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自願的逃犯(2 / 2)

英雄志 孫曉 8424 字 2021-02-24

正想間,忽見盧雲站起身來,整理了衣衫,瓊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盧雲俯下身來,溫言道:「在下已依約聽完姑娘的心事。雖說幫不上大忙,卻也多少盡了點人情,我該走了。」說著反身挑起面擔,推開了門,又要離去了。

瓊芳大驚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驛館么」盧雲搖頭道:「揚州一行,盧某心願已了,我想早日返鄉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掛記你,姑娘早些回驛館吧。」大樹千丈,落葉歸根,盧雲大難不死,果然起意歸鄉。眼看大水怪便要飄走,瓊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許你走!」一時用力揮手踢腳,硬是不依。盧雲並不理會,當即推門跨步,輕聲道:「再會了,瓊姑娘。」

門板關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瓊芳尖叫道:「盧雲!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張下急急套上鞋襪,便也直追而去。

時近午夜,才一打開門來,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關在即,街道仍極煩囂,不少男女仍於街中熙攘夜游。瓊芳移目四顧,卻沒見到盧雲的身影,她心里發慌,東奔西走,又煩又惱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頓足,居然哭了起來。

這趟南下貴州,一切全為了尋訪寧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幾經波折,終於帶回了一個絕代高手,豈料最後還是讓這人跑得不見蹤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場想到悲傷處,自是哭得梨花春帶雨,這回卻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慘間,回眸街角一隅,驚見燈火闌珊下寒影僂身而過,不是盧雲的背影是誰!

斷落的絲線再次銜接起來,瓊芳如中雷擊,慌忙追上前去,縱聲喊道:「盧哥哥,你別走啊!」叫聲一出,背影如受風吹,飄得更加快了,轉眼便要繞過街口,再也追趕不上,瓊芳自知輕功遠遠不及此人,當即停下腳步,雙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對的事!」

往日志向呼喚,果然街中那個寒影立足不動,跟著回眸過來,凝視著急奔而來的瓊芳。

昨夜與裴鄴一場對答,盧雲親口道出這兩句話之時,淚滾霜腮,當真是無盡蒼茫,瓊芳大受感動之余,從此牢記心頭。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瓊芳跑得氣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隱了,雙臂搶先撐開,攔住了道路。大喊道。「盧哥哥!不許走!你必須留下來!」盧雲搖了搖頭,反問道:「留下來為了什么」

瓊芳抓住他的臂膀,大聲道:「盧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難、朝廷和怒蒼打得難分難解,這些你都是親眼見到的!你必須留下來!你要幫助我們、幫助天下人!」

盧雲肩挑面擔,馱著背、沉著臉,只在遙望滿街人潮,瞧他面少歡容,好似心事重重。瓊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時只拼命拉著他。過得半晌,盧雲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瓊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幫么」

盧雲身為儒生,年輕時的志向正是萬世萬民,此時年過不惑,居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瓊芳驚惶疑惑,尖叫道:「當然要幫!因為你是孔門儒生!你的天職便是為國為民、便是去愛天下人!你當然要幫他們!」

盧雲仰望雪夜蒙天,牽動了嘴角苦紋,聽他幽幽地道:「瓊姑娘,天下人人等高,無論男女老幼,每個人生來都有一柄劍,無論是皇帝還是乞兒,除非自己甘心棄劍順從,否則誰能左右他們的命運」瓊芳喃喃地道:「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盧雲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願何須誰來痛心疾首、誰來大聲疾呼」聽得盧狀元如此頹廢,瓊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來找這個人,正是因為那句「正道」,豈料盧哥哥變成這個模樣眼看小姑娘眼眶紅了,隨時都會哭,盧雲低下頭去,輕撫她的面頰,柔聲道:「瓊姑娘,盧某離鄉一十三載,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丟了。浮生若夢,但願後半生能愛該愛的人,去做該做的事,這是我最後一點心願,盼你體諒。」

瓊芳心中發冷,若非親耳聽聞這些話,當真打死也不信。她撲入盧雲懷里,用力打著他,哭道:「假儒生!騙子!只顧自己好,不顧別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對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騙的!」

誠哉斯言,此際盧雲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論,他內外精修,武功大成,說來江湖上並無幾個對手。誰知他心有千千結,再再難解,終於讓他形銷骨立,宛若廢人。瓊芳說他不顧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說錯了。

瓊芳趴在盧雲的懷中,只是又哭又罵,悲憤無已,盧雲卻也沒推開她,他遙望滿街人潮,回思多年來的際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無限。

沒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後一役就已經結束了。在那篤信的志業崩毀之時,他的長劍早已斷折,他的火焰也己熄滅,如今面對失望的人間,他不過是個過客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雲始終默默無言,他聽瓊芳哭得凄慘,只趴在懷里不肯走,盧雲本性並非冷漠之人,眼見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憐意。他輕撫瓊芳的發稍,柔聲道:「瓊姑娘,這十年下來,我心里一直有個疑惑,始終無法清澈。如果你能為我解開,也許我還能替你做點事。」瓊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頭來,拼命頷首:「行!你想問什么難題,全都隨你!」她不知盧雲要出什么怪題目下來,正慌張忖量間,卻見盧雲舉起手來,遙指街中的臘肉鋪,低聲道:「瞧那兒。」

時在午夜,夜市喧騰,鬧街上擠滿了百姓,瓊芳順著盧雲的指端去望,只見一名少年伏在臘肉攤旁,年約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將幾條臘肉藏入懷中,卻是在偷東西。那店鋪主人忙著招呼客人,竟是不覺不察。瓊芳向來嫉惡如仇,路見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盧雲伸手攔住,搖頭道:「瓊姑娘,在你呼喊之前,盧雲想請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對的事情」

瓊芳不假思索,小偷兒不勞而獲,竊盜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嚴懲凜然便道:「盧哥哥,偷竊便是錯,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發他,來日不知有多少人等著受害。我這樣回答你,可還妥適么」盧雲垂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你能見義勇為,那是再對不過了。」

瓊芳聽他誇獎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聲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兒!」京城女俠到來,那少年給叫破了行藏,一時大驚失色,抓起了臘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紛紛醒覺,怒喊道:「又是他!又是這小子!大家快追!」

瓊芳聽了那個「又」字,已知來人是個慣竊。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須臾間奪路而逃,直朝一處陋巷竄去,轉看眾鄉親嘩嘩奔走,猶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卻已給甩脫了。

瓊芳身懷武功,江湖也頗有閱歷,哪怕一個少年小偷一時不慌不忙,轉朝街上瞧去,只見盧雲放落了面擔,也正朝自己走來。瓊芳心下大喜,料知盧雲要與自己一起行俠仗義,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揚州治安可要大好啦。」當下更無猶豫,便悄悄尾隨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見那少年快步奔跑,猶在慌張回望。瓊芳使動了輕功,登從他頭上躍了過去,轉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賊,上哪兒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驚,一拳揮出,便望瓊芳面上招呼,瓊芳身懷武藝,豈是常人所能相比,舉腳一絆,那少年便摔了個狗吃屎。她將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隨我過去衙門了。」

猛聽衙門二字,那少年好似給戳了一刀,一時拼死掙扎,大聲道:「放開我!我不要去衙門!賤貨!爛婊子!快快放開我!」瓊芳聽他罵得陰損,一時臉上泛火,正要點住啞穴,哪知手指還未觸及,那少年竟然啞了嗓子,不敢胡罵了。瓊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盧哥哥來了么」

撇眼去望,卻沒見到盧雲的身影,轉看那少年,卻見他面朝巷內,雙手揮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訊。瓊芳啊了一聲,心道:「這小賊有同伙!」

順著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見一批幼童躲於牆下,諸童衣衫襤褸,大的年不過七八,小的方才四五,雖在大寒冬日,卻沒一人穿鞋。看眾童眼中含淚,俱在望著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卻又不敢過來。

瓊芳大吃一驚,自沒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輕挪腳步,正要過去問個明白。孰知腳步方動,大堆石塊扔了過來,眾童哭叫投石,嚷道:「壞人!壞人!」瓊芳慌忙問避飛石,她這輩子行俠仗義,從沒給人稱做壞人二字,放聲便喊:「住手,我不是壞人,住手了!」

正在此時,背後腳步響起,聽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這兒了!總算找到小賊啦!」

臘肉鋪老板來了,看他率了十來名壯丁,循著瓊芳的腳步追入巷中。他搶先奔來,舉腳踏住小偷兒,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眾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數出奔來救,眾壯丁如獲至寶,齊聲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來啦!大家快抓住他們!」

眾壯漢同聲發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見貧童四散奔跑,有的竄入狗洞,有的翻牆而逃,只是無論亡命何處,口中都不住哭嚎,想來不知何去何從。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別碰他們!誰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小心我殺你們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還敢逞凶」拿起扁擔,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鮮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紛亂一片,瓊芳想起了屯貴的小白龍,心下憐憫,趕忙攔住那老板,勸道:「行了,別這樣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憐他誰來可憐我啊今日不打死這罪人,難道乖乖讓他偷搶么」瓊芳聽他說得有理,不由言為之澀。那老板理直氣壯,登時回過頭去,便朝眾鄉親吶喊:「大伙兒告訴她,咱們給偷了多少回」眾人紛紛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勝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連出十數拳,只打得滿身是汗,聽他喊道:「王八蛋!別人可憐你,誰來可憐我不過蒙口飯吃,卻要供養你們這幫小賊,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報爺爺一聲!」提起扁擔,吼地一聲揮落,便望那少年頭頂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際,忽然手腕給人拉住了,背後傳來一聲嘆息,幽幽地道:「朋友,你無權殺他。」

眾人聽了話聲,全數回首來望,只見一名男子站於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長袍,約莫八尺來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氣度自然生出,瓊芳見盧雲來了,自是大喜過望,盧雲向她打了個手訊,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親自下海調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盧雲,怒喝道:「你是誰也想管閑事么」盧雲搖頭道:「我非官,二非匪,無權無勢,豈敢管什么閑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羅唆,來人!咱們報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間地獄,只要給沾染上了,一輩子難以洗脫,那少年驚惶害怕,只是拼命掙扎,盧雲行到眾鄉親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處,登讓眾人退開一步。那老板驚怒交迸,喝道:「原來是個練家子!大家一起上!」盧雲無意出手傷人,他退開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帶到那老板面前,溫言道:「這位爺台,在下別無他意,只是想懇求您,在扭送這孩子去官府前,務必瞧著他,瞧仔細點。」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錯認小偷么啐。」他瞪著少年,想起街坊鎮日給這群小無賴滋擾,大怒便喝:「賊!」那少年一聽這個「賊」字,立時咆哮怒號,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滿醞悲憤恨火,乍然看來,竟如著魔一般。便在此時,場內兒童受了感應,無不發出尖銳悲叫。

暗巷里凄厲悲叫,聞來有若鬼哭神號,讓人為之驚駭。眾鄉親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後退開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為之一變。盧雲靜靜問道:「老板你說,他為何悲憤哭叫」那老板罵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嗎」

盧雲搖了搖頭,說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這樣。諸位,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為他被咱們當成了……」他伸手出來,輕撫那孩子的頭頂,憐聲道:「老鼠。」

陡聽此言,眾人全都安靜下來了,那孩子則是咬住牙齦,啜泣出聲。盧雲撫摸少年的頭頂,輕聲又道:「只有對待老鼠,咱們才會用殺的、用毒的,來個眼不見為凈。可房子早已臟了,無論毒殺多少老鼠,都還會有新的涌出來……諸位,咱們該怎么辦」

那老板怒道:「那還不容易,如數殺光啊!」盧雲搖頭道:「殺了一百只、殺了一千只,殺了一萬只,總還會漏掉一只。你們可知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眾人怒道:「老鼠還有名字你別再說書啦!」盧雲不應不答,只將目光轉到那少年身上,低聲道:「諸位,他叫做薩魔。」

仰天怒號的九尺巨漢,逢男則殺,遇女則奸,殺人盈野,不顧廉恥,比之獅虎還要凶殘千百倍。滿場眾人不知薩魔是誰,無不冷笑以對,便連瓊芳也是一臉茫然。盧雲不去理會眾人,他凝視著少年,輕聲又道:「他是罪人沒錯,但他也還是個人,咱們拿便宜法子對付他,像對付老鼠般除滅他,有朝一日,等他長得比咱們還高還壯,他便會回來找我們!無論男女老幼、正邪善惡,他都要全數殺掉、吃掉,如數相報……諸位,到了那一天,咱們該怎么辦」

「殺掉他啊!」砰地一聲大響,扁擔砸落,盧雲竟然挨了一記悶棍。

力道反震,扁擔斷折飛起,但見血漫面頰,順著盧雲的鼻梁滾落腮邊,他雖有內力護身,卻未習練鐵布衫之類的外門硬功,雖把扁擔震斷了,卻也不免給打傷了皮肉。

瓊芳大驚失色,看那盧雲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還手,正要奔上,卻見盧雲舉起手來,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氣,自從懷中取出銀錢,抑聲道:「今日你是強,他是弱,你是對,他是錯,所以你更該公平地對待他!便像是……」他遍望眾人,一字一頓:「對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滿場愕然,只見小偷少年低頭飲淚,臘肉老板滿面驚詫,眾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盧雲的說話。盧雲牽起那少年的手,將銅錢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親手交給老板。

雪花片片飄落,那少年滿面淚水,在眾人的觀看下,錢子兒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當琅琅……銅錢開滿一地花。

「t瘋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過來,已將錢子兒狠狠砸向盧雲,眾人涌了上來,扁擔木棍一齊飛,全數對著盧雲與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開我!放開我!」盧雲不肯放,只舉掌護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脫身,眼看場面大亂,盧雲卻不讓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兩排牙齒加力,奮力咬落。

鮮血迸出,盧雲的手背給咬得出血,腦門卻又挨了一記問棍,銅錢飛灑,水火交攻,一片叫囂吼罵中,遠處腳步雜杳,官差已然提刀趕來,高聲喝話:「別打了!小賊在哪兒」

照章行事的人來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處置。可憐少年的一生即將「為國為民」,成為「殺雞儆猴」里的那只雞、「殺一警百」的那個一。

默默無言之中,盧雲的五指終於松開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時領著滿街弟兄逃逸而去,臨行前不忘一聲喊:「豬只們!不過偷你一斤肉,你敢這般整我!瞧少爺明日縱火燒店!燒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眾人呼喊打殺,場面大亂,卻把滿面鮮血的盧雲留了下來。

盧雲垂下頭去,獨人悄立巷中,他將手掌抬起,點點碧血灑落雪地,在面前畫上了一道血線,將他與大塵世隔得開了。

儒俠一心守護的,非為國家刑法、非為鄉願習俗,而是那三綱五常里的人性。可他們血染衣襟,費心盡力,最後卻只能像這樣垮在這兒,輕輕地垂淚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間,可憐飢荒殺人,野獸吃人,可天下最能殺人的,還是人。

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願何須誰來痛心疾首、誰來大聲疾呼

大風起兮,漫天飛雪落下,掩住了盧雲遺下的血痕,最後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盧老弟,十三年後的盧大叔,兩者一同跪倒在地,熱淚哽哽,化開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夢,夫復何言盧雲舉起衣袖,輕輕拭了淚,正要起身離開,忽聽當琅一聲響,一枚銅子兒落在面前,盧雲微起詫異,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銅錢兒墜到了地下。

盧雲滿心訝異,趕忙抬頭來看,驚見巷中兒童一個個俯身四走,看這群孩童衣衫貧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兒,只見諸人四處撿拾銅錢,尋獲之後,便又一個個扔還過來。

盧雲大吃一驚,不知這幫孩童怎地轉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轉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趕兒童,只默默在一芳觀看,盧雲一臉錯愕,正想問話,忽聽歌聲悠揚,聽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發怒天不雨,家家戶戶吃卯糧。

祭水神、贖罪孽,水神發怒天大雨,淹入尋常百姓家。

怪誕迷信的歌謠,發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卻也顯得十分明脆快潔。盧雲回頭去望,只見巷口擱著自己的面擔,一名女郎坐在上頭,左手上下拋著令牌,右手輕搖折扇,美腿疊坐,腳尖擺啊擺地,不消說,自是少閣主來了。

瓊芳,也只有她的權勢手段,方能輕易鎮住場面,讓紛爭兩造一同俯首稱臣。

眼看盧雲一臉驚訝,瓊芳跳下面擔,笑吟吟地行將過來,她捧起滿地的銅子兒,交入盧雲的掌心,笑道:「水神師父,我這樣辦事,可算是你心中對的事情么」盧雲兩手捧著銅子兒,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把頭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靦腆。

旁觀百姓極多,一個個在旁窺看,瓊芳打小見慣大場面,自是毫無忸捏。她舉起手帕,自替盧雲擦了鮮血,眼見他低頭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動,提起腳跟,逐望他的面頰一吻。

眾百姓兒童大為驚嘆,議論紛紛,盧雲沒料到她會親吻自己,慌張下舉袖拭面,擦出了一條大血痕,望來真如胭脂也似。瓊芳見他怕羞,登時笑道:「盧哥哥,別苦著臉了,咱們該啟程啦。」盧雲慌道:「去……去哪兒」

瓊芳仰頭凝視著他!凜然道:「去平定天下。」

盧雲大驚不已,不知瓊芳何以出此豪言,還不及問,卻見這位少閣主自動自發,自管坐上了面擔,就等狀元爺挑擔離開。盧雲訝道:「你不回驛館了」瓊芳神色不悅,搖頭道:「當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說皇後娘娘急著見我,我得借你的腳力,送我一程。」

旁觀百姓官差聽得皇後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陣驚呼,各自議論紛紛。只是瓊芳嚇得動百姓,卻支不動盧雲,看他低下臉去,料來不願應允。瓊芳哼道:「瘋狂雪大,水陸交通都已斷絕,要是連你也不幫我,我只好向你討債了。」前頭幾句話合情入理,最後一句卻是奇峰突起。盧雲頗感訝異,反問道:「討債盧某什么時候向你借貸了」瓊芳撫了撫發稍,橫眼媚視,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這兒請教盧大爺,您買面擔的錢兩是打哪兒來的」

盧雲低頭沉思,那日他人在揚州大街,伸手從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葉子,順手用了,卻沒想過打哪兒來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曉得,可能是自己生出來的吧」瓊芳嗤地一聲,怒道:「胡言亂語!你當你的口袋是聚寶盆,自己會生錢出來想得美啊!」說著眼望鄉親,大聲道:「口袋里自己長金葉子,大家說說,你們有遇過這等好事嗎」

眾人聞言,無不大搖其頭。那臘肉鋪掌櫃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錢,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錢出來,卻是前所未聞啦。」瓊芳微微一笑,她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冷冷問道:「姓盧的!那日你用的金葉子,是不是這等形款」盧雲左瞧右看,頷首便道:「好像是。」瓊芳嬌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荊州廟里塞給你的!你當哪兒來的」說著把金葉子拋給了臘肉鋪的老板,當作打賞。

當時買賣多用白銀,除開富商巨賈,豪門大官,極少有人隨身攜帶黃金。眾百姓見了閃閃發亮的金葉子,無不大為驚嘆,都知面前這位姑娘真金不鍍,必是瓊枝玉葉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黃金望嘴一咬,更是雙手高舉,狂呼道:「神明啊!」

盧雲啞口無言,瓊芳則是氣定神閑,她坐在盧雲的面擔上,淡淡笑道:「幸虧盧老爺不賴帳,還知道金葉子是我的,來吧來吧……」斜頸望天,手掌攤開,沒好氣地道:「還……錢。」

堂堂的玉女閣主,現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盧雲也沒法子想,只得據實道:「現下沒有,賒個幾日可好」瓊芳冷冷地道:「眾位鄉親,一片金葉子值得二十兩銀,你們說說,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沖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別信他,賣面的多是窮光蛋,比我還壞!一會兒不見人影,上哪討去!」

瓊芳嘻嘻一笑,道:「多謝小兄弟,您說得真是對極了。」隨手一拋,又將金葉子賞給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紅包,竟爾雙膝跪地謝恩,其余貧童也都歡呼雀躍,尖叫道:「有錢過年了!」

眼看打賞如此豐厚,一旁百姓無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盧雲,好似與他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眾怒所歸,無疾而終,盧雲居心緊皺,搖頭道:「姑娘,要錢我沒有,要命只一條。你待要如何,說分明吧。」瓊芳眼波流動,橫了盧雲一眼,笑道:「誰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說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雲軒門口,債務一筆勾消。」她回眸去望盧雲,含笑道。「盧大爺,你到底心意如何……」

話聲未畢,身子赫然離地而起,盧雲竟已挑起了面擔,瓊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說話間,忽然肩上披來一件長袍,卻是從盧雲身上解下的。聽他嘆了口氣,低聲道:「反正我要北上山東,順道送你幾里路。」瓊芳大喜過望,她裹緊了長袍,笑道:「有棉被羅!」也是怕自己摔下來了,趕忙粉腿疊坐,左手勾住盧雲的腰間,連連拍打:「馬兒快走、快走!」

瞧她歡呼喜悅,好似小女孩兒出遠門,盧雲聽她連番催促,卻只安步當車,老牛拖車般走著,瓊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來滾,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驚呼之中,那個「啊」字拖成長長一聲尖叫,當代劍神起駕飛奔,其勢豈同尋常騰雲駕霧間,霎時便已見到了滿天星斗,那盧雲竟已飛躍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劍神為駒,快似飛馬。瓊芳撒落了滿手的金葉子,嬌聲道:「各位大叔小弟,咱們再會了!」

雪花飛舞,金葉飄飄,腳下百姓歡呼爭搶,再聽遠處鞭炮串響,此刻已是除夕了。

燈火漸漸遠去,瓊芳坐在面擔上,感受著盧雲的體熱,她卷起了盧雲的外袍,竟爾心滿意足。在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雲軒,忘了揚州驛館的同伴……連情郎的樣貌也漸漸模糊,便如腳下的揚州城,全都望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