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十年一覺(2 / 2)

英雄志 孫曉 11302 字 2021-02-24

裴鄴幽幽嘆息:「照啊,咱們這些大臣怕的就是這個。大戶人家,那是百來口人啊!嗣源不認錯,皇帝不放人,顧家沒了俸祿,北京的官宅又給抄沒,百十口人蹲在客棧里,開銷哪里吃得住眼看娘親以淚洗面,姨娘東借西湊,便把倩兮逼了出來。」瓊芳啊了一聲,道:「是顧小姐!」

裴鄴遙想當年,嘆道:「嗣源也該引以為傲,他雖然沒有兒子,卻還有個能干女兒。顧夫人富貴福態,禁不起大場面驚嚇,家里只剩倩兮與姨娘管用,這兩個女人平日看不對眼,患難倒也能見真情。當下商議了,先領著老小遷居,租下一處舊房子,之後變賣所有首飾,姨娘主內,倩兮主外,兩個女人便開始多方奔走。」瓊芳低聲問道:「她們還能找誰」

裴鄴道:「我是第一個不請自來的,老朽與嗣源何等交情,她不找我,我也會找她。我那時向她剖析局面,朝廷里若要論到實力,只有幾個人說得上話,除了你爺爺以外、何宰輔、陳二輔都能救,不過與顧家有交情的只有兩個,一是威武侯大都督伍定遠,另一個則是監管輿論的五經博士楊肅觀。若要救人,必須從他倆身上著手。」瓊芳聽這計策甚是對盤,連連頷首,問道:「他們怎么說」裴鄴道:「那時伍定遠去西北打仗了,沒有一兩年是回不來的,一時找不到人。再說這人官場手段剛硬,遠不如楊肅觀機巧管用……顧小姐知道爹爹情況危急,便去拜訪他,盼他出力救人。」

瓊芳微微一笑,插話道:「他還能拒絕么楊五輔不就是顧小姐的……」

說到此處,背後書架一陣輕晃,瓊芳趕忙回頭去望,卻又沒了動靜。她怕裴鄴知覺,忙道:「後來呢楊五輔答應了么」裴鄴道:「楊五輔說,他會盡力。」瓊芳大喜,插口道:「我就說嘛,他一定答應的,後來顧尚書就放出來了對不對」

裴鄴苦笑道:「我話還沒說完,他是說……他會盡力……盡力勸,勸顧尚書讓步。」

瓊芳愕然無語,裴鄴叉道:「楊肅觀這句話一說,已與推搪婉拒無異。倩兮大為生氣,要是她爹爹願意認錯,自己早就出來了,哪還需要求人顧家父女天生一個孤傲脾氣,當下也不鄉做爭執,拂袖便走。」瓊芳搖頭道:「楊五輔居然見死不救,實在不敢相信。」

裴鄴咳了一聲,道:「楊肅觀天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一顆心長了十七八個竅。他這么說話,大有用心。當時我也不諒解,隔日楊肅觀找我說了,他說自己早已奏請上命,把這個案子轉入大理寺。只要不讓御前侍衛插手,顧尚書就不會被虐打,也不會被人下手刺殺。他不敢擔保顧尚書何時出獄,但他可以保證,他在獄里一定平安。」瓊芳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他早有安排……那……那他為何要氣顧小姐」

裴鄴道:「想要和皇上斗,那是跟自己的腦袋犯沖。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讓步不可。倘若楊肅觀大賣故人情,一股腦兒跳到顧家父女那一端,說不准倩兮發起小姐脾氣,硬把事態鬧大,到時聖天子下不了台,楊肅觀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顧小姐死心絕望,好來幫著勸她爹爹。」瓊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么」

裴鄴嘆了口氣,道:「她要這般干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兒了。故人見死不救,爹爹也不願屈服。倩兮也不來怕,她去獄里見父親,探明心意。嗣源那時也很猶疑,便問女兒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說事情都到這個地步,只有挺下去,她會讓爹爹沒有後顧之憂。

瓊芳點頭道:「難怪爺爺說她比男子還強,真是有膽識。」

裴鄴嘆道:「難處才開始哪,顧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個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個月都是一大筆開銷,這些人養尊處優慣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錢兩即將用鑿,又不能盡賴我們這些親友接濟,倩兮便返回揚州,先把祖宅田產全變現了,換得六千二百兩銀子。一切所作所為,只為爹爹安心坐牢。」瓊芳望著身處的大宅,點了點頭,才知這大房子為何會轉到朝廷手中,原來是當時售賣的。

裴鄴叉道:「房子賣了六千兩,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這些銀子一個人好使,一百多口來花,又能撐得多久呢三個月之後,便已捉襟見肘,待要拮據開支,家丁們卻都鬧了起來,一個個嚷著走,倩兮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便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發散,讓下人返鄉,自己帶著幾個死忠家人搬到一處小屋子,預備賣畫度日。」瓊芳拍手贊道:「妙計!彼小姐畫風高妙,這倒是門好生意。」

裴鄴搖頭道:「你同倩兮一樣年輕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釘,哪里還能從容風雅顧小姐大張旗鼓,皇帝一聽她要賣畫,自是大為惱怒,當月勒令京城書畫買賣,一率課以十倍重稅,又發動些酸儒去譏諷她的畫。眼看門可羅雀,全是些舊日朋友捧場,倩兮沒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瓊芳全身涼了半截,想那顧小姐一個柔弱女人家,沒了俸祿家產,連畫也不能賣,卻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么辦」

裴鄴道:「山不轉路轉,她找了朋友學手藝。改賣豆腐。」瓊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鄴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時顧家住的舊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著貼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東西居然香嫩好吃,顧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嬌聲一吆喝,每天都賣得精光。眼看生意興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達怪令,不准百姓賣豆腐,我這寶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賣豆漿,朝廷禁豆漿,她小姐又賣豆腐腦、豆腐乳、鹵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勝禁,總不能禁食黃豆吧終於給她打贏了這一仗。」

眼看瓊芳錯愕不已,裴鄴更是逸興揣飛,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讓步,禁令一開,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風骨,更是拼命來喝這個「尚書豆漿」,買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隊人龍整整兩街長,當真門庭若市……」

瓊芳呼出一口長氣,笑道:「虧得顧小姐棋高一著!不然我小時可沒豆漿喝了。」

裴鄴哈哈大笑,道:「可不是么那時嗣源沒有了後顧之憂,便又無止無盡地撐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睜睜拖著遺宮案,任憑先帝那些嬪妃快活逍遙。」

瓊芳靜靜聽講,又聽裴鄴道:「轉眼又過了幾個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總不能無止無盡地關著他吧大理寺按著祖宗規矩,已是開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論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來不可。

眼看這場斗法勝負分曉,輸家居然是當今天子,這可怎么得了幾名卑鄙大臣趁機諂上,他們自知奈何不了尚書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顧家砸店。要逼嗣源讓步。」

瓊芳大驚失色,道:「來陰的那顧小姐怎么辦,跟他們打架么」裴鄴搖頭道:「她不會武功,只是個弱女子。那時顧家上下剩沒幾個家丁,她們幾個女子無法攔阻惡徒,報了官,叉無人理會。到得後來變本加厲,大白天里便有人過來滋擾調戲……連著鬧了幾天,百姓們怕了,全沒一個客人……」瓊芳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若是顧小姐,一定殺光他們!」

裴鄴搖頭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雖然不能殺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聖天子動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蟬,誰敢去管可憐豆漿生意實在太差,姨娘與小姐只得到處張羅借錢,日子便又難過起來了。」瓊芳嘆道:「後來呢楊五輔想出辦法救人了么」

裴鄴道:「那時皇上動了怒,誰也無法獨力勸說。那年十一月,恰逢五軍都督輪調期滿,由西北返京,一聽顧家的處境,忙與楊五輔聯名上奏,請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當年第一號起義大臣,身份非比尋常,天子一來看重他,二來也不想背負千古罵名,便先退讓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認錯,只要他願意起草移宮詔書,朝廷非但放他出來,還要升他做一品光祿寺卿,加封男爵。」瓊芳拼命頷首:「皇上聖明!早該恩威並施了!」

燭光閃動,故事也說到了要緊關頭,裴鄴雙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氣,凜然道:「正統三年,嗣源入獄已達一年半。五經博士楊肅觀銜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趙尚食粱同入獄探監,那時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聽我們說了原委,也知事情嚴重。趙尚書明說了:「和皇帝明著干,古來沒一個能活。靠著咱們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換來這個良機。不要為難自己,活路就在筆下,寫吧。以後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瓊芳滿心擔憂,低聲道:「他答應擬詔了么」

裴鄴搖頭道:「趙尚書把宣紙筆墨留下,讓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見他默默無語的神氣,已知他另有打算,楊五輔也很煩惱,他知道我與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請我留下再勸。我等他們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說:「新皇政變,舊帝禪位,帝王家相爭相斗,我們這些臣子人微言輕,只能隨波逐流,如今你家里人都要保不住了,可萬萬不能再逞強,便答應草詔吧。」嗣源聽我口氣轉緊,只是一語不發。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么都到了晚年,還有什么事比得親人的幸福寫吧,不寫才是傻子啊」瓊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淚道:「沒錯,沒有比親人更要緊的。」

裴鄴嘆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里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後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鄴熱淚盈眶,仰天大慟,伸手打過火石,啪地一聲,孔明燈散出耀眼精芒,滿室生輝,瓊芳抬眼望見裴鄴背後的那面磚牆,竟是驚得呆了。

牆上血淚斑斑,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奏折,全數寫著「正道」兩字,或以血書,或布淚紋,整面牆上至少有四五十來幅。裴鄴放聲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後,嗣源就一直寫這兩個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寫,一直寫,當天晚上,終於……撞死在獄中……」

滿牆血淚斑斑,仿佛幽靈悲泣哭喊,瓊芳神為之攝,氣為之奪,顫聲道:「老天爺,這些士大夫……」裴鄴淚如雨下,仰望滿牆血字,悲聲道:「嗣源一輩子獨善其身,晚年卻不能保住頂戴,他給關入了天牢,給罷去了俸祿,一切苦痛起源,便是為了這兩個字……」他握緊雙拳,悲聲道:「正道!就是做……」

「對的事情。」

便在此時,房里傳來一聲低沉說話,裴鄴與瓊芳同吃一驚,急忙取燈去照,房內深處站著一名亂須男子,他凜身仰頸,淚流滿腮,只在凝視牆上的血字。

裴鄴大驚之下,隨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瓊芳見那怪人現身出來,一時驚喜交進,忙道:「別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鄴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見此人衣衫襤褸,雖在大寒冬日,身上卻只罩了件破爛外衫,亂發未髻,蓬頭垢面,實不像北京過來的官人,瓊芳只怕裴鄴趕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繼續說故事,他不礙事的。」

耳聽瓊芳連連催促,裴鄴上下打量那怪人幾眼,擦抹了熱淚,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著大雪,天還沒亮,顧家門口便像往常一樣開門,只是說也奇怪,原本慣來滋擾的惡霸全都散了,門口空盪盪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顧家上下不知發生什么事,他們像往常一樣熬著豆漿,等候客人上門。」

瓊芳一邊偷眼打量那怪人,一邊聽講,但見那怪人低頭垂首,默默無語,卻不知心事如何。

「天剛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銀白,沒有一點足跡。寅時剛過,雪地里來了第一個客人,那是一頂大官轎,就這樣停在豆漿鋪門口,大家睜眼看著,也不知是哪位達官貴人來了……倩兮那時深居簡出,全不與故人連絡,她見了轎子過來,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會。結果轎簾掀開,里頭走出了一人……」

瓊芳微微顫抖,問道:「他……他是誰」

裴鄴低聲道:「楊肅觀,他來給顧小姐報喪。」

瓊芳聞得此言,雖說事不關己,卻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鄴又道:「楊肅觀一言不發,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來,全都哭出聲了。楊肅觀是此案的審官之一,奉令不得與顧家聯系,此刻若要過來,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時顧夫人暈過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說話,只有倩兮沒有哭,她壓抑悲痛,端了碗豆漿,走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坐在那兒,低頭喝著那碗豆漿,他喝得很慢很慢。過得良久,終於放了銅板在桌上,留了四個字給顧家老少,他說:「我盡力了。」

瓊芳咬住下唇,悲聲道:「他沒有盡力!他沒有盡力!顧尚書為什么要自殺太傻了!」

裴鄴垂淚嗚咽:「嗣源自殺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個人都該料到他會尋死,可偏偏大家都睜著眼坐在那兒,盼他草詔讓步,盼他低頭求饒,終於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淚水滾滾而下,滿面自責,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誰都明白,世態炎涼,他如果不願擬詔,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這場政爭繼續下去,他的家小就不會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用他的死來解脫。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對得起妻孝對得起天下人,對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瓊芳用力搖頭,哭道:「不對!不對!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兒妻子還不一樣要過苦日子,他這樣不值得……不值得……」

裴鄴擦拭淚水,搖頭道:「你錯了。嗣源留了一樣東西給他的家人。」

瓊芳哭道:「留什么」她指著牆壁的血字,放聲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頭不動,聽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頭發出嘶嘶聲響,只是在瓊芳的悲喊下,卻是無人察覺。

裴鄴搖了搖頭,低聲道:「自嗣源死後,每日天色方亮,無論天寒風緊,還是大雨滂沱,顧家門口就會停下一頂官轎子,轎中人風雨無阻,每日清晨總要喝完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再去奉天門下面聖。」瓊芳啊了一聲,叫道:「是楊肅觀!」

裴鄴頷首嘆道:「是他。他畢竟沒有完成付托。嗣源用死來消弭政爭,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這碗苦豆漿,楊肅觀足足喝了四年。」瓊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鄴懷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後,倩兮變了許多,從此不和故人往來,她也不要別人接濟,每日里只是默默賣著豆漿,楊肅觀不管刮風下雨,每天早晨都來。接待他的若不是顧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見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強一笑,不曾和他交談。幾年過去……肅觀官位越做越大,升任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攢足了錢兩,便又仿著父親的遺志,重新開辦書林齋。」瓊芳驚道:「老天爺!她……她又拼上了」

裴鄴道:「楊肅觀說他盡力了,但倩兮不這樣覺得。她要為難朝廷,為難全天下的人。肅觀當時監掌天下輿論,倩兮卻想盡法子刻印禁書,她非但把父親遺留的手札發出去,還不斷轉發新稿,李篤吾、顏山農、梁汝元……她一直挑戰朝廷權威,等楊肅觀下手抓她……」

瓊芳幽幽地道:「楊肅觀很愛她吧」

那怪人聽得此言,雙肩便是一震,裴鄴卻不見訝異,聽他嘆道:「也許吧。至少看在顧夫人眼里,便已堅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過,倩兮始終平安無事,楊肅觀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漿也不曾間斷。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漿越顯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為難書林齋。到得後來,普天下莫不知曉,北京曾有這么個清議地方,那是讀書人心中的寶殿。」

瓊芳頻頻拭淚,頗見感動,裴鄴又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倩兮也越來越年長了,不復當年的黃花大閨女。大家瞧在眼里,一個個都感擔憂。到得正統六年底,顧夫人病重,臨終前最後一樁心願,便是求楊肅觀照顧愛女。這位楊大人慨然允諾,便當著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兩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說話。之後肅觀按著古禮定親下聘,終於在夫人靈前娶回了當時年已二十七、芳華將逝的倩兮。」瓊芳怔怔聽著,沒想到楊肅觀人中之龍,文武全材,這段追求路程卻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婦的淺淺愁容,低聲又問:「顧小姐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親不能瞑目么」

裴鄴幽幽嘆息,道:「我起先也是這樣想。但後來轉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選擇楊肅觀托付終身,便已原侑了對方的罪,同時也寬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數拋卻。」瓊芳反覆咀嚼這個「痛」字,低聲又問:「這幾年好像有人私下寫書,專來罵楊五輔,是不是」

裴鄴微微苦笑,擠出了滿頭皺紋,道:「不只現下有人罵他,當年楊顧兩人乘親,罵的人又何嘗少了那時楊肅觀已是中極殿大學士,倩兮則是書林齋主人,豈知望重士林的風骨大儒獨生愛女、居然要嫁給監管輿論的當朝權貴這段姻緣太過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對,在野的讀書人也反對,人人都說楊肅觀別有居心,想趁機抬高自己的名望。」

瓊芳啐道:「真是無聊,這種事也好罵。」

裴鄴低聲道:「在朝當權,便要面對天下輿論,沒有人罵,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輝映一片,四下一片寧靜。瓊芳好似大夢初醒,只是低頭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鄴的說話。想到動容處,眼角竟已濕紅。

「裴先生……」正想間,書房里響起一個低沉嗓音,靜靜說道:「在下想請教三件事。」

話聲並不響亮,卻激得茶碗杯盤微微顫震,裴鄴與瓊芳聞聲驚覺,轉頭去望,卻是那怪人發聲說話。看他雙手環胸,神態無喜無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臉亂須,一身腐朽,當是浪跡天涯的頹倒乞兒。但此人一旦開口說話,房內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壓迫。目光挪移之間,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潔,逼得裴鄴滿頭冷汗。他雖不解武功,卻也知眼前這怪客神氣如斯懾人,必有驚天動地的技藝隨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壯士……想……想問什么」

「這些年來……」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飲:「天下還好么」

這段話當真怪異,仿佛要向天下人問安也似,裴鄴乍然一聽,自也不知如何啟齒,瓊芳也是錯愕木傻,想了許久,替他答了:「應該……應該不算壞吧……」

那怪人聽畢之後,好似不置可否。他緩緩閉眼,眼皮稍一蓋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過得半晌,又聽他道:「容我再問一句,景泰的妃子們……現下還在禁城么」

此話一出,登讓裴鄴吞了口唾沫,這件事干系了顧尚食粱家,堂堂兵部尚書為了正統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後還保不住這群嬪妃,真可說是冤枉白死了。

萬籟俱寂中,裴鄴點了點頭,低聲道:「她們還留在後宮里,皇上沒有為難她們。」

瓊芳歡呼起來,笑道:「我就知道!皇上還是英明的!」她見裴鄴低頭無語,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態沉靜,問道:「是誰保住她們的是書林齋還是顧尚書」

裴鄴掩上了臉,搖頭道:「保住她們的不是輿論,是西北叛軍。」

瓊芳大驚失色:「怒蒼山」裴鄴微微頷首,道:「嗣源死後,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還是一意孤行,他選在嗣源發喪的當天,預備把先帝遺宮趕出禁城,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還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正道。」

瓊芳喃喃地道:「結果怒蒼山打來了……」

裴鄴頷首道:「不錯。那個月西北叛軍占領甘肅全境,高舉景泰先帝的旗幟,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給這些人作亂口實。」瓊芳低聲道:「他們是真心效忠先帝么」

裴鄴嗤地一聲,冷笑道:「權謀,全都是些權謀……景泰與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們什么時候有過忠心了這幫人只是要拿他來做個幌子……」瓊芳顫聲道:「幌子」

裴鄴嘆道:「那年王朝復辟,他們本已成了階下重囚,一看景泰的欽差有意投降,便暗中連絡先帝的忠心部屬,聯手殺死了陳鑼山,重起陣式之後,更以先帝暴斃為由,屢屢指責當今皇朝德行有虧,以來籠絡前朝舊臣,收編整軍、擴增實力……短短幾年,擁軍七十萬,從西北回部、前朝武將,再到受災難民,全數投奔匪寨,進而自號曰「大公天道無私忠勇怒王」。叛軍與朝廷時而談判,時而開打,加上這幾年干旱得厲害,這個天下啊…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治……」

雙雄交戰,人間是非顛倒錯亂,天下情勢如何,自是不言可喻,這段解說等同回答了第一個疑問。那怪人細細思量,忽爾雙眉一軒,沉聲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說。」

裴鄴道:「正統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干涸,之後不斷連綿擴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此之後,冬日越冷,夏日越躁,這些年來打井越鑿越深,水量卻稀少黃褐,加上天候偏早,農作難生,米價已從每石二兩龍銀,一路上漲為五兩。」

那怪人淡淡地道:「六兩曰荒,七兩稱災,八兩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瓊芳聽他熟悉政典,自也驚奇。裴鄴嘆道:「老天爺不賞飯吃,食糧一少,西北戰事便越加緊急,正統二年,甘肅全境淪陷,縱使伍定遠武勇異常,卻也阻不住蝗蟲也似的叛軍,終於退守潼關。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嚴,兩者相為因果,一路朝壞處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聞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問最後一件事,可好」裴鄴微微頷首,聽那怪人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倩兮……現下幸福么」

「倩兮」兩宇乃是閨名,外人豈能叫得裴鄴咦了一聲,反問道:「閣下何出此問這是人家的私事,此問不顯得無禮么」那怪人收斂全身異象,一時宛如廢人。聽他低聲嘆息,道:「在下敬重顧尚書的為人,盼他的愛女能得幸福。還請裴先生不吝指點。」

裴鄴聽他語氣真摯,可那亂須亂發中的兩道目光,卻又滿是悲涼。裴鄴凝視那人面貌,心中隱生異感,忖道:「不對,這人必與顧家相熟。」他上下端詳那怪人,腦中念頭盤旋急繞,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頭去,輕聲道:「裴先生可是不願明說么」

裴鄴凝視那怪人,搖頭道:「對不住,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那怪人低聲道:「為什么」裴鄴抬眼望向滿牆正道,靜靜地道:「我說不出幸福是什么樣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緩緩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萬斤鎖鏈,眼看他緩步行向門口,裴鄴沉聲道:「朋友,你到底是何來歷,可以說一說么」那怪人低聲道:「我的名字已經在房里了。裴先生若還記得我,自當想起。」言迄,便從房門離去。

瓊芳驚道:「別走!你等等……」

裴鄴凝望那人背影,沉思無語,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聲,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卷軸,攤平桌上,瓊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見那白紙早已泛黃,紙面寫了兩行宇,微啟櫻唇,讀曰:「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這字跡瘦骨嶔崎,卻是顧嗣源親筆。瓊芳心道:「這是對聯。」轉看下聯,紙上龍飛鳳舞,草書如雲風飄逸,再讀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飢。」

這卷軸竟是幅精彩對聯,瓊芳滿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誰」

裴鄴滿面苦澀,只是連連搖頭,哽咽道:「是他……是他……」瓊芳聽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腳步奇快,稍縱即逝,當下先不多問,趕忙掉頭出門。

追到了廊檐,風雪蕭然,卻沒見到那怪人的影蹤,瓊芳來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廩屋檐都已瞧過,連下人住居的後院都已查遍,卻沒瞧見那怪人的蹤跡,想來真個不見了。

她在走廊里慌忙狂奔,險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卻是算盤怪,看他低垂著一張馬臉,手上端著些稀飯油條,想來要食早點了。瓊芳忙道:「你有無見到那怪人」算盤怪見她打著赤腳,登時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嗎還要找么」瓊芳呸了一聲,轉頭再奔,口中想要出聲叫喚,卻連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曉。她氣急敗壞,終於氣得一跺腳,停下步來。

最早南下尋訪,只是為了找出寧不凡,之後找出怪人,與他相處數日,益發覺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獨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屬於這個人間,而是天外飛來、意外墜入塵世。

瓊芳忖道:「我可傻了,這怪人為何會來到這處大宅,為何會知曉小姐的閨房、老爺的書房他一定與此間主人有些干系……」

這時瓊芳也不打算留住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從貴州帶了什么「東西」出來,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獸,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緩緩走回書房,要找裴鄴問個明白。只見房里空無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掃,眼看老嬤嬤從桌上卷起一張白紙,瓊芳心念一動,喚住了她,自行接過凝觀,但見紙面還是那兩句對聯,瓊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驚見紙角處墨澤新黑,好似是裴鄴寫就的。瓊芳低聲去讀,又讀出了昨夜見過的兩個字兒。

「盧雲」瓊芳滿心茫然:心道:「又是這個人,他便是那大水妖么……可這盧雲到底是什么來歷」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一夜沒睡,腦中也如草書般撩亂,一雙大眼半睜半眯,渾渾噩噩地回去閨房,喚人打水濯足,這一晚赤腳蹦跳,可難免也加入了烏腳幫。

洗過小腳,趴上了香枕,蓋著顧小姐的香錦鵝被,瓊芳哈欠連連,終於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邊熱了起來……炎炎夏日,喧嘩燥熱,自己來到了一處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車上,身邊有個高大老者,那是爺爺啊,身子搖著搖,車子走啊走的,然後停下來了。

道路擁擠……前頭堵住了……有些無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著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左邊是個圓肚大胖子,右邊還有個高高的男人……

很顯眼的一個人……八尺有吧,他穿著彩鸂官袍,看模樣是個年輕官員,瞧他側著臉和大胖子說話,臉上含著一幅笑,他的臉頰有些瘦削,鼻梁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點了點,那年輕官員好似聽了什么,只慢慢回過頭,朝自己望來,看他臉上還帶著驚訝,那大胖子在他耳邊說啊說,兩人臉上都帶著笑……討厭極了……

唉……那對晶瑩的眸子轉向了自己……沒法子,向他擠個笑臉吧……

劈劈啪啪……鞭炮響起,鑼鼓喧天,驚醒了瓊芳。她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暈黃,晚霞照入顧小姐的閨房,這一覺睡來,竟已過了一天,已到夕陽西下的時候了。

爆竹鬧耳,瓊芳頭痛欲裂,勉力掩著耳孔,緩步行到窗邊,她湊眼望外,卻是揚州街上廟會游街。不少百姓鳴炮慶喜。想來快過年了,方才吵得這般起勁兒。瓊芳皺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補眠,忽然之間,街角的一個身影映入眼簾,讓她再也移不開目光。

斜陽西曬,大隊歡騰百姓游街,街角寥寥落落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名男子側在鐵鋪門口,身穿褐布長袍,弓背曲腰,腳旁立著扁擔,正拿著木板鐵鍋拼拼湊湊。看他身旁有名師傅,手拿金葉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鉛廢銅。

鐵鍋竹木一一拼起,轉眼之間,扁擔成了個面擔子。瓊芳呆呆凝望,心道:「這是個面販。」

那人扛起面擔,從鐵鋪老板手中接過零錢,晚霞彩輝映照,那面孔一點一點入得眼簾……

「這位公子爺呢,便是一甲進士及第,奉調北返的長洲知州……」窗扉微啟,寒風陣陣,不絕從窗外灌進來,在這一刻,瓊芳啊了一聲,耳邊響起了爺爺的說話。她終於醒了過來,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個燥熱惱人的炎夏午後,自己早已見過這個人。

「盧雲!」站在窗邊的瓊芳用力推開了扉扇,朝著香閨主人的情郎大聲吶喊:「還我錢來!」

正統十年臘月二十八,行將過年,前朝最後一位狀元爺抬起頭來,他白面素凈,一頭黑發,那劍眉依然,鳳眼依然,阮囊羞澀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傷印,一切全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