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舉案齊眉(2 / 2)

英雄志 孫曉 9681 字 2021-02-24

瓊武川淡淡說道:「你爹爹四十歲那年犯了錯,我照打不誤。便你姑姑那般嬌弱,爺爺也抽得她滿地爬。芳兒,爺爺雖把你當成男子漢教養,卻不曾結結實實地抽過你,你可曉得為什么」瓊芳望著爺爺,忽從內心里懼怕起來,仿佛見到姑姑縮入牆角、哀哀啼愧之狀,她情不自禁向後退開。瓊武川卻不讓她走了,老國丈俯身向前,執起了孫女兒的小手,淡淡說道:「丫頭,你從小沒了爹娘,爺爺心疼你,從來舍不得打你罵你,可你今日做錯了事,卻要爺爺怎么辦呢」

聽得爺爺的溫柔說話,瓊芳終於眼眶發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瓊武川憐聲道:「孩子……爺爺先不逼問你了,來……你跪下,學你姑姑的模樣,給爺爺認個錯、撒個嬌,好好地告訴爺爺,你再也不敢了,那爺爺就可以饒過你,好不好」

國丈嘴角含笑,目現慈祥之光,祖孫默默相望,良久良久,瓊芳沒有作聲,因為不知不覺間,她又聽到了那個低沉的嗓音,溫柔地呼喚著她……

「芳兒……我的芳兒……我可憐的芳兒……」

淚眼朦隴間,瓊芳望著爹爹的靈位,忍不住痛愧失聲。很久很久以前……在換上男裝以前,在結識穎超以前,在她還是個可憐小孤女的時候,她就努力忘掉一件事。直到那一天,她見了那雙眼睛……那水洞里溫潤如玉的眼神,既親切又熟稔……

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當年的塵封往事……她才忽然想起了那件事……

就在這家廟里,就在那供桌旁,那一夜小瓊芳一直哭啊……

心念百轉千回,瓊芳抬起頭來,望著爺爺的老臉。國丈玩著手上藤條,颼颼咻咻,五色目醒隨風舞動,老人家也是嘴角含笑,道:「芳兒,想認錯了么」

瓊芳沒有辯解了,她當然也不想下跪,只托起了左掌,坦然道:「打吧。」

瓊芳揚起下顎,緊閉櫻口,望來有些倔。孫女要強,瓊武川也是面帶微笑,頷首道:「好芳兒,無愧是我瓊家的女兒,真是夠膽。」他凝視孫女,面泛微笑,忽然雙目圓睜,怒喝道:「膽膽膽!今日便打你這個膽!膽、膽、膽!」

第一聲膽字,伴隨一記風聲抽落,啪地大響驚動廟堂,少閣主的掌心現出第一條紅腫,老人抓住孫女兒的手臂,「五色目醒」閃電揮落,打出一片彩虹。

劈劈啪啪之中,爺爺沒有憐惜,真正地猛抽猛打。每一下怒喝,便伴隨一記抽打,藤條揮落,全抽在掌中的紅腫上。

玉手破皮發腫,好似有炭火放置掌心,紅上加紅,腫上又腫,他要孫女兒痛苦十倍。瓊芳委實吃痛不過,急忙扯手要逃,國丈放脫她的左手,淡淡地道:「丫頭,方才不是充好漢么怎又怕了啊」聽得爺爺的嘲弄,瓊芳一時豁出了性命,竟又將左手伸了出去。大聲道:「再來!」

眼見瓊芳的左手也似下巴一般,兀自高高舉起,不曾放落一寸。瓊武川微笑道:「好行啊,爺爺真的好佩服你啊!啊、啊、啊、啊!」

一聲啊、一記抽,瓊武川真正火大了,一次一次響後抽打,全從瓊芳雪嫩的掌心里冒出來。瓊芳咬牙低頭,只當自己是木頭做的,不痛也不癢。

咚地一聲,瓊芳痛得暈了,已然摔倒在地。瓊武川捏了捏她的人中,又將她拖了起來,笑道:「二十下,區區二十下,你瓊女俠便挺不住了啊,啊」

啪!啪!最後兩下沒打在掌心里,全抽在瓊芳的後背上,聽來打鼓也似。可憐瓊芳左掌滿是血痕,背後又吃了痛,腳下再也支撐不住,一時已是半倒半跪。

「起來……」瓊武川刻意折辱孫女,用官靴碰了碰她的額頭。

瓊芳咬牙切齒,雖在痛澈心肺間,兀自一拐一拐地爬將起來,便如過去十多年,縱使那雙漂後鳳眼滿泓淚水,她還是有淚不輕彈。瓊武川伸出兩指,輕輕托起孫女兒可愛的下巴,笑道:「哭吧,乖女孩。爺爺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哭出來,爺爺就饒過你。」

堂堂一等功臣之後,開國大公瓊鷹的嫡系子孫,瓊芳的性子極烈極倔,她仰頭看向爺爺,忽然厲聲道:「什么二十下、三十下!便是一百一千!那也是等閑!」

孫女傲然仰天,豁出了性命,瓊武川不免哈哈大笑:「芳兒,你說什么再說一次啊」

「一千下!」便如江湖里的英雄氣概,武林中的俠義無雙,即使對方是爺爺,瓊芳也不肯屈服求饒,聽她大吼大叫:「我要你抽一千下!你聽不懂嗎」

祖孫再無轉圜余地,瓊武川不再作弄孫女了,他終於深深嘆了口氣,道:「芳兒啊芳兒……看你這般硬氣,真不枉爺爺教你讀書寫字。可爺爺要提醒你,縱使你穿上男裝……」吼聲突起,藤條如暴雨落:「你也不是個男人!」

雷霆暴雨而落,瓊武川真正開打了,先前不過是逗逗孩子而已,一十、二十、三十、四十……響聲太過密集,已經不下能計數。瓊芳後悔了,心里有個聲音吶喊著,她想要撒嬌、想要求饒。可憐爺猙獰的面孔映入眼簾,偏又讓她吭不出一個字兒,此時此刻,她寧願咬舌自盡,一了百了,她也不要低頭。

線香燒完了,啪地最後一響,瓊芳已是倒地不起。瓊武川收住了手,喘了口氣,緩緩又道:「芳兒,一百下打完了,還想再討打么爺爺奉陪到底啊。」再打下去,這只左手恐怕要殘了。此時瓊芳倒在地下,左手五指撐不開,收不攏,好似不是自己的。膽氣再豪再勇,卻也只能低聲喘氣。

國丈像是打贏了一場仗,他舉帕埠笏擦汗,淡淡笑道:「芳兒,你要有一分倔,爺爺便有十分倔,你要有一個膽,爺爺便有十個膽。你甭想找爺爺斗,不然……」

他橫過藤條,拖住孫女的下顎,將她的粉臉抬了起來。

藤條帶了侮慢,瓊芳痛得不能作聲,只別開了臉,不願去瞧爺爺。她心里明白,一旦自己看了那張輕蔑老臉,必會不顧一切向他挑釁吼叫。

孫女神態稍有倔強,國丈立生感應,只見藤條無聲無息移到背後,聽得爺爺淡淡地道:「芳兒,夠膽再試試,爺爺一定打殘你。」

瓊芳渾身發抖,挨了一百記毒打後,她也曉得爺爺說話算話,絕無虛言。眼見孫女兒怕得厲害,瓊武川托起了孫女的血掌,淡淡地道:「傻丫頭,別白白挨打了。來,自己說吧,爺爺今日為何這般生氣」瓊芳不說話了,瓊武川卻也沒一鞭抽下,他見孫女低頭不語,便將她一把拉了起來,淡淡地道:「丫頭,你該知道的,爺爺此生就只一個心願,對你……也只那么一點小要求,你記得么」

克紹箕裘、興復瓊家,讓紫雲軒永遠流傳下去,此事自小便是瓊芳的使命,她怎能不知道當即深深吸了口氣,忍氣咬牙:「爺爺要我繼承紫雲軒,光大家業,讓它永遠流傳下去。」

瓊武川頷首道:「說得好,永遠、永遠,就是這兩個字兒。」他將藤條毯笏起來,嘆道:「可是啊芳兒……你有沒想過,該怎么才能永遠呢」

瓊芳還很年輕,當然不曉得什么叫做「永遠」,眼看孫女一臉茫然,瓊武川卻曉得答案,他笑了笑,說道:「來,讓爺爺告訴你四個字,你只消牢記在心,咱們瓊家就不會亡了……」他見瓊芳兀自不解,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丫頭,舉案齊眉啊。」

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本是婚宴應景的對仗詞,卻似另有深意。老國丈喝了口茶水,又道:「什么是舉案呢舉案,便是向丈夫跪下,這個齊眉,便是要你高高舉起飯盤,齊准眉間,那才顯得出柔順可愛。」

瓊芳杏眼圓軍,難怪過去沒人跟她說過這個成語的典故,卻原來是這個道理啊。

可這和「永遠」兩字有何干系呢瓊芳呆呆望著爺爺,聽他咳了咳,又皺了皺眉,像是有些害羞似的,低聲道:「有些話,爺爺不太好說,可你穿了一輩子男裝,脾氣大、火氣足,爺爺想了就煩,丫頭……就當爺爺多事吧,這兒提醒你一句……」

爺爺更靦腆了,他把目光瞧著別處,像是要說什么秘密,附耳細聲道:「你嫁出去以後,千萬別犯害臊,更別覺得委屈,反正人家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爺爺跟你說,你要躺不下來……那咱們瓊家真要亡了……」

瓊芳呆住了,她從來沒想過,爺爺竟會跟她提這檔子事。她呆呆體會爺爺的話意,茫茫然間,瓊武川附耳過來,嘆道:「孩子,你到底懂不懂啊真要爺爺說么」

下蛋吧,瓊芳……瓊芳呆呆聽著弦外之音,宛如成了一只呆滯母雞。

雞生蛋、蛋生雞,躺在床上解衣帶,母雞含淚孵金蛋,從此溫柔地養育小雞,二十年後,紫雲軒即將誕下一位無上真主,這才是瓊芳真正的使命。

打小換上男裝,承擔爹爹遺下的一切重擔,現下瓊芳才懂了自己的身分。她低下頭去,終於哭了出來。下蛋的母雞不須威風,不必派頭……這樣就行了……不對,不是這樣,母雞還是該要點威風、要點派頭,這樣才會引來一只真正威武的公雞,讓她生出一只最厲害的小雞。

瓊芳頹然坐倒,美麗的長發散落雙肩。她望著自己的那雙美腿、舉起了玉手,遮住了雪白粉面,嬌弱無力地愧出了聲。

眼見孫女兒終於哭了,瓊武川大為欣慰,道:「對了,就該淚花花。芳兒,別管什么三從四德,什么靠山也抵不過淚汪汪,瞧你愧得多美,多惹人憐啊。」

「吼!」少女猛地抬頭起來,秀眼怒軍,連嘴唇都咬出血來了。猛見孫女形貌如此忿恚,國丈不由咦了一聲,奇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丑得怕人啊」

瓊芳披頭散發,額頭漸漸吊起,鳳眼慢慢生威,望之如同索命女鬼,瓊武川卻是絲毫不怕,只淡淡笑了笑,道:「干什么你又想平定天下了么」

平定天下,好熟悉的四個字,瓊芳眼瞳微微顫晃,便又動彈不得了。瓊武川再次拿起了藤條,笑道:「忘了么平定天下,來,爺爺跟你猜個謎,嗯,我想想……那個面販子姓啥叫誰啊……」猛然背後吃痛,一記毒抽猛打飛落背上,聽得爺爺怒吼道:「盧雲啊!」

藤條如同雷擊,狠狠打醒了瓊芳,也打得她跪倒在地,一臉驚愕。

「他媽的1老國丈罵起粗口了:「真以為你爺爺是傻子么告訴你,我老早就知道這檔事了!他媽的,你想和姓盧的平定天下!你想平定誰平你的老祖宗平咱們正統王朝揍你!揍死你!他媽的下賤婊子也不如,今夜就是要揍得你一輩子聽話!聽話1

瓊芳呆住了,那夜她一時激動,吻了盧雲一記,便說了平定天下四個字,誰曉得卻給爺爺全盤掌握了,劈劈啪啪,瓊武川亂抽亂打,瓊芳也縱聲尖叫起來:「誰!是誰告訴你的!你為何會知道他!」

「傻丫頭!爺爺是當朝國丈啊!」瓊武川抓起了孫女,就手狂抽:「打你去貴州開始,爺爺便差人跟著你了,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在荊州沖撞了誰,在揚州和誰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兒,爺爺全都知曉!」瓊芳渾身麻痹,低頭挨揍,連疼也忘了喊,她從不曉得爺爺那么神通廣大,更不知道爺爺對自己這般不放心。

「嗤……」瓊武川終於緩下手來了,她撫著孫女的秀發,森然冷笑道:「傻丫頭,別以為你手掌紫雲軒,得意風生,其實你屁都不懂。來,爺爺今日讓你一次長大,讓你曉得咱們家到底姓啥叫誰!」

在孫女的茫然之中,老爺爺伸手來到自己的衣襟,緩緩解開大紅官袍,霎時之間,身上的五彩火鳳裂開了,露出了肩頭底下的那記……烙印啊……瓊芳牙關顫抖,一顆心已然停了。那振翅昂首的雄鷹,正停在爺爺老邁的沙皮皺膚上,斜目睥睨著自己。

錯愕、迷惑、張惶……少閣主張大了嘴,終於凄厲尖叫起來。

孫女如受鬼驚,瓊武川卻是神色平淡,他收斂了怒容,道:「芳兒,也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沒錯,爺爺便是鎮國鐵衛的……」他揚起臉面,傲然自道身分。

「三當家。」

這輩子最倒楣的一天……居然是在正月元宵夜

瓊芳張大了嘴,她輸了,真是輸到家了,千辛萬苦去找寧不凡,一心一意想來對付黑衣人,結果黑衣人就住在她家宋公邁說得沒錯,他是該出手管教自己,爺爺更該萬分感激他,因為……因為爺爺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大頭目啊!他也有那幅烙印啊!

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黑衣人,到處都有黑衣人,簡直像黑大耗子一般四處亂竄,不過小瓊芳再也不必煩惱害怕了,因為她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孫女,她也黑得緊啊。

瓊芳呆了,好似給點上了穴道,再也無法動彈。瓊武川一把拉起了孫女,靜靜地道:「丫頭,不要怕,也不要慌,今日爺爺既然告訴了你,便有打算讓你知曉一切。」他靜靜望向孫女,幽幽地道:「芳兒,還記得劉敬么」聽得劉敬二字,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道:「劉爺爺……」

瓊武川微笑道:「唉,不錯,你還記得他啊」

瓊芳當然記得,昔時她年歲幼小,這位劉爺爺便常來家里作客。每回老人家只要見了小姑娘,總要笑吟吟地遞上一塊糕,賞她幾件稀奇的小童玩,直到他忽然失蹤為止。瓊武川微笑道:「你曉得他為何不見了么」眼見瓊芳茫然搖頭,瓊武川自顧自地嘿嘿一笑:「孩子,你可曉得劉敬慘死那年,咱們瓊家險些給太後抄了」

瓊芳根本沒在聽,她只是想著劉爺爺的糕餅兒,那一年……劉敬不見了,自此之後,爺爺忘了他,府里家臣也想不起來了,無論小瓊芳怎么問,大家總是想不起劉爺爺,仿佛天下壓根兒沒這個人似的……直到今日,十多年過了,劉爺爺才從「三當家」的口中冒了出來……

想起劉爺爺的笑容,瓊芳眼眶竟爾濕潤了。瓊武川不解孫女何以悲傷,又道:「孩子,劉敬死後,咱們瓊家局面更加艱難,再沒人敢提復辟一事,可那年大掌櫃賭上了性命,創立了鎮國鐵衛……第一個便找上了爺爺……他明白復辟若要成功,便不能沒有瓊武川援手,我心里也明白,東廠覆滅,劉敬失手,連你姑姑也給連累,這一戰是我瓊某人此生最後一擊……勝則登天,敗則萬劫不復……我若不賭這一局,死也不瞑目……」

他越說嗓音越喘,足以想見當時局面的險惡,慢慢聲調低回,忽爾拔尖而起,縱聲大笑:「劉總管!你見到了嗎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我瓊武川還是贏了!哈哈!哈哈!有志者事竟成!咱們這些有志之士前仆後繼,正統朝終於創建成功!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一片激動狂笑之中,瓊武川滿面豪情,已是趴倒在地,對著皇城方位拼命叩首。

瓊芳怔怔聽著,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沉雄的嗓音中,爺爺顯得很激動,他忽然壓低了嗓子:「孩子,別白白挨打了。也別以為爺爺廢了你的少閣主,你就沒了權柄,瞧仔細,這是什么!」

爺爺手上有一只鷹,銀雕出來的飛鷹令牌,瓊芳呆呆看著,聽得爺爺道:「芳兒,爺爺懂得你的心事,你別以為爺爺壓根兒不屑你的才干,你全錯了。這個紫雲軒固然要傳給穎超,可瓊家真正第一要緊的大位,卻是專程留給你的。」

瓊武川附耳靠來,輕輕囑咐:「孩子,國家之權,豈同小可輕則滅人滿門,重則殺戮萬千,天下要能自由進出後宮的,除開爺爺以外,日後怕只有你了。咱們這個三當家內管禁宮,外結朝臣,權勢非同小可,爺爺與大掌櫃商量過了,他也同意讓你接下這個大位……」

爺爺顯得很神秘、很亢奮,他凝目望向自己,眼中滿是激勵期待,瓊芳驚駭之下,反而兩腳抵地,急急退縮:「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做黑衣人!我不要做壞人!」

「壞人」瓊武川吃了一驚,好似不解孫女給他安的新名號,茫然便道:「誰是壞人」

「你!」瓊芳戟指尖叫:「壞人!黑衣人是大壞人!」

瓊武川哈哈笑了,自管蹲到瓊芳身旁,撫揉她的面頰,笑道:「荒唐啊!你從哪兒生來的荒唐念頭,咱們是復辟義士啊,要說誰是壞人,那也是江充這大奸臣、景泰這假皇帝……他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瓊武川忍不住又咳嗽起來,他抹去嘴角唾沫,便又拉住了瓊芳,悄聲道:「懂了吧爺爺為何會這般生氣老實告訴你,爺爺就是怕你學壞了。上個月有人告訴我,說你在太醫院里沖撞宋公邁,說了好些不知輕重的話,爺爺聽說以後,心里很是擔憂。後來又聽說你在荊州侮辱軍官,又到揚州私議朝政,最後居然和景泰朝的狀元溜走了……」

他拼命搖頭,跟著拉住了孫女,口氣帶了幾分忐忑,鄭重囑咐:「芳兒,相信爺爺,千萬別靠近那個姓盧的,他會帶你走上歪路……終於害你為難朝廷、為難皇上,為難你自己。到時候大禍臨頭,怕連爺爺也救不了你了……」

聽到此處,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她徹頭徹尾地明白了,爺爺今日下手來打自己,絕非是為了她不告而別,更不是擔憂她不守婦道,而是怕她惹上不該惹的人,走上不該走的路。

瓊武川深深舒了口氣,穿回了衣衫,一手摟住孫女的肩頭,道:「爺爺身為武英朝的國丈,身處險地,有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可芳兒啊……你得相信爺爺,一輩子乖乖聽話,安安穩穩,爺爺告訴你的全不會錯,懂么」

瓊芳才懶得聽,她只是低著頭,咬著牙,此時此刻,她連母雞也不是了,她變成一個屁了。

紫雲軒什么的,出嫁生子什么的,全都是屁。這世上唯一不是屁的,只有爺爺。

自稱賭注了一切的國丈,他當然也把孫女一起賭進去了。權謀霸術在前,瓊芳的大路也在前,唯有化身成精忠報國的好兄弟,「鎮國鐵衛」,她才是爺爺的乖孫女。

有這樣的爺爺,真好。瓊芳忽然微微一笑,她抬起頭來,靜靜瞧望爹爹的靈位,此時此刻,她總算找到比重男輕女更妙的玩意兒……

孫女神色靜默,瓊武川便又換上了和藹慈容,微笑道:「丫頭,歡喜了吧以後你白日里就裝個乖乖小媳婦兒,晚上嘛搖身一變,就做咱客棧里的三當家……多神氣好玩,那才叫做不讓須眉。」他拉著孫女的手掌,含笑道:「手還疼么過來,爺爺替你擦葯。」

瓊武川年紀長了,一旦羅唆起來,宛如老太婆也似。瓊芳沒有理睬爺爺,她抬眼望向列祖列宗,口唇喃喃間,只一拐一拐走到供桌前,低手拾起一只酒杯。

瓊芳低頭凝視杯底,這是秘色瓷,幾百年前太祖英國公買下了它,將之擱上了供桌。幾百年後,英國公高坐神案,目睹了小瓊芳的父親拿起了瓷杯,飲下杯中酒,就此長眠不起。

瓊芳眼眶濕紅了,她瞧望碧幽幽的杯底,那里還藏了一位徘徊不走的幽靈,他從冥海怒濤里探頭出來,向他的小女兒輕輕揮手。

瓊芳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滾落了淚珠,墜入了杯中。

瓊武川柔聲道:「芳兒,你想說什么」瓊芳沒有回話,她側過臉蛋,貼住了酒杯,輕輕摩挲哀憐。紅唇里冒出陣陣暖氣,似要說什么,又似穿不透團團迷霧。

孫女模樣奇怪,彷佛中邪一般。瓊武川越看是越疑,越疑復越驚,喝道:「芳兒,你到底怎么了說話啊!」聽得爺爺的呼喚,瓊芳竟是滿面不忍,十年來相依為命的爺爺,小芳兒始終不忍心傷他,爺爺已經很老很老了,他如果沒有了芳兒,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瓊芳仰起頭來,凝視院外的星空,那一輪玉盤仍舊高掛在天。當此一刻,她拿起給爺爺打傷的左手,輕輕抽噎啜泣。因為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回北京,她寧可和盧雲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要見到這樣的爺爺……

瓊武川有些不高興了,大聲催促孫女:「芳兒!你別老是哭!你到底想說什么」

想說什么呢……十年來不敢想的事情,一旦得到解答的那一刻,分別的時候也將到來。

「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瓊芳仰望神案,幽幽說話,她凝視著無數靈位,忽地兜兜轉了圈,媚眼橫視,歡容而笑:「看!這兒有個鎮國鐵衛呢!」

瓊芳凝眸含笑,左手叉腰,嬌怯切地瞧著她的爺爺,此時她左掌心鮮血迸流,可她不疼不叫,那容情竟是美極了!

瓊武川震驚不已,不知怎地,面前的孫女兒好生尊貴美麗,眉宇間竟如自己的母親復生。瓊武川顫抖不已,一時大感害怕,他越來越慌,腳步連連後退,終於撞上了供桌。

咚咚連聲,無數牌位倒了下來,國丈冷汗出了一身,不由自主轉過頭去,但見列祖列宗的靈位全都翻倒,只余下一張木牌立在桌上,那是兒子瓊翊的靈位。

堂堂八十歲的國丈,如今成了小小幼童,不知不覺間,他全身發抖,拿起了五目色醒,顫聲道:「你……你別過來……」瓊芳攏了攏秀發,含笑道:「爺爺,為什么芳兒不能過去呢芳兒打小最聽你的話了……別人家的女孩可以撒嬌擦胭脂,芳兒卻要讀書打算盤,別人家的女孩可以哭哭啼啼,芳兒卻要學梁山好漢,爺爺……您說,芳兒是不是好乖、好聽話」

瓊芳眼角含著一抹嬌,蓮步挪移,手上卻端著那只酒杯。孫女好似中邪了,逼得瓊武川向後退開一步,聽他喘道:「你醒醒,別鬧了……快別鬧了……」說話間頻頻後退,撞上了茶幾,當地一響,龍頭鋼鞭墜到了地下。

「鎮國鐵衛!最棒了!」瓊芳雙頰如火,她兩手高舉過肩,如花仙子股兜兜轉了個圈,跟著回目望向爺爺,含笑道:「爺爺,這酒杯里有個秘密吆,你想不想聽」

瓊武川當然不想聽,只是不住喘氣,瓊芳遮掩嘴角,神秘兮兮地笑著:「那一夜,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全都親眼見到了喔。在這個家廟里,他們的小小女兒撲了上來,抱住她的爹爹,失聲痛哭喔……」

酒杯里像是有毒,又像是帶了邪,居然攝走了孫女的魂魄,瓊武川厲聲道:「芳兒!你醒醒!快放下那酒杯!」聽了爺爺的勸說,瓊芳反而雙手捧著酒杯,緩緩移向國丈,含笑道:「爺爺,你不要怕啊,人家姑姑守了三十年的活寡,她嫁給臭老頭都沒怕了,你怕什么呢」

手臂前移,寸寸靠近,杯口卻朝瓊武川嘴邊送來。瓊武川怕極了,霎時雙目瞪直,青筋凸起,他拿起藤嘆向孫女,厲聲道:「不許胡說!你……你姑姑是皇後,她日子開心得很……」

瓊武川怕到了心窩,孫女兒卻不停手,她倚了過來,右手送來酒杯,含笑道:「好吧,我不胡說了,爺爺,來吧,咱們喝一盅吧。」瓊武川慌道:「你走開,爺爺告訴你多少次了……你爹爹是病死的,病死的……你別老是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啊。」瓊芳含笑道:「我是鎮國鐵衛啊。」

杯口離自己的嘴唇越來越近,終於碰上了唇,瓊武川驚懼之下,奮起全身功力,一把將瓊芳推倒在地,厲聲道:「放肆!」當啷一聲響,瓊芳手中的酒杯摔落下地,頓時打了個粉碎。可憐小瓊芳發夾給爺爺狠狠揪住,怎么也逃不開。

「混蛋!」國丈大怒欲狂,青筋暴起,家法如閃電狂揮而來。國丈年過八十,精力雖褪,內功根柢卻只有更加深厚,此番盛怒之下,手底不再容情,但見家法夾帶勁風,威力到處,驚得滿桌靈位杯盤全數活了,一同竄逃下地。

藤條雷霆震怒,一旦抽中孫女,恐怕會打得她腦漿迸流,香消玉隕,便在這生死一刻,瓊芳居然不閃不避,她驀地跪倒在地,手指瓊武川,尖叫道:「太祖英國公!高廟陰殛!」

最最無助的悲喊,便是這句高廟陰殛。昔年瓊貴妃遭逢大難,眼見求死不成,即將為人奸辱,便曾在仁智殿里向列祖列宗縱情悲嚎,乞求英魂下凡顯靈,施雷放電,活活劈死不肖兒孫。十年已過,這么一記雷聲隆隆,卻是發於家廟之前,出於瓊芳之口。

砰地一聲大響,家廟紅門撞開,一條身影直聞入堂,他後背挺起,反身壓倒了瓊芳,擋下了瓊武川這記猛打。一聲痛哼響起,來人衣衫迸裂,痛入骨髓,這一抽竟然運上了全力。瓊芳沖上前去,將那人一把抱住,放聲大愧:「超哥!」

蘇穎超來了,他聽說瓊芳給爺爺拖入了家廟,也是心懸情人的安危,早已窺伺門外,隨時出手相救,萬分危急之下,總算保住了瓊芳的性命。

國丈下手好重,只打得蘇穎超疼痛難言,幾欲內傷。瓊武川氣喘吁吁,終於停下手來。蘇穎超額頭滾落汗珠,喘著氣,低下頭,猛見瓊芳左手滿是鮮血,趕忙又擋到瓊武川面前,大聲道:「爺爺,饒過芳兒,饒過她。」

眼見蘇穎超拜伏在地,只在求情不止,瓊武川滿面怒容,厲聲道:「你……你躲在外頭多久了」蘇穎超撫著後背,忍痛道:「沒……沒有……孫兒……孫兒只是聽了尖叫,這才闖進門來……」瓊武川稍感放心,大聲道:「那你……你有沒有聽到什么」

蘇穎超翻著白眼,痛得難以言語。瓊武川又怕又驚,又慌又氣,他狠狠瞪了孫女一眼,自將家法拋出,掉頭急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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