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自願的逃犯(1 / 2)

英雄志 孫曉 8424 字 2021-02-24

頭痛發燒,鼻涕直流,寒風灌入衣領。滿身顫抖之中,忽然給人一把抱了起來。身子搖啊搖地,好似睡在搖籃里,跟著身子放落下來,小腳丫子透出了氣,鞋襪給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帶著些許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蓋上了身,腳下鋪來毛毯,寒夜冷颼颼,腳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著腦後一陣輕軟,有人墊來了稻草枕頭,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難得遇上識相的,懂得過來伺候少奶奶,瓊芳自然變成了小懶花貓,只是不想醒來。

她蜷縮身子,揪緊暖被,睡得當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間,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瓊芳心中忽起異感,緩緩睜開了眼,只見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彎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雙鳳眼既溫瑩、復儼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瓊芳睡得昏了,一見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貓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撲人,逕望那男子頭上蓋去,口中還示以一聲驚嚇:「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輕彈,一股大力反震回來,氣勁洶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來,逕將瓊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後頭飛撞。後腦勺碰地一聲,已然撞上泥牆。

「嗚哇哇!壞人啊!」瓊芳揮手揮腳,逕在棉被里哭了起來。

棉被給人輕輕拉開了,眼前坐著一人,他身穿褐布長袍,手端湯碗,不消說,自是昏暈前見到的盧雲。瓊芳徹夜尋訪此人,一見此人坐在身邊,心中先喜後驚。喜的是自己終於找到此人,驚的是自己適才哭得凄慘,狀如愛哭小童,不免給人看輕了。她面頰火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揚起下巴,冷哼一聲,以示天下無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間,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聲噴嚏,可憐她坐在床上,並無絲絹可擋,雙手急掩之下,竟爾落得滿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噴嚏,水流無聲,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瓊芳偷偷伸出手來,逕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臉上仍做嫣然狀。正自努力擦抹,忽見盧雲睜眼望著自己,手中卻拿來了草紙,臉上神情極為訝異,瓊芳臉上大紅,喝道:「看什么沒瞧過女人么」

面前的盧雲不再是滿面長毛的野人,他系回亂發,剃去長須,一身褐色長袍整齊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時親見的盧大人。瓊芳不知怎地,一給他盯著瞧,全身就覺得不妥適,連打噴嚏都覺得難為情,只是越是發窘,身子越不聽話,陡然鼻中發癢,又要再掛兩條鼻涕,忽然一股嗆辣熱氣撲面而來,低頭一望,大水怪竟然端來了一碗熱湯。瞧那湯水色呈暗褐,自是紅糖熬煮的大燙姜湯了。瓊芳心道:「這人心腸不壞,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聲,先接過草紙,自管打了個噴嚏,跟著接過碗來,狠狠吹了幾口熱氣,便自低嘗一口。

濃姜嗆鼻,辣得鼻中通暢,瓊芳贊了一聲,呼嚕嚕地又喝一大口,跟著砸了砸嘴,回味無窮。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臉盆,湯汁濃燙,瓊芳納頭就飲,形似潑婦洗臉,狀如老牛喝水,縱使姿容絕雅如西施,卻也不免丑態百出。眼見盧雲盯著自己猛瞧,瓊芳面頰燒燙,趕忙抬起頭來,嬌慎道:「走開!去旁邊掃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極愛面子,盧雲只得搖了搖頭,起身避開。瓊芳抓緊時機,一見盧雲轉身過去,趕忙仰起湯碗,咕嚕嚕地連喝十來口,待得舌頭燒燙,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順快,喉頭也滋潤許多。她喝了個碗底朝天,便拿著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過來收碗了!」

大小姐頤指氣使,大水怪便回來躬身服侍,瓊芳見他單手接碗,手上干布順手揮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瓊芳自是滿心訝異:「好熟練。」

眼見狀元爺正替自己洗碗,狀甚殷勤,瓊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開口吩咐宵夜,忽聽遠處鍾聲悠揚,卻是天寧寺的佛鍾響起。她啊了一聲,心道:「原來我還在揚州。」轉看身周四遭,只見窗外細雪飄飄,寧靜祥和,轉看屋內,卻是一片破敗蕭條,除了門邊的那幅面擔,便只剩下自己躺的這張破床,其余全無長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歡吃魚,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魚骨頭,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幫黑衣人呢」

問話一出,盧雲便走了回來,他在床邊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瓊芳心下大驚:「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亂想間,盧雲直身站起,手中卻提起一雙鞋襪,置於炕邊。瓊芳啊了一聲,低頭去望自己的小腳,這才見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來是盧雲替她脫的鞋。

眼見盧雲望向自己的裸腳,不知心里以為是美是丑,瓊芳臉色燙紅,慌張之下,忙將腳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對么」

今夜自己本給黑衣人抓了起來,此刻能逃過一劫,不消說,自是盧雲的功勞了。只是瓊芳不願盧雲得知自己簧夜過來找他,便絕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著大水怪回答,哪知這人自行走向面擔,跟著洗起了鍋碗。瓊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卻又不高興了,一時面上紅雲消褪,大聲道:「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聾了么」

第二回問話,大水怪仍是背對自己,仿佛置若恍聞。瓊芳心中暗暗生氣:「好啊,又不會說人話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當時盧雲口吃難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現下換回英挺外貌,卻又成了喑啞之徒,當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聲,大聲便道:「這位老大哥,咱倆昨夜在顧家書房見過面的,你還記得我是誰么」

正等著盧雲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盧狀元低頭望地,久久無言,好似聾了。瓊芳有些著惱了,她素來養尊處優,無論蘇穎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誰不是必恭必敬、想盡法子逗她歡心看這盧雲冷淡沉默,不免讓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瓊芳,你還記得么」

盧雲既聾又啞,不理不睬,若非還會走動,恐怕真以為遇上了石像。瓊芳暗嘆一聲,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幾時。」顧不得淑女姿態,便兩手扶住床板,一腳踩著冰涼地板,一腳遠遠伸出,便往盧雲背後踢去。

小腳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閃電地縮回床上,眼見盧雲轉頭過來,便自兩腿疊坐,模樣溫文有禮,含笑道:「有事么」盧雲一臉蕭索,眼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便又低頭洗碗,瓊芳卻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樣畫葫蘆,再次扶著床板,舉腳過去踢他。

小腳正要踢出,驚見盧雲手中多了一只筷子,雖然背對自己,筷頭卻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實貝了,不免滾地大笑,瓊芳臉上一紅,只得縮回床去。這回盧雲卻也沒轉過頭來,只自顧自洗碗。

瓊芳心道:「再這樣下去,他沒發瘋,我可先悶死了。得想個法子逗他開口。」大眼兒骨溜溜一轉,便又換上了可愛容情,她左手抵著面頰,側頭一笑,歡容道:「我小時候背過一幅對聯,叫做大雨淋漓,洗凈大階迎學士!」提聲又道:「下聯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盧雲解了皇帝的絕對,上聯正是「大雨淋漓,洗凈大階迎學士」,下聯卻是「天雷霹靂,打開天眼看文章」,當年曾轟動金巒殿,引得無數大臣欽慕艷羨,說來這是盧雲一生榮耀所在,瓊芳稍稍出言試探,果見盧大人雙肩微微一動,好似想起了往事塵煙。

正等他出言來答,卻見盧雲站起身來,端著大碗走回面擔,看他洗好了碗,卻又拿起干布來擦。

怪物……

三番四次開口問話,這人卻都置之不理,再看床邊擱著自己的鞋襪,想來盧雲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說而已。瓊芳徹夜尋找盧雲,好容易找著了人,哪知卻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滿心煩惱間,正待坐起身來,忽覺肚中一陣劇痛,逼得瓊芳雙手捧腹,喘道:「窩……窩……」她口中痛楚喘息,遲遲說不出話來,身子顫抖之下,便已摔下床來。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間一雙臂膀伸了過來,接住了瓊芳,正是盧雲來了。

瓊芳小腹劇痛,她躺到大水怪懷里,目光含淚,兩手抓住了盧雲的臂膀,喘道:「窩……窩……窩……」盧雲原本神態蕭然,此時見她痛苦哀號,好似隨時都要畢命,不由心下一凜,沈聲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盧雲親身所試,看瓊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猶在盪漾,他怕瓊芳經受不起,便將她橫抱入懷,要為她驅毒療傷。

眼看盧雲將自己牢牢抱入懷中,臉上大現關懷之色,瓊芳心下大慰,她舉起手來,哽咽道:「窩……窩果卜……」盧雲雙眉一軒,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聲道:「什么窩果卜你想說什么」

瓊芳低聲喘息,含淚道:「窩果卜絲師……」她眨了眨眼,嘆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瓊芳便來個東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計策得逞,便把他騙得開口了。眼看盧雲瞠目結舌,瓊芳心下得意,竟爾嬌聲大笑起來。她軟膩在盧雲的懷里,取笑道:「聽不懂自己的妖怪話么窩果卜絲師,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話,山羊話,貓貓話,我全都會說呢。」

盧雲醒覺過來,這才明白瓊芳在取笑自己。當時他身處水洞,乍見瓊芳之時,只因多年不曾啟齒言語,自是口齒不靈,這才滿口「窩果卜絲師」。他嘆了口氣,雙手一松,便將瓊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轉過身去,自管挑起面擔。淡淡地道:「瓊小姐,難得水瀑相逢,揚州二次巧見,盼你珍重玉體,再會了。」瓊芳怕他走了,大驚便呼:「盧哥哥,跟你鬧著玩的,你別生氣啊!」

盧雲是個驕心忍性的人,當年京城再會,縱使滿腹相思,也是倏忽來去,即使以顧倩兮的手段,卻也拉他不住,如今不過與瓊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無牽掛,只待離開這間破屋,那便是千山萬水,永無相見之日。所謂一物降一物,顧大小姐沒法子對付的,瓊大小姐卻有辦法應付,眼見盧大人拂袖而去,隨時都要推門而出,瓊芳卻是不慌不忙,她先把兩只小手一舉,遮住了臉面,跟著嗚地一長聲,竟然低頭啜泣起來。

盧雲正要推開房門,卻聽少女夜半啼哭,瓊芳居然淚灑當場,盧雲停下腳來,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瓊芳收住了淚水,搖頭道:「我已經死了。」

瓊芳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句話便說自己魂歸極樂,料來盧雲不得不理。哪知盧雲已知這位美姑娘老是調皮搗蛋,滿口胡言亂語,做不得真,搖了搖頭,便要舉手開門,腳步才動,便聽悲聲哀嚎大起:「爺爺!芳兒要死掉了!你快來救芳兒啊!」

瓊芳放聲大哭,哀哀婉轉,低低戚戚,讓人心生側然。盧雲嘆了口氣,只得轉過頭來。狀元爺才一回首,小姑娘便又收淚止哭,噘嘴無聲。盧雲呆了半晌,便又轉向門去,豈知頭頸才動,少女旋即慟聲啼哭,聲若洪鍾。

盧雲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轉身推門,必然引得瓊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腳來,她又收淚止哭,竟是屢試不爽。盧雲終於生氣了,沈聲警告:「你舉止怪異,究童意欲何如」

瓊芳斜坐床邊,哽咽道:「你先過來坐下,我慢慢告訴你。」盧雲不願靠近她,搖了搖頭,便要邁步行開,腳步才一舉起,雷霆般的少女慘哭便又大起:「爺爺!芳兒死掉了!你快來揚州收屍啊!」

天下女子萬萬千,氣韻儀態大不同。看公主溫柔,情兮高傲,胡媚兒凶狠、娟兒嬌憨,可說各有千秋。但要說到「刁蠻」這兩個字,卻沒一個女子及得上瓊芳。

瓊芳無所不刁,既刁蠻、又刁鑽,撒起嬌來宛如小女兒可愛,脾氣上來卻又可以轟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靂。以蘇穎超的狡黠靈活,也只能和她勉強打成個平手,盧雲老邁年高,卻要如何招架刁鑽美女想來只有給耍得團團轉的份兒了。

果然盧雲嘆了口氣,想起這女孩兒墜入水瀑,曾與自己共歷生死大險,卻也不好公然置她於不顧,只得走了回來,要聽她把話說個明白。瓊芳拋下了少閣主身段,連番來欺,勢道自然厲害。她見盧雲雙眉緊蹙,雖然坐於床沿,卻只低頭望地,想來根本不願與自己說話。瓊芳收住淚水,嘆道:「不許做那鬼樣子,好生難看。」

老學究換了個容情,閉目養神,瓊芳眼眶一紅,哽咽道:「這也不好,看來像是傻瓜。」盧雲心下著實不悅,一時雙目圓睜,沈聲道:「你到底想如何」瓊芳見了他的凶貌,不由滿心畏懼,抽抽噎噎間,再次哭泣出聲。

倒楣透頂的小年夜,盧雲心下疲倦,不由搖了搖頭。他昨夜才從顧府出來,滿腹心事無人訴,誰知還要陪這天真少女玩兒想到煩悶處,只得伸手撫面,低聲道:「瓊小姐,我還有事要辦,請你莫要胡鬧。」

盧雲出言責備,瓊芳卻只哽咽搖頭,哭道:「沒禮貌。」盧雲訝道:一我沒禮貌「

瓊芳含淚點頭:「爺爺說過,和別人講話要先說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寶寶。」

盧雲心下不快,登時沉下臉去。那瓊芳倒也有求必應,一看他低頭思故鄉,立時又哭了起來。盧雲實在拗不過這個小姑娘,卻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著一張老臉,寒聲道:「在下盧雲,見過瓊姑娘。」

瓊芳自知得計,口中卻嗚嗚哭了起來,搖頭道:「胡說,你不是。」盧雲按耐了脾氣,道:「我是。」瓊芳放聲大哭:「你亂說,那方才問你對聯,你為何答不出」

盧雲嘆了口氣,低聲道:「都是往事了,何須多提」

盧雲滿腹感傷,區區三言兩語道來,自得一把心酸淚。瓊芳卻不領情,她揮手踢腳,大哭大鬧:「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說!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瓊芳嬌嬌女,櫻口頻哭喚,聽來有如烏鴉擾人,盧雲耐不住煩,只得道:「行,我說。」

瓊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寧靜中,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低頭沉思間,卻遲遲沒有聲音出來,瓊芳正要再鬧,卻聽盧雲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凈大街迎學士……」回思京城雲煙,他心中一酸,只得別開頭去,低聲又道:一天雷霹靂……打開天眼……看文章……「

轟隆一聲,天雷打落金巒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氣,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藹,台階下的新科狀元高材傲物,兩人一個垂首含笑,一個跪地凜答,背後響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見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後,便能見到那暗生悶氣的倩兮……在那個喜氣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爺、有仲海、有定遠……那是個好不熱鬧的中秋月圓……

雪花紛飛,揚州孤寒雪夜,盧雲回到了破屋,孤身獨坐,那嘴角隱隱牽動,像是流淚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瓊芳暗暗驚呼,面前那張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強忍著什么……瓊芳看得出來,面前的盧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來……

十年過去了,上蒼無盡擊打,終將盧雲打為一柄藏鋒古劍,讓他光輝縮斂,神氣內藏,再不露一點心事。只是無論他怎么努力隱藏心境,他還是瞞不過少女敏銳多情的目光……因為這樣悲郁多情的臉龐,瓊芳早已見過。也正是因為這身無奈落拓,方才讓她管不住自己,連夜過來尋訪……

也不知過了多久,瓊芳拍手歡笑道:「正牌貨!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狀元爺,長洲知州盧雲盧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說著大了膽子,拿起了盧雲的兩只手,作勢去拍。

盧雲聽瓊芳叫破自己的來歷,卻也不感驚訝,想來昨夜裴鄴一定告訴她了。只見他神氣默然,輕輕掙脫瓊芳的小手。瓊芳見得盧雲的內斂,卻是一點也不感到陌生,與這男子相處,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該怎么對付。霎時雙手舉起,形如小貓洗臉,先嗚地一聲,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盧雲毫無知覺,瓊芳登時揮舞手腳,大哭道:「完蛋了!你沒聽見么」盧雲醒覺過來,只得咳了一聲:「完蛋什么」瓊芳哭道:「我遇到麻煩了。」

終於說上正題了,瓊芳一個心念,便是把盧雲當成了萬靈丹,只要能說動此人援手,那就萬事不愁了。難得有機會當面哭訴,自要抓緊時機。耳聽麻煩到來,盧雲自是面露疲倦,低聲道:「有人要為難你么」瓊芳用力點頭,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個月前有只瘋狗沖入太醫院,汪汪亂咬,好生凶狠……」瓊芳說話不著邊際,盧雲不免有些納悶,反問道:「瘋狗真狗還是假狗」

瓊芳臉上一紅,大聲便道:「瘋狗就是瘋狗!哪還分什么真假這只瘋狗穿著黑衣服,頭上帶著黑頭罩,見人就咬,武功好生厲害,一路還打傷了好多人,盧哥哥,他們要找我的麻煩哪!你得幫我!幫幫我!」正哭得厲害間,盧雲心下微微一凜,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眾,沉吟便道:「黑衣人他與今夜那幫人有關么」

瓊芳今夜險些受辱,一提這幫黑衣惡鬼,自是又恨又怕,她雙手掩面,忍淚道:「我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曉得他們全都是……」說到忿恨處,不由握緊了拳頭,尖叫道:「鎮國鐵衛!」

大鳥雙翼全展,睥睨天地萬物,這是幾個時辰前親眼所見的圖徽,早已深深烙入腦海。此時乍然說出鬼名,屋中竟似飄起了陣陣寒氣,讓人不得不怕。盧雲久不問世事,自不知「鎮國鐵衛」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廠衛,還是什么江湖黑幫。他拍了拍瓊芳的背心,略做安慰,問道:「鎮國鐵衛……他們是朝廷的下屬么」

昔年景泰王朝專用廠衛監管群臣,江充轄有錦衣衛、劉敬下管提督東廠,這個「鎮國鐵衛」若是朝廷暗中喂養的刺客,自也不足為奇。瓊芳遲疑半晌,嚅嚙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醫院先闖進一條黑衣瘋狗,他邊叫邊咬,一口氣咬傷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後還打傷了哲爾丹,闖入惠民葯局,又傷了我的……我的……」說到此處,瞼上一紅,竟沒把話說完。盧雲奇道:「又傷了誰怎么不說了」

瓊芳低垂目光,轉開了話頭,細聲道:一盧哥哥,你認得現任的華山掌門么「

盧雲回思往事,沉吟道:「現任的華山掌門……你說得是蘇穎超那小孩」瓊芳連連頷首,道:「沒錯,正是那小……」她滿面飛紅,忙道:「喂,人家年紀不小了,你別這樣喚他。」

昔年寧不凡封劍退隱,盧雲便曾在華山見過蘇穎超,當時見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嘖嘖稱奇。他聽瓊芳語帶抱怨,撇眼去望,只見小姑娘臉上帶著一抹羞紅,盧雲心下了然,已知這位蘇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瓊芳見他眼光飄來,不由有些靦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別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瓊芳越是如此說話,盧雲越作如是觀,他微微一笑,便道:「這位蘇掌門人在何處莫非也在江南么」瓊芳嘆道:「別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來江南若不是為了找他師父……我……我也不會去貴州了……」

盧雲點了點頭,那時瓊芳墜入水瀑的第一句話,便是詢問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寧不凡,原來是為情郎千里尋師來著。他凝視著瓊芳,問道:「這位蘇君身上帶傷,莫非也是給黑衣人害的么」

瓊芳素來明朗豪邁,此時卻是吞吞吐吐,低聲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師范說他如果解不開心結,這輩子都不能使劍了。「瓊芳為情郎圓謊,這輩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卻說得膽戰心驚,她低下頭去,轉從懷里找出一張字條,反手遞給了盧雲。

這張字條來歷重大,正是寧不凡親手藏入泥丸,傳給蘇穎超的救命之寶。雖說這是情郎的東西,但此時瓊芳對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將字條遞給了他,想盧雲慧眼獨具,或能瞧出個中端倪。

盧雲細看字條,但見筆畫雄渾,一道道如同水瀑飛瀉而下,仿佛又讓他見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領悟,頷首道:「便是這東西引你到水瀑來的,是不是」瓊芳微微苦笑,卻是點了點頭。

若非這字條上畫了大瀑布,眾人也不會誤打誤撞,錯以為寧不凡躲在水瀑里,瓊芳更不會無端墜下水瀑,就此遇上盧雲。想起連番陰錯陽差,瓊芳蹉嘆連連,問道:「盧哥哥,寧大俠為何留了這張字條下來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這才引咱們過來找你么」

盧雲搖了搖頭,寧不凡早於景泰三十二年退隱,事隔兩年之後,自己方才墜入水瀑。

無論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機妙算,斷無可能在退隱時得悉自己的行蹤。更何況兩人交情平平,便算寧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報自己的親友,也絕不會引得徒兒的心上人親來水瀑冒險。想到此處,盧雲心頭也感納悶,他低頭再看字條,忽然手掌一顫,眼里卻見到了異樣之處。

盧雲心下一凜,當下凝手不動,低頭再看,只見瀑布水墨蒼渾,下筆或輕或重,或由淺入深,或由深入淺,筆畫處處留白,處處玄機,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盧雲看得興起,忽道:「這字條是打哪來的」瓊芳茫然道:「寧先生傳下的啊。」

盧雲搖手道:「我不是問這個,我的意思是說,這字條是從何處取來的」瓊芳喃喃地道:「從一顆泥丸里,這很要緊么」盧雲聽得泥丸二字,霎時已有定見。吩咐道:「是了,這字條畫得絕非瀑布水簾。里頭另外有東西。」瓊芳訝異道:「有東西那是什么」

盧雲細望字條,搖頭道:「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這張紙條不能單憑肉眼來看,否則給紙圖蒙蔽了,永遠也找不出真相。」瓊芳茫然不解,嚅嚙地道:「盧哥哥,你……你能否說清楚些」

盧雲搖了搖頭,將字條還給了瓊芳,道:「我並非華山門人,不該多說人家門里事。

不過你可以轉告蘇少俠,便說斷處就是起處,絕後方能逢春,如此一來,或能參破秘密所在。「

瓊芳聽得秘密如此隱諱,不由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智劍名滿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蘇穎超的自負驕傲,想來也不喜歡給外人來教。她嘆了口氣,低聲道:「能參透便好,他最歡喜練劍了。」她原本笑顏常開,此刻卻眉目深鎖,好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