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京杭大河(1 / 2)

英雄志 孫曉 10534 字 2021-02-24

「望北方啊……」

「年底最後一趟船……望北方……」遠處傳來船夫的呼喊,悠悠揚揚,宛如歌唱,這是京杭大運河第三站,揚州渡,年底最後一趟船即將開航。

明日便是除夕了,該返鄉的游人都已離開,船夫反覆吆喝,卻沒幾個客人過來,看這冷清模樣,想來這趟船是坐不滿了。

今夜確實冷得緊,那船夫懶洋洋地守在渡口,白雪激起陣陣寒霧,漂盪河面之上,冷得他鼻中發癢,正要打出噴嚏,卻聽背後哈嗤、哈嗤幾聲,竟有人搶先打了個響亮。哈嗤一聲,船夫不落人後,當下擰住鼻子,狠狠擤了幾下鼻涕出去,回頭來望,卻見一名美女佳齡曼妙,身穿斗篷,佇立岸邊,卻是她在打噴嚏了。

寒風不絕吹來,那美女拿起手巾,擦去了鼻涕,咳道:「您……您這船有望山東走么」那船夫看她雙手環抱了一本厚書,並未攜帶行李,一點也不似未坐船的,不由微微一奇:「船到徐州為止,離濟寧也不算遠,怎么您也是要上船的」

那美女一張粉瞼凍得通紅,聞得此言,忽爾仰起頭來,微張櫻口,輕輕地道:「哈……」山東土話管喝水叫哈水,想來這美女口渴了,鶯啼燕叱,端鼻櫻唇,那船夫見她朱唇微啟,望來當真動人得緊,他心中不由一動,笑道:「哈哈您是山東人士么」

那船夫正要靠近,猛聽「嗤」地一聲,那美女竟是打了個噴嚏出來。

哈……嗤……哈……嗤!哈嗤!哈嗤!哈嗤!

連打五聲雷,果然下起雨來了,人無分美丑,歲不分老幼,只要傷風,一定得流鼻水,看那美女臉蛋白里透紅,姿容秀麗,鼻頭卻掛著兩行鼻涕,望來委實突兀。

那美女舉帕擤鼻,喘了喘氣,嘶啞地道:「我上船找個朋友,你……你一會兒要見到賣面的過來搭船,趕緊通報一聲。」那船夫奇道:「賣面的」那美女無力多話,只從懷中扔出碎銀,賞給那船夫,那人雙手捧過,心下大喜,正要開口答謝,猛見那美女仰起頭來,再次哈了一聲,那船夫面色一變,深怕給感染傷風,便急急走了。

那美女舉帕掩鼻,傷風得十分厲害,果然是少閣主瓊芳來了。練武人身強體壯,等閑不生病,但她赤腳夜游鬧鬼屋,傍晚又穿著內衣追趕盧雲,硬要與身子作對,再大的家底也不夠使,終於落得傷風害病的下稍。

大雪漫天,飄落在大江之上,望來有幾分詩意。瓊芳手中環抱著那本人物紀譜,卻是三步一噴嚏,五步一哆嗦,只得瑟縮甲板角落,等待那個討厭鬼過來。

昨夜為他傷風,今夜為他奔忙……那個他,還真是混蛋啊……一會兒若要撞見那人,倘不對他連打十個噴嚏,雙手奉還傷風,難泄心頭之恨。

他會來吧……想起那張憂郁的臉龐,瓊芳忽然低下頭去,輕輕咬著下唇。

大樹千丈,落葉歸根,齊魯出身的孔家門徒只要大難不死,必會設法回到故鄉……而這揚州渡口,也是返鄉歸家最近的一條路。

為何要找他呢瓊芳無須思索,隨時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紫雲軒缺個武功總教頭,爺爺少個狀元門生,自己還欠一個大保鏢,連穎超也要找個切磋劍法的對象,反正不計代價、不擇手段,自己就是要看到他,把他拖回北京。

額頭像是火燒一樣,可憐瓊芳守株待兔,兔子沒見到,自己怕要暈倒了。迷迷糊糊之間,眼前出現了幻影,好似大水怪正在紫雲軒講壇上高聲說法,爺爺在一旁笑吟吟地舉起大拇指,連穎超也是滿面佩服,自己則一股腦兒跳到大水怪的背上,讓他背著走……

全都有了呢……瓊芳低頭幻想,嘴角帶著一抹傻笑,好似又成了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兒。

星眸輕闔,嘴角含笑,今夜的她身穿斗篷,遮住了男子的儒生裝。今夜她看來就像那個皇後姑姑,白里透紅,輕顰巧笑,那雙紅潤櫻唇好似會勾魂攝魄,讓人不自禁想要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深深烙上一吻……

「姑娘!姑娘!」背後傳來喊聲,瓊芳卻是渾然不覺。她平日人前人後,左一聲爺台、右一聲公子,從沒人喚她姑娘,何況此時昏昏沉沈,卻要她怎么聽得到

「姑……娘!」背後再次響起喊叫,腦袋更被人拍了一記,瓊芳微微睜眼,大喜道:「盧雲你可來了!」急急回轉頭去,面前站了一名公子,看他頭發擦得油亮,身上又抹得濃香,哪里是賣面窮酸卻是一位闊爺來了。

瓊芳打了個噴嚏,斜目瞄了瞄那人,冷冷地道。「哪只手打我的,伸出來。」正要把爪子砍掉,卻見那公子露齒而白笑,殷勤地道:「姑娘,您在等人么」瓊芳咦了一聲,擦了擦紅鼻頭,頷首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那公子笑道:「我見姑娘拿著手巾兒,獨個人在船上垂淚哽咽,一望便知您在等人了。」

瓊芳低頭去看,果見自己拿了條手絹兒,望來倒與哭泣有幾分相似。她擤了擤鼻涕,道:「嗤。」嗤就是滾,滾最好快滾,那男子聽她口氣嚴峻,卻也不急著走,他上下打量瓊芳,忽地面露驚詫之色,慌道:「姑娘,您……您長得好像一個人……」

假借因頭三大法,第一條稱「人生面最熟」,路上美女乍然相逢,要不似娘,要不像婆,瓊芳聽得此言,忍不住啞然失笑,心道:「原來是來搭訕的,終於被我遇見了。」

往日若遇上無聊男子,先得闖過傅元影那關,老牌劍客只要過來輕咳兩聲,有意無意地露出腰間長劍,來人大驚之下,必會抱頭鼠竄而去。若有蘇穎超相陪在旁,憑他的俊雅形貌,更不會有人過來自討沒趣。沒想今夜落單,居然撞上了傳聞中的無聊男子,倒還真是意外。

瓊芳一生沒給男人搭訕過,心中有些好奇,不禁笑道:「我長得面熟,可是像你祖宗么」

那人聽這美女說話粗魯,不由面色一窘,忙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姑娘年輕貌美,家嚴卻是花甲老婦,半點不似、半點不似。」瓊芳嘟起了小嘴,悻悻地道:「可惜了,我還以為遇到孫子了,直是討厭哪。」正要掉頭離開,忽見那公子爺眼眶濕紅,哽咽道:「姑娘,等一等,你長得很像……很像內……內……」瓊芳聽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內什么」

那公子含淚道:一內人十年前過世,我方才一見到您,發覺您和她生得一模一樣,便再也移不開目光了。「對方死了老婆,瓊芳自也惻然,柔聲便道:」原來如此,爺台很想她吧「

美女目生柔光,憐聲來問,那公子心中自也生出無窮希望,哽咽便道:「是啊,有詩為證呢。」當即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這人功力高深,拿著這招東坡創制的「江城子」,果然打遍大江南北,無往不利,眼見瓊芳蹉嘆不已,便放大了膽子,伸手搭上香肩,繼續誦道:「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還未來得及梳妝,背後受了一股大力,整個人便飛出了船舷。

撲通水響,河面上現出了兩只獸爪子,上浮下沉間,恰也背到「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一旁船夫聽得背書聲,無不驚問道:「怎么回事他干啥泡在水里淚千行」

瓊芳面帶憐憫,幽幽地道:「這位公子思念亡妻,他去找老婆了。」眾船夫驚道:「找老婆找到水里去了」瓊芳嘆道:「沒法子。幽冥歧途,陰陽異路,我不忍看他傷心,只好送他一程了。」說著掏出火槍,目望一眾旅人船夫,嘆道:「你們之中還有誰死了老婆的,一並上來吧大家路上結伴同行,也好有個照應呢。」

眾船夫大驚之下,自是一哄而散,眼看獸爪子給人撈了起來,自去岸邊燒烤獸毛,瓊芳閉上了眼,幽幽嘆道:「盧雲……你再不來,我可要生氣了……」

寒風吹來,實在頭痛欲裂,偏偏小年夜里往來船客稀稀寥寥,就是瞧不到那個身影。

正煩悶間,忽然臀上給人碰了一下。

牡丹花下死,風流鬼真多瓊芳怒道:「大膽!誰又死老婆了」大怒之下,左肘向後一撞,身形旋動,怒拳擊出,縱使眼前站的是盧雲,滿嘴獸牙也要不保。

堪堪打中一名倒楣鬼,忽然間她收住了拳頭,呆呆望著面前的一頂轎子。

船身微微震盪,身邊沒有人輕薄她,卻只有一頂八人大轎上來甲板。看這轎子好生威儀,紅楹雕漆,頂鍍金銅,尤其轎邊四角高懸燈籠,照耀得甲板一片紅暈,望來極為引人注目。

難得貴客上門,船老大早已滿面堆笑,雙手捧著金元寶,笑眯眯地指揮船夫幫伙,一箱箱行李便搬上了船。瓊芳暗暗罕納,忖道:「這人好大的排場,可是親王出巡么」

當時法制森嚴,尋常知州知縣出巡,頂多是雙人肩挑的軟輿,不到三品以上,坐不得四人轎,以這排場來說,轎子里的若非郡王嬪妃,便該是極品尊爵、三公三孤。只是說也奇怪,當朝三公只有一個「少傅」陶顯祖。這耄耋老人九旬高齡,俸祿十萬石,活到老,領到老,子孫奉如祖先牌位,豈能放他離京再看天下郡王各有封地,誰又敢擅下揚州

瓊芳熟知北京人物,卻怎么也猜不透轎中人的身分,一時暗暗迷惑:「轎里人到底是誰難道有妃子私自南下么」

想著想,眼光便朝轎夫瞧去,只見諸人頭纏白布,身穿白袍,她心下一奇,暗忖道:「異族人怎會這樣」揚州貿易繁盛,雖有大食、波斯、天竺商旅在此聚集,可外國人坐轎游街,未免太過招搖。她揉了揉眼,心道:「怪了,這到底是誰的轎子,可得瞧個明白。」

此時華轎早已停上甲板,主人卻無離轎之意,依稀可見簾後端坐一人,蒙蒙隆隆地瞧不見面貌。幾名轎夫圍攏過來,先放落了腳踏,又在轎旁燃燒炭盆,添火取暖。行輿座駕全依古禮,分毫不差,這下子卻讓瓊芳看懂了門道,不由心下大驚:「皇族的人!」

欲知士大夫教養高低,不必當面觀其談吐,單看儀仗、輿服、車駕三者!便知端倪。

月前娟兒的師姐出巡游街,當時瓊芳冷眼旁觀,只覺都督夫人場面浩大,開道兵馬眾多,卻因主事者少了學問,徒然引得百姓嘻笑指點,全不見半點威嚴。反觀這頂轎子極為沈斂,不必敲鑼打鼓,歌笙舞樂,只需幾個小安排,便已襯出過人威儀,單以學問來說,不知高過艷婷幾百倍。

瓊芳看得一頭霧水,心中便想:「原來是異族王公,難怪我不認得。一會兒請哲爾丹過來看看吧。」哲爾丹出身北方蒙古,這些轎夫卻身穿西回衣衫,望來好似是突厥人,只是瓊芳身為中華上國的天之驕女,管他東夷西戎、南蠻北夷,全做一氣看了。至於哲爾丹的蒙古話能否說得通,頭暈發燒之中,哪還有余力深思

管他誰是誰,瓊芳今夜只為盧雲而來,只要大水怪沒躲在轎子里,那便不關她的事。

搖了搖頭,揭過了事情,便又專心等人。

雪勢越大,河面上蒸起一片寒霧,這雪再落將下去,說不定水路交通斷絕,這趟船便開不成了。瓊芳舉起手來,不住呼著暖氣,就盼風雪更大,倘若盧雲受困揚州,那更容易找到人了。

正守候間,忽聽天寧寺鍾聲響起,那船老大領著幾名稍公,逕從後舷轉了出來,一時解繩的解繩,收錨的收錨,船老大上下點過了人頭,這趟船隨時啟航。眼看盧雲遲遲不來,瓊芳自知白跑一趟,也是發燒得厲害,連脾氣也沒了,便想匆匆下船,先回家睡上一覺再說。

正要走上船板,忽聽對岸一聲大喊:「且慢!」雪花飛舞,濃霧漂盪,霧中人影一片朦朧,但聽腳步陣陣,卻又有人過來了。

「盧雲」瓊芳心頭坪坪一跳,滿心期待之中,便讓開一步,要讓來人上船。

濃霧破開,面前走來了一名男子,只見這人腰間帶了只鐵琵琶,愁眉苦嘴,眉毛下彎,配上那似眯未眯的老眼,哪里是盧雲,卻是一只黑烏鴉飛來了。

世道不靖,美男子全都不見了,卻只有烏鴉到處飛舞。瓊芳瞪了賊烏鴉一眼,芳心郁悶之中,便要走下船去,腳步才動,卻見烏鴉男子直挺挺地站在船板上,卻把自己的路給擋了。

船板窄小,若要兩人同行,自己便得緊緊挨著對方,任憑人家亂吃豆腐。瓊芳辛苦大半夜,傷風頭疼兼加心情不好,一見惡犬擋路,登時怒道:「閃開!」

瓊芳脾氣不小,惡形惡狀,說起話來自也沖得緊,正等著對方讓路,哪知這人當真大膽,居然雙手貼緊褲縫,立正端形,置若恍聞,好似吃不到豆腐,絕不甘休。

瓊芳心下嘆息,忖道:「這人八成也是個死老婆的,說不得,早些讓他夫妻團圓吧。」正要將那人一腳踢下水去,忽在此時,那人雙靴並攏,啪地一聲大響傳過,跟著將琵琶高舉頭頂。

那人解下琵琶,好似要奏樂了。瓊芳見這人怪模怪樣,不由微微一愣,道:「你想做啥」

猛聽琵琶爆出一聲刺耳怪響,激得瓊芳雙手掩耳,尖叫道:「啊呀!」

琵琶叮叮連珠,本該悅耳悠揚,豈料竟能發出這等凄厲之聲五指撥送,琴音有如尖刀交磨,又似鐵鏟刮鍋,讓人牙齒發酸,寒毛倒豎,難聽得無以復加。瓊芳忍不住縱聲尖叫:「別彈了!別彈了!」

那人毫不理會,只是不住彈奏,魔音穿腦,激盪耳鼓,瓊芳己然一跤坐倒,滿船客眾也已掩耳坐地。眼看哀鴻遍野,那人卻無收手之意,瓊芳臉色慘白,顫巍巍地取出一物,忖道:「要比大聲,你贏得過我么」

要說天地最能爆響之物,莫過於手中的寶貝,這是瓊家傳下的護身法器,握柄鑲以金字,上「江」下「充」,不消說,這正是太師遺物,也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雙發短槍。

勸君早讓路,莫做無名屍,瓊芳怒火沖天,正要掏槍向天擊發。忽然琴音乍然而止,那人好似懂得槍子兒厲害,居然不再撥弄琵琶。瓊芳火氣高漲,不管這人弄什么玄虛,正要逼他跳落水去,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炮響,跟著兩道紅光燃起,燒得渡口夜空一片暗紅。

滿船人眾見得異狀,莫不議論紛紛。瓊芳也是滿心訝異,還來不及問話,便聽岸上響起低沉喘息,一陣一陣,由遠而近,濃霧中竟有什么東西欲上大船。瓊芳心頭發毛,正要向後退開,猛聽吱地一聲悶響,似有什么重物行上船板,竟然壓得木板受力變形。

船板連接船舷岸上,專供乘客上下行走,眼看受力過重,木板彎曲,真似一頭大象過來了。滿船人眾驚疑不定,全數起身來看,忽然甲板傳來碰地一聲,跟著大船搖晃不休,緩緩向右舷傾斜,船老大驚道:「船要翻了,大家快向朝另一邊去!快!快!快!」船夫客人跑得一個不剩,全數擠到船舷另一端,水手更已拋下大錨,忙碌了半晌,終於止住斜晃之勢。

怪事接踵而來,偏偏濃霧中什么也看不見,船老大又驚又怒,破口大罵:「t混蛋!是哪個王八蛋爬上老子的船給我滾下去!」他沖上前去,正要喝罵,哪知腳步一頓,竟然倒退了一步,一眾船夫怕老板吃虧了,便手提棍棒趕將過來。瓊芳怕他們挨打,正要隨行過去,忽見眾人一同掉轉回來,齊聲尖叫:「湘西趕屍!湘西趕屍!」

瓊芳心下大奇,她也曾聽過趕屍之說,傳聞湘西道士練有法力,能讓客死異鄉的屍身起跳行走,自行走回故里。本以為是無稽之談,沒想真有此事,想起僵屍蹦跳的情景,雖然心中發毛,卻又大感好奇,反而望前走上了幾步。

瓊芳躲在人群里,細目來觀,只見甲板上多了一塊大黑布,陰森森地罩在船頭。好似底下蓋著一幅巨大棺材!難怪會讓人滿心害怕。她眼光撇過,忽又見棺材旁坐了六名男子,一個個低垂臉面,僵硬如屍,嚇得她大聲尖叫。

僵屍到來,瓊芳生平最是怕鬼,正要快步逃下船去,猛見一只大手赫然擋到面前,怒喝道:「停!」

琵琶男子傲然舉掌,警示眾人,望來直是威風凜凜。瓊芳嚇了一跳,只得向後退開。

船老大臉色慘澹,看今夜遇上趕屍人,不免載了滿船鬼怪回家,趕忙叫道:「老兄。我這船是上山東去的,可沒去湖南啊,你可走錯路啦!」

「奉上喻!」那人雙膝並攏,啪地一聲亮響,口中還未說話,眾船夫已是大聲慘叫:「僵屍起跳!僵屍起跳!」看那男子怪模怪樣,雙膝並攏,身僵體直,果然與僵屍有幾分神似,他見眾人喊得驚怕,趕忙從懷中取出令牌,大聲道:「奉上喻!本官姓帥名金藤,奉命接任錦衣衛副統領!絕對不是僵屍!」

深夜之中冒出一名趕屍人,自稱是「錦衣衛副統領」,眾船客心里自是不信,船老大瞄了瞄他的令牌,卻也不知真假,只得干笑道:「哎呀!原來是錦衣衛的僵……帥副統,您老人家有何貴干啊」

「奉上喻!」帥副統開口說話了,這人舉止委實詭異,不管說什么,都要先把鞋跟一並,爆個亮響出來,他舉令高喊:「錦衣衛漕運北上,特此征調本船,著無關人眾即刻離船上岸,不得有誤!」

原來不是僵屍,而是朝廷命官。那也沒什么好怕的。眾人放落了心事,在帥副統的吶喊之中,滿船客人笑吟吟地聊天說話,船老大則是率眾收錨拆板,等候開船,竟無一人理會自己。

帥副統大感驚訝,萬沒料到自己支不動百姓,他咦了一聲,拿起了令牌,再次喊道:「奉上喻!錦衣衛特此征調本船,限無關百姓一柱香內離船,不得有誤!」哈欠四起,仍舊無人理會,一名船夫走了過來,笑道:「這位官爺,勞煩您到艙里歇著吧,那兒有火爐,暖得緊哪。」帥金藤茫然無措,喃喃說道:「奉上喻……錦衣衛漕運北上,你們全都得下船,不得有誤……」

「欽此。」瓊芳打了個噴嚏,拿者手巾擤了鼻涕。

甲板上有人出言挑釁,自是容他不得,帥金藤手持令牌,立時轉向了瓊芳,喝道:「奉上喻,命你立刻下船。」瓊芳斜目看了他一眼,淡淡掩上芳唇,卻又閉起了眼。帥金藤怒道:「奉上喻!你若敢膽不從,便要受苦受……」難字未出,瓊芳已從腰間取出一面銀質令符,朝他面前一晃,懶洋洋地道:「鄉巴佬,識字么」

銀令出於北京宗人府,牌面雕飾鳳紋,金嵌「功臣鐵卷」四字。帥金藤揉了揉眼,呆了半晌,趕忙打開隨身冊子,見是本「正統符印圖鑒」。上載各類寶璽鐵卷、印信符節,專茲辨識正統朝廷上下官等。想來帥副統新官上任不久,規矩還沒摸透,便隨身帶了本冊子。他眼角瞅著瓊芳的令牌上時急手翻書對照,有些手忙腳亂。瓊芳嘆道:「笨啊,別盡從後頭找,從前三頁翻。」

帥金藤哦了一聲,趕忙翻開第一頁,但見內頁畫著二十四只灰格子,里頭各有一只玉璽,望之高貴不可凜犯。轉到第二頁,卻見了無數尚方寶劍,型類俱全,滿是肅殺之氣。

翻到了第三頁,赫然便見到瓊芳的「一等功臣紫鳳丹書」,格子旁寫滿小字,又是什么「歷履天恩、詳載其功」、又是什么「免罪無刑、入衙賜坐」……帥金藤面色灰敗,趕忙去找自己的令牌,這回從最後一頁翻起,一會兒便找到了,只見自個兒的令符蹲在倒數第二頁第六格,好似小松鼠般望著自己。

小松鼠面露驚怕,大小姐則是伸了個懶腰,淡淡地道:「想要我下船,得請南直隸宗人府過來說話,好么」說著打了個哈欠,便又閉上了眼。

武英朝側重宦官,景泰朝看重權臣,正統朝里卻以外威地位最尊。對方既然不是僵屍,便歸得皇帝管。只要歸皇帝管的人,便得讓瓊小姐三分。也是有恃無恐,便把場面接了去。帥金藤面無容情,只得雙膝一並,便又繞路行開。他見甲板上停著一頂大華轎,望來甚是礙眼,便舉起令牌,大聲道:「奉上喻!命此轎立刻下船!」

轎子不動,回疆轎夫也只靜靜坐地,好似聽不懂漢語。帥金藤大聲欲喊,忽聽兩旁客人笑嘻嘻地道:「帥副統,瞧清楚人家的轎子幾人抬,可別闖禍了。」帥金藤吞沫寒聲,好似鄉巴佬進京,先數了數人頭,眼看是八人大轎到來,趕忙低頭去瞧冊子!驚見後記里清楚寫道:「天子儀衛龍輦甲士一十二人,諸郡國親王行輿玉輦甲士八人。」八人大轎,列屬王公貴族,眼看自己又遇到大人物了,帥金藤目光呆滯,只得轉向眾船客,低聲道:「奉上喻,你們立刻……」

「下船」二字未出,一名白衣武士走了過來,望他手上塞了一樣物事,跟著轉身走開了。帥副統滿心迷惑,低頭去望,赫見掌心金光閃閃,居然多了一只金條

帥金藤咦了一聲,納悶道:「這是什么」滿船客人笑了起來:「還裝啊給你的酒錢啊!」帥金藤恍然大悟,這才懂了道理。這位帥金藤名中雖有個「金」字,口袋卻向來少金,看這金條重達二十兩,抵得上好幾個月俸祿,慌張之下,只是雙手連搖,忙道:「奉上喻……奉上喻……」

忽聽一聲嘆息響起,船老大斜起了眼,幽幽地道:「帥副統……」手指定向鼻頭,輕輕搖了搖:「帥撲通!」最後雙手高高舉起,向前揖拜,大呼道:「摔飯桶啊!」

帥副統、率飯桶,船老大鄉音濃重,說起話來自然難聽無比。聽他大吼道:「大頭要來小卒要、三節過年全都要、為國為民天天要、精忠報國一樣要、要完還說沒有要,逼得老子命不要!」說著拍了拍帥金藤的肩頭,淡淡地道:「要亦有要,快滾吧,人家不會多給的。」

帥金藤張大了嘴,呆呆看著手中金條,含淚道:「我不能要啊,因為我是鎮…鎮國……」正要把身分說出,滿船客人卻替他說出了身分。「正牌傻子啊!」人人捧腹大笑:「不要白不要啊!」

金光掩映,甲板上的僵屍很是弱小,他望了望手中的金條,淚水竟然撲颼颼地墜落下來。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寄托,帥金藤能夠熬過十年期限,忍耐離鄉背井之苦,當然更有他堅信的東西。一旦失落了,他便會落得哀傷無助,茫然不知去向。

哈哈大笑之中,帥金藤一手擦拭淚水,一邊彎下腰去,輕輕把金條放落在地,他腳步發軟,溜回了熟悉的大黑布旁,霎時之間,看到了十年的志業,他奮力並攏了靴子,厲聲道:「奉上喻!」

眾人含笑來看,不知這小松鼠還能命誰管誰,正在此時,黑布旁緩緩冒起六只身影,六具僵屍轉向滿船客人,臉上滿布怒氣。帥金藤舉起手指,厲聲道:「全給我打啊!」

咻地一聲,一名船客給扔下水去,啪地一響,水手飛上了天。帥金藤生氣了,東一句奉上喻,西一句你下去,果然一個又一個船客給拋入水中,望來恁是威風,眾人又驚又怒,無不放聲大喊:「好小子!僵屍作怪了!」幾名船夫叫道:「來人啊!快去牽條黑狗來!」

上有政令,下有對應,朝廷養僵屍,民間便飼黑狗,總之有法子應付。果然船夫中有機靈的,便已沖下甲板,想來要取夜壺潑糞。甲板上一片凌亂,瓊芳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看六個僵屍大打出手,竟無人看管那塊大黑布,滿心好奇之下,便溜到了黑布之前,想瞧瞧下頭有什么。

「小閣主……」手指才一碰到了黑布,耳邊便傳來一聲嘆息:「別欺侮我們……」

身子忽然冷了起來,瓊芳呆住了,她望著自己的喉嚨,不知不覺間,連牙關也發起抖來了。

頸間寒光森森,雪白的脖子上多了一柄劍,耳邊嘆息繼續述說:「別笑我們這些人,直的……」蒼老口音,帶著一抹悲傷,瓊芳渾身發冷,只能顫巍巍撇眼過去,忽然間,眼里見到了……

黑衣人!面前的人沒有五官面目,除了那雙凝視自己的冰寒目光,什么都瞧不到。瓊芳放聲尖叫,她奮起氣力,拼命向後去逃,忽然身子給人一撞,已然摔倒在地。她愕然仰頸去望,霎時間尖叫聲從喉頭宣泄而出,再也制不住。

黑衣人……面前全是黑衣人,數之不盡的黑衣人腳步雜杳,一個又一個奔上甲板,那一雙又一雙惡狠狠的眸子,一身又一身的夜行裝,全和闖入太醫院的怪客一個模樣。

瓊芳像是誤闖地獄的小女孩,終於放聲慘叫起來。

單單一個黑衣人,便讓哲爾丹倒地、蘇穎超卧床,甚且搗爛整座太醫院,更何況他們巢穴一空、菁英盡出,現下還有誰能救得了她

黑衣鬼眾沉默無聲,已將甲板全數包圍。耳聽瓊芳放聲尖叫,那黑衣老人嘆了口氣,逕自走到身邊,幽幽地道:「找到寧不凡了嗎」瓊芳軟倒在地,顫聲道:「沒……沒有……」

「很好……」黃金指環緩緩伸來,在她的粉頰捏了捏,柔聲道:「既然還沒找到人,那就乖乖滾到一邊去……你說好不好啊」

瓊芳畢竟將門虎女,一聽對方出言侮辱,心下怒火陡生,她不假思索,立時去掏火槍,尖叫道:「大膽!你們到底是誰!」還沒來得及拿出火槍,手腕便給人握住了。

掌心多出一塊東西,瓊芳低頭去望,眼前雙翼全展,大鳥睥睨橫視,赫然是上回在太醫院里見過的那張圖樣,只是不同於宋公邁在紙上描繪的,這回大鳥旁多出了四個字……

「鎮國鐵衛」

全天下最高的令牌,不會列在符印圖鑒之上,因為它的權威並非來自朝廷,而是來自於摩婆娑宮的阿修羅王,只有它的使者才有資格佩戴。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黑衣鬼名,瓊芳全身劇震,已是啞口無言,正驚駭間,耳孔忽然一陣冰涼,黑衣老者貼嘴過來,輕聲道:「小閣主,我叫做金凌霜,鎮國鐵衛的四當家。我現下請你雙手抱頭,跪在地下,不然我就殺死你。嗯」

瓊芳身分尊貴,天下除了皇帝以外,誰受得起她的跪拜聽得此言,自是勃然大怒,正要開口來罵,那金凌霜卻不多勸,只緩緩起身,開始屈指計數。

一。食指舉起,黃金指環閃耀發亮;二。食指旁來了個同伴,那是個凶狠高個兒。

三!沒有看到無名指,無名指在劍柄上!刷地風聲暴響,寒劍如電,直朝瓊芳頭頸斬落,少閣主大聲尖叫,雙手抱頭,急忙撲倒在地。

一叢秀發迎風飛舞,隨著雪花飄落在地。對方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