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觀海雲遠(2 / 2)

英雄志 孫曉 4782 字 2021-02-24

瓊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聲,打了個噴嚏,咳道:「我有幾個問題請教……你只要老老實實地說了,我便不為難那姓……姓……」熊字未出,卻又打了個噴嚏,想來昨夜赤足游鬼屋,終於傷風了。娟兒遞了條手巾過去,苦笑道:「行了,你想問什么,只管說吧。」

瓊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於色,便又急急翻閱武官名錄,她伸手招了招娟兒,笑道:「來,再看這兒。這個人是誰啊」娟兒見她有備而來,心下自也惴惴,她低頭去看紙面,不知瓊芳有何計謀,哪曉得一望之下,卻也不禁啊了一聲。

難怪瓊芳要問了,紙頁上黑污污的一塊,竟用墨漬污損了一處姓名。低頭來讀,見是:某某某,南直隸鳳陽府,景泰二十二年授遼東游擊、三十二年升羽林軍從四品帶刀

瓊芳滿面興奮,低聲道:「快跟我說,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兒聽得問話,卻只低頭吃菜,不願來答。瓊芳催促道:「喂,你答應過我的!」娟兒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方才低聲道:「他的名字是忌諱,不能說的。」

瓊芳舒了一口長氣,喜道:「果然是他。」

看這三字何以被一筆勾消,原來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穢,又何必給他這等待遇瓊芳放落了碗筷,悄聲來問:「你人面好廣,以前也見過他吧」娟兒一不知她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搖頭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瓊芳蹙眉道:「你又來了,四下無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誰偷聽告密」她湊過粉臉,又擤了擤鼻涕,低聲道:「這姓素的是什么長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摟美女,右手提大刀,腳下還騎著一只厲害白馬。娟兒想到了這幅景色,一口酒倒噴出來,險些嗆死了。眼看瓊芳拼命來纏,娟兒嘆道:「行了、行了,告訴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頂瞧了瞧,確信四周並無密探,方才壓低了嗓子,道:「老實跟你說吧,姓秦的滿瞼胡渣子,頭發又卷又密,濃得髻不起來,那個鼻子啊……高得可以停小鳥,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子了。」

舉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殺人盈野,豈料竟是這幅德行瓊芳大失所望,嘆道:「朝廷老說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來也沒說錯了。」娟兒嘆道:「可不是嗎我以前和他一塊兒去過華山,這人身子臟、嘴巴臭,一身軍裝從來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誰要嫁給他,不給胡渣子戳死,也給臭腳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雙大臭腳,腳皮破膿,黑臟毒臭,卻還要往美女的纖纖秀足靠來。瓊芳不由得寒毛直豎,驚道:「別說了,吃不下飯了。」

雙姝相顧大笑,瓊芳想起荊州戰場的事:心念微轉,便又握住娟兒的手,柔聲道:「說說你師父的事吧」娟兒原本嘴角含笑,聽得此言,臉色竟爾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卻不說話了。瓊芳催促道:「說嘛、說嘛,有什么不能說的」娟兒憮然搖頭:「芳妹,你別強人所難,如果我來問你爹爹的事兒,你會說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瓊芳也不例外,她臉色微微一變,心下拂然,正想發作,忽然醒起是自己開的頭,怎能來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氣,拿出了少閣主的氣度,便又換回了笑臉。她翻了翻書頁,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問你一個人。」

楊肅觀,京師順夭府,景泰二十六年三甲同進士出身,授兵部職方司從五品郎中王指挪移,指端下有個玉樹臨風的名字,此人風度翩翩,來日方長,他是本朝開國來第一年輕的大學士,也是朝廷人人稱羨的美男子。瓊芳微笑道:「楊肅觀、楊紹奇,兩兄弟都美得像畫里走出來的,這人不臟也不臭吧」娟兒聽得這話,卻是若有所思,不曾來答。瓊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這許多年沒嫁,該不會是偷偷歡喜他吧」

娟兒聽她胡亂編排,霎時面有怒色,叱道:「胡說!我又不是傻師姐,專愛這等虛腔假調的騙子!」說到此處,驚覺自己說溜了嘴,一時別開頭去,不再言語。瓊芳倒是又驚又喜,沒想又聽了一樁陳年密聞,正要再問,娟兒卻不上當,冷冷道:「你找出這一大堆人名兒,到底想做什么」

終於說到正題上了,瓊芳臉上微起羞紅,她隨手翻動書頁,卻找不著那張紙,良久良久,只得停手不動。她低頭喝了一口粥,細聲道:「我聽說柳門共有四個年輕官兒,楊肅觀、秦仲海、伍定遠,好像還少了一個人,是么」娟兒嘆了口氣,逕從懷中取出那張殘黃紙片,說道:「柳門四將,觀海雲遠,你說得是盧雲。」

盧雲,山東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狀元進士及第,任長洲七品知州殘缺紙片里,盧雲二字上桌,登讓瓊芳心頭一跳,臉上有些潮紅。她湊了過來,悄聲道:「你以前見過他么。」娟兒望著桌上的紙片,靜默半晌,輕聲道:「見過又如何他已經死了。」

「死…死了」陡聽狀元爺的死訊,登讓瓊芳愕然無語,喃喃反問:「你……你聽誰說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兒學著姊夫的模樣,自顧自地倒了杯酒,仰頭飲了,聽她幽幽說道:「柳侯爺給景泰皇爺抄家,他那時身在柳府,便給卷在事情里頭,終於也…也……唉……」她神色悲憫,搖了搖頭,低聲道:「總之那一天後,他就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柳門四將,觀海雲遠」,在那段王朝復辟、怒蒼歸降的驚濤駭浪中,柳門三位都是天下矚目的角色,卻獨獨缺了那朵雲。像是給風吹散了,還是羞了臉躲到藍空背後,總之他失蹤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屍何處。

瓊芳緊泯下唇,雙目凝視燭火,她沒有反駁娟兒,也不曾透露那個秘密。

傍晚親眼所見,盧雲挑著一幅面擔,從她的窗下飄然經過,逼得瓊芳不及更衣,便一舉躍下窗扉,直追而上。縱使全天下都當他死了,瓊芳心里卻是明明白白,盧大人沒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煉成精,成了那個不言不語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時連追了幾個路口,最後只能聊勝於無,帶回了這本人物紀譜來瞧。

想起昨夜盧雲與裴鄴的對話,瓊芳怔怔沉思,她抬頭望著閨房,忽道:「娟兒……你說顧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詞,低聲便道:「是不是認得這位盧大人。」

「你可神通廣大了……」娟兒戟指瓊芳,杏眼圓睜:「連這等事都打聽了。」

瓊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個水落石出,忙道:「他倆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兒不太願意說,只嘆了口氣:「你究竟打哪兒聽來的可是這府上有誰多嘴么」

瓊芳死纏爛打,笑道:「你別管,我睡覺時夢見的,快說吧。」娟兒神情有些不忍,她遲疑半晌,嘆道:「也罷,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實跟你說吧……」她眼望顧小姐的香閨,幽幽地道:「盧哥哥和顧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文定過的。」

雖說早已料到如此,瓊芳還是「啊」了一聲。謎底揭開,為何盧雲會千里迢迢過來揚州,為何會潛入顧姊姊的閨房,又為何會因顧尚書之死而流淚,原來他與顧府淵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掛著一個人,這才讓他沉默不語,廢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瓊芳心生惻然,眼眶不由紅了。眼見好友有些失常,娟兒開口呼喚,喊道:「芳妹!」瓊芳定神過來,反望著娟兒,只見她一雙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著自己。瓊芳嘆道:「又怎么了」娟兒咳了一聲,庄容囑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訴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聽過便算,以後絕對、絕對不可以去提。你曉得的,顧姊姊已經是人家的……」

瓊芳嘆了一聲,道:「我懂,她已經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娟兒放落心事,頷首道:「你曉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說了。」

當時女子看重名聲,嫁出的婦人便受桎槁,顧小姐既是楊夫人,外人便不該斐短流長,更不該提她的舊日戀人。瓊芳身為紫雲軒的小主人,通達政務,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著筷子敲打碗盤,忽道:「娟兒,楊大人待顧姊姊如何」娟兒微微一愣,反問道:「你問這個做啥」瓊芳搖頭道:「沒什么,好奇而已。」

娟兒嗯了一聲,她怔怔望著顧小姐的閨房,逕自道:「楊肅觀打以前就是個體貼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兒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來,當年顧姊姊嫁給楊肅觀,可氣壞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子會過得差么」瓊芳打量著娟兒,反問道:「你也羨慕她么」

聞得此言,娟兒自是狠狠白了瓊芳一眼。瓊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楊大學士的英俊樣貌。這人位高權重,文武兼資,乃是當今第一奇男子,顧小姐能嫁這般丈夫,自然讓人打心里艷羨。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嘆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開點羅。」

大水怪一窮二白,剛從瀑布爬出來,頭臉還濕著,卻怎么比得上人家的萬一瓊芳怔怔瞧著牆上的字畫,心思卻又轉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顧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夾在楊大人、盧大人之間,她才不發愁。私下會情人,氣得老公放火燒家,鬧得北京人盡皆知,那才叫做轟轟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誰都攔不住,千夫所指、親人憎怨、朝廷責打,場面越是浩大,她越是過癮。因為一輩子就只能有這么一回,光陰似箭,她才不想虛度……

眼見瓊芳嘴帶含笑,娟兒奇道:「你又在高興什么了」瓊芳把玩著酒杯,含笑道:「我哪里高興了只是幸災樂禍而己。」眼看好友一瞼不解,瓊芳睜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沒想過,要是有一天盧大人回京,那會是什么光景」娟兒本在飲酒,陡聽此言,酒水險些倒噴了出來,她把杯子重重放落,大聲道:「喂!」瓊芳學著她的模樣,嬌聲道:「喂。」娟兒氣急敗壞:「你還喂!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瘋瘋癲癲地到底想干什么」瓊芳聳肩笑道:「你管我,總之好玩嘛。」

娟兒心中微怏,責備道:「你啊你,當年盧哥哥失蹤,我姊夫還有楊大人,誰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會當他死了。顧姊姊又哪會嫁作人婦你啊你,人家顧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你老提這檔事,可曾想過她的心情」眼見娟兒動了氣,瓊芳自知理虧,趕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兩人對面而坐,一時各懷心事。忽然寒風襲來,又讓瓊芳打了幾個噴嚏,娟兒回頭去望,但見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內,無怪屋子會冷成這模樣。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連窗兒也不曉得關無怪要受寒生病。」正嘮叨間,卻聽背後傳來一聲笑。

猛聽一聲「娘」,娟兒不由吃了一驚,回眸去望,只見瓊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兒瞼上一紅,嚅嚙道:「你……你干啥這般喚我」瓊芳微笑道:「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兒這輩子紅蹦亂跳,沒想「娘」這個老字會與自己扯上邊,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這可糟了,我今兒打扮得老氣么。」瓊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娘要還活著,說得大概便是你這幾句話。」她作勢仰首,柔聲道:「娘,女兒想要養小狗狗,好不好么」聽得瓊芳連番來損,娟兒自是滿面怒紅,喝道:「還養你不是飼了一只蘇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瓊芳嘻嘻笑道:「好哇,你這張嘴真毒,趕明日我得跟超哥說去,小心他拿智劍揍你。」

聽得打架帶幫手,娟兒悻悻便道:「那個姓輸的管什么用一會兒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訴去,瞧他趕上門來,輕輕吼個一聲,嚇得你家大眼貓變眯眯鼠。」兩人連番陰損,卻把身邊男人全罵完了,雙姝面面相覷,忍不住放聲大笑。

兩人說了幾句笑話,娟兒便也離房而去,卻把瓊芳一個人留了下來。

喝了幾盅酒,瓊芳獨處顧小姐的香閨,聽著遠處的爆竹聲,不由憶起了北京的親人。

她趴倒桌上,隨手翻開人物紀譜,她想瞧瞧那個名兒,瞧瞧那個己身所出、日夜懸念的那個人……

找著找,找著找,往事也浮上心頭。瓊芳忽然用力闔上了書,趴倒桌上,低聲哭了出來。

推翻了燭台,火光熄滅了,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沒人會來看她了啊……

淚流滿面間,瓊芳顫巍巍地來到窗前,她使勁推開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風陣陣,雪花吹上她的長發,也讓她看到了無盡晦暗的萬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滿天繁星里找出那個身影,卻怎么也瞧不著。小女孩兒雙目淚垂,終於跪了下來,她緊緊懷抱那本人物紀譜,請求天上的人兒開示指引,讓她見到她思念已久的親人。

淚眼朦朧中,天際流星飛逝,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