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無解難題(2 / 2)

英雄志 孫曉 15862 字 2021-02-24

盧雲又道:「我僥幸落到水洞以後,每日看著瀑布水簾,始終給困著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氣,便想伺機對大水瀑報仇。」瓊芳驚道:「報仇」盧雲點了點頭,說道:「我想打敗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憑著自己的雙手雙腳,爬上瀑頂,涉水而過。」

瓊芳呆住了,她曾親受水瀑沖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無人可擋,不由慌道:「你……你在說笑么」盧雲嘆道,「一身無寄之人,還能說什么笑呢」他望著地下的正四方,又道:「那時我思來想去,自知自己習練內功太早,又因當年執意模仿道家武學,染回了一身匠氣。雖說武功有了形狀,卻也從此無救。便像方才那個正四方,滾不動、磨不平,日後永遠成不了大家。」

瓊芳出身武學世家,自也聽聞過此類學問,好似說越是天才之人,越不能太早習練上乘武學,以免悟心受限,來日有害無益。她呆了半晌,喃喃又問:「後來呢你怎么辦」盧雲道:「三十二歲那年,我撿到了劍神古譜,從此武功大進,只是我執迷於恨之劍,卻又掉入另一個坑里。」

瓊芳大感驚訝,她生平雖未見過昆侖劍神,卻也曉得此人曾與寧不凡激戰千招,劍法極為了得,豈料盧雲竟還覺得不足忙道:「盧哥哥,你覺得那個卓……卓什么的不厲害么」盧雲搖頭道:「那倒不是,卓凌昭的武功心法自然是高的,只是他的武學有個大缺憾,他太強了。」瓊芳驚道:「強不是挺好么那有什么不對了」

盧雲搖頭道:「卓凌昭再強,卻也強不過白水大瀑,若非如此,當年我以劍神心法涉水自救,也不會給沖走了。」耳邊響起小白龍的哭聲,瓊芳回思他的說話,自是頻頻點頭。盧雲眼望地下的圖畫,幽幽又道:「瓊姑娘,盧某之所以會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全是因為我這幅牛脾氣……我這人無論遇上什么困難,全都要正面干上,絕不拐彎。可人生道路多艱險,翻不過的高山,所在多有……所以我墜入水洞之後,便想找出一個法子,讓我這種人日後可以活下去……」

想起了倔強的父親,瓊芳心生憐憫,含淚道:「盧哥哥,你找到了么」盧雲指著地下的正四方,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道:「瓊姑娘,我要以圓應世。」瓊芳呆呆反問:「圓」

盧雲凜然道:「圓!就是圓,唯獨圓融,我才能面對人生艱險,才能走出白水大瀑。

瞧、你瞧……「他提起筷子,在地下畫了幾筆,不旋踵,泥士塵雪翻來覆去,地下現出個圖樣,但見長短不差分毫、菱角全數一致,卻是個正五邊形。瓊芳喃喃地道:」這是正五邊……不是圓啊……「

盧雲豎指唇邊,示意噤聲,又從水桶里取出一只筷子,左右比對角度!便又就地畫了起來,這回卻畫了個正六邊。瓊芳呆呆看著,只見盧雲跳過了七邊,直接畫了八邊,之後跳過九邊,卻又畫了正十邊,圖樣精細繁密,望來全是正邊形狀。

眼看盧雲畫得如痴如狂,頗有瘋態,瓊芳心頭發毛,忙道:「盧哥哥,你……你到底要做什么」盧雲並不理睬,反而趴倒在地,專注作圖。這會兒畫得卻是極慢極緩,取角畫線之際,慎重非常,瓊芳見了他的鄭重神態,自知他在做一門大學問,一時不敢阻攔,只得靜靜旁觀。

過得半晌,盧雲舒出一口長氣,終於爬起身來,瓊芳湊頭來看,驚見地下多出了一幅怪圖,形邊繁復,望來似圓非圓,卻又有些菱角。她滿心納悶,喃喃問道:「這是圓么」盧雲搖頭道:「你數一數,它一共有幾邊」

瓊芳低頭計數,一五一十地算著,茫然便道:「十七邊」盧雲微笑道:「正是十七。我在水簾洞里耗費無數心力,終於體悟天之正道,也造出了這個正十七。憑著這個東西,只要讓我回到荒島,無論水勢多么急促,我都能涉水而過。」

瓊芳呆住了,沒料到拳腳武功可以與圖畫有關她不明究理,也不知從何問起,只得喃喃自語:「這樣啊……那……那你為何是畫十七……怎么不畫十八、十九……是不是你……你不會畫啊」她自知說得太過輕蔑,就怕惹得盧雲發火,趕忙低下頭去,咳聲遮掩。

盧雲卻也沒生氣,頷首便道:「你說得沒錯。我解不出正七、正九、正十一、正十三這些正邊圖,我後來思索了兩年,方才懂了一個道理。若要不憑尺規,空手造圖,須得遵循一個通則。」他怕瓊芳失卻耐性,忙在地下寫個「三」、又寫個「五」,解釋道:「正三邊可以畫、正五也可以畫。等到我畫出正十七之後,也發覺了一個順序,瞧,三減一是二,五減一是四,十七減一是十六……你瞧出道理了么」瓊芳茫然道:「什么跟什么啊」

盧雲道:「三減一是二,五減一是二乘二,十七減一是二乘二再來二乘二,一個二、兩個二、四個二、八個二、十六個二,所有這些乘數加上一,得到的數字都有一個性兒,這些數字除了自己以外,天地沒一個數兒能除盡他們……」瓊芳聽得全身發癢:「盧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盧雲給她一吼,不由吃了一驚,忙道:「我……我要畫圓……」瓊芳尖叫一聲,隨手在地下畫了個大鴨蛋,大聲道:「這不就是圓么」盧雲搖手道:「不對,不對,你那個不夠圓,你的圓心偏差了。」瓊芳見他瘋瘋癲癲,忍不住尖叫起來。盧雲趕忙解釋:「要想徒手畫出正圓,那可不是容易事,我在水洞里畫個幾萬個圓,只因手腕搖晃,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全都不夠圓。所以我另辟蹊徑,盼能三邊造五邊,五邊造十七邊,一路擬近,好來畫出方中帶圓的東西。」

瓊芳終於懂了,不由驚道:「方中帶圓」

盧雲噓了一口長氣,頷首道:「我心中的完滿不是正圓,而是方中帶圓,人生峰回路轉,有如滄海一小舟,只能以圓融應接狂濤巨浪,可外力一指稍加,水浪打來,圓心頓失,如此得來的往往已非圓融,而是毫無分寸的圓滑了。」瓊芳聽不大懂,愕然便道:「所……所以呢」

盧雲道:「若要對付白水大瀑的猛力,便得找出通則,一個二、兩個二、四個二、八個二,十六個二、三十二個二……這些數字加一,所得之數都可以赤手造圖,三邊、五邊、十七邊、二百五十七邊、六萬五千五百三十七邊……我從四方起家,中心不搖,越來越接近正圓……也漸漸接得住大水瀑的天神水力……你瞧、你瞧……」正要舉掌示范,忽聽一聲哽咽啜泣,盧雲轉頭去望,只見瓊芳鼻頭濕紅,眼中撲颼颼地滾下淚來,盧雲訝道:「你……你怎么了不替我高興么」

瓊芳擦拭淚水,強笑道:「高興,我當然替你高興。」

光陰似箭,逝水年華,十年歲月匆匆流逝,非只柳門的幾位早成大人物,連瓊芳也由無知少女出落成動人美女,天地巨輪無情轉動,人人都離開了,卻只有盧哥哥留在原地,獨個人緊抱這些莫名其妙的無用之用,卻要瓊芳如何不替他哭如何不為他難過

眼看瓊芳毫無興趣,盧雲只是頹頭喪氣,一腳抹去了地下怪圖,想來找不到知音之故。瓊芳安慰道:「盧哥哥,先別畫圖了。今晚是除夕,不如我去買些酒菜回來,咱倆喝個幾杯。」盧雲古怪毛病最多,說不定聽得喝酒,又有嘮叨廢話要說,瓊芳不待答應,便也不多說,只匆匆奔向大街,先前攤邊那條小野大給她喂了一頓,竟似找到了親娘,居然一路跟她跑了。

來到了街上,只見淮安鎮頗為熱鬧,倒也不缺飯館酒肆。不過奔過一條街,便已瞧見一間酒鋪,她奔入店里,正要找店家勺酒做菜,忽聽一人嘆道:「雨楓啊,今夜可是除夕,咱們還要趕路么」瓊芳聽這鄉音濃重,大驚之下,急忙躲到店外,偷眼去望。

只見店中一名老頭兒舉杯飲酒,看這人馬臉瘦長,手提金算盤,正是算盤怪來了。同桌另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形貌清雅,頦下二尺美髯,正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師弟傅元影,再看一旁有個胖子低頭猛吃,卻不是肥秤怪是誰

瓊芳心下驚詫,沒想他們全都離開揚州了。轉望店內一角,卻見漠北宗師哲爾丹、祝康、宋通明等人都在飲食,諸人風塵仆仆,好似一夜沒睡。只是看了幾眼,卻沒見到娟兒,不知去了哪兒。

正望間,聽得傅元影道:「我瞧懷安是找不到少閣主了,一會兒我過去衙門,請官差幫個忙。」算盤怪哈欠道:「真t煩,干脆貼海捕公文出來吧。」

瓊苦心下愧疚,沒想自己昨夜匆匆離開,卻惹得他們四下尋訪自己,正要走入店中相認,卻聽肥秤怪低聲道:「師侄啊,到底那面販是啥來歷他該不會綁走了瓊小姐吧」

傅元影聞得此言,口氣自是拂然,沈聲道:「師叔,人多口雜,且別提這件事。」算盤怪茫然道:「為什么不能提她跟男人溜走了,這樣很不好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傅元影心下大怒,臉色自然泛青,只是礙在門規,卻也不好發作。算盤怪還待要說,卻給肥秤怪拉住了。

瓊芳本要入店相認,聽到此處,一時只感頭皮發麻,便又停下腳來了。看自己昨夜一個疏忽,竟爾當眾隨著盧雲離去,想來幾個衙門官差多口,待得傅元影過來找人,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她不知該如何替自己開脫,正想著如何圖謊,忽然背後給人拍了一記,瓊芳回過頭去,面前一個美姑娘,瞧她手上提著一柄劍,正自睜眼望著自己,卻不是娟兒是誰

兩人才一見面,娟兒立時張口欲呼:「傅……我找……」話聲未及出口,瓊芳眼明手快,已然掩上娟兒的嘴,她怕傅元影趕將出來,急忙拉著她,兩人一路躲到了暗巷。娟兒見她行止太過怪異,忍不住甩開她的手,大聲道:「芳妹,你到底在做什么」

瓊芳臉上一紅,忙道:「對不住、對不住,你們找了我一夜么」娟兒嘆道:「可不是么你大半夜自顧自溜出去,大伙兒誰能睡得著你可曉得,連揚州的李知府也給驚動了。」

瓊芳心慌意亂,忙道:「傅師范很生氣么」娟兒搖頭責備:「你這般身分,誰敢生你的氣咱們找不到你人,連夜找了官差來問,這才聽說你和一個賣面的走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說著便要轉身離開,想來要找傅元影了。瓊芳忙道:「慢點、慢點。先別找傅師范,聽我說。」

娟兒坐地下來,把長劍放落,眼見一只小狗跟著瓊芳,便自伸手逗弄,冷冷地道:「說!」

眼看娟兒好似審官,瓊芳只得苦著臉道:「我啊,昨夜先遇到了幾十個黑衣人,後來又遇見了一把怪刀,大家狠打了一場,便一路追殺到淮安了。」娟兒聽得怪話,只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傻子么」瓊芳忙道:「不是假的,真的遇上黑衣人了,不信你去揚州渡口問,一定找得到人證。」

娟兒哦了一聲,道:「那面販呢他也是黑衣人么」瓊芳臉上一紅,搖頭道:「他救了我一命,所以我就……我就……」娟兒苦嘆道:「所以你就吻了他一記,一同去平定天下了」耳聽官差如數說了,瓊芳羞到耳根子去了,一時叫苦連天,跺腳道:「真是,早知就塞幾兩銀子,讓他們乖乖封口。」

娟兒聽她兀自遮掩,不由搖頭道:「我的天啊,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這個。我看你和蘇穎超是完了、完了。」瓊芳自也知道情郎的性子,這事要是傳到蘇穎超耳里,不免鬧得滿城風雨。嘆氣之余,只得緊挨著娟兒坐下,她把頭枕在娟兒肩上,求懇道:「娟兒,幫幫我。」

娟兒愁眉苦臉,一時雙手托腮,道:「怎么幫」這兩名少女是知己好友,相識經年,往常多半是娟兒闖禍,瓊芳收拾,豈料今日居然倒轉了玩。瓊芳煩心不已,眼見那條小野大搖頭晃腦,只來向自己乞憐,她隨手抱了起來,道:「我瞧你一會兒回去,就說接到我的飛鴿傳書,得知我已經回去北京了,要大家安心下來,怎么樣」

聽得這個謊言破綻百出,娟兒嘆道:「這等胡扯八道,你可自己跟傅元影說,我挨不起刮。」瓊芳遲疑道:「我……我……可是我還有事……」娟兒恍然大悟,驚道:「老天,那面販還在附近么」瓊芳苦笑兩聲,點了點頭:「我現下煩得緊,只想把他騙回北京,讓他投入紫雲軒。」

娟兒訝道:「到底那面販是誰啊」想起盧雲的囑托,瓊芳頗有躊躇,她梳理著小狗的黑毛,低聲道:「他啊,就是水瀑里出來的那個怪人。」娟兒驚道:「是那長毛怪物

他不是在戰場失蹤了么什么時候溜回揚州的「瓊芳嘆道:」前夜我在驛館遇到了他,之後便去揚州渡口尋他,後來就和他一路過來淮安了。「娟兒訝道:」他到底是誰「

瓊芳苦笑道:「你先別問。真要說了,恐怕你也不信。反正…反正…」連說了幾個反正,只見她緊泯下唇,眼眶忽然微微濕紅,娟兒啊了一聲,顫聲道:「芳妹,你該不會……該不會……」

瓊芳醒覺過來,趕忙拭淚道:「該不會什么」娟兒見好友神情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她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算了,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護著你就是了。」瓊芳聽得此言,心下自是一喜,便朝娟兒抱去。娟兒苦笑道:「你先別抱我,咱倆得圓個謊才是。」她稍稍沉吟,便道:「我瞧這樣,我一會兒回去,便說接到你留下的訊息,得知你沿路追殺黑衣人,一路追到北京去了,好不好」瓊芳喜道:「好啊,你得說黑衣人兵強馬壯,逼得我和他們大戰數百回合……」

二人興高采烈,胡言亂語一陣,忽聽娟兒道:「等等,面販的事怎么說」瓊芳想不出主意,只得道:「就說他是漠北過來的神秘老人,年約百歲,意外救了我一命。便帶著我去追查黑衣人的下落了。」此言深得要領,自來男子若要喝醋,多半是喝潘安的醋,情郎若得知那面販是個神秘老人,心里必然舒坦許多。

娟兒聽得此言,自是點了點頭,道:「別說什么漠北老人,哲爾丹出身漠北,他會問的。」瓊芳忙道:「那還不容易,便說他是西域來的,那不就得了」娟兒蹙眉道:「不行,西域高手就那么幾個,一查便知,不如咱們說是南海來的面龜老人。」瓊芳是胡說八道的能手,娟兒也是白日夢囈之輩,二人稍稍商議,便有了梗概出來。瓊芳微笑道:「娟兒,你幫我這回,下次我一定感恩圖報,替你砍幾個人。」娟兒苦笑道:「你還是顧好自己吧,別忘了正月十五那天護國寺有場法會,到時你那皇後姑姑一定會要找你,你要是沒來,定會害死傅元影的。」

瓊芳的姑姑便是皇後娘娘,逢年過節,總要尋這個寶貝侄女說話,屆時若是找不到瓊芳的人,必會責問國丈,株連禍結之下,傅元影拉著少閣主南下,必定大倒其楣。瓊芳呆了半晌,忙道:「是啊,我都忘了這檔子事了,我看我還是去見傅師范吧。」

娟兒站起身來,搖頭道:「你現下回來,西洋鏡馬上拆穿,我瞧你還是元宵再回來,也好有個緩頰。」瓊芳聽她說得有理,便也點頭稱是,娟兒正要離開,忽又伸手入懷,問道:「你身上帶了錢么」瓊芳點了點頭,道:「幾百兩銀票,夠用了。」娟兒見她兀自懷抱小狗,全然不似平常的少閣主,反而似個幼童,她嘆了口氣,當即蹲到瓊芳身邊,低聲道:「你啊你……二月就要成親的姑娘,我都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幫你……還是害你了……」她搖了搖頭,拍了拍瓊芳懷中的那只野犬,便自起身離開。

最後一眼回眸去望,只見瓊芳睜著一雙大眼,兀自坐在地下,好似傻了一般。

娟兒離開以後,瓊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個時辰,確信傅元影等人離開之後,方才回去與盧雲會合。只是經此一擾,瓊芳卻變得悶悶不樂,兩人連除夕圍爐也不吃了,便只連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說話,盧雲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沒了興致來玩,自是沈悶得怕人。天幸瓊芳帶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給它換名字,有時叫「盧無知」,有時叫「盧傻傻」,總算還有個說話對象。

二人沿途北進,抵達滄州之時,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氣放晴,盧雲見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瓮,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來。

瓊芳坐在面擔上,一見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盧黑狗不想撒尿,你干啥偷懶」

盧雲咳了一聲,只是手指百姓,問道:「他們拿著碗盆,卻是在做些什么」瓊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么沒瞧見他們在蓄水嗎」盧雲久不知人世景況,見了這等情狀,自是怔怔無言。瓊芳解釋道:「連著十年都是這樣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熱,過得立春之後,很快便要干旱了。」說著又去逗弄黑犬,自顧自地道:「你也別煩,反正你來日便要溜入深山當隱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卻關你什么事了對不對盧黑狗」

瓊芳滿口譏諷,盧雲卻只置若恍聞,想起那夜與裴鄴的對答,低聲便道:「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天絕的遺言應驗了。」瓊芳眨了眨一雙大眼,居然不知天絕僧是誰。盧雲也不解釋,便又啟程離開。

瓊芳雖然聰慧,卻也不曉得天絕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師之一,更是當今大學士楊肅觀的授業恩師。而這兩句謁語,更是神僧圓寂前親手傳與盧雲的。當時神僧燃燒聖光,焚地現字,足見身死前兀自萬分戒慎,絕不容旁人窺伺盜聽。

當年盧雲一個心軟,意外傳出第一句謁語,爾後天下爆發連串災禍,自永定河畔修羅挨槍算起,之後玉璽現身、柳門受滅、怒蒼被圍、乃至於景泰下野、正統復辟,一切變故全起於第一句謁語。如今相隔十年,這第二句謁語總算才給盧雲說了出來,卻不知是否又會有什么大災大難了。

過得數日,已近元宵燈會,沿途所經鄉鎮莫不張燈結彩,路上找人問了,已知來到了順天府,算來離北京不過兩日路程。瓊芳自知一到京城,盧雲便要依約離去,她心中煩悶,幾次想開口相留,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說,心里只是發愁。

這日下午陰雪蒙蒙,二人來到一處丘陵,盧雲便又駐足下來,逕自煮起面來了。這幾日大鹵面、麻醬面,每日里面來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瓊芳罵道:「又是面么狗都不吃了!」盧雲笑了笑,搖頭道:「瓊姑娘,最後一餐了。」

瓊芳心下一凜,方才醒起兩人的約定,她接過盧雲送來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搖尾巴,等著飽餐一頓。

風雪止歇,霧氣消散,兩人坐在山丘吃面,從丘上眺望過去,但見天際一片湛藍,里許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門環繞拱衛,隱現八臂哪吒雄奇之態,不消說,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統、舉世瞻仰的國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該到了分離的時候了。瓊芳滿心煩亂,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咽。想要找些話來說,卻又頭緒紛紛,想要拉下臉來求懇盧雲,卻又找不到台階。正煩間,忽聽盧雲「咦」了一聲,他放落了面碗,轉身行到一株白樺樹下,怔怔沉思。

那樹聳立林間,樹皮上隱約有著一記刻痕,看盧雲徘徊沉吟,遲遲不走,瓊芳見他舉止有異,便也放落面碗,行了過去。只見盧雲跪在樹下,望著眼前的一處草丘,那樹根處長了幾株小花,卻也看不出什么異狀。

盧雲好似若有所思,他輕輕去撥地下泥土,撥得幾撥,便又停手不動,神氣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瓊芳心頭難受,只是凝視著盧雲,想要問些什么,喉頭卻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擔,自朝板凳坐下。低聲道:「小蠢蛋、小蠢蛋,咱們要回家了,你開心么」

盧雲見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來,眼見那碗面一口未動,便要收起。瓊芳心下一慟,忽然伸手出來,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淚:「盧哥哥,你為什么討厭回北京」

盧雲道:「不是討厭,就是不想回去。」瓊芳低聲嘆氣,搖頭道:「你太無情了,我曉得北京里有好多好多人記得你……比方說……比方說……」正要說出「顧小姐」三字,可不知為何,想起顧姊姊那張清麗絕俗的面孔,就是說不出話來,改口便道:「好比說……好比說……娟兒也記得你……」

盧雲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貴州北上荊州,數百里路算來,娟兒始終都在隊伍里,他自也瞧見了這個小姑娘,頷首便道:「這小丫頭可長大了,出落得好生標致。」

瓊芳一聽盧雲稱贊別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悅,冷冷便道:「別老記掛人家的樣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盧雲笑了笑,反問道:「你倆很要好是不是」

瓊芳哼道:「那還用說,生死之交呢。」盧雲頷首道:「那倒是。她是個小靈精,你也是個調皮鬼,你倆倒是一對。」瓊芳原本板著臉,聽得此言,嘴角還是露出了笑,道:「娟兒以為你死了,你一會兒進京以後,便來裝鬼嚇她吧。」說著提起雙手,做厲鬼索命狀,盧雲哈哈大笑,搖頭卻道:「瓊姑娘,莫要為難我。」聽得此言,瓊芳心中一酸,自知分離時刻己然到來。她垂下首去,輕輕咬住了下唇。

說不出來怎么回事,和這男子在一塊兒,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愛罵便罵,好似他倆之間有一條絲線,誰也割不斷啊……

淚珠像是斷了線,一直滾落下來,瓊芳兩只手只是緊抱著小狗,含淚無語。

盧雲見瓊芳低頭哭泣,卻也不便開口安慰。畢竟人生千山萬水,各有各的路,誰也勉強不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盧雲道:「瓊姑娘,時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瓊芳顫聲道:「你……你要走了么」盧雲點了點頭,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將炭盆鍋鏟一一放回了面擔,瓊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著盧雲忙碌的背影,卻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盧雲收拾已畢,整裝待發,他行到瓊芳面前,蹲地說道:「臨別之際,無以為贈,盼你日後幸福喜樂。」瓊芳撲入盧雲懷中,放聲哭道:「盧哥哥!謝謝你帶我回來!」

盧雲伸手出去,拍撫瓊芳的後背,微笑道:「你別謝我。其實盧某自離水瀑以來,心中始終悲郁。天幸與你同游幾日,盧某孤心大慰,說來我才該向你道謝。」他不再多言,當即反身挑起面擔,拱手道:「瓊姑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有緣再會了。」

聽得「再會」二字,瓊芳嘴角下彎,胸口哽咽,拼死不讓淚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來,揮手作別,只見盧雲向自己一笑,便自轉身邁步,飄然而去。

只能這樣了,最多只能這樣了……盧哥哥走了,自己也該回家了。在那個繁華的北京城里,還有許多人在等她,穎超、爺爺、傅師范,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這人姓盧名雲,他不是寧不凡,更與自己的情郎毫無干系。大冷天的,自己為何要杵在這兒,像個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時光么

腳步聲漸漸遠去,瓊芳也站起身來,她強作笑容,取出了折扇,自顧自地煽著,好似只有像這般高傲納涼,她才會如過去十年的那個少閣主,凡事豁達,逢人鎮靜,什么都不怕了……

藍天在上,白雲飄過,午後斜陽映照,曬出了地下的孤影。瓊芳低頭望地,熱淚盈眶,忍不住轉過頭去,盼能看盧雲最後一眼。

空山寂寂,樹林里白雪點點,盧雲早已走了。

自今而後,分道揚鑣。日後自己嫁做人婦、生兒育女,全都與這人無關……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隱山林,自己也、水遠不會知曉……

只能這樣了最多只能這樣了鼻頭紅了,淚水和鼻涕一起冒了出來,掛在那張瞼蛋上。看似剛強堅毅的瓊小姐,其實秉性最是多情,她有很多不忍心……

「不管!不管!不管!」瓊芳哭泣跺腳,把鼻涕抹上袖子,跟著起身飛奔,沖入了林間,大喊道:「盧雲!還我錢來!」

眼看盧雲還在前面不遠,正自低頭走著,渾像個老頭子。忽聽背後野狗追咬,美女殺來,兀自大喊道:「你別走!我還沒收利息錢!」盧雲原本緩步離開,一聽嬌聲呼喚,更是低頭狂走,其勢若飛。瓊芳拼死追趕,大喊道:「不准走!不准走!我要爺爺替你討回官職,讓你和咱們大家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你定要和我回家!」

林間面販心腸剛硬,瓊芳越是喊,他的腳步益發快。瓊芳自知萬難留住此人,當下把心一橫,大聲尖叫:「盧哥哥!我要是顧小姐,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你!你這沒擔當的廢物!」

砰地一聲,面擔從肩上墜落下來,正正砸在地下,幾只青花碗上下震盪,險些摔破了。盧雲站在百尺之外,雙手叉腰,慢慢轉回身來。兩人四目交投,盧雲那目光如斯冰寒,竟是凜若刀鋒。

盧雲發怒了,小野犬心生感應,立時逃到自己腳後。瓊芳心頭略感害怕,但轉念一想,大水妖武功再高,也絕不會下手欺侮自己這個弱女,當下把目光反瞪,大聲道:「盧雲!你是天下最自私、最小氣的大壞蛋!你自以為逃到天涯海角,顧姊姊就會快活么你根本沒種見她,我明天就找顧姊姊聊一聊!讓她曉得你是多么無情、多么無用!」

瓊芳破口大罵,盧雲目光卻甚沈靜,他搖了搖頭,霎時踏步過來。瓊芳見他折返,內心分毫不感害怕,反而隱感歡喜,她仰起小瞼,大聲道:「你打死我啊,快啊!我才不怕你!」

盧雲站到了她的面前,神色靜默,似在思索如何措詞。過得半晌,方才道:「瓊姑娘,你年歲還輕,許多道理還看不透徹。我不求你諒解,只盼你務必遵守信約,莫讓倩……」說到此處,不覺低下頭去,拱手道:「莫讓楊……楊夫人知曉我的事,好么」

短短一段話,盧雲卻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說完,言中沒有忿恚,卻只有求懇。瓊芳冷冷地道:「我才不要,你想要我閉嘴,除非打死我!」盧雲聽她口氣甚惡,一時嘆了口氣,怔怔撫面,卻也無計可施。過得半晌,他揮了揮手,低聲道:「算了。隨你吧。」

大水怪心如止水,仍是轉身離開,可憐瓊芳罵也罵了,損也損了,軟硬兼施之下,仍舊徒勞無功。瓊芳自知技窮,急忙改口道:「好啦……好啦!我……我不說便是,不過你得再替我做一件事。」盧雲搖頭道:「瓊姑娘,盧某能替你做的,全都做了。再會吧。」

瓊芳怕他走遠了,趕忙追了過去,喚道:「喂!喂!你別這么小氣,我只是腿酸走不動,想請你送我去護國寺一程,等會兒你愛去哪兒,便去哪兒,我才懶得管。」

陡聽寺名,盧雲竟是一臉納悶,他停下腳來,蹙眉問道:「護國寺那是什么地方」瓊芳奇道:「護國寺就是紅螺寺,虧你還住過北京,怎會不曉得」盧雲聽得此言,方才醒覺過來。護國寺原稱大明寺,俗名紅螺寺,建於東晉年間,至今已有千年歷史,依山而立,面向紅螺湖,向為凈土宗勝地,卻沒想改朝換代之後,居然改成了什么「護國寺」。

紅螺寺只在北郊懷柔縣,相距不遠,盧雲早歲入京時自也曾去游覽,他聽這個請求甚是容易,頷首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何時出發」瓊芳嘆道:「我哪里敢耽誤你這就走吧。」放下了小野犬,憐聲道:「乖乖好狗兒,畜生不能進去護國寺,自己去玩兒吧。」看她面色柔和,雖與一只狗兒說話,兀自滿心憐惜。她野放了畜生,便坐上面擔,低聲道:「咱們走吧。」

盧雲點了點頭,依言挑起面擔,便自放步離開。走不數步,背後汪汪聲響,野犬竟又狂奔而來,一時只在面擔旁撲跳挨擦,好似把瓊芳當成了鐵飯碗。瓊芳見它依戀自己,一時大為感觸,竟然紅了眼眶,哽咽道:「壞孩子,舍不得走么」躊躇之間,居然又將它抱了起來。

盧雲一旁來觀,已知這個小姑娘秉性溫善,要說拿得起、放得下,她只是面子好看,比起倩兮的果決、銀川的忍性,她只有更加拿不定主意。盧雲笑了笑,忽道:「瓊姑娘,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心腸很好啊。」瓊芳默默搖頭,道:「別說這些了,走吧。」

兩人一犬搭乘面擔,便如過往十來日,直朝護國寺而去。瓊芳先前哭得傷心,此刻盧雲陪伴身側,又有野犬陪同玩耍,慢慢悲戚漸減,臉上又有了笑容。幾里路過去,路上行人多了起來,看諸人手提香燭,卻是要去護國寺參拜的百姓。眼看已至紅螺山腳,瓊芳跳下面擔,向盧雲借了繩索,自將野大拴於樹林之中,跟著一把揪住盧雲,喝道:「咱倆先說好!你沒見我走入佛殿里,決計不准走,否則到時一切約定不算,休怪我到楊家找楊夫人說去!」

她有意來激盧雲,「楊夫人」三字說得加倍沉重,要有多刺,便有多刺。盧雲頷首答道:「放心,沒見你平安入寺,我也放不落心。」瓊芳罵道:「偽君子,假道學,誰要你好心了!」

二人延道上山,那護國寺背倚紅螺山,加上東青龍、西白虎,群山圍繞,號稱「古寺深藏」,說來最是幽靜不過。只是今日百姓絡繹不絕,山道旁樹懸花燈,似有什么喜慶。

盧雲醒起日子,便道:「今夜是上元燈會」瓊芳冷冷地道:「當然是元宵花燈了,難不成還是中元鬼燈么」一路行去,山道台階頗見陡峭,四下百姓都是緩緩而上,盧雲內力渾厚,雖然肩扛面擔,又加上瓊芳的份量,卻仍健步似飛,不旋踵便過半山。

將晚時分,終於來到山門前,但見黃昏初月圓,花燈映殘雪,護國寺張燈結彩,已然巍峨在前。游人如織,盧雲擠在人群之中,見了門前的一座褐紅巨石,上書「紅螺寺」三個斗大紅字。看寺名早改,這座大石卻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如景泰朝時屹立不搖。

想來正統皇帝皇權再大,石頭也是聽不懂。

此時廟外人滿為患,那山門內卻空盪盪的,全無游人百姓。盧雲撇眼去看,只見廟門廣場搭了條階梯,左右各一僧人提棍守護,不住驅離生人。盧雲心下微微一奇,不知有何古怪,他沿梯望上,卻又見了條筆直台道,上鋪紅毯,長達百尺,一路直抵天王殿。想來是供貴客行走之用。

盧雲見了這等尊貴派頭,忍不住眉頭深皺,問道:「今夜可有什么大官要來么」瓊芳淡淡說道:「沒錯,我姑姑要來禮佛。」瓊芳身為國丈孫女,她的姑姑自也是皇家的人,盧雲沉吟道:「你姑姑她是……」瓊芳道:「你在水瀑里住久了,八成沒聽過她,她叫做瓊玉瑛。天下除了皇上,怕沒有比她更大的官兒了。」盧雲醒悟過來,頷首道:「她是皇後娘娘」

瓊芳嘆道:「行了,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別老是想她。再美也比不上我呢。」當即挽住了盧雲,道:「反正我姑姑還沒到,咱們左右無事,不如來還錢吧。」

盧雲一聽錢字便要頭疼,愕然便道:「我還欠你么」瓊芳噗嗤一笑,她自上山以來,始終死板著瞼,此刻笑顰忽綻,當真明艷不可方物。聽她笑道:「虧你堂堂的狀元爺,居然這般死腦筋。我是要你賣面啊,你回鄉不要盤纏么難不成還要找我借么」

人無權,尚能活,可要沒了銀子,便只能去偷去搶了。盧雲雖然神功有成,卻不是殺人放火的料子,眼見四下人潮往來,確是個做生意的好所在,便也從善如流,自往一處僻靜樹林走去,想來要在那兒擺攤。瓊芳見他哪里不好賣面,偏又往無人地方鑽,已是氣得笑了,她一把抓住盧雲的衣襟,罵道:「真是!那兒只有鬼,沒有人!看你這般性子,真該讓你姓瓊才是。」

瓊樓玉宇的瓊,卻給戲謔為窮光蛋的窮,以瓊芳自視之高,平日決計說不出口。兩人一個拉,一個走,終於停在廟門之旁,瓊芳拍手笑道:「這兒人最多,包管你賣個精光。」

盧雲游目四顧,只見此地離紅毯台道約莫二十來丈,地處要沖,百姓往來絡繹不絕,真比自己選的地方強上千百倍。他也不多言,便只默默燒水擺攤,等候客人上門。

竹凳放落,柴火已添,盧大人又坐在那兒發呆了。瓊芳斜目瞧了一眼,霎時取過竹凳子,自管站了上去,朝著人潮圈嘴高呼:「眾位父老鄉親子妹們,快瞧這兒喔!」

眼看百姓轉頭來望,男女老幼數達幾百,指著自己議論紛紛,瓊芳身處人堆之中,雖說打小活潑,此刻卻也不免有些臉紅。她咳了咳,低頭忖念了幾句兜客台詞,又道:「眾位鄉親!山東大鹵面滋味鮮美,今日光臨貴寶地,大家快來吃個幾碗,早吃早飽,再晚便吃不到羅!」

百姓見瓊芳生得貌美,本以為有什么好事,待聽是來賣面的,無不掉頭離開,瓊芳心頭火起,忖道:「大膽刁民!今日不騙光你們的銀子,少閣主退隱江湖。」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拿起了竹凳子,一路沖入人群之中,先兜兜轉了個圈,跟著小腳輕挑,逕把凳子踢了起來,聽她曼聲高唱,「山東饅頭真正好,大鹵湯面更是寶,不來一碗心頭悶,來它兩碗心情好……」粉腿前踢後挑,左勾右點,那凳子也隨之飛上落下,好似活了,卻是演了一段崆峒派的鴛鴦腿。

美女歡歌載舞,盧雲自是大為愕然,眾百姓則是滿心驚喜。幾名兒童仿佛失神失智,竟也隨她跳起舞來了。頃刻之間,面擔人山人海,盛況空前,盧雲開業一十三年來,當屬今日生意最佳,卻也不免最為愧窘,一時拼命納頭來煮,竟不敢多看瓊芳一眼。

盧雲不可開交,瓊芳跳得也累了,眼看等候客人極多,居然權充老板娘,自在那兒收錢端碗,吆喝排座,忙得不亦樂乎。盧雲咳道:「瓊姑娘,你怎還不進廟里」瓊芳做了個鬼臉,道:「我姑姑還沒來,羅唆什么」她湊到盧雲耳邊,嫣然笑道:「盧哥哥,我方才的舞可跳得好看么你還喜歡么」此刻若要答是,瓊芳得了鼓勵,難保不下場再跳,若要答否,說不定她絕不服輸,立時就要入場改進,盧雲心驚之下,只能唯唯諾諾,蒙混敷衍。

客人來來去去,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賣了幾十碗,瓊芳眉開眼笑,捧來了百來個銅錢,自朝盧雲的衣袋一放,嘩啦聲連響,險些把衣袋塞滿了。聽她笑道:「瞧,讓我做老板娘,包你開通鋪大面庄。」盧雲賣面多年,道行居然比不上一個外行人,忍不住苦笑不語。

正要低頭再煮,忽見面攤百姓全數起身,歡容道:「來了!來了!」盧雲微微一怔,便也停下手邊事情,抬頭眺看。

將晚時分,佛寺里行出一排僧人,行伍整齊,正中一人袈裟綉金,想來是那護國寺住持了。方丈一出,遠處笙竹樂起!裊裊動聽,似有什么大人物到來了。百姓紛紛向前推擠,大批官差呼喝道:「向後讓!退開五尺以上!退!退!」

盧雲側目去看,此時差人列隊,分立台道兩旁,手提威武棒,已將百姓驅開。轉看道前,住持親來相迎,路旁高高懸起紅燈籠,望來陣勢浩大,倍覺富貴之氣,盧雲心下一凜,便問瓊芳道:「是你姑姑來了么」瓊芳微微一笑,自把雙手一攤,神神秘秘地笑著。

盧雲搖了搖頭,反正事不關己,來人是男是女、官職是高是低,也都是天高皇帝遠,正要低頭煮面。忽聽歡呼吶喊陣陣而來,百姓歡聲雷動,高聲道:「四爪金龍!四爪金龍!」

腳步輕響,面前的台道緩緩走上一人,住持服侍在旁,不敢稍失恭敬。面條在水里翻滾,耳中鞭炮串響,遠處孩童跑鬧縱躍,盧雲也不由自主仰起首來,望著那位再也熟悉不過的故人。

定遠來了,暮色已臨,漫天晚霞,高台上來了第一個大人物。他身形雄偉如寶塔,面色儼然如神佛,身穿寶藍鑲黃袍,腰系四爪龍金帶,昂首闊步,庄嚴端正,當先從盧雲面前穿了過去。

「大都督!大都督!」台下孩童追奔起跑,隨著伍定遠的腳步向前而去,人潮追逐、或跑或跳,歡呼愛戴之情頗真。大都督卻不曾停下腳來,只微微抬起左手,略向百姓示意。

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兩邊相隔二十丈,卻似隔了十年。盧雲守在自己的面攤,抬眼望向昔年舊友,只見他比過去稍胖了一些,前額頭發也少了許多,十年歲月凜然如刀,在國字臉上布下了無盡風霜,剛毅的苦痕,忠直的淚跡,年近五十的定遠,他望來已經老了。

他老了,那自己呢盧雲怔怔含淚,不由自主地撫摸面頰。

迷蒙之間,忽見一名少年晃眼而過,他一身是黑,額綁紅巾,腰系紅帶,旋即追上了伍定遠的腳步。盧雲輕輕啊了一聲,霎時也已認出人了。

崇卿,他長大了,看這孩子體魄雄健,約莫比定遠還高了兩寸,五官雖不盡相同,但那背脊挺直,雙目凜然,眉宇氣度竟與父親一模一樣。

定遠老了,但崇卿卻長大了,在這空無的十年光陰里,有許多人死了,卻也有許多人長大了,破不亟待地來到這個大塵世,成為新的英雄豪傑……

往事歷歷在目,盧雲仰望紅毯,鞭炮串響中,伍家父子二人一同邁步,一舉手、一投足,神完氣足,真龍父子同臨凡間,更是引得百姓大聲叫好,滿是驚嘆之情。

怔怔無言間,百姓卻又歡呼起來,赫見一名美婦步上高台,手上還牽了個小女孩兒。

那母女倆嬌顏含笑,麗質天生,同向百姓們輕揮招手。

艷婷來了,正統王朝的中興大臣也心想事成了。上天垂憐,有情人終成眷屬,她終於嫁給了定遠,兩人不只有了英勇粗獷的崇卿,他倆還有了玉雪可愛的小女兒。

心里想到了柳昂天,盧雲嘴角抽動,不知該說什么。抑或是說,他不忍心再說什么。

那忠勇愛國的伍大都督,終於娶了端庄賢淑的一品夫人,那一家四口有如神仙眷屬,羨煞了世人。念在往日的恩義,自己怎好再去驚擾他們責問他們難道非要運起劍芒神威,天地萬物怒斬一空,這世間才會更好、更完滿么

可以了,就這樣吧……

盧雲默默無言,低頭收拾自己的面擔,他別過頭去,只見瓊芳凝神望向自己,眼中隱隱帶著安慰,眼見瓊芳神情如此,盧雲忽然醒了過來,不只伍定遠一家,後頭還有人要來。

誰呢誰呢莫非是自己最不願見的那一家人么

眼看瓊芳微張櫻口,似乎想說些什么。盧雲雙手發抖,竟爾驚怕起來,顧不得客人還在吃食,急急忙忙搬走了凳子,便要倉皇逃離,看他非但面錢不收了,連面碗也不要了。

猛在此時,聽得百姓們叫道:「瞧!快瞧!楊郎中來了!京城里最漂亮的楊郎中!」

完蛋了……盧雲聞言愕然,手中板凳滾落下來,可憐還不及轉頭,腳步聲乍然響起,台道紅毯行來一名白面書生,看他約莫二十八九歲,身穿白鷳朝袍,手上還挽了個老太太,盧雲一顆心懸起墜下,墜下懸起,可憐他那雙腿熬得起白水大瀑沖刷,此刻卻在微微發抖。

紹奇,楊肅觀的胞弟,與自己同年登科的二甲進士,上元燈會普天同慶,所以他帶同了母親,前來護國寺禮佛。

盧雲醒了過來,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趕快,必須馬上走!牙關發顫之間,盧狀元扛起面擔,便要飛奔而逃,奈何人潮如大水,將他緊緊包圍,盧雲驚怕恐怖,倉皇尋找出路,正於此時,紅毯上傳來一聲童稚呼喊,道:「爹!娘!快點!快點!你們比奶奶還慢!」

來不及了……盧雲仰首含淚,望著一名男童直奔上台,咚咚聲響,孩子奔跑跳笑,從面前急奔而過。那小童額上系著王佩,活潑雀躍,一路沖得好快,眼看便要超過叔叔奶奶,忽然一個身影緩緩走上,搶先伸手出來,拉住了那名男童。

身影照人眼來,盧雲喉頭哽咽,嘴角無言牽動,他在仰望那傲視天下的身影。

夕陽西下,紅輪滿天,高高在上的他,身穿一品官袍,望來如此尊貴凜然。他的樣貌便如紹奇一般白皙秀氣,不同的是他蓄了短髭,望來更加沈穩、更加尊貴,更加儼然,更加難以逼視,他看來不像是自己認得的人,就像景泰朝的那些大人物,江充、劉敬、柳昂天以後,就輪到他……

不同於以往的……楊肅觀啊……

盧雲呆呆望著,紅毯上的楊太師拉住了男童,轉身向後笑了笑,霎時之間,最後一個人影上來。那男童急急撲了上去,歡笑道:「娘!你最慢了!」

面擔緩緩滑落,砸上了腳背。盧雲熱淚盈眶,嘴角卻含著一抹笑。

十年來的相思慰藉,就在眼前。水洞里日夜祈禱,便是要活著見到她。此刻夢想成真,終於看著她滿布幸福光輝,看著她和丈夫孩子手牽著手,一同走向遠方的護國寺,過著再無煩惱塵煙的幸福人生……

「倩兮……」盧雲抬起手來,輕輕笑道:「我回來了。」

面擔倒翻,滿地都是碎瓷爛碗,百姓紛紛起身驚避,卻見盧雲揉著自己發燙的雙眼,他哈哈笑著,好似要告訴身邊的每個人……

曾經啊曾經,他也走過那紅地毯上,他也曾經是大人物啊……

瓊芳回首去望盧雲,赫見他呆呆揮舞右手,似是在笑,又像在哭,仿佛想說什么,可又遲遲沒半點聲音出來。瓊芳心生憐惜,正待過去安慰,猛見盧雲向下一倒,已然雙膝觸地。

白水大瀑沖刷而來,四面八方惡水包圍,十年來所有的浪濤起伏,化作了最後一個大浪,一舉在紅螺寺沖倒了他。

瓊芳大為震驚,急忙奔去察看,還未來得及說話,卻見盧雲從懷中取出一條破舊手巾,雙手捧起,迎向空中。

風兒輕輕吹過,吹起了掌心的相思,將那思念寄給不能再見的人。

再會了,剎那之間,路已到了盡頭,自今而後,人生了無牽掛。

瓊芳呆呆看著,她萬沒料到盧雲會是這幅樣子,本以為雲會流淚、會悲叫,會有一大堆話要說,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神情。瓊芳慌了起來,悲聲哭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對不起啊!」

一切都是她起意的……瓊芳當然知曉,一年一度的法會就在護國寺舉行,今夜今時,非只滿朝文武大臣全都要來,連皇帝、皇後也會來。於是她把盧雲帶來了,她要讓這位前朝狀元勇敢面對過去的一切,只有這樣,他才能超脫啊。

超脫了,胸有成竹的瓊芳,一刀戳死了盧老板。盧雲沒有哭,沒有叫,也沒什么發泄怒號,雙膝跪倒的盧哥哥,他低著頭,默默無言,像是被拿走一切的大輸家,他已經死了。瓊芳如中雷擊,霎時飛奔前去,大哭道:「盧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他們不要你,還有芳兒要你……」

激昂哭喊間,忽然手腕忽然一緊,給人抓住了。瓊芳愕然回頭,赫見面前立了一名威嚴老者,他凝目垂望自己,神色滿是惱怒。

爺爺來了。

「不要……不要……」瓊芳哭叫吶喊,縱使雙足抵地、她還是硬給爺爺拉走了,正要拼死掙脫爺爺的掌握,忽在此時,驚見一名女郎拼命向自己眨眼,卻是好友娟兒。瓊芳呆愕之間,背脊一片發涼,正於此時,背後響起一聲嘆息:「芳妹……」像是聽到哨聲的小白羊,瓊芳愕然無語,她心里再明白不過,夢境結束,她該要回家了。

穎超來了。那雙再也熟悉不過的貓兒眼走了過來,黑瞳如鏡,照出了瓊芳的悲傷哭叫。

青梅竹馬的情郎,那曾經吻過自己、抱過自己,即將娶她過門的戀人蘇穎超,他摟住自己的纖腰,低聲問道:「你想去哪兒」

瓊芳淚流滿面,低下頭來,牽過情郎的手,任憑他牽著自己離開。

便在此時,忽聽腳步雜沓,大批侍衛涌入山門,守立廣場,金吾、虎林、羽林、府軍四大禁軍統領包圍紅螺山,數達萬人。山門外一聲尖喊,內侍提氣高喊:「眾賓拜伏」

轟隆一聲,爆竹炸鳴,夜空煙火燦爛,聽得千百侍衛同聲高喊:「皇上駕到!」

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歷經千辛萬苦,諸多大臣前仆後繼、冒險犯難,今日今時,寺外百姓群起歡呼,山門外爆竹聲響,普天同慶的正統王朝……終於創建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