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黑契丹(1 / 2)

英雄志 孫曉 4832 字 2021-02-24

鄂圖曼、土庫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路東移,緩緩凝下,來到了藍色的里海。

指端持續東移,穿過了黃煙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國花園。

指節收攏,束起手上的地圖,霎時之間,一雙銳利的豹眼凝視前方。

冬日過午時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輝映皇宮尖塔,綻現帝國天威,這里是富庶之鄉,西域第一大國,傳奇之城撒馬爾罕。王宮正門的那個剽悍身影奉召返京,即將為帝國寫下新的一頁傳奇。

「帖木兒滅里」。蒙可汗恩賜,他是第八代「煞金」。

長發覆蓋正教英雄的前額,垂到了面頰的兩側,寬高的衣領豎起,掩住了滿是胡須的下顎與嘴唇,除了那雙明亮的眼神,豹將軍什么都不願顯露出來,便如回部的女子一般羞澀。

女人以面紗隱藏美艷的面孔,為了嚴格的誡律,她們把肉體的美好留給丈夫,那英雄呢用濃須遮蓋堅毅的嘴唇,用長發覆蓋英俊的面頰,帖木兒滅里那剽悍的臉孔,卻是留給誰呢難道是為了無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將地圖收入了懷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隨從,直朝王宮邁進。

行上寬闊的瓷階,地下那片寶藍瓷磚激起光芒,彷佛遼闊的藍色裹海。軍靴一路踏踏亮響,勇士歸國,身旁侍衛一個個提槍肅立,豹將軍是他們心目中的天神,無人膽敢失禮。

斑大的身影無畏無懼,帖木兒滅里昂首闊步,向前侵襲。陡然間,腳步聲停頓,帖木兒滅里深深吸了口氣,肅身轉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牆。

好久沒看見這幅壁畫了,兩年了,好像出使鄂圖曼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都城,瞻仰這連綿不盡的血腥大壁畫。

一幅又一幅的圖畫,描繪了汗國的傳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學的英雄……但描繪他不需五顏釉彩,只需割開羊頸,讓鮮血般的燙紅潑灑上牆,那便足夠了。

一切傳奇的起源,「跛者」,描繪他的凶顏只需一種顏色,大血紅。

西方聖人誕生後的第一千三百七十年,統一回紇人、波斯人、普圖什人,「跛者」創建了蒙古第二帝國,這就是壁畫里的故事。「跛者」踩過了滿地的死屍,懲罰了北方欽察國,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奧斯曼與伊兒汗,殺人王自稱是成吉思汗後裔,他就是第二帝國的開國聖君帖木兒大帝。

讓人驚怕的凶狠面孔,連第八代煞金也無法匹敵,他被迫向後退開一步,內心出現了悸動。

「跛者」幾乎統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圖曼、勇猛的賽爾柱,這些梟雄在他眼中,不過是待宰的羔羊。這位大帝殺了很多人,他連自己的祖先都殺死了,自稱是蒙古王公直系子孫的帖木兒,他的輪廓一點也不像尊貴的成吉思汗,他是突厥後裔。

「跛者」征服了無數人,卻無法征服自己,他連自己的身世都必須偽造。

突厥人偽稱蒙古人,波斯人改裝大食人,不幸的時代,總有許多的悲哀。也許,這樣的無奈安慰了自己,讓他選用了這位征服者的名號,從此自稱……

「帖木兒滅里!帖木兒滅里!」

沉思被打斷了,背後喊起了自己的姓名,雖然從出生就用了這個姓名,至今他依然感到陌生。帖木兒滅里低聲嘆息,他回轉身子,單膝跪地,等候著西域第一強國的君王到來。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空曠的宮殿長廊里激起陣陣回音。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大胡子,大胡子兵卒簇擁著一個大胡子,來到自己面前。帖木兒滅里低頭垂目,雙手交叉胸前,稱頌道:「偉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兒滅里不敢直視您雄獅般的尊顏。」

眼前這個寬厚的男人叫做「達伯兒罕」,他就是當今汗國之君。面對稱頌,國主只如平常點頭,他拍了拍帖木兒滅里的肩頭,吁出了一口長氣:「你可從西方回來了……」

面向可汗,帖木兒滅里也如平常一般,緊緊地眯著豹眼。耳中彷佛響起了那場激辯……

木里詫可汗如是說:「殺戮就是愚昧!汗國夠強大了,掌管帝國的男人不必驍勇善戰,西域要想繁榮富庶,就必須選擇一位仁慈的君王。達伯兒罕,他就是朕的決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殘酷的,仁慈的獅子沒有食糧。它會被別的公獅子吃掉,它的配偶會被強奸!」如同天竺猛獅的四王子,向佛祖般的父親發出獅子吼:「你的決定錯了!」

帖木兒滅里跟隨在可汗背後,口中不由發出幽幽嘆息。身為勇士的他,毋寧相信了四王子。膽小鬼不會發動戰爭,卻也無法保護汗國,達伯兒罕不是英雄,他的見識不如父親,才干不如祖先,他無力維持帝國。

怎么辦呢佛祖的無邊法力也無法解開的難題,木里詫可汗要如何解決

答案是一個寶藏,帖木兒滅里下彎的嘴角微微平復,眼前閃過了寶藏的容情。

那年寶藏站在空曠貧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詫:「我們不是獅子啊,我們沒有銳利爪子,可是我們……」寶藏舉起白嫩的兩只小手,笑道:「有這個啊!」

十一年來,汗國不曾發動過一場戰爭,但它的領土卻變大了,物產增多了。凶暴的土庫曼人馴服為溫良農民,桀傲的突厥人成為巧手工匠。當他們放下了反抗的刀刃,拾起了牛犁,從內心呼喚寶藏的名號時,對木里詫可汗的感激就更加真誠。

「銀川,我們的母親、我們的長姐。感激你為我們帶來食糧,」

銀川公主,她就是這道難題的解答,也是木里詫可汗留給臣民的寶藏。

帖木兒滅里眼中閃動著笑意,腳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聽說寶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宮殿里。

當年自己編入了衛隊,奉召參見中國公主,見面謁上之前,帖木兒滅里便聽過了傳說,據稱這名女子來到西疆之時,便以母儀天下的氣韻驚動萬軍,連最剽悍的「勃耳嗤親王」也曾目眩神馳。

誤把枕邊馴羊當寶藏,這豈止是天大的笑話而已恐怕還是個亡國警訊。那時的帖木兒滅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負的他心里也有一個寶藏,不過這與女色無關,從波斯到土庫曼,無論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欽察女子,他連正眼都不想多看一眼。

如同驕傲的突厥人、蠻橫的蒙古人,這位名將也有屬於祖先的光榮過去,他之所以投效汗國,只為了一個埋藏已久的湮沒寶藏。銀川是干什么來著,他懶得理會。

立在殿階下,等候謁見高高在上的公主,當遙不可及的眼神望來,帖木兒滅里便如其他侍衛一般唱名,只是不同於他人,他不願王妃對自己有任何印象。早以長發覆面的他唱名之時嘶啞嗓子,帖木兒滅里五個字低沉快絕,渾不可辨。

汗國里這樣的名字成千上萬,誰也記不得,連他自己也經常忘記,何況別人

偽裝了一切,並不是來玩的。四王子叛亂,他並未追隨新王當政,他也沒有歡呼,誰當政、誰反叛,於他都無涉。心中記掛的只有那個寶藏,它夜夜哭訴,不住糾纏自己,終於讓他甘冒生死大險,孤身投入汗國,成為王宮侍衛。

一年後,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這是千載難逢的一晚,今晚圍獵,大批侍衛都保護陛下去了,整片花園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親的遺言,來到了那株大樹下,他撥開泥土,拔掉了幾十朵金雀花。在那一刻,眼前閃耀生輝,百年來的傳說被證實了,而內心塵封的往事,也被揭開了……

帖木兒滅里咬牙忍淚,花費了十年的心力,輾轉五個世代,它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孤獨的武士緊緊抱住他的寶藏,淚水不自覺地墜落下來。

幾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兒滅里被驚動了,咬住銀牙,斜目向後,花圃里高掛明月,月下有個閃耀生輝的女人。柔光使她的發絲發亮,襯得她的膚色更加白嫩。

萬里西疆,卷發女子無數,但秀發能如水瀑般垂落雙肩的美女,舉國卻只有一個。

銀川,來到御花園漫步的她,居然沒有宮女陪伴。

第二次相會,無疑讓帖木兒滅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歲母親過世後,便再也不曾看過來自東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兒滅里雖然帶著詫異,他的目光卻情不自禁地停下,駐留在如瓷器般閃耀生輝的美女身上。

也許是看得太專注了,當中國美女回過身來,發覺了蹲在樹下的自己,帖木兒滅里居然不及回避。他現出了驚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沒有一個侍衛應該坐著。侍衛應該站、應當走,他們的職責是巡查。帖木兒滅里迅捷低頭,讓長發蓋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煩,更不要王妃認出自己。

腳步聲響起,美女緩緩行來,王妃的影子停在怠惰侍衛的臉上。

「你在偷懶。」字正腔圓的回回話,悅耳動聽。

賓……帖木兒滅里口中沒有說話,只是在內心發出哼聲。沉默無言的他緩緩起身,有些冷漠,有些無禮,但也不至於招惹冒瀆的罪名。在凶狠豹眼的注視下,中國美女望著滿地的金雀花,問道:「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偉大的殿下,她們太過嬌弱……」帖木兒滅里森然搖頭,冷冷地道:「風吹草動就能讓她死亡。」

聽得這樣的回答,中國美女怔怔不語。她搖了搖頭,道:「正因為嬌弱,所以更要保護她們,你說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撿起了死去的花兒,良久,終於捧著滿手的金雀花,轉身離開了。

帖木兒滅里冷冷瞧著,霍地發出斷喝:「請留步!殿下。」

中國美女回眸過來,望向樹下的虎豹。聽他道:「把花留下來。」

無理也無禮,這個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詫異,一雙美目眨了眨,問道:「為什么」

帖木兒滅里低下頭去,右手緩緩移入上衣內袋,扣住了十字鏢:「這里是我看守的地方,即使是你,也不該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毀壞花木的人,卻只能這樣直截了當地喝止。他不善於說謊,也不知該怎么詐騙,總之他不會任憑王妃捧著金雀花離開。

必須保護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會招來宮女。屆時臉掘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懲處事小,萬一泄漏了來歷,那可事關重大。此時此刻,必須確認這個女人對自己無害,否則……他也沒什么選擇。

帖木兒滅里很凶,王妃好似有些詫異,她點了點頭,雙膝並攏,微做彎屈,在凶狠的目光注視下,滿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這個女人的儀態確實高雅,即使垂手落花,她也沒有彎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雙素手溫柔地讓花兒睡在一起,像是替她們做了個窩。

很好……帖木兒滅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樹下睡覺一事,您不會告訴別人吧」

豹眼如刀,駐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頰上,這是極為犯忌的舉動,但他必須確保平安,他不想招惹麻煩。倘若王妃把消息傳出去,抑或在王宮里大聲嚷嚷,他還是必須做出決定。

善變的女人……只要現出了狡獪的神色,抑或是憂慮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么字句,都不必聽了,帖木兒滅里不願冒一點險,尤其是在臉出寶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聽她微笑道:「你很懶惰,又很會毀損花草,王宮里幾百個侍衛,沒一個人像你這般惡劣……」豹眼微眯,十字鏢緩緩掏出衣袋,耳中又聽道:「不過您莫要擔憂……我不喜歡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聲音極為誠摯,絕無虛假之處,聽得出來,這女人天生不會說謊。帖木兒滅里松懈了,利爪回縮,放開了十字鏢。正要答謝,王妃微微一笑,說出了自己最為驚怕的幾個字。

「您現下放心了么帖木兒滅里。」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再次讓他的右手收緊。連自己都會忘記的名字,王妃卻能記住,她不是尋常女人。樹下的侍衛顯得極為不安,他眼中現出了懼怕,腳下不由自主地踱步,像是徘徊的豹子。

「你……你為何記得我的名字」帖木兒滅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國家里,勇士們不會隱藏他們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頓,目光輕掠,轉朝自己的覆面長發望去:「你很不同,你用頭發蓋住了臉,所以我記得你的名字,帖木兒滅里,長發的帖木兒滅里。」

不曾那么怕過……自小到大始終隱姓埋名,倘若把戲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能待在這個國家了,帖木兒滅里咬緊牙關,雙手握拳。現下有兩條路,立時離開汗國,不然坐以待斃,等候被人揭穿身份。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當場逃亡,離開這塊令人疲憊的土地。

「帖木兒滅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子,可是你卻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訴我,為什么」

面前的女人活脫是個笨蛋,她還說著令人更為不安的話,她替自己的命運下了決定。

帖木兒滅里沒有選擇,他亮出了樹下掘出的寶藏,也為這個寶藏找到了高貴的祭品。

這是個危急時刻。四下無人,月過中天,地方是幽靜的庭院,無人能救王妃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來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這個美女便會身首異處。

「好別致的刀……」中國公主掩嘴驚嘆,她望著即將吃人的凶器,露出好奇的神色:「我沒有看過這樣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子……「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兒滅里冷冷一笑,將多年來的辛苦橫在王妃面前:「你可以盡量看,看個夠。在你……嘿嘿……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