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怒者道之勤(1 / 2)

英雄志 孫曉 8685 字 2021-02-24

很久很久以前,當人們還吃不飽的時候,沒人聽過什么叫「仇人」。

沒有「仇人」,是因為仇敵不是「人」,人們憎恨的是四肢腳的獅、是沒有腳的蟒……卻不是兩只腳的人……

千里之外,響起了溫靜的嗓音,有個人在說故事。他的嗓子靜靜的、緩蹬的,聽來斯文柔和,讓人有些想睡覺。聽他催眠又道:「在那洪荒古紀里,猛獸當道,災禍肆虐,百姓不會打仗,他們剛會種稻谷……」

「一次又一次,老虎行上家門,爹爹眼睜睜望著女兒被刁走,母親看著愛子慘死爪下,無人比得過猛獸的神力,他們心存害怕,只能暗夜啼哭……有一天,雨季到來,千萬猛獸如洪水般沖向人間,逼得全天下的百姓一齊向天哭喊,悲聲激昂,震勤了滿天神佛,於是天界遣下了人間第一位勇者,他的名字叫……」

「英雄。」

距離北京城三百里,霸州碉堡里擠得水泄不通,人人屏氛凝神,都在望著說故事的那個人。這人約莫六十上下,年歲雖長,體魄卻極為威風高大,說起話來透出一股端正庄嚴。不消說,他也是一個英雄。

唯英雄者,方能論英雄,老英雄雙手抱胸,容色沈靜,只在望向堂下。

堂下一共放置十排木椅,每排橫坐十名軍官,百人端坐沉默,望來好似專心聽講,其實臂膀早已鎖緊氣力,全數按上刀柄。堂邊豎立了百來只長矛,倚立親兵胸前,反照了一道又一道寒光,盡數映上說故事那人的臉龐。轉看大堂四周,窗縫里更凸出了一只又一只藍森森的銳鐵,數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讓人分不清哪些是弓箭的冷毒光、哪些是餓狼般的凶眼光。

刀藏鞘里、箭在弦上,情勢一觸即發。百來名聽眾鴉雀無聲,或低頭,或瞄眼,全在等候總兵大人的號令。

沒有人在聽講故事,堂下如臨大敵,宛如行軍打仗。他們的指揮名叫鍾思文,此人氣定神閑,身居碉堡之中,端坐高椅之上,他凝望著面前的老英雄,隨時等著下令抓人。

該怎么說這回事呢鍾思文瞧著堂上莫名其妙的老英雄,眼中泛起了迷惑。

一個時辰前,城門口出現一匹馬,馬上坐正一員大將,此人身披盔甲,手戴漢玉指環,一入城便自道身分,自稱是怒蒼本寨的「江東帆影」,欲見此城總兵鍾思文。

怒蒼高手輩出,正所謂「雙英三雄四招撫」,縱是守城小卒也曾耳聞,「陸孤瞻」三字一出,如雷貫耳,小兵小卒嚇得連滾帶爬,旋即上報將領,眾將趕來城門一瞧,驚見馬上乘客鶴立雞群,身高幾達十尺,那胯下玉驄四足駿長,形體宛如大象。眾將嚇破了魂膽,慌張之下,一邊差人上報總兵,一邊調兵遣將,將這名十尺儒將團團包圍。

消息送入總兵府,鍾思文自是大喜過望。陸爺仁俠磊落,凡事與秦仲海透著相反,今日既然單槍匹馬而來,若非有消息相送,便有撥亂反正之舉,欣喜之下,險些倒履相迎了。也是怕對方反悔,一面派重兵將他「迎」進了碉堡,一面寫了加急密件,火速送往北京。

迎來了敵方首腦,雙方正要辟室密談,哪知陸爺忽然交代下來,說他要講個故事給眾人聽,對方行止怪異,鍾思文自是嘖嘖稱奇,不知他是發了高燒,還是哪根筋給挑斷了,只是自己等了十年,難得遇上升官發財的良機,怎能在枝微末節上爭執於是便依著陸爺的意思,讓滿城將領排排坐於堂下,學著小孩兒模樣聽講故事。

兵不厭詐,陸爺是否另有陰謀呢……鍾思文身為兵法名家,心中多少犯疑,正忖量間,身旁一名參謀靠了過來,低聲道:「總兵,這人該不會是假扮的吧」

鍾思文心下一凜,凝目去瞧堂上的正人君子,只見他白面黑須,孤身坐堂,一股仁俠磊落之氣透骨而出。那椅子坐於胯下,更若板凳般低矮。沒錯,就是他,他便是昔年的五虎上將,今日的本寨雙英,「江東帆影」陸孤瞻便是他。

這位陸爺溫文爾雅,仁義為先,麾下一弓一刀,弓是解滔,刀名雪恨。每逢臨敵交戰之時,必定嚴守分際,一不教唆反叛,二不陰謀陷害,無論戰況如何緊急,必為對方留下後路,從不趕盡殺絕。為了這等仁義作風,朝廷上下多尊一聲「春秋君子將」,只是私下聊起來,莫不譏為「裹腳娘子軍」。

無論是春秋君子,還是裹腳娘子,總之這人就是陸孤瞻。可此時鍾思文認出了人,卻猜不透他的來意,為何陸爺要深入敵營說故事呢他是來投誠的還是另有圖謀

「陸爺啊陸爺……」鍾思文終於忍不住了,聽他咳了一聲,搖頭道:「我瞧您也別說什么勞什子故事了,倒是您只要願意……那個……在下敢拍胸擔保,您至少封得子爵。」

左一句這個,右一句那個,鍾思文口氣曖昧,說得自非光明之事。陸孤瞻聽得勸降,卻只面容沈靜,他輕輕轉動指上的漢玉環,搖頭道:「總兵,容我說完故事,諸位之後要殺要剮,陸某悉聽尊便。」聽得陸爺說得坦盪,滿堂將士眉來眼去,嘴角無不泛起了笑。

鍾思文卻是智足多謀之輩,對方越是示意大方豪邁!他心中反而越感猜疑。

陸孤瞻不是普通武將,這人戰場上手持大銅鞭,一揮一掃,便要打死百來個人,平日江湖走動,更常拿著馬鞭抓人,隨手一拋一扯,正教人士手到擒來。以武功而論,這人足與「煞金」石剛平起平坐,萬萬小覷不得。

此時此刻,最要提防的,便是他忽然暴起發難,以這人的武功身手,一旦起意刺殺自己,碉堡內搶先沖上的幾十人非死不可。下屬死傷慘重也就罷了,萬一自己這條老命斷送在這兒,那可大大不劃算。鍾思文打量了情勢,便縮到後排椅子上,躲到一名高大武將背後,他召來參謀,附耳悄聲:「傳趙教頭准備魚網,過來埋伏門外,咱們先任他裝瘋賣傻,等他松懈之後,咱們便如此如此……」

趙教頭便是趙任通,此人出身嶺南醒獅團,排行老二,乃是「鈴鐺老六」任宗的二哥,「七代醒獅」任勇的弟弟。見事機敏,武功卓絕,尤其要緊的,他是「客棧」的人,乃是大掌櫃親自安插在霸州的探子。整日刺探軍情、打聽隱私,鍾思文自己出身軍部,平日自是少與趙教頭往來,只是不世奇功在前,此刻若要生擒五虎大將,便不能不靠這人的武術。

想起抓住了「雙英」之一的陸孤瞻,堂下眾將一個個眉開眼笑,有些按耐不住了。那陸爺渾似不知大難臨頭,竟無不適之色,他見眾人竊竊私語,沈聲便道:「總兵大人,我的故事說到哪兒了」

陸孤瞻受圍受困,一切只為講說那個故事。只是眾人急著升官發財,誰又來聽了鍾思文聽得詢問,不免大吃一驚,只是嚅嚙嚙地回答不出,他搜索枯腸,忙道:「閣下適才提到獅子老虎……像是蚩尤率領百獸,大戰黃帝三百回……」正不知所雲間,一敗塗地急忙低聲送訊:「總兵大人,他方才說到英雄降世。」

鍾思文醒覺過來,忙道:「是是是,英雄,閣下適才提到英雄。」

「英雄!英雄!何謂英雄!」陸孤瞻仰起頭來,驀地輕嘯一聲,只震得碉堡桌椅隱隱作響,眾將臉上變色,就怕他暴起傷人,一時大為戒備。

陸孤瞻沈靜了容情,他凝視堂下眾人!朗聲道:「何謂英雄出類拔萃謂之英,有長才不世出,洞燭機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鶴立雞群,英姿勃發,可得其英字。」他撇眼眾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權千姓萬家,志於九州、氣吞海內,識人而復容人,容人而復用人,天下群英無分男女長幼,甘願納側妻身,如此霸氣,吾得尊其雄!」

陸孤瞻厲聲說教,只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他撇望眾將,緩聲又道:「英這個字,說得便是出類拔萃的大本領。雄這個字,則是吾等豪傑的大氣概。少了英字,志向再大,也要抑郁難伸;反之沒了父怙萬家的擔當,無論闖下多少豐功偉業,都只能算是自個兒的淫樂業,百年過後墳前凄涼,天下誰還會感念他」

堂下眾人等著立功,哪管自己有無英才、有無雄魄,自是不以為意。陸孤瞻目光如電,在眾人臉上掃過一遍,冷冷地道:「我今兒跟你們說的故事,便是英雄的故事。請諸君務必細聽。」眼看眾將心有旁騖,陸孤瞻情知世道如此,只得低聲嘆了口氣,又道:「太古洪荒之世,英雄自天而降,他身負神力,氣宇凜然,百姓問其名姓籍貫,英雄手指蒼天,豪笑再三,百姓大驚下不敢再問,只能視若熊虎。」

「英雄身無長物,卻能父怙天下,雖英俊卻不雄染人妻,勇猛豪強卻不欺貧壓弱,心懸路人命運,大地以一肩扛。百姓見他自視奇高,每日里只知打抱不平,不事谷糧、不販有無,飢吞腐肉,渴飲泥窪,久而久之必然一命嗚呼,眾人怕無端死了,便推舉長老與他商議,只要他能屠獅伏虎,百姓便會替他起造一座大廟,讓他衣食無虞,安心做他的豪俠。」

「英雄一聽請求,便即慨然應允,他高歌而起,拔劍出征,果然八方猛獸難以抵敵,一見英雄仗劍到來,莫不落荒而逃。從此英雄無敵於天下,人間豐衣足食,他便榮歸故里,成為廟中供奉的傳奇。」

「沒有獅子老虎的人間,一天天過著,春去夏來,秋收冬藏,人們也按著約定,年年推著谷車送往大廟,前去孝敬英雄。這天有個聰明的孩兒跟著來了,他拉著父母,哽咽問道:」為何要給別人吃這是我們辛辛苦苦種的啊。「

故事講到了緊要關頭,碉堡外腳步雜杳,那位趙教頭終於趕來了。傳令來來去去!想來隨時都要動手,陸孤瞻面無容情,只舉起手來,示意眾人把故事聽完。

「童言無忌,卻也說出了心里話。天下安定了,卻為何還要供養這不事耕作的家伙

大家越想越迷惑,想起自己年年要向這人磕頭叩拜,心中更是不平。於是第一聲附和響起,有人呼喊道:「是啊!太沒道理了,坐享其成的家伙,不就是土匪嗎孩子急了,老婆氣了,第二聲、第三聲,聲聲附和有如排山倒海,逼得長老們噤默難言,面對發怒的百姓,他們真不知該怎么解釋,畢竟野獸已經給捕殺了啊!」

「英雄被捕了。罪名是不用他了。人間不需要那么強的東西,大家都吃飽了。」

眾人聽得故事如此進展,不由微微一驚,陸孤瞻凝視堂下眾將,靜聲又道:「宰殺了北海蛟龍、砍爛了南山猛虎,人間最後一害也被縛入刑場。英雄被處死了,他的妻子裸體示眾,他自己則被剝皮分屍,扔到異鄉大樹下,永世不得返回故土……」

悲戚的故事,讓人禁不住想哭。碉堡外的兵卒受了感應,無不哽咽啜泣。堂內眾將能高升到校尉,多半鐵石心腸,一名將領嘴泛獰笑,起身便道:「姓陸的,屁放完了么」

陸孤瞻閉上雙眼,搖頭道:「別急,故事還沒完……因為……」

「英雄的兒子回來了……」

一眾武將聞言吃驚,莫不抬起頭來。

「不同於慘死的父親,他不再逞英雄。他帶著百萬餓鬼過境,即將昭告世人,他是魔。」

魔字一出,堂上眾人俱有不安之意,陸孤瞻凝視眾人,靜靜又道:「魔者也,天下孕生之物。人們既然舍棄了第一個英雄,破棄他所信仰的道。他的兒子就不會再走父親的老路。不做傻子的他,和百姓一樣精明厲害……不過他和凡人有點不同,他是英雄,他有父親傳下的智與勇……」故事說完了!眾人面面相覷,心下俱有寒意,陸孤瞻望向堂下眾將,總結道:「由是乎,人間就成了今日的模樣,戰火四起,萬民涼薄,危害天下蒼生的不再是獅子老虎,而是我們自己。自今而後,人間起了大殺戮,連神佛也無法收拾了。」

猛聽一名將領喝道:「t陸孤瞻!你究竟想放什么屁,明白說吧!」

陸孤瞻搖了搖頭,淡然便道:「本朝第一個英雄,便是秦霸先。他是仁義使徒,也是忠勇烈士,可他所篤信的志業卻遭天下人破棄,終讓他慘敗於神鬼亭,死法極慘極冤。」

說到此處,一雙神眼森然吊起,瞪視著滿堂將領。

眾人啞口無言,全都懂了。秦霸先若是第一個英雄,那第二個英雄不就是……想起那西北七十萬叛軍之首,天下罪人共主,眾人面色一變,全數安靜下來。

「霸先公一意孤行,致為奸人所趁,固然死不足惜……但他因仁義而死,那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陸孤瞻嘆了回氣,幽幽又道:「試想行仁義者受天罰,還有誰願成仁盡義非只秦仲海見到了父親的死,連那江充、劉敬、柳昂天、卓凌昭、楊肅觀、伍定遠……天下每一位英雄豪傑都親睹了傻子的下稍。諸位,你若也是英雄,你會怎么做」

此言一出,堂下噤若寒蟬,竟無一人回話。陸孤瞻長嘆起身,他目向上蒼,輕聲道:「當年霸先公死於神鬼亭時,天下便已注定了這個面貌。如今大賢已死,正道已崩,當普天下人人信奉強生弱死的那一刻,我佛必會呼應大家的期盼,誕下一位最後的強者,過來收拾我們每個人。」說到此處,須發俱張,淚水滾滾而下,悲聲道:「諸君!這場誰都逃不掉的劫難,就是輪回道上的罪與罰啊!」

大道破滅之後,天下必有大災。孔丘言仁,卻為春秋諸侯所共棄,當那些驕狂君主逐出仁者之日,何嘗曉得戰國之火正悄悄燒入門來而不恥言仁的他們又何嘗能夠想見,那苦口婆心的孔老瘋子或已親眼預知:最後強者始皇的崛起之日已在眼前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大儒已死,人間不憐弱小,所以戰國君王盡殘暴。只因強生弱死、物競天擇,所以全天下最嗜血的始皇得以脫穎而出,從容殺戮六國每個後人、每個輸家……自此九州化煉獄,全天下連同始皇在內,一同領受那輪回道場的「罪與罰」。

「罪與罰」,便才智高絕如贏政,下令屠殺儒生的那一刻,不啻也謀殺了自己的滿門。儒生奉信仁義,卻得慘死以報,忠義如此下場,後世遂無一人舍身護道,滿朝更無一字仗義之言,致令日後趙高囂張狂妄,指鹿為馬,而舉國噤默以對,終使子嬰受虐,大秦十五年而亡。

說到底,孔丘失守的那一日,輪回便已開啟,這便是誰都無法挽回的「罪與罰」。

「放屁!」聽完了解說,一名將領霍然起身,戟指怒罵:「我等精忠報國之士,豈能聽你妖言惑眾來人啊!將他抓入牢里,割除雙耳、刖斬雙足!便拿一條入營不拜的罪名,也得讓他生不如死!」口沫橫飛之中,陸孤瞻嘆息搖頭,低聲道:「擒我容易,擒怒王難。」

怒王二字現出,如同打了一記間雷,鍾思文心下一凜,忙道:「等等,你到底想說什么」

「善游者溺、善騎者墜,在下由衷相勸……」陸孤瞻回望滿堂人眾,輕聲道出來意:「諸君若心系霸州滿城百姓,還請即時開城投降,切莫自誤。」

終於說出來了!開城投降四字一出,碉堡里爆出了哄堂大笑,人人捧腹喘氣,笑得眼淚流出,罵道:「陸孤瞻!都說你是個人物,誰曉得他奶奶的,你這老狗連混蛋也不如啊!」刷刷數十聲連響,堂下刀光輝映,俱已出鞘,堂外兵卒也預備了弓箭繩索,隨時等候進來拿人。

虎落平陽,陸爺身陷重圍,想來武功再高十倍,也已插翅難飛。當此絕境,陸孤瞻依舊鎮靜,聽他道:「諸君請聽了,在下今日冒險入城,一不為怒蒼打算,二不為一己之私,一個赤心誠願,就是盼保全霸州滿城百姓。盼諸君得以成全。」

保全城中百姓這話倒轉來說,便是敵軍已要進城。眼看對方孤身一人,拿著三寸不爛之舌胡說八道,堂上眾人紛紛叫罵:「放屁!你拿什么打下霸州就憑你一張臭嘴么大家把他抓起來啊!「一片叫罵之中,正要起身抓人,鍾思文立時舉起手來,沈聲喝道:」且慢!「

怒蒼眾將有分教,號為「雙英三雄四招撫」,朝廷將領私下稱為「智狠毒瘋皆豪猛」,「毒將」有征東招撫江翼,「狠將」有總山戰神煞金,「智將」有御賜鳳羽唐士謙,除此之外,更有滿地的瘋將、猛將、勇將,一旦聯手出征,任誰看了都怕。只是在這群打仗殺人六親不認的將領中,唯獨一人是君子儒將,他便是坐在面前的陸孤瞻。

鍾思文沉吟半晌,便道:「陸先生,你要鍾某開城投降,不難,你要摘鍾某的人頭,也不難。你只要回答我三個字:」憑什么霸州與貴寨東西相隔,幾達千里,你憑什么打下霸州「說著雙手環胸,淡淡地道:」陸爺,你只要答得出來,鍾某人甘心束手就縛。「怒蒼遠在西北,霸州卻是京畿重鎮,藏於潼關之後,中間相隔無數關隘,敵人若要進攻霸州,少說得打個十年,方得逼近城池。眼看陸爺沉默不語,鍾思文催促又道:」說吧,陸爺,憑什么要我開城投降「

「人品。」堂下爆出轟然大笑,聲聞數里,一片笑罵中,聽得陸孤瞻幽幽嘆道:「我以人品擔保,你必須相信我。」眾將怒道:「屁都不如!你的人品值幾文」

「行了。」鍾思文微微蹙眉,制住眾人的叫罵。他久在軍中,深明陸爺作風,此公一不燒殺、二不劫掠,人品若何,滿朝知聞,豈能讓他受人羞辱他滿心煩亂,又問道:「好吧,就當鍾某信得過你的人品,只是你還是得告訴我,此刻貴寨大軍猶在襄陽廝殺,南進自顧不暇,我真要請教你,秦仲海要如何北趁霸州」

「用飛的啊!」碉堡里再次爆出大笑,幾十名將領同聲捧腹,一笑陸孤瞻狂妄自大,二諷他不自量力。眼看陸孤瞻垂下首去,無言以對,鍾思文秉持謀士風范,卻也沒隨著眾人發笑,搖頭道:「陸爺,非是鍾思文不給你面子。就算秦仲海武功高強,真能凌空飛行,他的軍馬呢貴寨七十萬大軍南下激戰,克與伍大都督對決,漢中、荊州、襄陽、驛馬關,沿線如火如荼,秦仲海若想攻打霸州,借問他的軍馬從何而來還請回覆此事。」

鍾思文確實斯文,荒唐無比的事情,他卻還認認真真地出口相詢。良久良久,陸爺面色默然,低聲道:「事涉軍情,陸某不能說,否則便對不起霸先公。」

「所以呢」鍾思文嘆了口氣,又聽陸孤瞻道:「所以在下只能以人品擔保,各位只要廣開城門,一得圖全百姓,二能保住家小性命,務乞總兵憐信。」勸降如勸婚,須得你情我願。說來說去,對方還只是那句老話,毫無說服之力。鍾思文忍住了哈欠,搖頭道:「陸兄,在下好話說盡了。」說著舉起手來,輕輕招了招。

手勢一出,左右隨從暴喝同聲,並力上前,數十名將領看管孤客,堂外兵卒更是成千上萬,碉堡內外已是水泄不通。陸孤瞻神色黯然,並未顯露武林高手的殺氣,只靜靜喟然:「總兵,我這趟過來,事前沒有知會總寨,我只是擔憂百姓……」

「抓起來了!」鍾思文終於耐不住脾氣,吼了這句話出來。

「霸先公……」陸孤瞻含淚起身,仰天悲涼道:「我盡力了……」

什么鳥樣子,讓人越看越火,午後時分,敵將終於給押出大門,一股腦兒關入地牢,眾將火氣滿滿,一同步出碉堡。

莫名其妙的一天,行將過年,眾人的家屬都駐扎城中,本來心情歡愉,有說有笑,誰知給姓陸的王八胡扯一頓,好似真要發生什么怪事。眼看諸人愁眉苦臉,一名將領安慰道:「大家愁什么怒蒼本寨雙英自投羅網,咱們一會兒報上戰功,大家都記上一次嘉獎!」聽得好處在前,眾將心中竊喜,臉上泛出一絲笑容,另一人也道:「正是如此!歲未年關,秦仲海怕咱們沒錢花,特地送來這個大紅包,咱們可也不必客氣。」

眾人哈哈大笑,臉上的烏雲全散了。一名參謀見鍾思文默默無語,好似心中煩悶,忙道:「總兵,您還擔心陸孤瞻么」鍾思文搖了搖頭,道:「不,我壓根兒不信他的話。」

「哦」眾人睜大了眼,一個個伸長了頸子,要聽這位兵法名家如何解說。

「不瞞諸位,秦仲海的行蹤……」鍾思文眉毛輕挑,冷笑道:「早在朝廷的掌握之中。襄陽大戰之前,我便已得知消息。」聽得此刻,眾人無不松了口氣,那參謀慌忙來問:「秦仲海的行蹤已在掌握他現下上哪兒去了」

「江南。」鍾思文胸有成竹,淡淡回話。眾人聞言大驚,紛紛覆述道:「江南他去江南做什么捕魚吃么」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自是議論紛紛。鍾思文搖手吩咐:「你們職級不到,不必深究。總之秦仲海氣數已盡,不足畏懼。至於這個陸孤瞻,據我推算,定是一道煙幕,專來牽制朝廷,逼得北方兵馬不敢南下馳援,沒什么大不了的。」

聽了這話,此刻便算最謹慎小心的,也已安下心了。鍾思文乃是三朝元老,武英時駐派西疆,景泰時轉投江充麾下,現下又成了正統朝的霸州總兵,說起話來自有一股威嚴。

他手指城池,總結道:「秦仲侮用兵一向大膽,虛中藏實,實中帶虛,不惜拿老將的性命來唬弄人。咱們若不想提心吊膽,這兩日更得加緊防御,察看有無可疑之處,那才是根本之道。」

諸人頷首連連,紛紛道:「是啊,天下沒有自投羅網這等事,大家吩咐下去,這幾日多多留意,一有異象,立時上報。」

霸州雖非剿匪第一線,卻因地近京畿,來往軍旅極為繁多,西北嘉峪關、東北山海關、正北居庸關三地軍馬東西往返,調度戍守,皆需途經此處,這鍾思文身為前朝舊臣,如今反受重用,尤其感恩戴德,諸將明白上司的心事,當下簇擁著鍾思文,視察城內防守。

只是眾人嘴里雖然勤勞,臉上神色卻甚輕松,畢竟天兵天將只在戲台上見過,與其擔憂秦仲海從天而降,不如小心路上石頭絆腳,那才是正經。

行入大街,便由總兵帶領,四下視察。眾將忍著哈欠,自做軍紀森嚴狀,鍾思文拊須顧盼,眼看城中一如平常,心下甚喜,頷首便道:「咱們正統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當真是皇上鴻福……」正要繼續稱頌,忽聽街角傳來微弱聲響,細細聽來,好似是陣陣呻吟。鍾思文咦了一聲,率領眾將轉過大街,赫見一名乞丐癱軟地下,正自哀聲行乞。

尋常乞丐渾身臟臭,這人卻比乞兒還要不如,看他形容枯槁,手臂細瘦,肚腹卻高高隆起,好似是地獄圖里的餓鬼,幾連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足辨認。霸州城六畜繁昌,耕民十數萬,乞丐向來少見,眾將沒見過這般苦狀,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鍾思文內心憐憫,便蹲身下地,從口袋里拿出碎銀,溫言道:「來,拿去吃飯。」

那乞丐茫張雙眼,氣息微弱,一見鍾思文的右手伸出,猛地撲將上來,死命抓住,逕朝嘴里咬去。鍾思文大吃一驚,看那乞丐如此污穢,黃牙咬落下來,必有怪病纏身,忙道:「來人!」親兵急忙舉腳來踢,怒道:「混帳東西,是給你銀兩吃飯!不是讓你吃手!」

那乞丐好似餓昏了頭,卻把思公的貴手當雞爪,逕要抓來吃了。受了幾腳,自行滾向道旁,鍾思文驚惶縮手,銀兩沒曾抓牢,便自墜到地下,骨溜溜地滾至那乞丐面前。

白晃晃的銀子滾在面前,那乞丐一臉迷茫,自管俯身拾起,但見他顫巍巍地舉起元寶,卻不見興奮神色,只把元寶往嘴里塞,好似當作了餃子,一股腦兒要吞落下肚。

眾人紛紛驚喊:「這小子餓傻了!」連著幾番怪事生出,各人慌忙踢打,又把銀子搶了回來。那乞丐渾似失心瘋,挨了幾下責打,也不見他哭喊呼疼,只是雙目茫然,趴倒地下,口中還在喃喃不休。

眾將咒罵不已,又待下手痛毆,鍾思文卻搖了搖手,道:「算了,可憐人一個,莫與他計較。」他反覆看了那乞丐幾眼,拊須蹙眉道:「來人,將這人帶回府上,讓他療養生息。」

「總兵大仁大德……」眾將見了正義之舉,莫不衷心發嘆,拼命來頌:「大慈大悲啊!」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鍾思文面有得色,儼然道:「想吾等為國為民之士,求得不就是天下為公四個大字么待得天下為公,世間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奈河西北亂事不平家事國事不靖」他仰天拊須,搖頭晃腦,吟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啊,講信修睦……」

總兵大人作文章,滿場將士把嘴張,長篇大論之下,眾下屬無不瘋狂頷首,點得腦袋都快落地了。鍾思文洋洋灑灑說了好長一篇,不免有些渴了,眼看左近一處茶水攤,另賣些糕餅,當下取出銀兩,吩咐道:「來人,去買些茶水點心來,大家邊吃邊聊。」

一名將領笑道:「買什么那多費事,要吃要喝,瞧我過去吭個氣兒……」話還含在嘴里,總兵已然凶眼怒瞪,大喝道:「大膽擾民惡行!你想害我被革職查辦么」

當時朝廷管辦森嚴!官員一瓢一飲皆有約法,若有巧取豪奪之事,動輒抄家滅族。鍾思文為官多年,深知皇帝手段陰毒,派有大批密探監管群臣,秘號「客棧」,為免廠衛舉發滋事,便來當頭棒喝,以儆效尤。

眾將聞得主上發怒,心中有愧,一個個低下頭去,不敢應答。鍾思文哼了幾聲,親手拿了銀兩,便往茶攤而去。看他手持銀兩,兀自回首瞪向眾人,責備道:「什么是買,什么是賣!給我看清楚了!」他行到茶水攤前,回頭數落了半天,卻沒聽見店家過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