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如夢幻影(1 / 2)

英雄志 孫曉 9979 字 2021-02-24

天下誰人不曉若從路邊取來一塊木炭,舉腳踢踹,施以百斤氣力,則炭體必裂,拿著大鐵槌重重一砸,力壓千斤,則可碎炭為末,此事路人皆知,毫無稀罕。

極少有人真正知曉,一旦對著炭體重壓,施以億兆斤的神力,則木炭不再粉碎爆裂,而會突生轉化,成為一件希罕寶物。

「金剛石」,天地第一堅硬之物,這就是它的由來。

石墨柔軟,鑽石晶固,同是一塊炭,明明質料全然相同,何以物性大相逕庭此即內性之變也。內性欲變,須達極界。或焚神火,或施神力,只要能沖撞內質,炭體便會得出玄性,化為一塊神物。

炭有神炭,鐵可有神鐵

鐵塊、鐵汁、鐵氣,此即萬物三態。紅火鍛鐵塊,所鑄器械便得「劈柴砍木」;青火熔鐵為汁,造劍便得「斬金斷玉」;等爐焰由青轉白,焚鐵成紅,化鐵為汁,爾後蒸汁為氣,這時便能造出「吹毛斷發」的罕見神兵。

赤火、青炎、白焰,此即火焰三色,能夠燒出鐵氣,這不僅是無敵於天下,而是震古鑠今了。但千百年下來,每當鐵氣燒出,仍有不少頂尖匠人提出疑惑,鐵氣還能再燒么

若拿鐵氣再燒,會燒出什么東西來凝冷之後的鐵塊,又會得出什么物性

這是一道無解難題,雖有人膽大來試,但往往燒到了鐵氣這一關,爐火便再也升不上去了。白焰已是天下第一炙溫,要想鍛冶鐵氣,除非世間真有三昧真火,否則一切全屬空談。

上蒼垂憐,景泰三十三年,有人以劍芒發動天爐,燒出三昧真火,其人便是世間第一狂者,「劍神」卓凌昭!

劍神糾合群英,先以蓋世內力鼓動風爐,後又配上了朝廷第一煉鐵師的巧手見識、外加「北海鐵精」、「雷澤刑天」、「如意八寶砂」等諸寶之威,風雲際會之下,終讓鐵精熔汁,汁蒸鐵氣,無盡燒結之後,盡破天地玄關,終也讓「劍神」找到了鋼鐵以上的東西。

答案是一塊神鐵,磁性、展性、堅性、韌性全數跨越極界,此乃古今第一超凡神兵,世稱「神劍擒龍」!

神劍擒龍,鐵中精鑽,所以能展柔似水、堅硬逾鋼,號稱天下第一劍。

神劍神奇若此,那業火魔刀呢這柄一母所生的蓋世狂刀,業已在揚州登船現世,它又有什么玄奇能耐,足以抗衡神劍

大黑布冉冉上天,飄飄墜下,終於隨雪沉江。魔刀即將現身,船頭驀然寂靜,三大高手也不再爭打,便各自退開一步,低頭探看黑布下的束西。

一時間,滅里滿面錯愕,黑衣怪客濃眉緊蹙,連眾多黑衣人責在運送魔刀,也不禁咦了一聲。

隱藏十年的魔王權杖,居然生得是這個模樣

面前是一只大水缸。八尺直徑,滿布黑泥,望來通體黑臟,怎么也不像一柄刀。尤其讓人驚訝的是泥巴隱隱蠕動,缸壁上似有什么東西黏附,讓人摸不清底細,卻又隱隱害怕。

正訝異間,忽聽窸窸窣窣之聲不斷,甲板下竟然爬出一尾大蜈蚣,剛巧不巧,卻是從瓊芳腳邊竄將出來。瓊芳低頭一望,驚見那蜈蚣手掌長短,身做五彩紫藍,頭頂紅珠大皇冠,料來毒性極為猛烈,她素來最怕骯臟蛇蟲,一時手腳俱軟,尖叫道:「蟲子!蟲子!」

蜈蚣四處游竄,引得一眾黑衣人慌忙去踩,那毒蟲爬動奇速,卻是誰也踩它不著,堪堪來到泥球旁一尺遠近,忽然百足發力,倏地飛身起跳,竟然攀上了大水缸。

蜈蚣發力跳躍,委實不可思議,眾人睜大了眼!正感驚奇間,忽見水缸上黑泥層層剝落,一只又一只蟲蟻腳爪破泥而出,眾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見水缸壁上攀滿了毒蟲,蠍子、蜈蚣、兵蟻、蛭蟲,眾家毒物藏於黑泥底下,俱在嚙咬廝殺,猛然望去,密密麻麻,不知有幾百幾千只。眾人頭皮發麻,無不向後退開,瓊芳更已掩面尖叫。

鵝毛大雪飄落,四下靜謐無聲,只有毒蟲在相互廝殺。忽聽一人道:「蛇寶相生、蛇寶相生,好一柄業火魔刀,當真非凡啊!」眾人聞聲回望,說話之人正是帖木兒滅里,西域來的汗國名將。

「蛇寶相生」的典故源起天竺,西域父老相傳,有曠世珍寶處必有毒物相隨,以天竺寶石產地「木夫梯里」為例,該地所產的金剛石寶異非常,能生青、黃、藍、綠等五色螢光。黑夜熒熒,妖光聚蟲,蟲兒卻又引來青蛙,是以藏有金剛石的深谷,必有無數毒蛇隱伏聚集,宛如守護之神。滅里見多識廣,一見這等異狀,已知這只泥缸雖然外觀難看,內里卻藏有稀世奇珍。

滅里話才說完,猛見一條黑影竄出,重腳旋飛,便向水缸踢去。眾人慌忙去看,出手那人卻是水中冒出的黑衣怪客。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此入藝高人膽大,第一個下手劫奪魔刀。

黑衣怪客體魄雄健,一腿之力遠過百斤,這一腳必能將水缸踢翻,六名鎮墓獸見狀不妙,正要起身攔阻,猛聽嗡地一聲大響,水缸震盪不休,居然無須鎮墓獸護衛,巨力反震之下,便將黑衣怪客反彈回去。

眾人見水缸如此沉重堅硬,無不大感驚訝。金凌霜一旁靜觀,淡淡便道:「有多大的肩膀,便挑多重的水……孩子,別惹父母傷心,懂么」瓊芳聽他語帶勸諫,不由大為訝異,據蘇穎超轉述,那黑衣怪客好似身有大鳥烙印,料來也是這幫黑衣人的一丘之貉,此時看來,雙方似又另存瓜葛,卻不知內情如何了。

正推算那怪客的真實身分,忽聽他縱聲長吼,霎時斜過肩膀,砰地一聲大響,上身重重撞向水缸,便如蠻牛般奮力去推。看他神力驚人,踩得甲板破裂翻起,可大水缸委實沉重,縱使吼得聲嘶力竭,缸底卻仍聞風不動。金凌霜看得連連搖頭,輕聲道:「沒用的,影子就是影子,無論如何努力,終究不是真身。趁你還沒闖出大禍之前,罷手吧。」

金凌霜低聲勸說,並未下令圍殺,其余黑衣人便只默默旁觀。想來那怪客身分不同於常人,上司未出號令之前,無人膽敢下手傷他。

那黑衣少年聲嘶力竭,卻仍不能奈水缸分毫,他忽地大叫一聲,索性舉起右掌,上身前傾入缸,竟已下水去撈魔刀,六鎮墓獸大為驚詫,正要出手攔阻,金凌霜卻只淡淡一笑:「別怕,讓他吃點苦頭,對他來日有益無害。」話聲未畢,果然水缸上的蟲蟻察覺了敵人,全數轉朝黑衣怪客身上攀爬,一只只發狂嚙咬,好似把他當成了敵人。

須臾之間,黑衣少年伸手離缸,看他掌里空無一物,卻只拿回了滿身毒蟲。他耐不住麻癢疼痛,一聲悲喊傳過,終於著地翻滾起來。一時蟲屍飛散,汁液黏稠,濺得滿地都是。瓊芳見了如此丑怕情狀,忍不住掩上芳唇,險些嘔吐出聲。

「破啊!」第二個高手出場了。黑衣少年無功而返,場里卻還有一個八代煞金。只聽帖木兒滅里一聲大吼,霎時怒目拔怒刀,在一眾黑衣人的驚呼聲中,黃金腰刀連鞘而出,直朝大缸斬去。

面對大水缸,不必撈,只能破,這是百年前北宋司馬光傳下的救人法子,此刻滅里只要砍破缸壁,一會兒魔刀嘩啦一聲,便要如同那位入缸溺水的小孩兒,隨水瀉出,這才是個聰明法子。

當地大響傳出,大缸晃盪不休,卻未聞得水聲嘩嘩,想當然爾,滅里沒有砍破它。

眼看滅里滿面詫異,金凌霜淡淡便道:「這水缸是鐵精殘渣所就,承得住魔刀神火,你的托帕金玉雖是寶物,卻只是人間凡胎,如何能與天界的東西相比」滅里聞言大怒,他為掘傳國寶刀,不惜耗費十年光陰,豈料「托帕金玉」出手,居然還收拾不了一塊鐵精渣料卻要契丹王如何忍得他咬牙低頭,刷地一聲響,傳國寶刀已然出鞘。

先前「托帕金玉」連鞘斬出,眾人並未親見「刀中之皇」的鋒芒,此刻黑契丹太子持刀出手,如執國璽,但見甲板上異光繽紛,好似大鵬金翅鳥開翼飛翔,竟爾飄下了無數黃金羽毛,一眾黑衣人見得這等氣派,無不大為驚駭,帥金藤正要上前護刀,金凌霜卻已伸手攔住,含笑道:「讓他玩,人貴自知,不玩不知道自己的份量。」

金凌霜出言輕視「刀中之皇」,便如當面指罵耶律大石一般,滅里卻也不戟指回罵,當此時刻,無聲勝有聲,只有讓寶刀替它自己分辯。滅里一言不發,旋即回身抽刀,光羽閃過,刀身尚未觸碰缸壁,便已激得大缸嗡嗡鳴響。黑衣鬼眾心下駭然,這才知道「托帕金玉」確有神異之處。

隆地一聲怪響,「刀中之皇」撞上「北海鐵精」,好似幾百斤的大石頭由天而墜,震波低沉,威盪船身,明明激得眾人心臟怦怦直跳,但耳中卻聽不到尖銳聲響,情狀可說怪異至極。眾人還未回神,托帕金光已然籠罩大黑泥球,光芒沿缸四漫,久久不褪,望來極為耀眼迷人。

眾人見「托帕金玉」如此威勢,心頭無不暗暗驚怕,就怕水缸受力裂開,那金凌霜卻是面容如常,想來對「北海鐵精」極為自信。

半晌過後,金羽漸漸消散,卻又露出了那只黑黝污臟的圓東西,看它如同大肚羅漢睡倒在地,似在嘲諷「刀中之皇」威力不過爾爾。

滅里砍得辛苦,卻只弄死了幾只毒蟲,自是灰頭土臉已極。金凌霜安慰道:「別難過。大掌櫃擺下這個陣式,是為了迎接他的知交好友。你們這幫蝦兵蟹將別來起哄,趁早下去歇著吧。」

「嗚啊啊!」金凌霜雖在安慰,話中之意卻比諷刺更加錐心,黑衣少年大怒之下,竟然舉頭撞向鐵缸,碰地一響,額角竟已迸出血來,他雙手抱缸,龍吟虎嘯之中,竟要將大缸一舉掀翻,金凌霜微笑道:「省點氣力吧,孩子,這只水缸重達千斤啊。」

「魔啊!魔啊!助我一臂之力呀!」紫電彌漫之中,黑衣少年仰首悲呼魔刀之名,一旁滅里心生感應,驀地左拳青筋暴漲,一拳揮出,便已重重擊上缸壁。

嘎地一聲啞響,火臂紫光同刻閃過,兩名高手齊心合力,水缸終於晃了晃,但聽水聲嘩嘩,魔刀好似聽見了悲喊,終於亮起一陣紅螢血光,望來有如水中鬼火,極其詭異之能事。

暈暗艷麗的紅光亮起,瞬已奪走了眾人的視線。魔刀首次在人間亮起妖光,連金凌霜也為之震懾。全場安靜了下來,此時無論武功強如黑衣少年,抑或身分嬌貴如瓊芳,全都移不開目光,即便六只鎮墓獸目不能見,卻也情不自禁地輕輕低呼,料來心中也已得到感應。

紅光現世,魔刀好似吹起了勝利號角,只見甲板下爬出了百萬勇士,寄居船艙的小螞蟻、小臭蟲不甘寂寞,全數行軍整隊而來,連天上也招來了嗡嗡蚊蠅,一起加入了大混戰。

無人能動,滿場高手好似被魔刀攝走了魂魄,只能嘶嘶吸氣,望著蟲蟻們開啟生死大戰。

難以想見的廝殺肉搏,便在眼前生出。只見水蛭同類吞食,蜘蛛互不相讓,先前跳上水缸的紅冠蜈蚣靠著身軀長大,已然連吃十來只蟲子,正與一尾黃蠍惡戰不休。毒汁毒液相互螫射,甲殼黏液隨屍漫流,比起這些蟲子的凶狠,獅子老虎該要慶幸自己體型碩大,否則世間真要有丈許大小的蜘蛛,豺狼虎豹定要片甲不留。

滿心驚駭間,忽聽撲通一聲,似有什么東西墜入了缸里。七當家湊前去望,不由微微一驚,那墜入水中的不是黑泥,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毛蜘蛛,看它背後生了一張魔臉,形貌可怖,體型雖然嬌小,卻靠著毒性厲害,居然擊敗四方外敵,率先入水,成了第一個大贏家。

大贏家來了,滅里沒拿到魔刀,黑衣怪客也失手了,這只大蜘蛛卻成了第一個大贏家,看它泡在缸里,只頭下腳上,倒栽蔥地游水。瓊芳看得呆了,喃喃便問:「這是干什么它要潛水么」

說也奇怪,少閣主竟然一語成讖,那鬼臉蜘蛛好似失心瘋了,只拼死望水下鑽去。仿佛水底有大批母蜘蛛媚笑招魂,這才讓它學了魚兒模樣,一心潛水嬉游。

半晌不到,鬼瞼蜘蛛八爪掙扎,它身子太輕,無論如何費力,卻總是潛不下水,載沈載浮之間,竟已活活溺斃。

大贏家痙攣而死,大批蟲蟻卻一無所悉,無數黑臟東西仍在激戰不休。撲通水聲響起,一只紅冠蜈蚣靠著體長凶猛,成了第二個大贏家。

寒天冰水,那蜈蚣跳入極樂天國大水缸,稍一沾觸,便給冰水凍得後悔了,看它不住扭動身軀,似想爬回缸緣,只可惜缸壁溜滑,攀了幾攀,怎么也回不去,須臾間蟲身受凍翻轉,尿出毒水毒汁,再次追隨先賢先烈的腳步,趕赴黃泉去也。

死了,全死了,魔火召喚,引得萬物如同飛蛾撲火。大蠍小蟲雖在混戰不休,只是它們根本不曉得,真正的贏家早已死了。脫穎而出的結果,卻是提早行向鬼門關,受那倒栽蔥淹死的無奈難堪……

親眼目睹贏家的下場,眾人無不起了一身疙瘩。只聽金凌霜幽幽地道:「懂了吧……

為什么大掌櫃不要這柄刀,卻又不怕別人來奪這柄刀,因為它本身就是個禍害啊……「毛骨悚然中,黑衣眾鬼也懂了大老板的心思,為何他會以魔刀為餌,因為這是個毒餌,它能毒死所有的敵人、叛徒……

「滾!怕死的全給我滾開!」毒餌在前,還是有不怕死的勇士沖來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這人打算火焚自身,照亮千古,黑衣少年如同怒龍咆哮,轟地一聲巨響,雙肩撞上水缸,全身氣力暴漲,大水缸竟爾緩緩離地。

缸體沉重,幾達千斤,黑衣少年才一抬高尺許,便要重行墜落,堪堪壓上足踝之際,一只發紅左臂擋了過來,它揪住了缸底,喝道:「起!」

第二個不要命的狂徒來了。其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甚且無國無家、無名無姓,正是帖水兒滅里出手。此時能讓他忍手不動的理由,只有那天真美麗的一個,而足以讓他掀翻水缸的理由,卻是成千上萬,數也數不盡。

一對一百萬,此刻是要熱血死於剎那,還是要奴才奉迎活得百年,全在一念之間。陣陣喘息之中,滅里早已做了抉擇,黑衣少年更是仰天狂嘯,這個紫光發出,那個火拳揮舞,兩大高手素昧平生,此刻卻有志一同,他們要讓魔火降臨人間。至於結果會是什么,沒人在乎。

吼聲不絕於耳,大缸傾斜離地,臟水瀉出,紅光立時盪漾甲板,激得黑衣眾鬼一起向後讓開。金凌霜沒料到這兩人竟會一同出手!急忙喝道:「鎮墓獸結陣!老七速速上前攔阻!」七當家聞得召喚,急急跨步而來,陡聽一聲怒號響起:「泥梨耶啊!」

黑氣彌漫,禁傳神功出手,卻是向大水缸而去!金凌霜大驚失色,喝道:「住手!」

三大高手出力來推,勢道何等厲害,嘩啦一聲大響,臟水淹上甲板,大缸翻倒,魔物也隨之沖出,它就這樣躺在每個人面前,輕輕地微笑。

看到了……黑夜之中,甲板上有東西在發亮,登使眾人睜眼揉睛,一個個浮出笑容。

連那瓊芳也愕然呆傻,只在眼望異象,居然忘了逃命。

好美……真的好美……比起藍澄澄的鐵膽,它直的美多了……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六尺來長,宛如地獄業火燒結而成,通體晶黑,刀體刀鞘渾然天成,不見一點接縫,更看不到人為雕花。那黑里透紅的刀鞘透出了一圈彩暈,光可鑒人,晶瑩細膩,就像一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深沉睿智,隨光明滅,只在打量著甲板上的每個人……

陡然間,七當家第一個跳了起來,手指上下顫動,大聲道:「它在看我!」

是……它在看我……不只是七當家,連那見慣稀世珍寶的瓊芳、長年看守魔刀的帥金藤,每個人都幽幽道出了這句話。只聽滅里深深嘆了日氣,道:「紅碧貓兒眼……」

紅碧貓兒眼,這柄魔性之刀,卻也是世上最大的一塊貓晶。不論朝哪兒瞧,那只魔眼就是不曾離開自己的視線,像是在招手微笑,又似在輕聲低訴,就是要膽小的自己過去輕輕撫摸,細細把玩……

甲板上蟲蟻呆傻,人眾迷茫,卻只有一個人還醒著,只聽金凌霜咬牙傳令:「鎮墓獸!結六道陣!快!」

「快你媽bi!」話聲未畢,背心挨了一記暗算,四當家悶哼一聲,已然撲地倒了。渾渾噩噩間,聽得背後吼罵道:「金老賊!少在那里裝模作樣!你爺爺要有了魔刀,連大掌櫃都得叫我一聲爹!你支使誰啊」

金凌霜身為此行指揮,此刻卻身受暗算,第一個倒地不起。場面頓時大亂。下手之人口操湖廣口音,卻不知是十八學士還是十二神將,猛見他飛身向前,直取魔刀,還未入手去拿,背後又中了一拳,聽得一人怒吼道:「滾開了!憑你也想奪刀我x你狗祖宗!」

七當家大聲呼喊,舉拳震開眾人,一馬當先,直直撲地去搶,黑衣怪客緊隨在後,帖木兒滅里自也當仁不讓,幾只手伸將出去,連同地下的毒蟲一起翻滾搏斗。

「我的!」

活了!船上所有活的東西都下場奪刀了,大家都勇冠三軍,舍我其誰。連那瓊芳武功不到,此刻也高聲歡呼,拼命吶喊。看那魔刀通體渾成,黑如夜空,內泛火暈,引得全船高手捉對廝殺,一時刀光劍影,拳打腳踢,但見魔刀飛起落下,落下飛起,伴隨著鮮血飛灑,毒蟲亂爬,小年夜里的這艘船,直似修羅大屠場。

滿場之中,只剩下四當家一個人不動,他抱住了大船桅竿,大喊道:「結陣!鎮墓獸結鎮!」聲聲催促之中,卻見六只瞎子滾倒在地,彼此揪衣毆打,好似恨透了對方。

在此一刻,誰理誰,誰怕誰畢生怨氣全數爆發,每個人都要趁機算個明白。螞蟻拼大象的時刻到來,帥金騰拿起了血琵琶,瘋瘋癲癲地唱道:「錢來寶啊權更好,生來光棍沒煩惱,老天逼我走這遭,糟啊糟,糕啊糕……怎么才能逃得了逃不了、逃不了……為國為民沒完了,老婆怎么不見了……」唱到後來,已是放聲大哭。

金凌霜攀上了桅桿,口中不住喘氣,他是場里唯一還明白的人,自也曉得保命的唯一法門,便是遠離魔刀。

神劍是「活死物」,它靈展曲折如活物,本質卻是死東西。恰與神劍相反,魔刀不能延展,形體雖然死氣沉沉,但有了那撩撥人心的魔眼魔光,它便能抗衡擒龍,號稱「死活物」。

世間萬物皆有夢,只要還活在世間,縱使貴如帝王將相,亦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東西。

圓夢之力,這就是魔刀神通的泉源。無須內力心法,也不必練成蓋世武藝,離刀越近,種種七情六欲越是涌上心頭:瞳孔放大,心跳加促、血脈賁張,拔出魔刀的一刻,那時的氣力足以撼動山海。渴望的美女、心中的強敵、所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欲念執著,魔刀都能鼓舞主人奮勇向前,一股做氣拿到手。

在帥金藤的琴音伴奏之下,數十名高手勇敢向前邁進。黑衣怪客身手最快,閃電般的黑影撲過,手指將觸魔刀,猛聽霹靂也似的吶喊,耶律家的傳國寶物劈出,已將黑衣怪客逼開一寸,須臾間滅里左手暴長,搶先抓住魔物。

「大遼國主、列祖列宗啊!」貓晶觸體,大贏家雙手抱住魔物,霎時如受電擊,眾人撲上身來,欲將滅里撲壓在地。黑契丹怒吼一聲,使勁擺腰,莽力到處,無數身子受力飛出,幾人功力不到,竟給巨力震出船舷,直直墜入運河。

「我的!」滅里深深吸了口氣,揚刀大喝。七當家原本與滅里勢均力敵,此際受了神龍擺尾,竟也滾跌開來。連那黑衣怪客武功過人,此刻也禁受不起,一時連退五步,靠著下盤功夫極為扎實,這才勉強站立。

魔刀找到了第一個主人,場內便安靜下來,非只人們不動,連那毒蟲也停止嚙咬,好似業火全數匯聚在滅里體內,外人再也無法感應。帥金藤宛如大夢初醒,慌道:「這…這是怎么回事他哪來那么大氣力」金凌霜爬下船桅,他抹去冷汗,喘了幾口氣,低聲道:「歐陽家故老相傳,神劍聚龍氣,孽火會魔刀……無論是誰,只要觸摸刀身,全身氣血便會,力氣更要大上幾倍不止。」

二人說話間,滅里只是手持魔刀,上下察看不止,聽他自言自語:「傳說是真的……

死活物……死活物……神劍是死的,魔刀卻是活的啊……「

場中不少人見過「神劍擒龍」,都知那是一只靈活至極的鐵膽,外觀雖是死物,但在內力驅使之下,卻如活物般靈巧。與神劍擒龍相比,業火魔刀不能曲折分毫,但眾人適才領教過魔威召喚,聽得「死活物」三字,自能領略其中奧秘。

帥金藤怕了起來,低聲便道:「怎么辦這西域小子武功好厲害,現下又拿了魔刀,誰還打他得過」金凌霜倒不顯得擔憂,他搖了搖手,低聲道:「別擔心,他一會兒便要死了。」

帥金藤大吃一驚,顫聲道:「死」金凌霜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要叫嚷,低聲又道:「魔刀的威力還未全數顯現,一會兒他要膽敢拔刀,魔力盡出之時,恐怕他要發狂自殺。」聽得強敵即將自滅,帥金藤拍了拍心口,還不及慶幸,卻又聽上司道:「聽好了,這人雖會下手自殺,但他臨死前眼中見到異象,不免凶性大發。你們一會兒若是聽到吼聲,千萬記得跑。」眾人聽得這話,無不心驚膽戰,連瓊芳也怕了起來,除了那黑衣怪客,其余人眾全數向後退開。

一片陰沈中,黑契丹嘴角泛起了微笑,對身外之事「概不理會,他拿起傳國寶刀,惡狠狠插在甲板上,竟然不多看一眼,跟著懷抱魔刀,好似心滿意足,什么都有了。喃喃自語間,大手伸來,輕輕握上了刀柄,他要拔刀出鞘。

說不上來怎么回事,握住刀柄的一刻,只見滅里衣衫鼓起,好似全身灌滿了內力,那一頭長發更似受了狂風激發,無故向上飄起。

長發飛舞,虎貌入得眼來,眾人都是咦了一聲,但見面前這張臉寬額廣顎,鼻梁闊而不尖,樣貌大大不同於西域人,反與漢人的長相有幾分相似。正瞧間,滅里開始拔刀了,光芒閃過,鞘里似有燦亮魔火,一點點地透射出來。刀出三寸,忽聽滅里冷冷一笑:「奉天承運。」

奇怪的四個字,眾人心下一驚,不知他怎會脫出這句怪話,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氣,沈聲道:「留心,魔刀要圓夢了。」話聲才畢,又聽嗓音森然,幽幽說道:「皇帝詔曰。」

剽悍目光撇向滿船人眾,聽他嘶聲道:「朕命汝等速速下跪,可免一死。」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口氣活似帝王下達聖旨,黑衣眾人大為吃驚,正自猶疑問,金凌霜卻已低聲吩咐:「大家乖乖照他的話做,現下誰都打他不過。」當下第一個跪倒在地,狀似叩首,上司既然跪倒,眾鬼自也如法炮制,黑衣怪客素來高傲,雖不願下跪,卻也盤膝坐地,瓊芳自知武功與人家天差地遠,為保性命平安,倒也懂得依樣畫葫蘆,半卧半躺,免遭無妄之災。

滿船倒得倒、跪得跪,滅里志得意滿,宛如一代天驕,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左手握柄,右手提刀,痛快的笑聲中,兀自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串話,那口音奇聲異腔,似是回語,又似蒙語,眾人雖想探聽他的心事,卻無一字可解。

滅里雙目發亮,看他神情亢奮,越笑越是歡暢,刀上紅光也越是閃爍,火鋒離鞘,刀身出了一半,猛聽滅里大喝一聲,怒道:「大膽!你是什么人!怎敢站在我面前」此時連黑衣怪客也已坐地,還有誰敢站著眾人心下一驚,趕忙去看船頭,都不知是誰來了。

船頭沒有人,只有一柄刀,托帕金玉刀。先前滅里反手提起,將之摜於地下,此刻自是昂然挺立,望來好似一名忠言極諫之士,只想阻止子孫拔出魔刀。

「原來是你啊……你這廢物除了鎮日纏著我,管個屁用……」滅里面泛魔火,他面望托帕金玉刀,說了幾句嘰哩咕嚕的怪話。番漢交雜間,忽爾戟指大罵:「跪下!立時跪下!否則我就殺掉你!砍了你的腦袋!聽到沒有」

別說托帕金玉刀本是死物,無法聽懂人話,縱使它天生有靈,此刻卻也無法雙膝跪地。畢竟它是耶律大石留下的傳國寶物,便算此際能夠幻化為人,怕也無法向自己的子孫磕頭討饒。

「跪下!跪下!跪下!」滅里益發怒了,霹靂一聲大吼,魔刀連銷揮出:「跪下!」

業火並未出鞘,便已斬向「托帕金玉」,雙刀相撞,俱是天地名器。陡聽嗤地一聲怪響,如撕裂帛,可憐「金玉刀」受了重擊,刀鞘碎裂,寶石黃金四散紛飛。瓊芳掩住瞼面,縱聲尖叫:「傻瓜!你弄壞自己的刀了!」

托帕石縱能辟邪,卻怎么避得了天下第一邪霎時刀鞘便已損毀破裂,只是這柄刀乃是契丹國璽,縱使刀鞘損壞,金玉刀身仍舊屹立船頭,金羽開屏,宛如孔雀之凜然。滅里怒氣不歇,厲聲再道:「亡國奴!你還不跪么」當下不顧一切,奮力再斬第二刀,魔火橫燒,甲板上金色羽毛亮起,忽見金羽一處向東疾飛,一處停留原地。

「刀中之皇」斷了,黑契丹百年神物遭逢浩劫,今夜身首異處。

眾人心下顯然,一震於魔刀的鋒銳,復懾於滅里的瘋狂,滿場盡皆無言。

滅里砍翻強敵,自是容光煥發,哈哈大笑。他提起魔刀,又要握柄來拔,魔刀寸寸離鞘,正要全數出鞘,忽然腳尖踩中一物,低頭去望,赫是金絲纏繞的「耶律」二字。

滅里眨了眨眼,咦了一聲,看了看手中魔刀,又朝地下的殘碎刀鞘望了一眼。好似地下那兩個字與自己有些淵源,卻又瞧不明白。他嘴角斜起,想要去拔魔刀,卻又渾身不舒坦,一時提刃而起,一時垂手而落,也是不勝其擾,終於俯身蹲地,拾起碎屑來望。

「耶律耶律」滅里拿起那截斷裂刀鞘來看,一時喃聲自語,語氣滿是迷蒙。正要將碎鞘扔開,忽然咦了一聲,驚道:「耶律!」

悲聲慘叫響起船頭,魔刀墜地,撞破了甲板,滅里縱聲哭叫道:「耶律啊!」

魔刀終於回入鞘里,滅里也醒了過來。他滿面淚水,宛如從噩夢中驚醒,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眼見帥金藤搖頭苦笑,瓊芳面帶憐憫,目光俱都望向自己腳邊。滅里心中疑茫,低頭下望,登已見到那身首異處的傳國寶刀。黑契丹震驚之下,喘道:「誰……是誰……」

沒人回答自己,只是甲板上的每個人都在笑,瓊芳苦笑,帥金藤干笑,其余黑衣人或譏笑、或冷笑、或放聲大笑……滅里呆呆看著眾人,忽見黃金手指輕輕挪移,定向了自己,金凌霜目光憐憫,嘆道:「是你。」

「是我」滅里嘴角泛起痛楚苦紋,歪著頭頸,已然雙膝跪倒。

世間最痛楚之事,莫過於美夢成真之刻,卻忽然從死因黑牢里驚醒過來,那不只是從雲端摔回人世,還是直直落入無邊地獄里。可憐百代千年的身世榮光,在這一刻全數毀棄。更可怕的是它竟然不是毀於敵人手中,而是毀於子孫刀下。黑契丹一族留下的足跡,到此走入了盡頭。眼見滅里雙手捧起傳國寶刀,神情像要飲淚,又像是要大笑,眾人看到眼里,方知悔恨至深之人,該是什么樣的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