似在怔怔出神……

堂內唉聲嘆氣,苦臉相對,堂外卻是熱鬧哄哄,只見太醫院里如食堂,大院里擺了十來張紅木圓桌,五十八名高手全數到齊。原來皇帝得知雙方戰成平局,龍顏大悅之余,便賜下御酒宴席,讓眾家好手吃上一頓美食。只是衙役人手不足,卻不免勞煩一足少壯弟子四下張羅,權充跑堂了。

炭火鍋盆熱氣直冒,羊肉葯膳連肉帶骨,端得是滋補無此。聽得一個嗓音喊道:「添…湯。」陳得福提著大茶壺,四下詢問。點蒼門人提聲呼應:「加…肉。」

葯補不如食補,武人最信各類補品,尋常時便自行煉丹制葯,以求功力大增。只是倒也沒聽說誰吃成天下第一。反倒是「赤面使君」、「黃皮尊者」、「青臉蝙蝠」等中毒外號紛紛生出。看這鮮肉以蔥姜蒜三味炒過,香氣四溢,再以胡麻子、五香、八角、當歸、黨參、黃耆等葯材熬煮,大補神丹在前,正是太醫精心調配的葯膳,「病則怯傷,無病強身」,眾家高手一心提升功力,自是慌忙去搶,湯水淋漓之余,就怕慢了半步。

晚飯時分,葯膳讓人食指大動!只是陳得福的食指提拿大水壺,想動也動不起來,眼看湯水倒盡了,只能哀嘆幾聲,自行來到院外燒湯煮水,一會兒再來服侍大爺們。

「得福、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陳得福斜躺地下,懶懶地煽風加火,眼角卻在瞧著遠處的皇宮。上山十二年,武功練不好,劍法沒根柢,再不樂天知命,又能如何他率著幾名弟子趴在地下,諸人手持蒲扇,模樣懶散,各自閑聊。

此地距承天門不遠,趴地遠望而去,幾百雙鞋子來來去去,大街好生熱鬧,無愧是天子腳下,往來人物的腳下多也華貴,女是仕女,男是名流,絕非鄉下的破爛草鞋可比。

眼前行過一雙綉花錦鞋,鞋頭鵝黃,里襯絨毛,那足踝好生纖細,陳得福嘻嘻一笑,色心頓起,拼命來瞧小腳腳,可惜雪白的腳背給羅襪遮住了,卻是瞧之不見。

陳得福賊眼兮兮,自是瞄得痛快,他想瞧瞧女孩兒的模樣,抬眼去看,赫見一名美女回眸著自己,看她俏眼頗帶玩笑之意,卻是娟掌門。陳得福滿頭冷汗,什么不好瞧,瞧到了武功高手的小腳腳,可別給活活打死才好。他舔嘴刮舌,干笑道:「娟掌門。不吃涮羊肉么」

那女郎正是娟兒,倒也不知陳得福心思不屬,只在瞅著自己的小腳。娟兒蹲身下地,含笑道:「好辛苦哪。這般服侍那幫大爺。」陳得福練劍不成,練武不就,但經理之事卻頗精湛,忙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能服侍各家兄弟………低礙…」

那個「弟」字長長一聲,已然魂飛魄散。原來娟兒蹲身下來,上身衣領略略前傾,賊眼只要大起膽子,便能撇見胸前的晶瑩肌膚。陳得福先把雙眼一閉,心中猛念阿彌陀佛,想看不敢,不看不甘,正迷魄懾魄、急於張眼去看,猛聽一聲清咳,一個聲音笑吟吟地:「得福,真苦了你。回頭叫穎超獎你些什么。」

不必去看也知是誰,眼前來了面折扇,上書「紫雲軒」三字,華山日後的太上掌門駕到。看她身著男裝,蹲在地下,上身衣領也頗敞傾,只是陳得福哪來的熊心豹子膽,眼睛直盯著火爐,干笑道:「本分而已,少閣主可愧煞小人了。」

瓊芳收起折扇,在他腦門上敲了敲,笑道:「做人要本分,非禮勿視,別丟師門的臉。」

陳得福一張臉漲得腫了,雖給黑炭染過,兀自顯出紅來。眼看娟兒兀自不解,瓊芳攜了她的手,一同站起,笑道:「里頭全是大男人,別和他們混,咱倆去街上遛噠。」

兩大娘娘遠走,陳得福自松了口氣,心道:「好險,差點給活活打死。」他拿起蒲扇,懶洋樣地煽了幾煽,滿心邪念中,又往街上瞧去,看看有無便宜可撿。

面前又行來一只綉花鞋,只是這鞋面廣寬,肥鼓鼓地甚是臃腫,陳得福嘴角淫笑,心道:「腳肥人必肥,八九不離十,此女必是胖子。」想著想,斜目往上一看,果然太醫院門前行過一名壯碩女子,後頭幾名丫媛家丁相隨,想來八成是官宦人家的妻妾。

陳得福哈哈一笑,心道:「中!瞧我這眼光,真可練智劍了。」那女子走過之後,卻又走來一雙素凈草鞋。此時乃是大寒冬日,身穿草鞋之人若非僧侶,必屬窮困之徒。果不其然,只見一人面黃肌瘦,狀似窮苦書生,一路躡手躡腳,泄泄沓沓,自朝街角去了。

不到一柱香時分,來來往往行過了數十人,或穿軍靴,或著布履,只是多半質料華麗,想來京城富庶,富貴人遠多於困窮者。陳得福煽了煽火,又見了雙黑頭靴,料來是官場人物,斜目去看,果然是太醫院的衙役,想來是當差的過來輪值換班。

陳得福打了個哈欠,無聊的傍晚,湯水終於滾沸了。他伸了個懶腰,便要爬起身來。

正在此時,又來了一雙鞋,穿在一雙大腳里,只離自己七尺遠近。

盎貴人鞋面油亮,輝光照人,一望便知身分,困頓人鞋頭打釘,皮面破爛,也是一眼便知囊中羞澀。只是說也奇怪,這雙鞋卻讓人猜不透來歷。那雙鞋灰黃黃地,前窄後寬,有些像是軍靴,但質料卻又不是牛羊皮革,色澤形狀更不似布鞋草履,不知是什么東西做成的。

今日一路看來,雖見了百雙鞋,卻沒見過這等形款,陳得福微有詫異,自然多看了兩眼。

忽然之間,鞋跟處露出斑駁黃澤,忍不住讓他瞪大了眼。

這是一雙鐵鞋,鋼鐵所制的大靴。陳得福歪著大嘴,慌慌張張爬起身來,他露出上下排黃齒,抬頭仰望鐵鞋的主人。

雖然只看到了背影,但第一個感覺是那個人很高,至少比自己高兩個頭。

陳得福九歲上華山時,曾經量過身長,那時他只有四尺多一些,之後一年一量,直到十八歲為止。六年來他雖不曾再測過身長,但日夜從玄關門口進進出出,難免對著門口銅鏡顧影自憐一番。那銅鏡約莫一丈二,鏡上有一處碎裂痕跡,據說是給天隱道人打的,不偏不倚,不多不少,離地恰有七尺,剛巧比陳得福高一些了所以,陳得福明確知道自己的身長,六尺九的輕盈體態,常人六尺以下算是矮,八尺以上稱得高,陳得福不高不矮,他是個一般人。

可是那遍體黑衣的背影實在太高了,陳得福必須昂首吊眼,直到頸錐酸痛,他才能看到那人的全貌,他測出面前那人至少比自己高了兩個頭,他該有九尺以上的身長。

九尺……朝廷武將揮舞沉重鐵金刀,無不蠻力過人,這些猛將大多號稱八尺身長。而長得比八尺還高的,他是第一次見到。

傍晚時分,晚霞映照,那人雙肩寬闊如山,臂膀粗壯如柱,威武的身影好似天神下凡,陳得福滿心好奇,他想瞧瞧那個人的長相,是否也是這般威嚴。

好似聽到自己內心的期盼,黑衣人緩緩轉過頭來,朝自己斜觀了一眼。而陳得福也因為這一眼而慌張退後,險些尖叫出聲。

沒有臉。黑衣人夜行打扮,臉面五官全藏在黑面罩之後。通體黑衣,頭帶黑罩,除了一雙精光璀璨的眸子,什么都瞧不到。

濃黑、黝黑,連那威風凜凜的濃眉,也全是黑的。黑衣人便如挑錯時辰作祟的惡鬼,本該是午夜出沒的惡靈,卻選在這個攜來往攘的傍晚時分透氣露臉,那如同服喪的打扮,更驚煞了即將過年的歡趣。

陳得福實在太過驚詫了,他必須搓眼揉睛,他要確信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還是真個活見鬼。

沒有看錯,也沒有眼花,因為大街的老百姓開始議論紛紛,大家都瞧見他了。

那黑衣人朝太醫院行去,然後在門口停下腳步,陳得福齜牙咧嘴,不知此人有何意圖他是來問診的么可他為何要遮住臉面他是來送葯的么那為何要穿成這惡鬼模樣

在滿街行人的驚詫目光中,黑衣人仰望天際,緩緩舉起了蒲扇大的右掌。夕陽西照,陳得福凝目望去,那人掌中握的卻是只茶杯。看他模樣,竟似在邀老天飲酒一般。

到底要干什么陳得福滿心迷惑,還在猜測那黑衣人的用意,猛聽一聲脆響,瓷屑墜得滿地,那茶杯已然爆裂碎散,竟給黑衣人硬生生地握碎了。鐺琅聲響中,一道黑影沖天而起,黑衣人形如大鵬展翅,右腳上踢,高舉過頂,直向太醫院的匾額破去。

砰隆大響,三道黑影飛墜下地,正中那個是人影,身旁兩側各墜下一道斷裂木板,左是個「太」字,右是個「院」字,中間的那個「醫」字,早成粉碎木屑,再也拼湊不全。

這簡直不是人………太醫院梁深門高,那匾額離地至少兩丈五,可這黑衣人人沒有一寸的助跑,只是憑著原地發力起跳,便如沖天炮般飛向門楣,前踢過頂,輕易便踹破了匾額。如此驚人的身手,嚇得陳得福齜牙咧嘴,全身亂顫。

黑衣人解下腰間佩劍,緩緩掛上後背,開始向前行進。陳得福啊啊嘶嘎,他因驚而怕,因怕而醒,很快便明了到自己處境不善。急忙縮到火爐後頭的他,立時與五六名點蒼弟子相擁發抖。眾人眼睜睜瞧著黑衣人跨入太醫院,竟無一人敢發聲示警。

吱呀!面前的鐵壺已然了,那熱燙的茶壺好似發聲大笑,正自嘲弄陳得福等人的膽怯懦弱,它噴出火氣,如戰地號角般向天怒嚎。

水在沸、火在燒,真正的「魁星戰五關」………

即將開打!

事發的時候,太醫院里有多少人呢據事後高天威點名估算,連後來趕到的瓊芳、娟兒兩人一入,門內共有六十四人。除了衙役、太醫、朝官,剩余的全是武林人物。這些好手分屬不同門派,合點蒼、九華、玉清、山東神刀門、河北祝鐵槍與紫雲軒等六個中國門派!連漠北的五大幫會算入,在場一共有十一個門戶。

太醫院是朝廷衙門,分為三進建築,第一進自然是朱紅大門,門內是處青石地板廣場,當時有五十八人圍爐飲酒!輩份九桌,主桌坐的是海川子、玉川子、赤川子、宋通明、呼林特罕、無也明玉等人!舉凡出場將士與門派首腦,大多在這主桌吃食。其余八桌各在院內角落,客人雖多,但場地寬闊,卻也不顯得擁擠。

第二進是衙門,也是太醫院平日洽公問診的所在。此地與第一進大門相隔二十丈,映粱條長廊相連。當時哲爾丹正在堂內,與一名熟諳蒙語的御醫閑談!另有兩名衙役孔目在場相陪。

第三進則是收藏名貴葯材的內堂,稱為惠民葯局,那時瓊芳與娟兒先行離開,堂里僅余幾人,兩個是夫婦,一個是太醫,一個是孩童,四人手無縛雞之力,但堂里還有一個蘇穎超,這一進便如銅牆鐵壁。

陳得福是第一個見到背影的人。而第一個撞上那黑衣人的,卻是這個倒楣家伙。

匾額墜下來的時候,赤川子從主桌起身,來到了大門,他正要找地方撒尿。

點蒼七雄,掌門是大師兄海川子,今日上場的玉川子則是三師兄。這位起身撒尿的赤川子剛巧夾在中間,恰恰行二。只是熟悉西南事的都知曉,說起武功,赤川子其實還在掌門之上,乃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只是武功再高,凡人年紀大了,身子還是有些毛病,這位點蒼高手近年來為頻尿所苦,平日出門在外,甚少飲水,但宴會時又是羊肉鮮湯、又是御賜美酒,卻是難以忌口,加上同桌英雄滿嘴奉承,馬屁隨著一杯水酒送上,自讓他腹中水汁飽飽。也是喝得多了,赤川子只得借故離桌,找處無人牆角舒坦一番。

也是這樣,匾額墜下來時,幾乎砸中了赤川子,也讓他看到了一堵牆。

說也奇怪,明明沒有醉意,門口卻冒出了一堵高牆。赤川子滿臉納悶,凝視著眼前不到三寸的壯實黑牆。那牆給黑布覆蓋,望來結實寬闊,幾乎擋住了自己的視線。赤川子望著地下裂成兩塊的匾額,在剎那間醒覺過來,眼前不是一堵牆,而是強,一個真正的強人。

赤川子年過花甲,江湖閱歷足有四十年,心中驚歸驚,卻也在一瞬間寧定下來。他往後飄開三尺,打量著不是高牆的高強。那是條門神也似的巨漢。

肩寬體高,頭戴黑罩,此人背後還帶了柄利刃。除了一雙神光湛然的眸子,這人什么都不願露出來。毫無疑問,黑衣人必然滿懷敵意。

大敵當前,赤川子不至於笨到向他問好,他挺舉寶劍,露出了防御身法。跟著以江湖前輩的身分喝問:「你!是干什么的!」

黑衣人踢破匾額,必有什么用意,赤川子當然希望弄明白。只是這人沒有回話,也沒有動手,魁梧過人的黑衣一言不發!低頭瞄望矮他一個頭的點蒼耆宿,目光極為平淡。

「你!難道不知!」赤川子嘴角冷笑不休,伸手朝那人胸膛拍去,「已惹出大禍了么!」

此話一點不假,因為場內五十八名好手已經半數起身,一百另一十六只眼珠子都朝大門瞪視而來,人人眼神驚奇,但那目光僅僅帶著訝異、帶著錯愕,可沒有一只眼珠帶著畏懼,連一分一毫都沒有。

黑衣人依舊佇立大門,精光閃爍的目光看不出喜怒,他淡淡回望場內的一百一十六只眼。他的眼神也無分毫畏懼,就像面前是一座坦盪無人的廣常

「你!誤闖鬼門!必須……」赤川子伸指向地,狠力怒點,「跪、下、謝、罪!」

跪下謝罪,一字一頓,聲嘶力竭。這樣的勸說並不算過分,對方踢破太醫院匾額,存意挑釁,跪下求饒便算了結,已是便宜生意了。總比當場提劍殺了他,抑或讓數十人圍毆致死來得強。

黑衣人居然沒有回話,也沒有下跪,他只是面向赤川子,邁步向前。赤川子武功絕非泛泛,尤其拔劍之快還在掌門之上,他見黑衣人邁步走來,瞬時左手拇指向上輕推,頂開了劍柄,放聲狂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獄無門!」西南第一拔劍法使出,右手探落,按劍握柄,暴喝道:「你闖進來!」

刷!四尺青鋒出鞘,那黑衣人微微頷首,粗壯的右腿也已抬起,看模樣便要踢出。

說到劍法高強,赤川子不是天下第一,甚至連天下第十都難列名。但要說到「拔劍技」,這位點蒼掌門卻大有門道。此人拔劍之快,天下罕聞,非但憑仗手腕之力,還仰賴了師門密傳的特制劍鞘。只要左手拇指一彈,機簧發動,便不用右手拔劍,長劍也能離鞘。靠著這手拔劍密技,點蒼七雄才能行走江湖,於武林間尋得立足之地。

點蒼掌門抄起長劍,哈哈大笑,四尺劍光閃耀,聽他揮劍怒嘯:「傻子!看招!」

劍光閃出,黑衣人的右腳也已高舉,陡然間身影閃動,那人開始飛快倒退,竟然退縮了。赤川子半空漂浮,仰天大笑,看黑衣人裝模作樣,最後還不是懾於自己的赫赫威名

門下的黑衣人越來越小,相距越遙,身影益發模糊不清,赤川子仍在大笑,正要再次喝話,忽聽當啷一聲大響傳過,黑衣人的身子倒了過來,成了頭下腳上,赤川子滿面詫異,不明究理,忽然背後一陣燒燙,居然聽到這樣的驚呼:「赤川道長,你還好么」

這位點蒼高手撞翻了火鍋、碰碎了盤碗,一路滾進人群之中,口中鮮血直冒,卻還在大笑不止。十來雙手掌半路攔阻,都想拉住他,卻沒一只手拉得住

黑衣人右腳高踢過肩,兀自舉在半空。情勢急轉而下,全場賓客本在劃拳敬酒,此時都已鴉雀無聲,連肥秤怪、算盤怪這等滑稽人物都已停下酒杯,以赤川子的江湖輩份,居然擋不住一踢眾人或驚詫,或好奇,目光都已望向大門。

那黑衣人放落了右腿,拍了拍黑褲上的泥灰,再次往場內行入。當地幾聲響,主桌的幾只酒杯砸在地下,霎時四條高壯身影霍地站起,圓桌木椅都已搬開。

「朋友,站住!」

低冷的嗓音響起。黑衣人停下腳來,他的面前立著一只大虎,霸住了去路。這人腰間懸著翔鷹寶刀,雙手抱胸,斜立在前,他的眼光略帶殺意,冷冷打量眼前的黑衣人。

這人身穿盔甲,幾與黑衣人一般高矮,雙肩厚實,也與黑衣人同樣寬闊。橫眉豎目說明了他的身分,這位是力戰蒙古三大高手的鐵漢,山東神刀少主,「天雄」宋通明。

巨漢對峙,廣場里三道黑影竄出,無聲無息地過來包圍,左邊是金察欽,右邊是呼林特罕,背後是宗澤思巴,熊虎獅豹,四獸包夾之下,黑衣人已如野狗般孤立無援。

宋通明雖是襲爵世家出身,但他自小好斗,偏愛街頭混戰,專與地痞太保撕打,見了黑衣人直闖大門的蠻事,倒也不感吃驚。反把年少輕狂的傲性激發起來。

宋少主微舉右掌,示意眾人退下,他要獨力解決眼前的狂徒。

「兄弟……」宋通明把寬闊的肩膀抖了抖,旋即向前一步,與黑衣人對面站立。他右手輕揮,拍了拍對方的胸膛,輕蔑地一笑:「老子操……你娘。」

第一句話便是最惡毒的侮蔑,這就是街邊惡戰的挑釁調子,一把無名火燒將起來,雙方可以結下百年難解的血海深仇。宋通明狂妄挑釁,黑衣人卻未開口回罵,仿佛他是個聾子啞子,抑或是個外國之人,聽不懂旁人對母親的問安。

宋通明冷冷一笑,伸手抓向對方的衣襟,黑衣人也緩緩探出左手,迎向宋通明的右掌。頃刻之間,兩人雙掌相握,各自凝舉半空。宋通明蔑笑道:「不肖孫子,想比手勁兒」

黑衣人的目光如冰,仍未回話,手指卻開始收攏發力,宋通明嗤嗤冷笑,神刀少主年過三十,戰場力敵萬軍,江湖狂戰群雄,從未怕過誰。瞬間也已發出雄渾內勁。

蠻力大戰開始,黑衣人對宋通明,左掌對右掌,十指交握僵持,這等腕力比試,身高者必占優勢,不過宋通明體型巨大,幾與那黑衣人一般高矮,誰都沒占便宜。

一呼一吸之間,猛聽「神刀少主」厲聲暴喝:「神刀勁!」

眼前的場面再干脆不過,他要折斷那黑衣人的右腕,再將這不速之客交由點蒼發落,也好讓赤川道長一吐怨氣。

嫡傳心法發出,功力灌下,盡管身上有些內傷,但無礙於「神刀勁」的運用,何況身旁強援無數,根本不必留下余力。「神刀勁」暴起,黑衣人的手腕向後退縮,這是落敗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