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哀宗(2 / 2)

英雄志 孫曉 5750 字 2021-02-24

為什么為什么是為了男女情、兄弟義,還是為了官祿錢財田宅子女加孝悌……

蘇穎超呆呆望著屋梁,往事如雲煙,皆從眼前過,他看到了好多好多,可就是答不上來。

「別慌……別慌……」傅元影拍了拍他的背,輕聲道:「忘了就算了……不打緊的。來,師叔再問你一句……咱們練劍的最要緊的是什么是先天資質、還是後天努力」

武林門戶各有所宗,有的重資質、有的重悟性,更多的是講究後天努力,正所謂「一分聰明、二分運氣,七成用功來努力」。

只是這些話應屬空談居多,畢竟武林人物百萬千,有的資質好,有的修行佳,可真正能練到絕頂地位的,世上卻能有幾人

「穎超……」傅元影幽幽又道:「要想把劍法練好,資質努力,都是缺一不可。倘能再加些機緣巧合,更能造就出一位一流高手。只是啊孩子,師叔要提醒你,你若想成為真正的一代宗師,便不能沒有那兩個字。」他目視師侄的雙眸,柔聲道:「穎超……你覺得練劍還快樂么」

床邊傳來喀喀聲響,小黑犬嚇了一跳,它抬頭看著大眼貓,只見他張著嘴、發著抖,幾番想要咬緊牙關,卻都使不出氣力,那模樣豈止是難受,簡直是痛苦之至。

練劍快樂么這話要是娟兒在場來答,定是一聲暴吼:「苦啊!」,隨即棄劍鼓掌、嬉戲而去。只是這當口答話之人卻是蘇穎超,一個把命交在劍上的人,卻要他如何來答

練劍快樂么倘若一個人日夜苦練、勤奮不懈,便能保證練到「天下第一」,自此嬌妻美妾,不可一世,縱使練劍千苦萬難,誰不興沖沖去做相反的,要是一個人練劍須得拋妻棄子,萬般皆舍,可投入畢生心血後,卻很可能落得一場空,任憑練劍再好玩,怕也無人願意去做。

身為華山門戶之長,蘇穎超早已忘記自己是因何練劍了。劍之於他,並非愛憎好惡而已。劍,就是他的一切。

四下悄然無聲,蘇穎超眼睛濕了、喉頭哽了,他垂首無言,久久說不出話來,傅元影輕聲道:「練劍快樂么孩子,很難回答吧因為練劍是很苦很苦的……當個贏家固然風光,可淪為輸家卻是很慘很慘的……尤其是對那些……」他拍了拍蘇穎超的背心,憐聲道:「真正努力過的輸家……」

驟然之間,蘇穎超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直從雙頰滾落下來,傅元影嘆了口氣,他望著他那可憐的師侄,他知道自己好想安慰他,可他不能這般做,今夜此時,他必須代替寧不凡,把該說的話一次說完。

「穎超……你心里應該明白,刀槍棍戟、弓弩斧矛,這十八般武藝里,樣樣都可以勉強硬學,只有一樣東西是勉強不來的,穎超,請你告訴師叔,那東西叫做什么」

蘇穎超低頭哽咽,雙肩顫抖,什么都說不出口,傅元影卻沒有住口的意思,他摟著師侄的肩頭,繼續述說:「別逃避……真的,你一定知道那句話的,乖……快說出來,我以前常聽你掛在嘴上的……」不要不要,蘇穎超害怕了,他掩住口耳,他不要說,他也不要聽,他知道自己如果聽見那句話,他一定會垮……不……他不會垮,他會死……他會死……

「孩子,你不肯說,那師叔只能替你說了……」這一刻還是來了,蘇穎超仰起臉來,大口呼吸,渾身發抖中,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師叔牢牢緊握,然後耳中聽到自己從小到大、耳熱能詳的那句話:「劍……」傅元影的聲音是如此的輕,卻如雷轟電閃:「是天才的武道!」

來了,蘇穎超放聲哭了起來,如同過去百代千年的無數劍客,人人都會來到自己的界限,看到自己的天命,如今終於輪到他了。

當此無情一刻,蘇穎超痛哭流涕,他緊緊抱住懷里的三達劍,已然跪倒在地。

世上唯一不能勉強的東西,就是劍,劍比任何兵器都需要那兩個字,資質、資質,多么殘忍的兩個字啊……即使聰明如蘇穎超,來到這無情的兩個字前,他也不得不低頭。傅元影慢慢伸手過來,拿住師侄懷里的三達劍譜,低聲說道:「穎超,來,放手,把劍譜還給師叔,你已經盡力了……」

不要不要……蘇穎超哭泣掙扎,他緊緊抱住三達劍,死也不放手。

「放手吧,穎超……把手放開……真的……再練下去,你會死的……放手,快放手……」

不能放,真的不能放啊……今夜此時,蘇穎超哭得好傷心,他真的好傷心啊,為了練劍,他舍棄得比誰都多,可是過去幾十載的晨昏苦練,如今卻成了一場空……只因為「劍」這個東西,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無情的天命,打擊過華山的每一個人,眼見師侄傷心欲絕,傅元影的淚水也不禁奪眶而出,他當然明白蘇穎超的痛苦,因為此間的點滴血淚,他自己也都經歷過。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華山里只消是練劍的,誰不想練成「天下第一」寧不凡、古夢翔、呂若林,人人前仆後繼,都在追逐這個美夢。傅元影也不例外,他也想練成無敵劍法,成為舉世共仰的「天下第一」,而他也明白,完成這個美夢的不二捷徑,就在那三句話:「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這就是華山無上至寶:「三達之秘」。

第一次獲准翻閱劍譜的那一天,傅元影還只有二十八歲,當他聽說自己終於可以修煉三達時,他幾乎熱淚盈眶了,他拋下了所有俗事,由紫雲軒兼程回山,從此展開了艱苦的修煉生涯。

在那段日子里,傅元影作息如常,一樣下山幫辦、一樣灑掃庭廚,只是他看似腦袋清醒,實則早已魂不守舍,無論是吃飯喝酒、抑或走路挑水,他心里掛念的只有圖譜上的劍招,他知道自己定得搶先一步,比師兄弟們更早完成三達,唯獨如此,他才可能成為「天下第」。

有一天,傅元影笑了,他突破了第十三頁,也完成了此生絕技「飛紅遁影」,他興沖沖去找師兄弟們比試,可當他驀然回首之時,卻驚覺古夢翔早已走了,呂若林也已棄劍從政了,自己則從一個二十八歲的少年搖身一變,成了四十一歲的中年人。

十三年過去,華山早已找到了真主,天下也找到了他們的第一。傅元影卻已經老了,長老們接見他,問他是否有意再練下去。

傅元影沒有同答,因為下頭還有八十六頁,他還能揮霍幾個十三年

於是傅元影合上了劍譜,毅然決然辭別本山,從此娶妻生子,教授劍法,成了大家眼里庸庸碌碌的「傅師范」。

今夜此時,驀然回首,傅元影再次見到那本「三達劍」,他不禁想再一次拷問自己的內心,他選錯了么如果重來一回,他會否繼續苦熬下去,賭上自己的一生或者是說,他是否會祈求上天,讓他此生根本不要見到「三達」

不知道,幾十年過去了,傅元影還是找不到答案。在那昏暗的燭光下,「三達」依舊是「三達」,少年卻已不再是少年,所差者,不過是「知天命」而已。

在這無情的天命前,叔侄倆相對無言,但見蘇穎超淚流滿面,傅元影也是唏噓不已,他雖想安慰師侄,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也許……這就是他想找回寧不凡的原因,他希望是寧不凡自己來告訴徒弟,放棄吧,因為「劍」這個東西啊,它是天才的武道啊!

良久良久,傅元影終於定下了神,他替師侄擦去了淚水,輕聲道:「穎超,別難過,你看似失去了些東西,其實你拿回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劍而已,還有好多好多值得珍愛的東西,等著你去珍惜,知道么」

眼見蘇穎超趴在地下,身子微微抽搐,壓根兒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傅元影自知對牛彈琴,只得嘆道:「你先靜一靜,師叔這就去替你去找瓊芳回來。到時你倆可別再吵了,知道么」他說了半天,眼看師侄狀如死屍,只得拍了拍他的背心,安慰道:「珍惜當下吧……穎超,只要珍惜當下,你就能保有一切。」

四下一片寂靜,傅元影走了,蘇穎超卻仍死抱著那本三達劍譜,渾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眼前的情勢很明白,傅師叔替他點出了活路,稱作「珍惜當下」,只要懂得珍惜,他雖然練不成「仁劍」,卻還能保有「智劍」,仗著「智劍平八方」的大威力,他雖非天下第一,可終究也是武林里的一號人物。感情的事也一樣,瓊芳已經說過了,她雖然喜歡了別的男子,可她沒和人家胡來,更沒因此拋下自己,只消自己敞開心胸,瀟灑一笑,兩人自也能白頭偕老、攜手共渡一生。

珍惜當下……珍惜已有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驟然之間,蘇穎超仰天狂笑,他直直沖到桌前,將滿桌紙張拋上天去,看著它們飄然而降。

一張張白紙,繪滿了無數圈圈兒,有的大、有的小,卻都如天上的滿月兒,渾圓端正,毫厘不差。蘇穎超仰頭看著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淚如雨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可愛小偷叫做蘇穎超,他會唱歌跳舞,也能讀書寫字,他還會提著棍子打架。有一天,他認識了一個人,叫做寧不凡,他學了不該學的東西、碰了不該碰的女人,最後……

他哈哈大笑,捧著肚子,慢慢滾跌在地,和小黑犬躺在一塊兒,動也不動了。

小黑犬很好心,它站了起來,朝「大眼貓」臉上舔了舔,略作安慰。

四十年前,武林里憑空崛起一位大人物,他中興華山,威震宇內,號稱「天下第一高手」,四十年後,他的徒弟倒在地下,廢然若死,因為他心里明白,自他以後,華山一脈即將衰微,而後世武林也會因此贈給他一個封號……

「末代之君」蘇穎超……聽說華山的鎮山之寶,便是在這蠢才手里失傳的……心死了、劍也折了,十年磨劍,磨成這個德行,蘇穎超默默垂淚,倒地不起,在這人生谷底的一刻,他真不知自己該如何站起來。

渾渾噩噩中,忽然間,窗外傳來了低響,它如斯呼喚著末代之君。

「蘇君……快起來……」小黑犬大吃一驚,急忙奔到了窗前,嗚嗚低吼,窗外那個嗓音繼續召喚:「別怕……來,快把窗子推開,向外看……」

是誰呢是誰在呼喚自己呢蘇穎超恍恍惚惚,他呆呆起身,來到了窗邊,驟然問凄厲北風猛力吹開了窗扉,寒風冷霧撲面而來,卻也讓蘇穎超看到了窗外的蒼茫世界。

今夜雪雲漫天,遠處樹梢傳來猿鳴,那是個洪沱人間。蘇穎超打著寒噤,他茫茫然地望向天邊,尋找著聲音來處。陡然間,他張大了眼,因為他再次瞧見了那個人!

黑衣人!遠處松濤如海,有個人傲立松枝之上,他身穿黑衣,頭罩黑套,那個是黑衣人!他的身形隨著樹濤上下起伏,那是不得了的輕功!

來了……又照面了……此生之所以淪落到如此凄涼,全是給這人害的,大敵當前,蘇穎超咬牙切齒,想起太醫院之戰,他滿身沸血焚燒,正要返身去找長劍,卻見松樹上的黑衣人舉起右掌,豎指向天,竟朝自己打了個遠訊。

雙方一在屋里,一在窗外,蘇穎超眼里瞧得明白,只見黑衣人左腿屈膝,右臂高舉,食指更已直直豎起,那是個「一」字。

「一」蘇穎超握住了劍柄,錯愕中居然忘了自己的滿腔悲憤,只在怔怔忖想對方的意思。

黑衣人想說什么呢這個「一」字是示威是挑釁莫非他要昭告眾生,他即將「一統武林、一飛沖天」抑或他在暗笑三達傳人「一籌莫展」,何妨早些「一死了之」

一……他到底要說什么這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還是「一石兩鳥、一敗塗地」……

「天下第一」!

三達傳人大聲驚呼,如中雷擊,也總算明白對方的意思。黑衣人點了點頭,彷佛意甚嘉許,他左手承天、右掌撫地,陡然間掌心撲出,一陣紫電加力,他的掌里飛出了一枚紙團,來勢洶涌,宛如鏢刀。

嗤地一聲,蘇穎超接住了紙團,卻給硬生生震退了三步。他撞到了桌上,喘息中急急解開紙團,卻見手上拿的是張戲票,正面印了兩行宇:「萬福樓里,戲如人生」,其下戲碼處一片空白,只用炭筆潦潦潦寫了幾個宇:「哀宗不哀、曲終人不散」。

蘇穎超心下一醒,已知黑衣人與自己定下了約會,看這地方既是個樂府戲坊,什么「曲終人不散」,定是要自己赴約等候、不見不散。可那什么「哀宗不哀」,卻又是何意思呢

哀宗……哀宗……末代之君低頭細想,驟然之間,他渾身發抖,已然跪倒下來。

「不是……」蘇穎超緊緊懷抱那本三達劍譜,驚慌說道:「不是……我不是……我才不是哀宗……」彷徨恐懼中,他仿佛要求在這什么,只在跪地啜泣。驀然間,他用力仰起頭來,悲憤狂叫:「師父!你告訴我!你為何要選我做掌門為什么為什么啊」

「喔喔喔喔!」華山末代之君握緊了雙拳,向著天邊遠處縱情哭嚎。

黑沉的夜空里,沒人回答自己,黑衣人走了,連小黑犬也嚇得躲到了床下。蘇穎超抱著頭喘著氣,陡然間他牙關緊咬,抓起「三達劍譜」,奮力塞入了行囊,旋即從窗口撲將出去。

今夜此時,蘇穎超選擇了不歸路,在小黑犬的見證下,「大眼貓」從此投身壯闊怒海,永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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