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無解難題(1 / 2)

英雄志 孫曉 15862 字 2021-02-24

夜色黑沉,盧雲雙肩挑擔,沿途北進。約莫過了二十來里,才一行出揚州,便見夜空彤雲密布,轉眼大雪將至,瓊芳粉腿側疊,穩坐面擔之上,把盧雲寬大的袍子披在頭頂,一路裹到腳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見寒風陣陣刮來,盧雲身上衣衫單薄,忙道:「盧哥哥,你會冷么」

盧雲搖頭道:「我長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襤褸,早已無所謂寒暑。」瓊芳聽得悠然神往,笑道:「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風呢。」盧雲微微一愣:「打赤膊逛街,這樣很威風么」瓊芳笑道:「當然了,北京時興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進京瞧瞧。」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沒人打赤膊逛街,瓊芳如此胡說八道,純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參觀了。

她偷眼看向盧雲,只見這人鼻挺唇薄,鳳眼沿眉上揚,雙眸雖不比蘇穎超靈動黑亮,卻顯得凜然不可犯,極具士大夫威勢。瓊芳含笑凝望,她見盧雲一臉蕭索,有意逗他開心,便道:「盧哥哥,你以前很風流吧」盧雲聽了風流二字,忍不住眯起雙眼,歲月蹉跎,廉頗老矣,看那嘴角下彎,眼角皺紋乍然而出,隱帶愁苦之色。瓊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聲,砸舌道:「不許裝那怪模樣,又老又丑!怕死人了。」她用力往盧雲身上拍打,聞到他袍子上的氣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盧哥哥,你用過煙壺嗎」鼻煙壺傳自西方,內放煙草麝香,提神醒腦,乃是富貴人家日常所用,盧雲窮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搖頭道:「不曾。」

瓊芳微笑道:「盧哥哥,讓我送你一個煙壺,好不好」盧雲頭也不搖,逕自道:「不好。」瓊芳奇道:「為何不好」盧鐵頭傲然仰天,凜然道:「無功之賜,受之有愧,盧某如何能收」

瓊芳大怒道:「好哇!那你又為何收我的金葉子!無恥!」氣憤之下,竟在擔子上跳了起來,好似要拆了盧雲的面擔。盧雲見她活蹦亂跳,那面擔尺許見方,如何容得她搖來晃去,只得沈聲阻止:「路上顛撥,小心咬了你的舌頭。」

瓊芳哼道:「老娘偏愛亂動,你想怎樣難不成還能點上我的穴道不成」盧雲咦了一聲,心想不錯,便要依言辦理,瓊芳見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驚道:「哎呀!拾人牙慧,你這文抄公毫無創見,救命啊!謀財害命,謀殺債主啊!」

盧雲蕭索,瓊芳活潑,盧雲寂靜,瓊芳聒噪,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遇到盧雲沉默無語,瓊芳卻總有本領逗他說話,這位姑娘口才便給,活潑好玩,倒也平添不少樂趣。

盧雲孤獨多年,年輕時流落四海,賣面維生,哪知偶然間撿到這只小花貓,在這惱人的圍爐夜里,居然也消去了無數悲苦寂寞。

笑鬧間又過數里,瓊芳逃過一劫後,便又無聊起來,她拿著盧雲的長袍蒙頭,左顧右盼,眼看大水怪專心走路,不再言語,便又道:「盧哥哥,告訴你一個秘密喔,你要不要聽」

秘密不請自來,聽者必然倒楣,盧雲咳了一聲,正要出言婉拒,瓊芳笑顰如花,坐直了嬌軀,靠到盧雲耳邊,悄聲道:「我跟你說吆,我爹爹和你一樣,也是個狀元爺。」瓊芳煞有介事,秘密卻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不過他的狀元可是老資格了。他是武英朝欽點的大狀元。你該喊他一聲世叔才是。」

紫雲軒乃是知名書齋,門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瓊芳如此聰明機靈,想來她的父親定是多學多能之輩。盧雲言簡意賅,頷首便道:「久仰。」瓊芳笑道:「你久仰我爹爹,可曉得他是誰么」

盧雲道:「他是瓊大人。」瓊芳的父親自然姓瓊,哪能是別的姓莫非姓盧不成瓊芳心下不悅,喝道:「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盧雲悶不吭聲,自管搖了搖頭,瓊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無知之徒!我爹爹姓瓊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爛面擔!送你回鄉下養豬!」

小姑娘大吵大鬧,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靜下來,又過不到半里,瓊芳又伸手來搖盧雲,說道:「口渴了。」盧雲森然道:「少說點話,口就不渴了。」瓊芳哼了一聲,道:「我偏要說。」雙手圈嘴,大呼曰:「還錢!還錢!」盧雲禁不住吵,當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來此舉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謂一箭雙雕。

瓊芳大聲道:「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

盧雲長嘆一聲,終於駐足下來:「那你要什么」

瓊芳笑顏如花,道:「人家要熱茶。」黑天白地,四下無人,哪來的茶鋪瓊芳有意給他出難題,便又不住吵嚷撒嬌,盧雲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樹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擔。

瓊芳瞧了瞧那株枯樹,蹙眉道:「干什么這是茶樹么」盧雲自從面擔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滿滿一壺雪,放上了炭爐,隨即燒起水來。瓊芳這才懂了,歡容拍手:「茶來了。」

寒天雪地,瓊芳窩在盧雲的袍子里,含笑看著這個男子。只見他升起了火,又從面擔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瓊芳忽然驚道:「冒牌碧羅春!」

大水怪貪圖便宜,居然買了假茶誆騙客人,看那茶粗制濫造,苦中帶澀,可說一無是處。瓊芳揮舞手腳,大鬧道:「我不要西背貨!我要喝茉莉香珠。」盧雲一窮二白,哪來的香珠請客也是忍無可忍,右手便朝樹干揮出,喀啦一聲大響,竟爾凌空墜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轉頭望向瓊芳,神色有些不善。瓊芳怕他生氣了,趕忙換上笑瞼,陪話道:「啊!碧羅春呢,好高興呀。」

小姑娘一旦安靜下來,四周便又靜謐無聲,天候益發冷了,瓊芳最怕楚囚相對,便又想找話來說。她轉了轉大眼瞳,忽道:「盧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盧雲聞言一愣:「大胖子」

瓊苦笑道:「就是長安大街的那個胖子啊!」眼看盧雲沉吟不語,料來定是忘記了,瓊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爺爺一塊兒搭車,經過了長安大街,見了兩個大官站在街邊,一個是大胖子,肚子圓滾滾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個頭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說到這兒,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忖道:「這姓盧的已經跩得狠了,我要再誇他的形貌,這人定然飄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咳了一聲,改口道:「那個公子啊……咳……我見他生得尖嘴猴腮,獐頭鼠目,模樣十分怕人。我怕得發了抖,趕忙來問爺爺:」爺爺啊,大街上怎么會有老鼠爬出來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盧雲肩頭拍落,道:」喂,你曉得我爺爺怎么說「

盧雲毫無接口之意,只低頭煽火,八成想一拳擊昏瓊芳,也好圖個耳根清靜。瓊芳見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聲,大聲道:「討厭鬼!」盧雲奇道:「討厭鬼你爺爺這樣說」

瓊芳心下大樂,忖道:「瞧,還不是偷偷聽本姑娘說話。還裝呢。」她揚起了下顎,儼然道:「沒錯,我爺爺就是這樣說。他千叮嚀、萬珍重,拼命跟我來說:」孫女啊孫女,千萬千萬小心。柳侯爺家里養了四只討厭鬼,一只比一只討人厭。這只大老鼠姓盧名雲,他就是其中最最討厭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記得拿只大掃帚……「

正要將之掃死,盧雲卻啊了一聲,轉頭凝視瓊芳。瓊芳以為他生氣了,悻悻便道:「看什么看天下姓盧名雲的討厭鬼滿街都是,我又不是罵你……」正要再說,卻見盧雲點了點頭,道:「瓊姑娘,我記得那天的情景。」

瓊芳沒好氣地道:「是么那我當天穿什么衣衫,你說得出么」昔年兩人二度照會,相距雖有十年,瓊芳那身紫衫卻仍醒目耀眼,讓人入眼難忘。盧雲懷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國丈坐在車上,身穿紫衫,頭扎紫巾,一雙眼兒聰慧明亮,十分動人。」

盧雲是至誠君子,他要說十分動人,那就不會是九分動人、八分動人,而是真正的嬌憨可人。瓊芳聽他稱贊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開心極了,立時解開發巾,自將秀發望後攏了攏,笑道:「好記性呢,連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記得,我可小覷你了。」盧雲嗯了一聲,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當然記得。」

這話有些語病,好似瓊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視而不見了。瓊芳本在甩動秀發,一聽此言,當下急急束回頭發,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頭發,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還沒說那個大胖子是誰呢。」聽得此言,盧雲垂眼沈目,卻又不說話了。瓊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你又不吭氣了,喂!喂!喂!你聾了么」盧雲禁不住吵,只得嘆了口氣,依實答了:「他是韋子壯。」瓊芳沒聽過這個名號,只喔了一聲:「原來是韋大叔,他人呢」

盧雲緩下腳來,閉上雙眼,嘴角隱隱牽動。

殺聲震天,再次沖入耳中,天邊白雪變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來帆往,一個個身影墜下水去,不住發出凄厲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劍斬裂地下的悲憤啜泣,猶在耳邊悲叫……

風狂雪大,大水怪悶不吭聲,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鬧鬼了。瓊芳連連追問:「喂!那個韋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兒了喂!喂!」盧雲睜開雙眼,靜靜地道:「他死了。」瓊芳嚇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問了。

正想間,茶水已然煮好,盧雲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遞給瓊芳,白雪飄飄,火光熊熊,映得盧雲的俊面一片光輝。看他靠到自己面前,兩人相距寸許,呼吸可聞,好似四唇婉轉欲接,瓊芳臉上一紅,急忙向後閃避了,她接過了茶,看似低頭啜飲,其實目光卻停在盧雲的薄唇上,輕輕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從盧雲的薄唇轉到鼻梁,慢慢又轉到了眉間,忽然之間,眼光停在盧雲的眉心之間,再也移不開了。

常人生得兩只眼兒,這大水怪號稱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細目去望眉心處的那道印記。只見疤痕長約半寸,色做深紅,形狀狹長,位置不偏不倚,恰恰處於眉間,望來真似一只眼兒。瓊芳細細打量,忽然醒悟過來,顫聲道:「盧哥哥,這是刀傷么」

盧雲聽得問話,卻不想答,便只拿起湯碗,替自己斟了滿滿的熱茶。天邊白雪飄下,一片片飛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雲霧氣,將他裹得朦朦朧朧,望不真切。瓊芳偷眼再看,只見那刀疤位於眉心正中,想來事發當時必然慘烈,只要再深入數寸,必讓盧哥哥腦漿迸流。瓊芳心中暗暗害怕,低聲便問:「盧哥哥,這到底是怎么傷的莫非有人要殺你么」

盧雲好似想說什么,卻又有些心懶,他嘆了口氣,仰起茶碗,目向遙遠的西方,道:「瓊姑娘,這不是傷,而是一個見證。」

「見證」瓊芳大奇道:「見證什么」

盧雲舉起手中茶杯,遙向西方天際,輕聲道:「友誼,它見證了一段友誼。」說著仰頸飲茶,好似向遙遠的故人干了一杯。

兩人各懷心事,默默相對,難得有了片刻的寧靜。瓊芳怔怔望著盧雲,忽道:「盧哥哥,我想請爺爺替你恢復頂戴,好不好」盧雲原本一臉蕭索,陡聽此言,仍是滿面訝異,反問道:「恢復頂戴」瓊芳點了點頭上裹緊了盧雲的長袍,柔聲道:「如果你不嫌棄,我想請你到紫雲軒教書,我練武遇上麻煩,也有個高人請教……等爺爺替你恢復頂戴,你又是狀元爺盧大人了……」

紫雲軒勢力龐大,國丈更是正統三大臣之一,說來無事不能為。倘若盧雲投入紫雲軒,憑著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雲軒頭牌輔佐大臣。再看他的輩分與伍都督、楊大學士相當,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盧雲聽了這話,一無興奮之情,二無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舉掌揮出,撲熄了爐火,低聲便道:「瓊姑娘,我先跟你說了,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後你我兩不相欠。」

瓊芳聽了這話,忍不住啊了一聲,心頭大感失望。眼看盧雲收起了茶碗,瓊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腦門扔去。盧雲側手輕揮,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塊竟然偏了個方位,落到身邊去了。他端走瓊芳的茶碗,忽道:「盧某這兒有個請求,請姑娘務必答允。好么」

瓊芳聽他說得鄭重,只得睜著那雙星彗大眼,點了點頭,卻聽盧雲道:「請姑娘務必保守秘密,莫讓外人知曉我還活著。」瓊芳茫張櫻曰,她千思量、萬計較,卻也沒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雙美目,低聲問道:「盧哥哥,即使……即使顧姊姊問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說么」

聽得顧姊姊三字,盧雲緩緩轉過頭去,道:「別說。」

瓊芳狀似豪爽,其實心思遠比常人細膩,一見盧雲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煩惱無限。眼看盧雲轉身過去,自將茶水潑出,瓊芳心道:「這個窩果卜絲師,實在是白痴,換做是我,老早去見心上人了。哪來那么多廢話顧忌」她抓了雪塊,正要朝盧雲背後去扔,忽然心下一醒,這才想到顧倩兮早已嫁了。一時之間,那雪塊便又放落下來。

縱使相思難了,縱使牽腸掛肚,卻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婦之日,便已緣盡愛滅。縱使兩人能夠再見,滄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滿身痛楚悲心錐,又能如何瓊芳嘆了口氣,多少也懂了盧雲的心情。轉念便想:「也難怪他不願回京,反正十年都過了,等自己安定下來了,日後再找個機會稍信給顧姊姊,一不讓人家為難,二也讓她放落心里重擔……那才是有情有義的好漢……」瓊芳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沒見過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著,竟似痴了。

寫完信以後呢從此盧顧兩人各過各的,了無牽掛,就當這輩子從不相識那……那信里該寫什么呢楊夫人你好,我成親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緣再見吧

大水怪不會再成親的,看他的模樣,他會一個人住到山里。變成大山怪。可憐那一縷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語蒼天不知不覺間,瓊芳眼眶兒竟爾紅了,隱隱約約間,心里恨起了顧姊姊,恨她嫁給了別人、恨她有這樣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纏綿銘心的刻骨戀情……

嘆了口氣,滿腔情思忍不住轉到自己身上。瓊芳喃喃自語,低聲呼喚:「穎超、穎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給了別人,你也會這樣痛不欲生么」

不曉得,真的不曉得,因為蘇穎超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個劍士啊!

無上劍道!

身為當代劍豪,沒了劍,蘇穎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連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況是區區的男女之情

一代劍宗,英雄豪傑,寧大俠選對了傳人。蘇穎超心中那最為真切的誠摯相思,早給了腰中那柄長劍,誰也攔不了。兩相比較,這盧雲如此深情頹廢,卻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這兩個家伙抓來除以二,大約就可以得出一個好丈夫了。

喝過了茶,兩人便又上路,時在深夜,瓊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著盧雲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過走了百來尺,鼻息沉沉,便靠在盧雲懷里睡了。

瓊芳倦極而眠,盧雲卻仍一里又一里地走著,他望著瓊芳漂亮的小臉蛋,替她攏了攏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歷歷在目,方才給魔刀激發的傷痕猶在疼痛,那來歷不明的玉璽、那同生共死的嬰孩、那臨下怒蒼的一刀……種種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盧雲卻一點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絕瓊芳的好意,並非是他瞧不起紫雲軒,也不單單是因為他怕見到舊日戀人,而是他有個預感,他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會死在那兒。

人間人間,大雪及膝,煙塵漫天……仰望無邊黑沈夜空,盧雲不由輕起喟然。

善惡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為大鴻儒,他必須替世人解答這個疑問。可當他看盡了人間悲苦,反而猶疑於黑白之間,更難妄斷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戰,瀑布孤島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過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為鄙夷的盪女暴徒。

戰火滔天,人間不再是人間,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霧塵煙,盧雲心中一酸,他從懷中取出一條破爛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臉頰旁,輕輕摩挲。

也許……他早已不需要真實的人,在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這一點兒就夠了……但願上蒼垂憐,任誰都不要再拿走她……

「長一尺四乘寬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顆蘋果……」

灶上堆起了七層蘋果梨,最上頭還頂了一顆蜜棗,望來好似一座寶塔。

砰地一腳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颼颼而落,果子塔卻聞風不動,毫無倒塌跡象。陳得福仰天豪笑,登時搬來一張大木椅,喀喳一聲亮響,狠命咬了一口大紅蘋果,得意洋洋地賞玩他的成名作,棗梨七蘋塔。

陳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盤左邊有灶鍋、右邊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層高的果子塔。說來荒唐,他也是一個劍客,只不知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廚房打滾。

成不了劍神成灶神,陳得福每日在地盤當火頭,身邊倒有一幫小童可以喝罵欺侮,日子也算威風。只是每日燒飯煮菜、洗手作羹湯之後,一到晚間睡覺之時,他就會夢到恩師寧不凡。

寧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蘇穎超這個關門徒弟,另還有個燒茶搖蒲扇的童子陳得福。

這是寧不凡退隱前一年,親自挑來當關門弟子的。別說得福自己納悶,便連滿山的師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門有了穎超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個傻瓜當弟子當然照著算盤老怪的說法,那是為了玉清觀大伙兒的生計,請長工太耗銀兩了,便請陳得福這傻童過來挑水吧。

喵……陳得福握緊了拳頭,喉頭發出了吼聲。可憐他心下雖恨,卻因門規所致,平日少說粗話,便只落得學了一聲貓叫,聊表恨意。

華山雙怪為老不尊,陳得福當然不信他們的鬼話,他寧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給師父列入門牆。至於自己的武功為何差之透頂,不消說,定是被華山雙怪暗暗下毒所致。

發悶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雲軒圍爐吃飯,領幾個國丈賞下的紅包。滿山門人閑來無事,各自閑混逛街,消磨時光。若在往年,諸人興高采烈,自是張燈結彩,只是今不如昨,一來國丈年老生病,二來瓊閣主與傅師叔南下貴州,連穎超師兄也變得有些古怪,鎮日躲在房里不出來,真不知這頓年夜飯還吃是不吃

本以為魁星戰五關大獲全勝,今回過年必然熱鬧,豈料竟會如此冷清

管他的……長得不稱頭,個子也不壯,里里外外一無是處,還是堆果子吧。陳得福打了個哈欠,趴桌打盹,只見鍋碗旁放了本書,外觀古舊殘缺,不知是誰的東西,居然扔到後廚了。

懶懶伸手翻了翻,只見內頁四色套版,紅黃藍綠,望來好似什么秘笈……

春宮秘笈陳得福眼中發光,再次喵喵叫了起來。

什么樣的書需要四色套版,想當然爾,必是血肉模糊的東西。顏如玉有血有肉,有顰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氣魄,有膽有謀,兩人大戰三百合之後,難免血肉模糊。想起華山雙怪床頭的那本「寶釵斗惡龍」,陳得福腦門充血,急急抓起冊子來瞧。

書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跡有些模糊,陳得福嘻嘻一笑,心道:「傳閱得爛了,寫得一定好。」他凝望書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讀道:「智……智……智劍平……平……」

智劍平八方!陳得福全身震動,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終於看到書皮上橫寫的古拙大字,曰:「三達劍譜」!

是誰把劍譜擱在後廚的陳得福跳了起來,他東喵喵、西汪汪,但見廚房里冬陽照地,四下無人,也無長老答應自己,委實找不出頭緒。他滿心納悶,便又顫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見「智劍平八方」之下還有兩行字,卻是:「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

處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備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懷聖者之心。世上三達俱全之人,得福從來只認得一個,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師尊寧不凡。傳聞他十二歲破解「鶴舞七星步」、十八歲習成智仁雙劍,三十歲悟出勇劍,至他四十二歲功成退隱之前,師尊連敗劍王、劍神、武林正邪諸大派首腦,連現今朝廷最為有名的「龍手都督」定遠爵爺,也曾敗在他手底。

大小八百戰未嘗一役鍛羽。不凡當真是不凡。陳得福懷想前掌門的得意事跡,一時又是感佩,又是羨慕,他望著手中的三達劍譜,趕忙把油膩擦到屁股上,忖道:「老天保佑,今日換我小喵喵大發神威了。」

正要翻開書頁,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猶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來練。三達劍開誠布公,不禁門下觀看,但前掌門曾定下一條規矩,任何人來瞧劍譜之前,都得找門中一位長老同來參閱,嚴禁私自盜讀。

為什么要訂下這個規矩呢據趙五爺爺說,過去為了練成三達劍,華山幾個祖師爺廢寢忘食,有的越練武功越差,有的練得痴呆瘋狂,耽誤了一生幸福。想起門里有一位「夢翔師叔」,明明英俊挺拔的一個人,卻發誓終身不娶,一個人留起了長長的胡須,獨居飛來峰,誰都不見。聽說便是給三達劍譜害的。

望著滿是神秘的古譜,陳得福不免煩惱起來。

該不該看呢錯過了今天,來日如要找長老齊來觀看,毋庸置疑,腦袋上一定先被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後會聽到算盤怪的哈哈大笑,最後一定氣得自己掩面逃走。兩個老怪總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溫文爾雅的傅師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幾年。

該不該呢萬一給人抓到事小,成了痴呆事大。陳得福心癢難搔,偏又煩悶無已,忽然想到華山雙怪譏嘲的眼神,心中便忖:「可惡!反正我的武功爛得無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沒啥壞處。」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時光有限,趕忙抓緊時機,從頭到尾先行亂翻一遍,以示夠本。

數過了,三達秘笈一共九十九頁,書皮厚舊,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陳得福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合十,祝禱道:「祖師爺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發瘋了,請你務必顯靈阻止。」

對著書本拜了三拜,想要運起真氣提神,丹田里卻是空盪盪一片,他嘆了口氣,只得擠了個響屁出來,這才翻開書皮,朝第一頁劍譜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頁劍法,吃驚之下,不覺又放了一個響屁。

這劍譜確實邪門,尋常的秘笈一定畫了練功人形,不然便是經脈穴道圖,這紙頁上一無人形、二無圖像,甚至連文字也沒有。只見一條又一條紅線綠線,密密麻麻,不知是什么鬼畫符。陳得福喃喃自語,仔細瞧著那幾條怪線,忽然見到右小角寫著細細的小字兒,他趕忙去讀,低聲道:「靈泉劍法……」

陳得福醒覺過來,「靈泉」便是華山第九代弟子的武術根基。父老都說:「形若泉石,意如泉涌。」他曾見幾位師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動時像是木頭人,動起來又似鬼上身,當真嚇人。

陳得福年歲雖幼,卻也聽趙五爺爺提過,華山劍法異軍突起,全是靠著前代掌門師尊領悟訣竅,自此聲勢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在「天下第一」的啟蒙下,九代弟子如數起練「三達」,脫胎換骨之後,武功便與八代門人大相逕庭。

八代弟子便是趙老五這一輩,糟老頭們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紀太老,縱使得了指引,還是遲遲體悟不了三達奧秘,只能依著「明靜心算」四字真訣,各練一些「三達」外的老套,什么「大算盤功」、「神秤棒打黑蜈蚣」,多是不管用的陳腔濫調,現下陳得福練的那套「鐵掃帚功」,自也是相仿之物。

陳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還只能學著跳「鶴舞七星步」,平日拿著掃帚追著貓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覺得可憐。他嘆了幾口氣,便想偷學「靈泉劍法」,可轉念想起這東西是九代門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萬一自己成了另一個「夢翔師叔」,那可不得了。

飛來峰頂空盪盪,陳得福可不想過去修道,哀嘆了幾聲,便悻悻翻到下一頁。

第二頁也還是線,紙面上全是線,綠黃紅黑,四色線一條一條直挺挺,讓人不解。陳得福懶得理會奧妙,逕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見到二個字,見是「北峰」。他啊了一聲,心道:「北峰劍法,這是呂師伯的武功。」

呂應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門最早的,按資排輩,正是不凡師尊的大師兄。

呂師伯年近六十,現在開封當官,算是瓊國丈的臣子,平日見不到,只有過年圍爐時才會見面。想起了呂師伯的紅包,陳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來到第三頁,紙面上仍是線,稱作「松紋」,再望下讀,名為「過橋」,轉望下,第五頁則是一個大三角形,稱作「五心」……

靈泉劍、北峰劍,五心劍,那智劍平八方在哪兒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頁,陳得福啊了一聲,低聲道:「飛紅遁影!這是傅師叔的護身武功!」

傅元影,號雨楓,華山九代門人武功次強者。當年不凡師尊特意請他回山,讓傅師叔輔佐穎超師兄接位,難怪他的武功那么厲害,原來他的劍法練到了十三頁。

陳得福曾聽趙五爺爺提過,傅師叔號稱料敵十三步,武功雖不能與不凡師尊相提並論,卻也異常神妙。尋常高手若要與他對招,無論使什么招式,前十三招一定不能重復,否則傅師叔便要忽起飛紅,一劍得勝。這就是「飛紅遁影」的由來。

若林先生穩重、雨楓先生飄逸、夢翔先生狂放,九代門人掌握三達訣竅,武功大進,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無論是傅元影還是呂應裳,一旦與寧不凡相比,他們都還遠遠構不上邊,照著趙五爺爺的話說,他趙老五的資質是「第二流中的第一流」,傅師叔則是「第一流中的第二流」,而那「超一流中的超一流」,唯有不凡師尊。當然「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就是華山雙怪。

受限資質的人,便只能蕭規曹隨,修練不凡師尊補注出來的心法,絕無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為華山的中興之主。資質,資質,多么殘忍的兩個字,這就是各人的造化。

華山門規寫得明白,年過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觀的只能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本山天資最高的劍客,如寧不凡、蘇穎超,因為他們的資質無止無盡,所以永無「藝成」之日,因而不准「下山」。第二種則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們輔佐掌門,安內攘外,指引後進,便如趙老五、傅元影都屬此類。是以需要他們留山幫辦。第三種則是華山雙怪之流的人物,這些人下山後若不給人砍死,便要闖下滔天大禍,為免羞辱本門,是以勸他們安住本山,擔任長老一職。

想到此節,陳得福忽然怔怔發呆。自己呢再過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歲了,屆時何去何從,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學雙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學師叔伯離開本門,到江湖上闖盪事業。

憑他么拿著鐵掃帚亂揮亂打,那不是玩命么陳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卻帶著幾分無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時候到了便回家種田,老家世居浙閩,五個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種地,養貓養狗,年少時總算曾是華山的一員,以後和兒子說起往事,也有幾分磊落豪氣。

武林就是這樣,天資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強出頭、不服老天的安排,飛來峰上的「夢翔師叔」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想起「夢翔師叔」的淚水,陳得福忽然意興闌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懶懶地抵住桌面,隨手把三達劍譜立在面前,逕自翻到第十四頁。

前十三頁各自開展了一套劍法,「靈泉」、「北峰」、「松紋」、「三清」、「五心」等等,一眾師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勝多敗少,大有門道。只是這些劍法無論如何高明,都還只是塵間之劍,自第十四頁之後,才是屬於寧不凡、蘇穎超這對師徒的兜率天。

沒有偷學的意思,陳得福明白自己的資質,他只是沒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一看「智劍」長什么模樣,將來或可對著兒子老婆胡說八道一通。沒准打蚊子、追蟑螂時還能派上用場。

翻到了十四頁,沒了震天價響的劍法大名,只有亂七八糟的幾根怪線,望來黑壓壓一片。陳得福打了個大哈欠,便朝十五頁望去。

睡眼惺忪間,只見第十五頁變成一個大四方,中間還有兩個圓眼睛,一點也不像智劍。睡魔襲來,陳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路掀到第九十八頁,除了大方小塊,三角五角,全沒「智劍」兩個字。陳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劍譜闔起,忽然想起還有一頁沒瞧,便直接從書後翻開,逕朝第九十九頁瞧去。

第九十九頁也是最後一頁,陳得福蹙眉來瞄,霎時見到了一個大鴨蛋。

大大的鴨蛋畫得很圓,上頭還有一行字,寫道:「化方為圓,化圓為方,仁者之風也。」

「仁者」陳得福跳了起來,喃喃地道:「這是仁劍震音揚!」

沒看到智劍,卻看到仁劍,這是怎么回事呢陳得福思索半晌,俄頃之間,便已懂了道理。

為何雨楓師叔可以十三步制敵,為何找不到智劍兩個字,原來前面九十八頁的圖線總和,就是「智劍平八方」,只要能悉數破解,大徹大悟,總合出來的心法才是「智劍」

「穎超師兄……」陳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你實在太行了!」

繼寧不凡之後,有人連續破解九十八張圖頁,完成了「智劍平八方」,那便是現任掌門蘇穎超。本以為傅師叔和掌門武功只在伯仲之間,現下看來,兩人一個拿了九十八分,一個拿了十三分,單以劍法悟性來論,二人孰高孰低,當真一目了然。

穎超師兄拿了九十八分,他還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後一頁的「仁劍」了。

轟動天下的武學禁界,「仁劍震音揚」,九十九幅圖繪之中,智劍占了九十八頁,仁劍威名如此之盛,卻只有區區一幅,足見這幅圖的要緊。

可這算是什么呢大餅、大鴨蛋、大烏龜,不管怎么稱呼它,總之這玩意兒就是一個大圈圈,正正繪在紙頁上。陳得福滿面迷惑,他不懂天隱道人在想什么,也許他那天吃月餅、看月亮,所以胡亂臨摹一個大鴨蛋下來可不凡師尊寫的「化方為圓」又是什么意思這和「仁」字又有啥干系

懶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練不成。陳得福看著紙上的大餅,肚子忽然餓了,當下從櫥櫃里取出真正的大餅。倚在廚門旁大嚼起來。

冬陽普照,風和日麗,昨夜下了大雪,後院已成一片銀白。陳得福三兩口吃完大餅,便想入院堆雪人,他興沖沖來到院中,還沒來得起抓起白雪,便見雪地上有個痕跡,低頭去望,卻有人畫了個圓圈圈。

徑約一尺的圈圈兒,畫得挺圓,好似三達劍譜里的大餅走下地來,躺在雪地上睡了,陳得福滿心疑竇,喃喃自語:「誰這般無聊啊,居然在這兒畫大餅」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見一個大餅、兩個大餅、三個大餅……後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餅……一個個呼朋引伴,排列陣式,似成了大餅軍團。轉眼再看,地下一個方塊、兩個方塊、三個方塊,竟然又有一隊方塊軍團,似乎要來個方圓大戰。陳得福心下一驚:「好小子,夢翔師叔回來了么」

想起瘋子行徑詭異,心中不由怕了起來,走過滿地怪圖,來到一處樹下,驚見樹旁也畫了個大圓餅,十尺來長,圓餅中間有個大方塊,大方塊里有個小圓圈,小圓圈里躺了一個人,手上抱了一柄長劍。陳得福大驚道:「夢翔師叔你飛來瘋了」

正要走將過去,猛見那人坐了起來,睜眼望著自己。陳得福尖叫一聲,正要向後逃開,忽見那人生了一雙貓兒大眼,形貌英俊,陳得福驚道:「掌門人是你么」

面前坐的人正是蘇穎超,他面容憔悴,頦下生滿短須,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卻說三達劍譜怎會在後廚里原來掌門成了大餅王,整夜都在畫大餅。眼看師弟一臉驚詫,蘇穎超也沒多做解釋,只是背靠大樹,伸手撫面,低聲道:「傅師叔回來了么」

陳得福喃喃地道:「還……還沒……」

蘇穎超默默無語,自行抄起了長劍,又在地下畫了個大方塊。陳得福見他舉止有異,不由驚道:「掌門人你……你到底在干啥」蘇穎超目望滿地大餅,幽幽地道:「我要畫方為圓。」

圓者恆圓,方者恆方,卻不知怎么個畫法陳得福滿面詫異,慌道:「掌門人,你……你還好么」蘇穎超嘆了口氣,他手指地下方塊,幽幽地道:「我要畫出一個圓,和這方塊一樣大小。沒化出來前,我沒法安睡。」陳得福干笑道:「這很難嗎」

蘇穎超拿起手中長劍,默默地道:「不許用尺,不許用斗,只能用這柄劍,你說難不難」

陳得福哪知難還是不難,還待要問,忽聽後廚傳來腳步聲,一人喊道:「穎超!你在哪兒啊!國丈差人找你哪!」一名老者從廚門轉了過來,正是趙老五,陳得福正要答話,忽見蘇穎超拔出長劍,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陳得福大驚失色,尖叫道:「掌門!別做傻事啊!」

話聲才過,蘇穎超手中寒鋒微動,轉朝下顎而去,劍刀輕柔,所過之處,胡須一根根落了下來。趙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陳得福腦門敲了一記,搖頭道:「胡喊亂叫,沒死也給你嚇死。」

陳得福干笑道:「對不住……我只是……只是以為……」說話間,蘇穎超整理了儀容,便與趙老五低聲說了幾句,他走入後廚,取起三達劍譜,便率先離去了。眼看趙老五也要離開,陳得福趕忙拉住了他,問道:「五爺爺,什么是化方為圓啊」

趙老五奇道:「什么畫方為圓」陳得福忙道:「就是把方塊畫成圓圈圈啊。」趙老五哈哈大笑,道:「這個啊,那還不容易么」說著隨手從廚門旁拿起一只圓木桶,套到陳得福的方腦袋上,笑道:「瞧,這不就化方為圓了么」

眼看長老揚長離去,陳得福只得干笑兩聲,摸了摸頭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瓊芳鬧了一夜,到得後來體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夢中盧雲好似停了下來,渾渾噩噩間,待得睜眼之時,卻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瓊芳見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蓋著暖被,卻不見了盧雲。她慌張爬起,四下去看,卻見自己身處一座破廟,非但那大水怪蹤影全失,連那面擔子也消失不見。

盧雲失信遠遁,還是把自己舍下來了。瓊苦心下氣苦,淚水撲颼颼地流了下來。哭道:「大膽狂徒!還我錢來!」她急急穿著了鞋襪,直沖廟門。

正要張嘴呼喚,忽見廟門旁擱了個面擔,一名男子安安靜靜地蹲地煽火,正是那盧大老板。瓊芳擦抹了淚水,破涕為笑,心道:「嚇死人了。下回睡覺得要綁他起來,免得再次逃走。」至於盧雲神功蓋世,是否會自行斷繩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時在除夕午後,連綿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氣放晴,陽光普照,路上積雪銷融,其勢甚快,瓊芳神清氣爽,走了過去,卻見攤前凳子空盪盪地,不見一個客人過來吃面。轉看遠處街道,街上行人來往,頗見喧鬧熱鬧。

滿街人潮里,偏只這處面攤安安靜靜,不見半個客人。爐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滾了,面攤香噴噴,一切卻壞在這個老板。那老學究望街邊一蹲,全鎮的熱鬧全消褪了,百年古屍煮面端碗,跳屍也似的送往迎來,客人又不是買棺材,誰還吃得下東西

叫賣叫賣,不叫怎能賣買笑買笑,不笑誰來買瓊芳看得暗暗搖頭,她撇了盧雲一眼,嘆道:「盧大哥啊,你的生意爛得怕人,看來你的面肯定難吃。」正說得高興,忽見盧雲沈目不語,似有不悅之色,瓊芳忙吐了吐舌頭,趴到了盧雲背上,膩聲道:「對不住嘛,跟你鬧著玩的,快別生氣了。」

瓊芳甜夢方酣,尚未梳理衣裝,一頭秀發散垂雙肩,望來極為慵懶。一旦趴在盧雲背後,秀發便即垂落,盡數灑在盧雲臉上,那柔軟胸脯更貼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盧雲吃了一驚,身子向前傾俯,左手輕輕一擺,已將瓊芳轉上了竹凳。道:「坐下,我煮面給你吃。」瓊芳笑吟吟地坐下,隨手扎上了頭發,攏做了一個髻,笑問道:「喂,我們人在哪兒啊」盧雲添炭送爐,淡淡地道:「淮安。」瓊芳暗暗驚奇,想不到盧雲肩挑面擔,另又負了一人的份量,腳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里。看他腳程如此神速,元宵前必能抵達京城。

正想間,忽見遠處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盧雲之物。眼看大水怪忙著煮面,瓊芳便興沖沖起身去看,來到近處,只見筷子插於青石板上,深入數寸,石板旁還寫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鐵石,卻能刻得有字,料來必是盧雲所為。

瓊芳低頭去看文字,只見字形狹長、體態飛動,赫然便是小篆書體。篆體專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書寫,瓊芳畢竟出身書香門第,仍得辨認,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聲驚忖:「恨」

遠處盧雲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靜,卻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轉目再望地下,另又見了小篆連書,依序讀去,連同先前的恨字,共計是「恨怨悲苦憎怒嗔」等七字。工整中不見頓點轉折,深得篆體「側勒掠啄」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卻是「仁愛慈孝恥義廉」。字體扁方橫勢,古拙藏鋒,卻是七字古隸。

隸書源於秦代,於東漢達於極盛,瓊芳幼年臨摹過「張景碑」、「史晨碑」,自知隸字仿古,筆勢難以觸及,她見那個「仁」字滿是壓抑,上下極緊,左右寬舒,似給老天爺一腳踩得平了,悲郁中卻又自成坦盪格局。她滿心好奇,當下起身來看,只見廟旁地下寫滿了文字,她喃喃讀道:「是故恨人所以得仁,無愛者必不怨,不慈者必無悲,孝而有苦,憎後恥來、義自怒生……」

一字一字慢慢讀著,只見筆畫越來越快,漸漸由喪而亂、入為章草、轉化行草,而後瘋狂凄厲,最終以狂草之態撲天蓋地而來。瓊芳眼花撩亂,只能勉力辨認……

「夾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礙,遂舍善惡之心,得稱……」

最終正書二字楷書,瓊芳目望地下,掩嘴驚叫:「劍神」

正發呆間,盧雲也煮好了面,聽他喚道:「瓊姑娘,過來吃面了。」老爹喊吃面,瓊芳趕忙答應一聲,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兩只筷子,自在那兒擊打為戲。

盧雲端來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熱氣飄來,當真洗臉也夠用了,瓊芳心懸石板上的怪字,卻又不敢直截了當出口來問,當下櫻口一張,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預備一會兒再來探詢。

盧雲見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邊坐下,問道:「好吃么」瓊芳見他滿面關切,想來頗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我要說難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說好吃,他說不定又端來一碗,那可要吐了。說不得,給他找些麻煩吧。」當即蹙眉嘆自心,低訴道:「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果然盧雲微微一奇,忙道:「第四」

瓊芳胡扯道:「我細細考究過,北京城里有三家面館比你好吃,那個湯頭啊,嘖嘖嘖……唉。」她不會做菜,自不知該如何描繪滋味,便以嘖聲混過,想來一嘖勝萬語,盧雲必會相信。

嘖了半天,盧雲卻只目望自己,一動不動。好似在等著洗碗,瓊芳見那碗面湯水滿滿,自己卻吃得肚中發脹,她愁眉苦臉地嚼著面,忽見路邊走來一只小野犬,也是無精打采的模樣,瓊芳霎時放落筷子,手指廟頂,大驚道:「黑衣人!」

盧雲心下一凜,不及言語,雙足一點,便已飛上廟頂,身法確是高絕。瓊芳趕忙喚來小狗,自將整碗面端了過去。過不多時,盧雲緩步走回,問道:「瓊姑娘,你方才真見到黑衣人了」瓊芳從路邊站起,手上捧著空碗,納悶道:「什么黑衣人啊」盧雲蹙眉無言,料來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會見到幻覺。只得點了點頭。他撇眼過去,卻又見攤邊趴著一只野狗,正自懶洋洋地舉爪扒搔,卻不知是何時過來的。也不多問。

眼見盧雲接過了碗,蹲地就洗。瓊芳有意探問方才見過的字跡,便也蹲到盧雲身邊,手提一只木筷,嬌聲道:「盧哥哥,咱倆來寫春聯玩兒,好么」春聯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後世逢得過年,百姓必以紅紙寫上吉祥話,以之賀歲,看盧雲狀元出身,必是個中高手。她不待盧雲答應,提起筷子,逕就殘雪寫了字,見是「五福臨門」。她把筷子交給了盧雲,含笑道:「換你了。」

盧雲搖頭道:「不寫了,看你玩吧。」瓊芳啐道:「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寫。」說著硬將筷子塞到盧雲手上,執意要他來寫。

盧雲微微沉吟,自語道:「出水瀑還沒畫過圖,練一練吧。」說著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壓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頂撐,竟似拿起了筆桿,跟著插筷入地,轉眼拉出一條筆直長線。

瓊芳大為驚訝,低頭茫望,只見盧雲左手橫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間轉過直角,又切出了一條橫線。須臾之間,四條直線畫出,堅硬泥土現出一個正四方形,直角端正無匹,長寬各達一尺,毫厘無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畫不到這等端正。

瓊芳一臉迷惑!蹙眉道,「盧哥哥,這……這算是什么」盧雲淡然道:「這是我練功的法門,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畫。」瓊芳驚道:「畫圖練功這是什么功啊」盧雲道:「這是對付大水瀑的功夫。」他見瓊芳一臉不解,便解釋道:「我在荒島兩年,每逢大水瀑沖刷過來,我便得苦苦掙扎,後來為了解救小白龍的性命,更給大水沖下瀑布,說來很是凄慘。」瓊芳待過水瀑幾個時辰,便已嚇得花容失色,聽盧雲提起往事,自是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