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舉案齊眉(1 / 2)

英雄志 孫曉 9681 字 2021-02-24

作者:孫曉

「唐王爺…送了,張三輔……送了。」面前提起一只朱砂筆,就著名錄劃落,但見一個又一個名兒給紅筆勾消,聽得趙老五道:「楊五輔……送了,伍爵爺……送了,何宰輔……何宰輔呢」

黃臭臭的帖子拿來了,飄著一股糞味,眾人撇眼去望,登見陳得福滿面通紅,躡手躡腳地奉上喜帖。嚅地道:「小黑剛才尿到了喜帖上……」

肥秤怪登時一耳光打落,怒道:「豬生狗養的畜生!老子操你媽!」陳得福顫聲道:「師伯祖,你……你罵我娘!」肥秤怪怒道:「不能罵么敢情你是皇後娘娘生的羅大家揍死他!」眾人團團圍住陳得福,拳打頭、腳踢肚,後臀則給狗咬。

一名男子舉著長劍,對著腳地板刺入,嘖地一聲,苦嘆道:「物以類聚、獸以群居啊。連送個帖子也能拖條拘回來……」

忙了一整天,華山門人總算回到了紫雲軒。郡王爺們除了「臨徽德慶」四大王,閣臣里除了何宰輔,楊五輔兩位,其余文武百官大致給送得齊全了。眾弟子們有的玩了一夜,有的給派了苦差,此時便同來趙五爺爺房里閑聊。

近幾年西北大亂,每逢戰火阻塞道路,玉清觀眾弟子每逢回不去華山,便來紫雲軒落腳,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趙老五輩分甚高,國丈更為他准備了一處房舍,專供這位長老起居。

瓊家是富豪人家,園子里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說坐擁億萬之資,不過瓊家人丁不旺,老國丈就只一個孫女兒,等她嫁入蘇家後,無論是房子還是銀子,也都要成了蘇穎超的囊中物。

想起兩家首腦不只要一起練劍,還要做一床睡了。趙老五越想越是喜氣,便道:「得福啊,去煮點元宵來吃。」

元宵便是糯米湯團,其內包餡,不同於湯圓,卻是用竹籃子慢慢篩出來的。陳得福早已燒起了熱水,聽得趙五爺爺吩咐,便撲通通扔了十來只元宵下水。肥秤怪懶懶地道:「今晚皇上不是召見掌門么這當口怎么還沒回來啊」算盤怪笑道:「皇上見了掌門,准是龍心大悅,搞不好要賞給咱們一人一條金腰帶啊。」

御賜金帶到來,華山弟子從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稱是天子門生了,一時間人人喜上眉沉,正要來問長老,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嘆息:「都別說了。」

門外響起溫雅嗓音,眾弟子一時又驚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師叔!」房門開啟,緩緩行入一人,正是傅元影到來。

傅元影,號雨楓,看他面帶倦容,才一走入屋內,便在椅子上癱了下來,好似累壞了。眾弟子端茶倒水,自來服侍師叔。一旁算盤怪笑道:「雨楓啊,你們不是去見皇上了么玩得開心嗎」眾弟子想起皇帝的賞賜,莫不一臉猴急,卻見傅元影搖了搖頭,嘆道:「別問了,咱們今夜沒見到皇上。」

趙老五見他面帶愁容,不由心下一凜,低聲道:「怎么了皇上不高興了」

正統帝沒有子嗣,從來把瓊芳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看蘇穎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來日固然愛屋及烏,寵愛有加,可送出門前必也心生不舍,自要掂掂這個准外甥女婿的份量,想來種種刁難手段使出,蘇穎超縱不給剝皮,怕也要給大大奚落一番。

天威難測,只要一個對答不慎,難保不出意外。眾人各自想象情景,內心自是有些擔憂,卻聽傅元影道:「師伯別多心。聽說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過茶水後,忽然腸胃犯疼,連著拉了一晚。連法會都沒曾露面。」說著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碗,啜飲了一口,嘆道:「總之今晚亂糟糟的,祈雨法會草草了事,掌門若要謁聖,恐怕得過兩日了。」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壞了肚子。眾人滿心好奇,卻不知紅螺寺的大師傅們服侍周到,卻能讓他誤食了什么不潔之物正起疑問,一旁陳得福已是全身顫抖,一邊望著鍋子里的滾滾元宵,一邊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這小狗吐露內情,自己的腦袋不免搬家。

聽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趙老五便也安下心來,忙道:「貴妃娘娘那兒呢她不是一直說要瞧瞧咱們穎超么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後娘娘在景泰朝時乃是貴妃,眾長老們叫得順口了,雖已復辟了,卻始終改不回來。聽得趙老五提起皇後,博元影卻又嘆了口氣,道:「聽福公公說,皇後娘娘法會前沭浴凈身,結果像是著了涼,一直噴嚏著。」

眾人頗感詫異,沒想今夜皇室處處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後皇後又著涼,卻不知是否有掃把星闖入了紫微垣。正納悶間,卻見掃把福顫巍巍地端來元宵,瞧這人面色青紫,卻不知在怕些什么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今兒正是最熱鬧的十五,無論有多倒楣,都該吃碗元宵沖喜,傅元影累了一晚,至今還沒吃飯,方才接下湯碗,卻聽碰地一聲,房門開啟,飛也似地沖入了一個姑娘,跟著打開了衣櫃,一股腦兒躲了進去。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著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絕,行徑偏又古怪無比,卻不知是否與女鬼有關,眾弟子一臉訝異,還不及過去察看,猛聽走廊里傳來大聲咳嗽,眾人探頭去看,但見門口緩步行來一名老者,手拄拐杖,走兩步、咳一咳,噴得滿地痰。正是瓊國丈到了。

國丈身長九尺,可此時年老駝背,竟比常人還矮了些。眾弟子正欲上前見禮,國丈卻已在門口停下,就著門內便是一陣暴吼:「小妖女!你別老躲著我!給我滾出來!」眾人大吃一驚,不知國丈為何動怒,又見他拿起拐杖,重重敲著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別以為你有伍定遠撐腰,便能為所欲為!告訴你!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報到,少來帶壞我孫女,你這怪物瘋婆!聽到沒有!」

國丈戟指門內,又吼又罵,卻也不管趙老五等人面面相覷,全是一臉茫然。他吼得痛快了,便又咳出一口膿痰,呸地一聲,卻不知吐到哪兒去了。眾弟子正駭然閃避,門邊又行來了一人,卻是「若林先生」呂應裳到了。聽他勸道:「老爺子,人家已經是九華山的掌門了,再說這兒人多口雜的……您就給人家留點面子……」

「放屁!」國丈怒道:「掌門又怎么著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別人么媽的,鎮日想方設法、拆散鴛鴦、毀敗姻緣,就是見不得別人成雙入對,好讓她那仇視天下男子的毒怨遂心!以為老頭子不知道么」國丈氣血已衰,脾氣卻是不衰,看他袍袖一拂,氣沖沖而去,兀自邊走邊罵,十分氣憤。呂應裳干笑不已,便朝趙老五等人打了個眼訊,急急跟著走了。

眾弟子呆呆瞧著,正不知高低間,忽然衣櫃打開,小妖女鑽出頭來,問道:「喂!老瘋狗走了么」眾人定睛一看,但見這小妖女一張鵝蛋臉,大大的眼睛圓圓亮亮,帶了幾分調皮,果然是娟兒到了。

娟兒年歲不小,還比眾弟子大了幾歲,可平日活潑沒架子,頗得人緣,眾弟子此時儀容不整,乍見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著褲的著褲,十分忙碌。趙老五啞然失笑:「你是干啥了搶了國丈的錢啊」娟兒哼了一聲,儼然道:「誰理那老瘋狗,鎮日亂汪汪……」

「雨楓!」正罵間,老瘋狗竟又沖了回來,娟兒嚇了一跳,趕忙關上了衣櫃。

聽得老瘋狗狂怒道:「你一會兒過來家廟,我還有話問你!」

開家廟是一等一的大事,除開年節祭祖、科考中舉、婚嫁喜慶,絕少開門,眼見國丈又氣沖沖走了,趙老五更是訝異了,便問傅元影道:「到底怎么回事吵成這德行」

傅元影長嘆一聲,拿著湯匙攪了攪元宵,便自起身離房。趙老五滿心茫然,正在此時,衣櫥又打開了,娟兒跳了出來,喘道:「老瘋狗,亂汪汪……有種再來嚇我啊……」

話聲甫畢,背後真來了「汪」地一聲,娟兒嚇得魂飛魄散,正要跳回衣櫃里,卻見一條小黑犬撲到了腿上,搖頭擺尾,挨著她又跳又叫。娟兒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過主人若是陳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眾弟子英雄救美,登來痛打陳得福,小黑犬驚恐之下,便朝娟兒懷里去鑽,想來要改投明主了。娟兒咦了一聲,道:「這……這是誰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見這狗毛色光鮮,好似在哪兒見過,一時越看越疑,正想來問陳得福,卻聽趙老五笑道:「娟姑娘,你們到底怎么啦鬧什么事了」

婿兒苦笑幾聲,道:「別再拷問我了,想問什么,自個兒去問瓊芳,別再煩我。」少男少女成婚在即,卻似大禍臨頭,居然還有人受了池魚之殃。算盤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啊瓊芳那小丫頭傍晚不是挺開心的么我還瞧到她賣面呢……」

依呂應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兒臉上變色,一時歪嘴苦臉,算盤怪兀自不察,便找來了了人證,自問呂得禮道:「小禮子你說,你傍晚不還領著弟弟們去吃么一共吃了幾碗啊」

呂家三兄弟,老大呂得禮本在低頭吃元宵,聽得問話,卻似天外飛來橫禍,忙道:「我……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著去吃的!」說著將元凶推了出來。眾人去看呂家老二,卻見這呂得義慌忙搖手,道:「不關我事,是我三弟嘴饞,你們問他吧。」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呂得廉見眾人望著自己,一時心下害怕,急急朝身邊去看四弟,這會兒卻無恥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嗚地一長聲,竟爾嚎啕大愧起來。算盤怪訝道:「干什么啊吃個面也哭啊」呂得廉愧道:「我沒有啊……我什么都沒見到,我沒見到瓊閣主賣面啊……」

眾人一臉詫異,不知這碗面是否有毒,正要來問內情,卻聽杜得秈細聲道:「大家伙瞧,掌門來了。」颼颼幾聲,眾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見園子里一前一後行來幾人,當前那位身穿儒裝,低頭行走,卻是少閣主瓊芳,再看背後,卻還有三名提棍保鏢,正是大名鼎鼎的「崆峒三棍傑」,再看隊伍背後,遠遠還跟著一名公子爺,卻是「三達傳人」蘇穎超。

瓊芳來到不遠處,小黑犬陡地有了感應,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張口來叫。陳得福怕它又惹禍了,忙握住了狗嘴,將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卻是猛力掙扎,只朝瓊芳處猛搖尾巴,好似認得她一樣。娟兒見得異狀,忍不住啊了一聲,道:「完了,這狗該不會就是……」

一片混亂中,新郎新娘從窗下走過,看兩人一前一後,相距幾達一丈,中間還隔了三個保鏢,情狀大異尋常。肥秤怪訝道:「這是怎么了往常不是抱做一堆么今兒怎地排做一行啊」眾人紛紛轉問娟兒:「是啊,到底怎么啦娟姑娘快跟我們說吧!」

娟兒苦笑不已:「別問我,你們真想知道,該去問它吧。」眾人低頭去看,只見娟兒抱起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腦袋,卻見這月下神犬兀自搖頭擺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分神氣。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瓊府大異尋常,他們開家廟了。此時此刻,心腹家臣齊聚一室,東是「訓晉難星」四進士,西是「林楓見火」四武士,合稱紫雲軒文武八教頭。

紫雲軒的管家姓許,號「南星」,年紀也長,乃是八位家臣資格最老的,再看「林楓見火」里的呂若林,楓字的傅雨楓,眾人兩邊對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香煙繚繞之中,一座座漆紅牌位沾滿了黑黃煙漬,但見諸子諸孫拱衛在旁,一塊主牌高居其上,上書七字,曰……

「太祖英國公鷹」。

開國輔運推誠武臣,便是瓊鷹。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瓊氏一族多有澤蔭,至今已傳七代。依序看去,見是二世公、三世公勤,四世公溫、六世公翊……案上沒有五世公的牌位,因為五世公還沒死,他姓峭臌昭號武川,現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勁地咳嗽。

「家門……咳…哇……」痰盂端了過來,呸地一響,痰自天降,大堂里也多了一聲低嘆。

「不幸啊……」

不幸的家門響起了不幸的重咳,夾雜了不幸的吐痰聲,此刻連痰盂里的那張老臉也變得不幸起來,顫晃之中,只剩一團黃黏黏。

瓊武川吐完痰後,只在輕輕喘息。萬籟俱寂中,聽他道:「若林……婚事籌辦得如何了」

呂應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觀的大師兄,目下由國丈薦保,正於開封主持漕運,頗受朝廷器重。聽得國丈垂詢,趕忙回話道:「下官已按國丈吩咐,選定了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親。克下喜帖聘禮、青絹暖轎、披霞鳳冠、笙簫鼓樂……諸物皆已妥善,就等國丈稟明皇上准婚。」

當今瓊家第一要緊的大事,既非開疆辟土,也非招兵買馬,而是替紫雲軒找到一位男主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瓊家雖是當朝第一尊貴人家,但家無長男,不免有絕嗣之憂。瓊武川八十好幾的人,念念在茲便只此事。

耳聽呂應裳還要再說,瓊武川揮了揮手,打斷了說話,淡淡地道:「行了。」

說到此處,便又咳了一聲,道:「雨楓。」

傅元影聽得國丈呼喚,便即躬身道:「國丈。雨楓在此。」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道:「穎超怎么樣了病好了么」傅元影頷首道:「國丈多慮了。少掌門本就無事,只是經魁星戰五關之後,身子……受寒微恙,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國丈淡淡又問:「我瞧他鎮日畫著圖,神思不屬,卻又是怎么回事」呂若林與傅元影對望一眼,同聲道:「我山門人習練劍法,夜廢寢、日忘食,本屬平常,還請國丈莫要擔憂。」國丈點了點頭,道:「那就好。你好好看著他,我明日得帶著他面聖,別再給我出什么亂子。」

正統朝整整十年,這回卻是華山掌門首次謁上,想蘇穎超執掌玉清,師父曾為皇室立下汗馬功勞,得御筆「功在國家」白綾金批一面,明日面聖封誥,定如駙馬都尉一般風光。眾家臣心下大喜,同時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國丈!賀喜國丈!」

瓊武川不置可否,他沉下臉來,目光微斜,打量著寶貝孫女。

自景泰入正統,從年輕拼到老,瓊府終於有了中興氣象,先是長女玉瑛嫁入皇門,長子道甫高中狀元,任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瓊家寄望所在。

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容易掌握了大權,大少爺瓊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一名孤女在世。可憐那早孤的小女孩兒,她的名字是……

「芳兒!」瓊國丈眼角掠過,轉朝堂上一角望去,厲聲道:「芳兒!」

角落里站著一名美麗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臉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憐的模樣,活鍾給大雨淋濕的小雞,由衷地讓人心疼。

瓊武川當然也心疼,任誰有了這般可愛貌美的孫女兒,都舍不得打罵。可今晚的情勢卻由不得人,否則……頭上三尺的英國公絕不會寬饒他。

在一眾死人靈牌之前,連八十歲的瓊武川也顯得稚小了,他以手撫面,低低嘆了口氣,道:「無關的人…全部給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領神會,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老臣下來。

家廟里剩下的全是瓊府心腹,這些臣子跟隨國丈已久,全都領過瓊家恩情、也都替瓊家盡心竭力。正因如此,無論一會兒發生什么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絕不會外傳一句。

今夜是元宵夜,普天同慶,可老爺子今晚脾氣不太好。他先吐出了膿痰,之後牙齒又咬得喀喀作響,不消說,一會兒有人要大禍臨頭了。

什么事都有頭一回,從當年的稚齡女童起算,直至今日的美艷姑娘,十多年來瓊芳永遠從容不迫,永遠端庄體面,永遠不讓爺爺失望……但就在她二十四歲、即將出嫁的這一年,瓊芳還是出事了。她不告而別了。

不告而別,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這兒八位家臣文質彬彬,都曾不告而別,連瓊武川八十歲年紀,有時興之所至,也常溜得無影無蹤。說來「不告而別」四個字,在他們是小事一樁,日日為之,稀松平常。不過瓊芳不同,她不能不告而別。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她是女人,縱使她腰中帶劍,手上持槍,可在那身男裝之下,她還是女兒身,她今日是瓊武川的孫女,明日是蘇穎超的妻子,來日還要做人家的母親,將心比心,誰願意自己的妻子不告而別,誰又想自己的母親曾在酒鋪里失蹤

可瓊芳這般做了,尤其糟糕的是,她並非給壞人擄走,而是心干情願地隨陌生男子離去。整整半個月,她下落不明、無影無蹤,若非國丈在護國寺前撞見了她,她還不知要游盪多久

沒人曉得她去了哪里,也沒人知曉她在忙些什么。在這空白的半個月里,沒人曉得她是怎么渡過的也許她每晚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或她每晚都和陌生男子同床共寢……也許她早已恣意而為……早已……早已……

瓊國丈咬住了牙,他不敢想了。什么都不必辯解了。管她什么少閣主、什么瓊女俠,女人就是女人,無論多大權勢,只消剝下那身儒裝,瓊芳仍是女兒身。三大重罪降臨:不守婦道、放浪形骸、清白見瑕。得此三條,世間男女不分貧富貴賤,人人都可以斜瞄她一眼,然後冷冷道出那個字……

「賤!」

「嗚……呵……」瓊武川氣得發抖,卻也不禁怕得發抖,他真不敢去看祖宗靈位,他不知該怎么向英國公解釋,家門出了個下賤女人啊!

「芳兒……抬起頭來……」瓊武川喘息道:「看著你的老祖宗……跪下。」

瓊芳輕輕抬起俏臉,望向案上供奉的大批牌位。那張臉蛋望來極是楚楚動人,可她越是美,瓊武川越是怕怕,像是見到不堪入目的東西,他提起中氣,厲聲道:「跪下!」

大小姐低頭垂目,望著家廟的地下,好似在發呆。瓊武川渾身顫抖,他重重一掌拍下,厲聲道:「這還是瓊家的女兒么要你跪,你便跪!跪下!跪下!跪……下!」

隨著那聲「下」,龍頭鋼鞭舉了起來,這二十四節鋼鞭下打奸臣,上醒昏君,乃是太祖賞賜的威儀重寶。萬一抽到了小姐頭上,那還不打得她香消玉隕當此危急時刻,堂上霍地站起一人,他起身離座,單膝跪地,秉道:「老爺子,少閣主南下貴州,一切全是聽雨楓的主責。您若在氣頭上,請盡管打罰雨楓吧。」

傅元影來了,他是蘇穎超的師叔,也是寧不凡的師弟,眼見大小姐形勢危殆,自不能置身事外。當下便起意頂罪,要讓瓊芳全身而退。一旁三棍傑也曾隨行貴州,一時也跪倒在地,叩首道:「國丈明監!我等保護大小姐不力,有失職責!請國丈重重治罪!」

眾人起意緩頰,瓊武川卻不領情,他拿起龍頭鋼鞭,使勁敲著供桌,厲聲道:「罪個屁!貴州是貴州!揚州是揚州!她在揚州不告而別!卻是聽你們教唆的么」

此言一出,眾皆噤默。瓊芳不告而別,事前無人知情,自無人能替她頂罪。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森然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芳兒,把東西拿來……」瓊芳別開頭去,低聲道:「拿什么」孫女兒裝傻,瓊武川卻不傻,他舉掌拍落,震得木椅扶手嘎嘎欲裂,吼道:「槍!爺爺給你的槍!」

堂上打雷了,國丈的嗓音活鍾敲鑼,震得眾人的耳膜嗡嗡作響。瓊芳面色蒼白,只點了點頭,便從懷中取出一柄火槍,雙手奉了過去。

熟悉瓊府事的都明白,瓊府共有三大重寶。第一樣是鐵卷丹書,第二樣是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第三樣則是瓊芳隨身佩戴的那柄雙管火槍。天下獨一無二的連發槍,這是前朝太師遺下的佩槍。瓊芳小時候不知向爺爺討了多少回,方才在十六歲生日當天收下了它。那不只是賀禮而已,尚且還合有爺爺對她的信賴期待。而現下這一刻,爺爺要收回去了。

瓊武川低頭把玩著槍柄,他凝目瞧著瞧,忽然見到「江充」二字,大怒道:「禍害!」

火槍拋到了地下,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直劈而下,轟然巨響爆出,已將火槍砸得歪曲變形;國丈目露凶光,兀自大怒不已:「禍害!禍害!禍害!」

籠頭鋼鞭一記又一記狠狠抽出,火槍早已支離破碎,那鑲金邊的「江充」二字,也似驚怕無已的小老鼠兒,一股腦兒逃入桌椅匠下,躲得不見尾巴。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毀爛,護身兵器沒了,權杖也丟了。紫雲軒少閣主的風光到此為止,瓊武川手底打得激烈,口中卻大聲嗆咳起來,管家許南星急急上前,雙手奉上了參茶,慌道:「老爺子,身子要緊啊。」

瓊武川將茶杯接過,狠狠望地下砸個稀爛,厲聲道:「傳令下去,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不再經過她,一切由我作主!」眾家臣大驚失色,全又跪倒在地,大聲道:「國丈!三思後行啊!大小姐磨練了這么多年……」瓊武川怒道:「磨什么!都已經磨成了下賤婊……」他嘿地一聲,自知失言,霎時拿起龍頭鋼鞭,又對著火槍連番抽打,怒不可遏。

瓊芳被廢了,整整十年立身持家,儼然成形的少主威儀,全都白費了功夫。她低頭望著支離破碎的火槍,心頭卻也不知是何滋味,眼見孫女廢然無語,瓊武川森然道:「全都下去吧。」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眾人自是大大松了口氣,傅元影見瓊芳始終不愧不鬧,心里更感擔憂,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姐,來,我送你回房……」話聲末畢,卻聽瓊武川冷冷地道:「雨楓……放開她,誰說她可以走了」陡聽此言,眾家臣自是大吃一驚,那許南星慌忙搶上,道:「老爺子!小姐都二十好幾了……念在蘇掌門的份上,你可別再……」

瓊武川斜瞅群臣,淡淡地道:「下去……少跟我羅唆。」

望著那威風無比的龍頭鋼鞭,許南星想起了昔時的少爺小姐,竟有心驚肉跳之感。瓊武川育有一子一女,長子瓊翊文武全材,中舉進士,長女玉瑛號稱絕世美女,嫁入皇門,說來都有大成就。可即使是這對尊貴姐弟,在國丈的鋼鞭面前,卻也不免……

堂上無人移步,每個人都替瓊芳害怕。瓊武川將眉毛一吊,神態猙獰,厲聲道:「下去!」

一眾家臣唯唯諾諾,只得向後退開,傅元影本是華山耆宿,地位不同尋常家臣,一時擋在小姐面前,遲遲不動。眼見「劍法師范」行徑古怪,瓊武川眯起了眼,冷冷地道:「雨楓,聽不懂人話了么要你下去了。」

傅元影全無退讓之意,反而頓首下拜,求懇道:「老爺子,少閣主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她的脾氣是任性些,驕縱些,老爺子老要以此責備她,我等自無異議。可要說少閣主會做出貽羞家門之事,雨楓卻是不信。」

事情可大可小,少閣主這幾日固然下落不明,但要說她與男子廝混打滾,不守婦道,全場家臣卻沒一人相信。這不只是相信瓊芳,也是相信蘇穎超。他倆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瓊芳便再不懂事,也絕不會舍下情郎。聽得傅元影求情,眾家臣同聲起立,朗聲道:「國丈明監!少閣至於揚州不辭而別,乃是權宜行事,還請國丈從輕發落!」

傅元影帶頭發難,八位家臣一同聲援,瓊武川卻嘆了口氣,道:「雨楓,別撈過界了。」

撈過界,意思就是要他省省力氣,別來管瓊府的家務事。聽得此言,博元影反而走上兩步,來到一張牌位前,取過了線香,逕自拜了起來。

「六世公翊道甫」,面前那塊木牌,正是瓊家長子的靈位。眼見家臣祭拜亡子,竟爾上香祝禱,瓊武川心頭有火,森然道:「雨楓……你想干啥」

傅元影面向靈牌,靜靜說道:「老爺子,無父者失怙,無母者失恃,大小姐不僅是翊少爺的女兒,也是咱們這幫老臣的女兒……」猛聽此言,國丈眼眶微紅,額頭青筋卻是漲得老大,呂應裳見師弟惹禍,急忙轉了回來,拉住了傅元影,低聲道:「可以了,別和國丈犯沖。」

這「雨楓先生」卻不肯走,他目望國丈,輕聲道:「老爺子……您若還記得,當曉得大少爺遺書托孤,將女兒托給了誰」

「他媽的混蛋!」此話一說,好似燒著了引信,瓊武川狂怒不已,拿起了龍頭鋼鞭,厲聲道:「我自家兒孫的事,犯得著你羅唆滾出去!」國丈怒不可遏,這一鞭要是抽將下來,傅元影自有受傷之虞。呂應裳搶了上來,三棍傑半哄半拉,總算將傅元影拖走了。

好好的元宵夜,卻成了多事之秋,先是孫女扯出大紕漏,現下連多年家臣也犯上爭執,全都亂了譜。內室里只剩祖孫兩人,一個坐,一個站,看瓊芳一語不發,瓊武川心頭自也不痛快,他張口吸氣,壓抑吐納,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鋼鞭放落下來,嘆道:「芳兒,把你的心事說出來。爺爺這兒聽著。」

瓊芳望著地下的火槍,容情平淡,靜聲道:「說什么」瓊武川好容易壓下火氣,聽得此言,忍不住雙手撫面,使勁搓了搓,道:「現下沒有外人了,你明明白白說吧,你那日到底是為了什么,居然和那個面販走了」

聽得面販二字,瓊芳眉毛微微一動,低聲道:「這件事是誰說的」瓊武川閉上雙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爺爺明白告訴你,現下八成連蘇穎超也聽說了。」

瓊芳想到了情郎,心頭更感黯然,蘇穎超心情壞極,打瓊芳回來,始終低頭畫圖,仿佛沒見到她似的。眼看孫女默默無言,國丈舉手撫面,低聲道:「芳兒,爺爺老了,可還沒老糊塗……如果你真不願嫁給穎超,那便早點說,爺爺不會勉強你的。」

堂上一片靜默,瓊芳雖然生性機靈聰明,可此時她卻不會說話了,連說謊也不會了。

過得半晌,瓊武川嘆了口氣,道:「回答爺爺,穎超待你好不好」瓊芳閉上雙眼,過得半晌,終於默默頷首,道:「穎超待我很好。」瓊武川冷冷又道:「那你為何和一個陌生男子走了你不怕惹得家人傷心、鬧得婚事告吹么」

瓊芳低下頭去,想起青梅竹馬的種種往事,心里有些難過。瓊武川見孫女仍舊緘默,不由嘆道:「芳兒,告訴爺爺吧,你到底和誰走了去干了些什么一五一十乖乖說,不管你在揚州做了什么,爺爺都可以饒過你。」

孫女仍舊緘默,還是什么都不說。瓊芳不是小孩子,她能照顧紫雲軒的大事,自有幾分聰明,可她越是噤聲不語,越是說她心里還掛著一些東西,臟東西。

瓊武川嘆了口氣,他把龍頭鋼鞭拋回供桌,跟著從木櫃里「請」出一根五彩藤條,朝自己左手輕輕拍打,淡淡地道:「芳兒,爺爺管不動你了,只有請老祖宗出來了。」

方才許南星、傅元影與國丈犯沖,全都是為了這東西,人見人怕的東西。

眼望爺爺手中的藤條,饒她瓊芳平素頤指氣使,此時還是發起抖來了。這寶貝是先祖英國公傳下來的家法,當然也有個響後的名頭,稱作「五色目醒」,未揮動時色做五彩,揮起來便吵粱道白光,取意五色令人目盲,須得當頭一醒,方得震潰啟明之效。

瓊武川斜睨孫女一眼,微笑道:「還記得么以前爺爺怎么打你爹的」

瓊芳聞得此言,忽然低下頭去,輕輕咬住了下唇。小時候不只爹爹挨打,連姑姑也挨打,縱使是景泰皇爺的親嫂子,她也曾在家中給毒打過幾回,瓊芳聽過她的哭聲,那凄厲哭喊好生怕人,至今飛縈不去,猶在耳邊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