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觀海雲遠(1 / 2)

英雄志 孫曉 4782 字 2021-02-24

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揚州,降落了鵝毛大雪,厚絨絨地鋪上了街。

四下悄然,靜謐無聲,行人一個個瑟縮彎腰,疾行而過。冬日一片蕭條里,猛見一顆大橘子直從門里滾了出來,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奶奶的師弟,找著人沒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靜謐雪景成了小孩兒的鬧場,江南冬景全毀敗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華山雙怪的肥秤怪無疑,只見對面走來一名馬臉老者,正是那個「他奶奶的師弟」,算盤怪回來了。

揚州驛館吵吵嚷嚷,眾賓客全數上街找人。卻原來少閣主瓊芳傍晚時跳出窗去,直至現下還不曾歸來。哲爾丹的弟子問過了緣由,回秉師尊,二人見了眾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瓊芳身懷武藝,別說跳出二樓窗口,縱使從三樓寶塔一躍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卻不知這幫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間,卻聽一名女子喊道:「找著人啦!找著人啦!快去燒些熱茶出來!」那弟子側頭去望,卻見兩名女子相互攙扶,正從大街上緩緩歸來,其中一人臉色凍得僵紫,正是瓊芳,另一人腰懸長劍,容色甚美,卻是九華山的准掌門娟兒。

那弟子正要再看,卻聽師父咳了一聲,將他拉了開來。那弟子不明究理,側眼偷窺,驚見瓊芳赤著一雙腳,身穿月白內衣,竟爾衣衫不整,他心下一驚,這才明白這幫人在急些什么,原來瓊芳變得有些「古怪」,這才讓眾人滿心焦急。

瓊芳一臉狼狽,終於給扶入了大廳,看她肩披娟兒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時家丁全給驅開了,除了老邁年高的華山雙怪,便只娟兒、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過了熱茶,蹲在瓊芳身邊,柔聲道:「少閣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時瓊芳從窗口躍下,儀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見了什么人,眾人關心內情,紛紛圍攏過來,瓊芳低頭喘氣,自從袍子里拿出一本厚書,轟地放上了桌。

桌上擱著一本四方書,厚厚臟臟的,像是廢墟里撿出來的大磚頭。算盤怪大為納悶,拿起那厚書一瞧,低頭去讀書名,逕自念道:「景泰人物紀譜」他咦了一聲,笑道:「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訝異,他展開書頁去讀,但見第一頁里寫著幾行字,低聲念道:「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經筵講官、謹身殿大學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志告竣,恭呈睿鑒、謹奉表恭,監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謹身殿大學士經筵講官孔安十八省總按察太子太師江充提督東廠掌印秉筆太監劉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燈掩映,入眼而來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屍也似。沒有絕世武功,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寶藏,瓊芳懷里帶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記譜,那一段又一段的生離死別、前塵往事,盡數藏於發黃紙頁當中,等候來人意外相逢。

眼見傅元影蹙眉無語,肥秤怪等人全湊了過來,諸人面面相覷,卻都傻了,不知墊床腳的爛東西,卻怎么給瓊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懷里算盤怪咦了一聲,顫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瓊芳的額頭。

正想瞧瞧她是否燒得厲害,猛見美女揚起瞼來,怒道:「滾開!給我滾開!討厭鬼!滾開,」尖叫響起,算盤怪也險些給她咬中了手指,瓊芳夾手奪回了厚書,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來,我有事問你!」

眾人聽了「裴伯伯」三字,莫不一頭霧水,傅元影卻記得驛館管家姓裴名鄴,他走了過來,稟道:「少閣主,裴先生去見揚州知府了,說要除夕傍晚才會回來。」瓊芳聽得此言,只氣得一跺腳,當下揣著那本書,便自飛奔回房。卻在此時,懷中落下了一頁紙片,飄落在地。

眾人議論紛紛,只聽算盤怪道:「t,這小丫頭到底怎么了」眼看眾人都在望著自己,娟兒強笑道:「我方才在一家舊貨鋪里找到她,那時她就捧著這本怪書。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雙手一拍,大聲道:「中了!」算盤怪向來有問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風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幾歲年紀,哪來的風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語一塌糊塗,此時眾人聞得此言,卻是連連頷首。看瓊芳面色慘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卻又怎會如此算盤怪頷首道:「是啊、是啊。老子今兒一早遇上她,瞧她打著赤腳東晃西逛,逢人便問有無遇上怪人,他奶奶的准是鬼壓身,要不給壓了幾壓、睡了幾睡,哪里會成這鬼模樣……」

耳聽華山雙怪細細研議鬼壓身細節,傅元影卻懶得多聽,他俯身彎腰,自從地下撿起一張紙片,卻是方才從瓊芳懷里掉出來的。他反覆看了幾眼,見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實讀不出門道,便將紙片交給娟兒。

滿紙人名,瞧不出什么特異之處,娟兒低頭喃喃,忽然啊了一聲,叫了出來。

「盧雲,山東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狀元進士及第,任長洲七品知州。」

耳聽娟兒讀出了這個人名,諸人面面相覷,雖覺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也說不出此人是誰,有何事跡來歷。傅元影沉吟道:「盧雲這人也是揚州的地方官么」眾人滿面好奇,娟兒卻是無精打采,她嘆了口氣,自將紙片收入懷中,低聲道:「先別多問,讓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飯竹籃,娟兒來到了小姐閨房。此地是驛站,也是揚州顧大人的舊居,娟兒站在房門前,不由輕輕嘆息。她當然知曉這處閨房是誰的。老主人早已過世,他的獨生愛女又遠嫁北京,說來此處閨房歷經滄桑,早已成了朝廷賓客寄居的上房。

據算盤怪說,瓊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處找人,想來昨夜一定遇見了什么怪事,可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顧大人的鬼魂還是……還是她遇見那早已過世的可憐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傷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懷中那張紙片,心中不由微起驚怕。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娟兒望著面前的門板,好似自己只要推開房門,便有嚇人一跳的事兒生出。

輕輕打了門,房里沒人答應。娟兒心下一驚,趕忙大腳踹開房門,一個健步沖了進去,湊眼急望,不由驚叫一聲,便又往後倒彈而出。

房內點了一盞黃暈暈的小臘燭,一名女子披頭散發,自坐窗邊的小圓桌前,望來好似女鬼梳頭。娟兒嚇得臉色發白,她雙手遮面,偷偷來瞄,只見燭光隱隱,將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紙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瓊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著那本大磚頭。仿佛她不再是少閣主,而是十年前那個知書達禮、千依百順的閨房女主人。

娟兒越看越怕,瓊芳平日砍砍殺殺,今日卻在窗邊讀書,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啞呼喊:「喂!給你送晚飯了。」瓊芳聽了喊叫,長發飄散,便要轉過頭來,娟兒掩上了臉,尖叫道:「等一等。」打著了火,點上大油燈,眼見滿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轉過來,不可太快。」

哈嗤一聲,瓊芳非但轉過頭來,還打了個噴嚏,自來女鬼只會嗚嗚作祟,雙眼垂淚,卻沒聽過誰會流鼻水,娟兒拍了拍心口,終於放下心來,她打開了竹籃,晚飯一字排開,但見小米粥、臘肉鹵菜烈酒,一應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來吆,好好吃呢。」瓊芳斜目瞧了瞧上興闌珊間,竟又轉回頭去,自管用功讀書去了。

娟兒哼地一聲,三兩步跳了過來,夾手奪過破爛磚塊,瓊芳跳起身來,慌道:「還我!還我!」娟兒尖叫道:「不還!你不吃飯,我就把這兒東西扔出去!」兩人一個扮親娘,一個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樣,眼看瓊芳終於乖乖坐下,娟兒頗見滿意,她陪坐在旁,隨手拿起厚書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見了什么瞧你變得多古怪。」

瓊芳趴在桌上,東邊看看粥,西邊瞧瞧碗,動也不動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兒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書扔掉喔!」瓊芳嘆了口氣,她雙手托腮,忽然間鳳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兒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門了,可我還有你啊!」

瓊芳怪模怪樣,說起話來無人可懂,娟兒嘆道:「喂,你真撞邪了」瓊芳不去理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顧小姐很熟,對不」娟兒滿面疑惑:「是啊,上回咱倆不是帶著阿秀找她,你問這做什么」瓊芳笑道:「你別管我,反正我想聽一聽她以前的事兒。」

此問大是奇怪,當日若非阿秀帶路,引得眾人意外一會,至今瓊芳還與這位楊夫人素昧平生。

區區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好奇心。眼看娟兒一臉迷霧,瓊芳催促道:「說嘛,我好喜歡她的閨房。你定得說說她的往事。」

娟兒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這碗粥。」瓊芳吹了幾口熱氣,跟著仰起頭來,咕嚕嚕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湯碗,示意飲盡。

娟兒頗見滿意,她抬眼望向閨房,沉吟道:「其實顧姊姊以前的事兒……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書的女兒,後來父親過世了,她就賣了幾年豆漿,之後嫁給楊肅觀,大致就這樣了。」老掉牙的往事,瓊芳昨夜早已打聽得一清二楚,她拿著筷子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塊大磚頭,細細翻了起來。娟兒一見那本舊書,心里便犯害怕,忙道:「這本書專觸霉頭,全是死人,趕緊扔掉吧。」

瓊芳橫眼含笑,啐道:「誰說全是死人的,張大你的貓眼兒,瞧瞧這名字是誰」

娟兒哦了一聲,湊眼來望,只見黃臟臟的紙上寫了一個「陳旋」,此人卻是不識,撇眼再看,又見一人姓馬名秋,馬蹄下踩了個「王順二」,她懶得再看王順三、王順四,仰起頸子,小嘴打個大哈欠,搖頭道:「土不拉嘰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誰啊。」瓊芳笑道:「好一個大老粗,再望下瞧吧。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長玉指緩緩下移,來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兒凝目來望,登時腰肢亂顫,嬌笑道:「別胡說,我可沒講他。」

伍定遠,陝西涼州衛,景泰三十二年同武舉出身,授直隸征北九品檢教制使灰黃黃的一行字跡,夾在無數武官人名當中,分毫不感顯眼,若非瓊芳眼尖,恐怕一掠而過。瓊芳雙手捧書,朗聲道:「伍定遠,字老粗,號笨公,西涼蠢州人。」她從書後冒出頭來,嬌聲道:「太妙了!令師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個白痴,心里一定高興死了。」娟兒聽她說得陰損,一時笑得眼淚滲出,拼命來奪那本書,雙姝鬧做一團。

好容易搶到了書,娟兒低頭望向那行字跡,微笑道:「直隸檢教什么的,好像真有這么個官,最早聽人喚他伍捕頭,後來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幾年又是伍總兵、伍都督、伍侯爺……總之長長一串兒,除了我那個師姐啊,誰都記不得。」

荊州戰場親見親聞,伍捕頭不再是伍捕頭,而是手握天下雄軍的大人物。瓊芳哈哈一笑,舉筷夾菜,凝望紙上的名字,迷蒙之際,耳邊再次響起那重重的……

轟踏!轟踏!踏步聲震動京城,遠方傳來嘹亮口令:「全軍……」

慈和的爵爺容貌漸漸隱去,不由自主間,聽得那聲叫喊:「轉進禁城!」

驚天動地的踏步聲,踩醒了全北京的百姓。瓊芳從睡夢中醒來,驚見窗紙上飄過一面黑黑的東西,引得她推窗來望,只是一看之下,卻也讓她尖叫出聲。

濕淋淋的血旗,畫出了龍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還是羊血,總之那面旗子嚇壞了小瓊芳,她呆呆看著窗下的少壯軍官,看著大雨傾盆而落,然後給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閣樓。

轟踏!轟踏!九月十九深夜子時,復仇者入京政變,大雨傾盆的夜里,復仇者左手橫比胸前,右手揚舉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發出凄厲悲嘯……

瓊芳越想越怕,拿著筷子的右手微微發抖,在那個可怕的夜晚,爺爺跑得不見人影,只有蒙蒙細雨陪伴自己,十四歲的她滿心恐懼,只能從那細細長長的窗縫兒,和小螞蟻、小蜘蛛一齊偷窺改朝換代的大事……

「喂!喂!」娟兒見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會還在記恨吧」

瓊芳醒了過來,反問道:「記恨記什么恨」娟兒有些心虛,低聲便道:「熊俊啊,就是荊州廟里的那幾個軍官,你不會還記在心里吧」這話反倒提醒了瓊芳。那時人在荊州前線,曾給都督愛將熊俊百般刁難,想起那人言行無狀,委實讓人氣結。撇眼去看娟兒,見她臉色難看,瓊芳登時陰側側地一笑,道:「娟掌門,饒不饒人,怎能問我該問大姊你啊。」娟兒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別為難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