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十年一覺(1 / 2)

英雄志 孫曉 11302 字 2021-02-24

輾轉逃回到了小鎮,但見廟前廣場滿聚逃難百姓。眾百姓經歷了戰火,此刻若得一家團圓,自當慶賀,不幸與親人失散的,則在四下尋爹呼娘,哭聲喊聲此起彼落,一片狼藉。

昨夜的脫衣候檢,與烽火連天、遍地死屍相比,究竟哪個好些瓊芳一行人也沒氣力多想了,一路在難民潮中蹣跚推擠,回入了觀音廟,筋疲力竭之余,無不坐倒在地。三棍傑埋鍋造飯,打水洗臉,讓眾人略做歇息。

眼看怪人蹤影全失,瓊芳卻仍懷抱一絲希望,廟里廟外找了一遍,盼他早從戰場自行歸返,只是回入偏殿,地下僅余一張空擔架,一只翻倒空酒瓶,流灑遍地,遺漬兀未干涸。瓊芳沮喪萬分,回人大殿坐倒,那娟兒一臉沉郁,好似也受了什么打擊,全沒心思說笑,兩人肩挨著肩,相依相偎,又累又困間,眼皮早已半睜半閉。

眾人或倒或卧,連哲爾丹也不例外。只有傅元影仍在忙進忙出,他是此行軍師,就怕戰火蔓延,竟爾打到此處小鎮來了,半個時辰不到,便安排了車馬,早早啟程,改轉水路而去。

從荊州搭船東行,之後再沿運河北上,來到揚州之時,已是臘月二十八。時近除夕,眾人雖不願在外地過年,但總不成大年夜在外奔波,便預定在揚州留到初三,之後再行北返。

一行人唉聲嘆氣,下了渡口,便雇車來到揚州城。時在午後時分,那知府聽聞瓊國丈的孫女駕臨,便親來城門迎接,甚是恭敬周到。這知府年歲甚輕,約莫四十歲上下,瓊芳聽他通報姓名,才知此人姓李,名如風,過去也在禮部任官。瓊芳沒有心思應酬,聽說他要安排驛館,便道:「年關已至,不耽誤大人過節了,咱們自個兒在城內尋找客棧安歇便了。」

李如風慌忙道:「不成!不成!下官多年來深受國丈提攜,未能遠迎,已屬罪甚,萬請閣主玉全,讓下官略盡地主之誼。」瓊武川面子極大,文武百宮多半受過他的恩惠,自己若不受人心意,倒顯得見外了,瓊芳便也不再推辭,任由那李知府安排。

那李如風辦事周全,事前早已打聽清楚此行人數,早備了五輛大車,專供眾人乘坐。

車行入城,眾人聽他一路解說:「揚州又稱廣陵,自唐代便是商業名城,名商巨賈喬寄居者,不下數十萬,可說富甲天下。」同車除瓊芳外,尚有娟兒、傅元影兩人相陪,李如風說得爽快了,兀自伸出食指,定向車外,道:「諸位請瞧那座高塔。」三人抬眼去望,那運河東岸搭蓋佛塔,塔高數層,已然建築大半,規模宏偉,想來所費不輜。

此刻兵荒馬亂,人人看似專心聆聽,其實多半神思不屬。瓊芳聽他喋喋不休,只得勉強一笑:「這要幾十萬兩銀子吧可是朝廷出錢建的么」李如風笑道:「小姐料錯了。這是文峰塔,乃是僧人自行募款興建的,其他地方官員也出了些銀兩,倒不勞朝廷費心。」

眾人有氣無力地點頭,輪到傅元影答腔,聽他低聲道:「難得,揚州之富,非同小可。」

李大人笑道:「過沒兩日便要過年,這天寧寺也在城內,年節最是熱鬧。閣主閑暇無事,倒可以去瞧瞧。」他見眾人一個個無精打采,想來是自己說話不夠響亮,當下吊起嗓子,尖聲道:「說起天寧寺嘛,此乃揚州第一名剎,這寺廟歷史古遠,乃是晉朝太傅謝安的居所,太元十年改宅為寺,名為謝司空寺,數百年來屢次改名,直至宋代徽宗之時,方命名為天寧禪寺……」娟兒愁眉不展,聽得李如風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冷冷便道:「古廟泰半鬧鬼,大過年的,還是不去得妙。」

李如風聽她口氣不善,忙陪笑道:「無佛又無僧,空堂一盞燈,確實寺廟氣悶得緊,花樣年華的女兒家不去也罷。照下官看,不去天寧寺,便去瘦西湖,所謂「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十里長湖,無一寸隙地……」他先開車簾,吟道:「昔年杜牧游揚州,證以詩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橋,引得游人詩興大發,自也是瘦西湖美景之一……」娟兒忍住了哈欠,搖頭道:「看個景也要作詩,揚州這許多風景名勝,豈不做了滿滿一大本」

李如風撫掌大笑,道:「小姐慧黠!正是有詩為證。一景三百詩,一湖三千詞,光是平山堂,便有秦觀、蘇徹、王安石、歐陽修等人作詩留念,其余煬帝陵、隋宮、隋堤、雷塘、谷林堂,莫不有詩有文,單紅橋一地,便有一本「紅橋詩馴,可見一般了。」一路搖頭晃腦,如數家珍。娟兒聽得頭痛欲裂,尖叫道:「住口!誰記得這么多!」

李如風驚道:「對不住對不住,不才說得確實快了些,這兒有三本下官親筆的「如風詩馴,貽笑方家。」說著從車中取出三本詩冊,一人贈了一本,堂印題字,無一不全。眾人口唇喃喃,娟兒仰天張大嘴,瓊芳低頭掩小口,不約而同打了個哈欠。

揚州古稱江都,幾百年下來,引了無數騷人墨客前來賞景。大哥大姊游揚州,自李白、白居易、杜牧、李後主起算,名人誰不寫描揚州揚州又何能少了名人大人物來園賞景,小人送筆端硯,美景抬詩文、詩文抬官人,官人復抬美景,循環加乘,自是相得益彰。只是尋常百姓毫無文名,若想東施效顰,學人家在風景名勝狂塗濫抹,卻不免給送入衙門究辦,不可不慎。

一路耳根不凈,眾人勉力支撐,終於來到了今夜下榻之處。車馬停下,便有大批官差過來搬運行李,門前車馬喧騰,甚是熱鬧,雖在異鄉驛站,卻也有些年節氣氛了。

瓊芳立在門前仰看,但見此處宅邸宏偉,園林建築精雅,當是大戶人家住居之處,便問道:「素聞揚州園林造景巧妙,號稱「園林多是宅」,莫非這也是哪位前朝古人的故居么」

李如風拍手大笑:「照啊!綁主果然目光不凡,這豪院正是前兵部尚書顧大人的宅郟。」

眾人哦了一聲,均有驚奇之意。肥秤怪問道:「顧大人還住在里頭么」肥秤怪模樣古怪,但國丈交游廣闊,向喜結交江湖中人,李如風倒也不敢怠慢,含笑便道:「老爺子可說錯了。這棟大宅早已賣給了朝廷,現為揚州驛館。」

肥秤怪心下一奇,問道:「這顧大人是個大官吧他好端端的,干啥要把房子賣了」

李如風微微聳肩,淡淡地道:「他死了。」

肥秤怪心下一驚,還待要問,一旁傅元影登將師叔架開,示意他莫要再問。眾人沉默半晌,瓊芳咳道:「揚州地靈人傑,今夜得宿狀元宅,卻也不枉來了揚州。」李如風微笑道:「說得是。少閣主如此身份,貴人貴地兩相宜。這狀元府給您一住,可更加金碧輝煌了。」

行人廳里,家丁早在守候,俱由一名老人率領,看這人形貌端穩,狀似文士,當是此間驛館的總管。

李如風一見此人,登時啊了一聲,訝道:「裴先生還在這兒沒回家過年么」那老人雖是管家下人,見得李如風,卻無下跪之意,只向眾人微微拱手,道:「諸位遠來揚州,還請入內安歇。一會兒酒飯招待。」那管家言語冷淡,毫無熱絡之意,李如風聽入耳里,卻也不敢責備,趕忙將那老人拉到一旁,輕聲道:「裴先生,這位可不是尋常客人,乃是紫雲軒少閣主……」那老人不待說畢,自向瓊芳躬身作揖,溫顏道:「瓊大小姐光臨揚州,裴鄴豈能不知此番正是為此而來。年節時若須導游觀光,老朽聽任差遣。」

瓊芳聽得「裴鄴」二字,忍不住驚呼一聲,道:「原來是修民先生。」華山雙怪不解朝廷人物,忙問傅元影:「怎么啦這位管家是什么大人物」他兩人話聲雖輕,那裴鄴卻已聽聞,當下轉身拱手:「老朽不是什么大人物,前工部員外郎,開過幾家不稱頭的學館文堂,如此而已。」說罷冷眼朝李如風望去,道:「李大人,大門近在咫尺,不送。」袍袖一拂,自行率著家丁入內。

李如風滿面難堪,陪笑便道:「對不住,逢年過節,本以為咱們裴先生回杭州去了,不巧又碰上了……」娟兒與雙怪目瞪口呆,紛紛問道:「裴先生同你有仇么」李如風忙道:「哪里的話老先生性子冷了些,對誰都是這幅神態。辭官之後,偏又自甘大材小用,專來看管這間驛館。

朝廷前輩,誰也管不祝閣主若是住不慣,不如到下官家盤桓數日……」

瓊芳笑道:「不打緊,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便住下吧。」

那裴鄴對誰都頗為冷淡,不論是宋通明還是雙怪,全數讓家丁打發,但他不知何故,對瓊芳卻很是親切,親自替她安排住房。瓊芳給他領著,一路行過花廳,轉過幾處廊檐,聽得寒水淙淙,花圃深處卻是一座廂房。雖在冬日,兀自寒梅撲鼻透香。瓊芳微微一笑:「此處好生清雅,可是當年大小姐的香閨」

裴鄴取出鎖匙,打開了房門,又是一股香氣沁人心脾,撲面而來。命人將行李送了進來,說道:「有一陣子沒住人了。昨日才讓人打理過。盼閣主睡得習慣。」

窗明幾凈,香閨如昨,瓊芳想起那日見到的美婦,四下探看,果見牆上懸著不少繪畫,或山水花鳥,或人物仕女,瓊芳細瞧書畫,但覺筆致嫣然,頗有嫵媚之態,題款或是梧桐居士,或單落一個「倩」宇。似與京城所見略有不同,便問裴鄴道:「顧小姐畫了幾十年有吧好似畫風有些不同。」

裴鄴取下一幅五彩山水,解釋道:「這幅是她少女時的工筆畫,「向陽晚山青塘」,乃是其中最精妙者。」瓊芳見那圖畫繽紛絢爛,又聽是工筆畫,想起了唐代大畫家李思訓,四處去看,果見房里工筆畫占了大半。這工筆畫求真求美,求其形似雅致,以之描繪石林山木輪廓形狀,之後敷彩上色,繽紛燦爛,號稱「金碧青綠」。其他如宮殿人物、花鳥建築,亦屬工筆畫之列。瓊芳見筆觸細膩繁復,不由頷首微笑:「好漂亮,無愧金碧山水的美名。」

裴鄴撫須微笑:「好漂亮……她少女時最恨這俗不可耐的三個字,為了轉攻水墨,還曾拜梧桐居士為師,改習清雅,不過她早年寫意功力有限,反不如工筆畫來得高妙。」他聳肩一笑:「咱們這些話要在當年給她聽到了,非讓她生氣不可。」

瓊芳哦了一聲,道:「當年會生氣,那現下呢」裴鄴眯起老眼,搖頭道:「多少年過去……她早已長大了。」他站上了凳子,把那幅「向陽晚山青塘」掛了回去,又道:「這十年來她功力大進,人生經歷多了,不求形皮顏色,困苦時越見美滿,富貴時反得凄美。現下她自成一格,不再拘泥這些流派宗法。」

瓊芳贊嘆道:「原來已經是大師了。下回再見顧姊姊,非纏著她求畫不可。」

裴鄴微笑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請她指點一二,閣主將來自個兒也能畫。聽說她這兩年還有收些弟子。」瓊芳手提折扇,笑道:「我是小猴兒,向來坐不住,她可管不了我。」

裴鄴笑道:「那可未必,那可未必。」說話問忽覺言語逾越,忙道:「小人言語忘情,少閣主莫要見怪。」瓊芳也甚歡喜這位裴先生,覺得他言語自然,遠非李如風之流所能相比,聽他言語謙卑起來,當即笑道:「您一時忘情,我也討點便宜回來。裴伯伯,我可以這般喚你么」

裴大人心下大喜,忙道:「少閣主如此稱謂,可真折煞老夫了。」瓊芳嫣然笑道:「裴伯伯是朝廷前輩,何折之有我倆打個商量,您不見外,侄女不見怪,如此可好」

裴鄴哈哈一笑,道:「行,那我們便來個見外不怪吧。」

談笑之間,眾官差已將行李挑入房中,眼看已在晚飯時分,裴鄴便攜著瓊芳回入花廳。時將年節,大菜碗碗應景,瓊芳請裴鄴一同上桌陪話,這老人神態本甚冷淡,可與瓊芳相熟之後,卻又妙語如珠,唱作俱佳,引得眾人哈哈大笑,這頓飯倒是吃得頗為欣喜。

食過了晚飯,眾人閑來無事,各自尋找樂子。宋通明便約了雙怪賭博湊庄,想來是要聯手欺騙祝康。眼看娟兒無精打采,瓊芳靈機一動,提議道:「走!難得過來揚州,上街逛去,買它個夠!」女孩兒家每回發怒發惱,必以銀子出氣。九華山財寶雖多,卻大半給師姐扣著,娟兒這個准掌門自是兩袖清風。但瓊芳可不同了,此女富豪之家,生平不必發愁的便是這個「錢」字。果然這招甚是管用,登讓娟兒嘻嘻一笑,煩惱一掃而空。

回到了驛館,娟兒提著大包小包,瓊芳卻已累癱了,便吩咐丫鬟備妥熱水,讓她入盆沐裕那老嬤嬤一旁伺候,眼見瓊芳解下發巾,褪去儒生裝,露出了玉肌柔膚,那頭黑雲般的秀發更是垂肩而下。那老媽媽本看她男子也似,此刻見了如此嬌雪胴體,自是衷心贊嘆:「小姐好秀氣,雖是北方大妞,模樣卻似咱們南方姑娘。」瓊芳鳳眼低垂,雙頰暈火,輕聲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說著說,忍不住笑了:「其實咱瓊家祖先是馬背出身,南征北討,來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嬤嬤也聽過開國大公瓊鷹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說,卻見瓊芳從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鐵扇,之後又摘下火槍,一件件塞入枕頭下,那老嬤嬤驚嘴咋舌:心道:「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駭異之間,嚅嚅嚙嚙地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稱是。

漫房水霧中,瓊芳坐入熱水里,怔怔望著人家的閨房,心想:「原來官家小姐的香閨都是這般秀氣,我回去以後,可是要學著些。」她打小便當男子教養,只有隨從下屬,沒有貼身丫鬟,名義上雖是大小姐,卻不曾享過一天小姐的福。

揚州寸土寸金,顧小姐的香閨精巧雅致,雖然不甚寬敞,卻合了瓊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廳堂深廣,梁柱也高,牆是厚實火紅磚,地是大綠青花瓷,看似華麗,其實多半陰森。白日里陽光再亮,卻也射不入廳心,黑夜里燃起紅燭,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著一個人,隨時等著嗚嗚地飄將起來。似瓊家這般名聲,屋子里非但陰暗,還隨處可見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遺像。太祖太婆、高爺高奶、曾父曾母、兩三人高的大卷軸,老祖宗的可怖臉孔四下懸吊,回廊里有、花廳里有,連轉角處兒也有,隨時等著驚嚇他們的後代小孫兒。

身為功臣之後,打小住在四百年歲月的大宅里,瓊芳最是深解個中三味。從小便給嚇怕了,長大以後,她心里一個念頭,來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張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鋪上厚厚實實的絨毯,牆上不許懸掛人像,至多像顧小姐這樣懸些山水花鳥。在這樣的好地方,她要點上溫溫紅紅的燭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讀書什么都行。

閉眼含笑,心里想著想,險些在浴盆里睡著了。老嬤嬤怕她受涼,端來了炭盆,將瓊芳喚醒了,讓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換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圓領綉花,穿在身上,襯得小姐人比花嬌,瓊芳有些難為情,便請老嬤嬤退下,自行坐理紅妝。

面照銅鏡,輕起玉梳,將自己的黑發攏為一束,緩緩地順了順。瓊芳瞧著自己的身影,鏡中那花樣年華的俏佳人白膚雪肌,只是臉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負了這身好樣貌。她低下頭去,幽幽嘆息:心道:「今兒個沒買胭脂水餅,不然倒是可以試試。」夜深人靜,也不好找娟兒去借,一時開啟了木桌抽屜,只想找些胭脂來用。

開了抽屜,里頭不見胭脂粉餅,卻又是幾幅宇畫。

這幾幅字畫收得極為慎重,並非捆做卷軸,而是細細折疊,上覆絲絹護蓋,瓊芳心里有些好奇,看牆上懸掛的字畫都稱精品,這幅畫如此珍而重之,定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瓊芳無覬覦之心,卻是個好奇心重的姑娘,當下便將字畫展開來看。

湊眼去看,卻不禁咦了一聲,只見這幾幅畫支離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爛,之後再用膠水黏糊,很是耗費工夫。瓊芳連著翻了幾幅,全沒一幅完整模樣,她滿心納悶,不知顧小姐閑來無事,卻為何做這苦功莫非又是要練什么奇特筆法了

滿心納悶間,一路向下翻看,旋即來到最後一幅圖畫,瓊芳細目去望,卻見這幅圖完好無缺,並無膠水痕跡。只是圖畫線條剛硬,畫風狂放,畫得卻是一條浩盪江水,無數纖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筆法大異其趣。瓊芳心道:「這是男子的筆墨。」去看落款處,卻見了兩個字:「盧雲。」

這「盧雲」二字筆意溫柔,墨色與圖畫頗有深淺之別,看來好似香閨主人所落,並非作畫之人親筆署名,瓊芳心下一凜,喃喃地道:「盧雲……盧雲……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

她以手托腮,望著鏡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兒借些水紅眉筆,正要起身,卻又自覺好笑,反來覆去,起身坐下,終於拿出了剽悍天性,逕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誰知輾轉反側,香閨上陣陣芬芳迷人,讓她一直臉紅心跳,她拿著棉被掩住了頭臉,心道:「爺爺和穎超的近況不知如何了,寫封信回去問問吧。」

正想掀開錦帳,突然間,房里傳來一聲苦嘆,幽幽暗暗,若有似無。

瓊芳嚇了一跳,夜半無人,悲聲盪氣回腸,若非竊賊闖入,便是鬼魂作祟,趕忙從枕下摸出了火槍,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帳去看,槍口對向帳外,勉強眯眼窺伺,但見錦帳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瓊芳怕了起來:心道:「這是鬼,不是人。」她縮在棉被里發抖,忽聽一聲低響,抽屜已被拉啟,紙頁翻動,傳來陣陣悉窣低響,瓊芳心下醒覺,忖道:「他在偷東西!」腦中清醒過來,管他是人是鬼,偷東西的便不是好樣,她大起了膽子,右手舉火槍,左手掀開了錦帳,目光挪移,正要喝話,卻不由自主地險些驚呼,只見銅鏡前站著一名男子,亂發過肩,赤腳污穢,不是那怪人,卻又是誰

那怪人在荊州戰地失影無蹤,久無歸訊,本已不存希望,豈料又會在揚州重逢此人遠從荊州趕赴揚州,必是專程過來見自己一面。瓊芳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她望著那人的背影,想起懸崖上兩人的對答舉止,好似那人的一雙鳳眸還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來謝謝我的。聊齋故事里猴子銜果送人,螞蟻尚知報恩,這水妖法力無邊,八成是要送我禮物。」

正要開口嬌喚,那怪人走到了銅鏡之前,緩緩坐了下來,看他凝望圖紙,似在怔怔沉思。瓊芳本要說話,一見這怪人行止有異,便也把聲音壓了下來。

那怪人孤坐銅鏡之前,掩上了臉面,輕輕低嘆。那鼻音哽哽,沉哀苦悶,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滿腔悲怨咽不入,瓊芳怔怔聽著,不由眼眶濕紅,心中竟也酸苦起來。

這不是人間的聲音,人生在世,豈能如此艱難無奈陣陣心酸催淚,瓊芳再也忍不住悲,兩行珠淚竟也撲颼颼地滾落下來。那怪人聽她醒轉,立時低頭垂手,掩上了紙絹,腳下靜謐無聲,已然滑向了門口。

瓊芳如大夢初醒,她擦抹了淚水,掀開錦被,急忙喚道:「別走!你……你這幾日去哪兒了」那怪人背轉身子,聾耳啞口,推開了房門,緩緩行出香閨。

瓊芳見他落地無聲,雙肩不動,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靈。她心里有些害怕,轉念尋思:「好容易他自投羅網,又給姑娘撞見了,說不得,今夜得把他的來歷問個明白,日後也好做幫手。」她怕怪人走得遠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槍,右手提燈,便要赤腳夜游鬧鬼屋。

寒冬冷夜,小腳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幾聲,跳到了門外,長長一條走廊空盪盪,眨眼之間,又已不見那怪人的蹤跡。瓊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見鬼了,怎么一會兒便沒人了。」她毫不氣餒,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臉粱般,仿佛已飄空遠遁,離開這悲苦的人間。

神龍見首不見尾,瞻之在前,匆焉在後,卻要自己從何找起瓊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棄了,轉念之間,忽然激發倔強脾氣,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擾人清夢,瞧我一定揪你出來,抽你三個響耳刮!」她哼了幾哼,想到那人的一雙黑臟大腳板,登時冷笑暗忖:「好呀!你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點地吧。」提起油燈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著小小一點黑足印,瓊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該不洗腳,管你跳得多遠,都逃不過少閣主的法眼。」當下運起九華輕功,便也赤著腳追出。

瓊芳半跑半跳,沿著黑腳印追出,連拐了幾個彎,來到了一處走廊,腳印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沉吟半晌,眼看兩旁各有一扇門,各自緊閉,卻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門里,正沉吟猜測,後頭行來腳步聲,這腳步緩慢無力,卻是個老人。瓊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卻在尚書府里穿著內衣赤腳蹦跳,若要給下人撞見,卻要如何分說正要想個法子閃躲,背後已然響起蒼老口音,問道:「是少閣主么」

這人一口江淮鄉音,卻是裴鄴無疑,瓊芳赤著兩腳,身著內衣,一時俏臉飛紅,只得伸手掩住了領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鄴見她手舉火槍,另一手提拿油燈,一幅抓賊打扮,不由驚道:「府里鬧偷兒么」

瓊芳尷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嚴,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讓分毫,哪知來到了尚書府,丑態全給一個管家看去了,當下含渾其詞:「我……我睡不著,半夜里想散步……」裴鄴奇道:「帶槍散步」瓊芳滿臉通紅,便胡亂點了點頭。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徹骨,便只單腳立地,說話時一雙玉足互換跳躍,乍然看來,好似翩翩舞蹈,模樣甚是嬌俏可愛。

裴鄴也不為難她,微笑便問:「冷么」瓊芳伸了伸舌頭,干笑道:「確實冷得緊。」

裴鄴含笑點頭,取出了鎖匙,便朝瓊芳背後行去。正要開啟門鎖,那房門卻已自行打開,透出了書霉味,瓊芳心下一凜,想道:「這里是書房。」裴鄴道:「這樣吧,剛巧老朽也睡不著。不如我們到書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門原本有鎖,一時半刻怎會開啟想來那怪人必在房內。瓊芳搶先一步蹦跳入門,提起油燈去照,登見書架長長一列,黑暗隱諱,便十個人也能藏得。

瓊芳挪移眼光,但見窗扉緊鎖,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鱉。瓊芳心中發笑:「這水妖害羞得緊,比我家的梅花鹿還怕人,我可耐著性子逗弄,別要逼他撞牆了。」正想間,背後那裴鄴也已進房,聽他喃喃嘮叨,說道:「女兒家還真嬌憨,多可愛。唉……老朽偏只生了個不成材的犬子,成日打架鬧事,惹是生非,看了便頭疼……」

眼看裴鄴坐入房中,瓊芳微微一笑,便撿了張木椅坐下。也是腳趾太冷,當即兩腿屈彎,將那對玉雪秀足坐於臀下,稍做潤暖。存意和那怪人耗到天明,不把話問個明白,絕不罷休。

裴鄴生起炭火,煮了壺暖茶,道:「可把你凍壞了。」瓊芳湊手過去烤火,咋舌道:「寒得緊,比北京還冷。」裴鄴撥弄炭火,道:「今冬確實冷了些,我在揚州幾十年,從未見過這等寒冬。」過不多時,茶湯已然煮沸,裴鄴便暖暖斟了一杯,遞給了瓊芳。

瓊芳輕啜一口,忽爾轉頭望向書架,嬌喚道:「嗯,好茶湯,又香又暖,不喝好可惜呢。」

大水妖飄渺無蹤,裴鄴卻愣了,聽他奇道:「恁香么不如老朽也來一杯吧。」

瓊芳將暖茶靠在臉旁,不時呵著熱氣,看那頭黑柔秀發垂肩而落,燭光掩映,雙頰隱帶嬌紅,更顯出麗色。裴鄴文雅名士,七老八十的人,只知鑒賞美人,莫有一寸色心,他含笑望著瓊芳,拊須道:「瞧見你的嬌俏,便讓老朽想起倩兮。」

背後書架悉悉窣窣,瓊芳也是心中一奇:「倩兮」轉念醒悟:「他是說顧小姐。」她嗤嗤笑了:「裴伯伯這般說話,莫非我和她生得像么可我上回同她見面,一點也不覺得啊!」

瓊芳與顧倩兮毫無相似之處,顧倩兮臉蛋較尖,鳳眼韻長,略顯上鉤,瓊芳面頰較腴,鼻梁挺直,杏目大而圓秀,除了都是好看的女人外,容貌大相逕庭,別無半分近似。

裴鄴笑了笑,也不回話,自管取杯去飲,問道:「房里睡得還慣么」瓊芳呼著熱茶,含笑頷首:「我很喜歡她的卧房,別致文秀,就像她的人。」裴鄴微笑道:「狀元愛女,揚州第一佳人,名下豈能有虛」

房里燭火暈暗,裴鄴眼望書房,好似怔怔出神,瓊芳忽道:「裴伯伯,你和顧尚書是好朋友,對不對」裴鄴點了點頭,道:「我倆均為揚州人,自幼相識。我的表妹還是嗣源的姨太太。」

瓊芳嗯了一聲,道:「顧尚書望重士林,每回聽爺爺提起他,總是又敬重、又惋惜。」

裴鄴提起硯墨,隨手研磨,微笑道:「敬重他的人品學養,惋惜他英年早逝,對不對」瓊芳點了點頭,低聲道:「應該是吧。」

兩人低頭飲茶,瓊芳留心房內動靜,正自偷眼打量背後書架,忽見裴鄴拿起桌上的經書,隨手翻了翻,問道:「讀過顧尚書的疑公論么」陡聽千古文章,瓊芳自是肅然起敬,忙道:「當然讀過,顧先生的文章拗口艱澀,每回背他的書,總要多挨爺爺的幾回板子呢。」

裴鄴忍不住哈哈大笑:「顧老死都死了,九泉之下可還害人不淺。」他見瓊芳扭捏不安,登時取笑道:「來,難得來了人家的書房,背幾句聽聽,瞧瞧板子有無白挨。」

瓊芳吐了吐舌頭,嬌聲道:「背錯了,裴伯伯可不能打我。」少女俏皮,本是玩笑,裴鄴便也笑答:「這般可愛姑娘,疼你都來不及了,誰舍得打呢」

這段話若是年輕男子來說,瓊芳非得開槍射他不可,但裴鄴有種文人儒性,言語間不卑不亢,昨日雖才相識,言語便已十分親切。雖只是個管家,卻讓瓊芳甘心自居晚輩,不見少閣主的架子。

偷眼去看裴鄴,眼光好似頗為熱切,瓊芳心道:「也罷,應付幾句吧。」她凝神思量,取了「疑公論」的知名段落,微啟櫻口,頌道:「吾本息機……息機……」裴鄴倒了熱茶,提點道:「忘世。」

瓊芳面泛紅雲,心中大羞:「第一句話就錯,丟臉丟到家了。」她喝了口茶水,用力咳了咳,朗聲叉道:「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也,念念在滋於…古…嗯…古之忠臣…」

繞口令也似的古文,每回讀來痛苦不堪,眼看又要丟丑,忙偷眼雲瞧裴鄴,只見這老人自顧自翻食聾茶,嘴角卻掛著一幅笑。

瓊芳氣得炸了,好勝心大熾:「你以為姑娘背不出,偏要讓你大吃一驚。」當下專心守志,潛心思索,又道:「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我心嗯……受……受嗯…天氨自來背文章一旦滯澀,多出嗯啊之聲,果然絞盡腦汁,後頭便是一片嗯埃天幸她容貌秀麗,口齒清脆,嗯來啊去,倒也稱得上好聽。瓊芳滿頭大汗,卻是想不起半句了。裴鄴趕忙解圍,拍手鼓掌道:「背了這許多,真難得。」

瓊芳自知他說得是客氣話,忍不住羞道:「七八年前背的,可貽笑方家了。勞煩拍手小聲些。」

裴鄴哈哈笑道:「不容易了,我那兒子只知干些壞生意,讀書寫字一概不通,要他來背,恐怕開頭四字都不成。」瓊芳笑道:「令郎是做買賣的什么樣的買賣」這回輪到裴鄴窘了,他咳了一聲,道:「他是做銀兩生意的。」瓊芳眨了眨眼,驚呼道:「失敬、失敬,可是錢庄么那可是大買賣。」裴鄴苦笑道:「差相仿佛吧。他是開賭場的。」眼看瓊芳啞然失笑,裴鄴清了清嗓子,道:「好,文章背過了,咱們來說故事,可知「疑公論」是為何而寫」瓊芳聽他連番來考,忍不住啐道:「裴伯伯,大過年的,饒了侄女吧。」

裴鄴提筆沾墨,邊寫邊說:「疑公論的這個疑,本做遺公字,起自宮,所謂疑公,便是遺宮,這是正統三大案之一,你也該聽過吧。」

瓊芳頷首道:「遺宮案,說得是景泰帝的那些妃子吧。」裴鄴頷首道:「正是。顧尚書寫了這篇疑公論,便是為了針貶這件時事。」他拿起書籍,又道:「來,我們再瞧另一篇文章……」眼看裴鄴掉過話頭,瓊芳卻是不願,三大案威震天下,牽連無數,她雖也聽過名頭,但自己是當朝國丈愛女,旁人不好當面談論案情,是以僅知其表,不悉詳情。

她沉吟半晌,便道:「裴伯伯,我很少聽聞這些朝廷時事,您可以多說一些么」

老學究有些遲疑,瓊芳登時撒嬌,央道:「裴伯伯,半夜里僅你我二人……」說到此處,臉上一紅,撇眼朝書架後頭望了望,道:「難道你信不過侄女么」

裴鄴面望瓊芳,見她神態真切,絕非心機狡詐之人,登時嘆了口氣,便道:「鄉野村夫,還怕什么呢」瓊芳微微一笑,見他取起茶壺,替兩人各斟一杯熱茶,杯中湯水漸漸滿溢,耳中聽道:「三大案……便是三樣關於前朝皇帝的事兒……正統元年二月,廢陵案……三月,挺殛案,不過年底,便生出遺宮案。」瓊芳聽得事涉當今是非,想起親姑姑乃是當朝國母,滿心憂懼之間,更想多聽一些內情,忙問道:「什么是廢陵案」裴鄴低頭飲茶,細聲道:「就是拆毀先帝的陵寢。」瓊芳啊了一聲,顫聲叉問:「那挺殛案呢」裴鄴面無表情:「廢掉景泰的太子。」

瓊芳陡聽兩案內情如此,已是嚅嚅嚙嚙,當即低頭道:「遺宮案……便是……便是要趕走他的嬪妃……是么」裴鄴微微苦笑,道:「豈止嬪妃連他的元配國後也要驅離禁城。這三個案子便如三個大關卡,每過一關,都會讓朝廷少掉一些人,能撐過三關不倒的,若非是僥天之幸……便是……嘿嘿……」

瓊芳內心一片難受,裴鄴見她眼中噙淚,便道:「不關你的事兒,別放在心上。」瓊芳雙手握緊茶杯,低聲道:「原來…原來顧尚書寫這疑公論是為了她們。我倒也沒背錯它了。」

裴鄴大著膽子伸手出去,輕撫瓊芳的秀發,諄諄說道:「嗣源並非是天生豪俠之人,但當時也是別無選擇了。他忍氣吞聲,撐過了前兩關,但第三關來了,卻是躲也躲不掉,那時欽點三名尚書經辦此事,嗣源不幸,成為其中之一。」他懷想往事,嘆道:「這些嬪妃多半年長,毫無謀生之力,離宮之後別無去路,一旦娘家不願收容,恐怕墜入風塵,再不便淪為乞婦,下場堪憂……大臣們雖想勸諫,但廢陵案、挺殛案連番生出,已逼垮了一名宰輔、十來名大臣,那時皇上又不准任何人辭官,嗣源自知抗命必死,可又不願與人聯手,為此缺德之事,當下便繞路來走,盼能兩全其美,既能保住辟職,也能救她們一命。」

瓊芳啊了一聲,道:「您說得是書林齋……」

裴鄴頷首道:「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嗣源開辦書齋,私下匿名印行刊物,便是要以輿論牽制朝廷,讓皇上不敢妄動。」他意興甚豪,仰頭喝完了茶水,又道:「那時嗣源決意放手一搏,我勸他謹慎小心,他回話道: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春;兄弟兩人不相容,這世道如何得了朝廷如何得了此乃救時政之弊,早該如此做了。當下籌足了三萬兩白銀,自己掏錢印書,倡議時論……結果……嘿嘿……」

瓊芳別過頭去,低聲道:「被抄家了……」

裴鄴點了點頭,黯然道:「正統二年正月,嗣源被捕,罪名是擅諷時政。此罪可大可小,只是多半不及死。皇帝知道把人交給大理寺,多半輕輕發落,便自己下手蠻干,他指揮御前侍衛抓人,之後沒人書刊,停下俸祿。不許任何大臣插手。此案不經大理寺,未審先判,胡亂清算家產,已有不按章法之處,眾大臣自是議論紛紛。早朝時有人大膽詢問,皇上大動肝火,一邊打落廷杖,一邊交代下來,嗣源若想活著離開牢籠,便認錯謝罪,起草移宮詔書,否則一輩子耗在牢里。我托人傳話,嗣源居然扔了個字條出來,說他牢坐了,禍也闖了,事情到了這一步,想回頭也沒用,只要遺宮一日不保,他便坐牢明志。」瓊芳搖頭道:「太亂來了,他坐牢也就罷了,家里老小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