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犧牲小我(1 / 2)

英雄志 孫曉 11634 字 2021-02-24

雪停了、風停了,剛下過雪的大草原里,星月無光。

陰陰……暗暗……新雪漫地,色呈灰敗,天空的雲朵如卵累結,垂掛在天,好似隨時都要墜落下地,壓得天崩地毀。

這樣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無分東西、不辨南北,濕黑冷暗之中,忽然間,遠處山頭亮了起來,那兒居然有光。

紅光……小小的紅光點,相距極遠,陰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溫潤晶瑩,讓人不禁想要觸碰。忽然間,小紅光後頭也亮起來了,那兒又來了一只小紅點,緊緊尾隨。

兩只小紅點盤踞山頭,那模樣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龍的雙眼,凜然生威,仿佛山頭上來了一頭怪物。

慢慢的,兩只小紅點開始走動了,它們從山頭行下,背後卻又跟上了新的小紅點,一只一只,陸續上山,越來越多,密密麻麻,漸漸的、慢慢的……從山頭到山腰、從山腰到山腳,入眼所見全是亮紅點,那模樣好像是……

籠!大火龍!它全身著火,沿著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紅。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緊緊盤住了整座山,猛然間,草原里傳來震動聲……

轟……踏!轟……踏!轟轟……踏!

火龍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帶了雷震,轟聲如雷,驟合驟急,堪堪讓人掩耳尖叫之際,大地竟爾停止震動,再無一點聲息。

「神……策師!」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跨於戰馬之上,揚聲傳令:「列一字陣!」

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間,數以萬計的小紅點腳步整齊,一同踩出了太古火龍的氣勢。

轟踏!轟踏!轟轟……踏!火龍開始轉向了。它以龍首為基,龍尾緩緩旋轉,在雪地上扒出了數十里足跡,最後成了一座長長的橫牆。陡然間,龍頭像是生氣了,它發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節……報!」一名將領仰天大吼:「神策師前衛兵馬!抵達霸州!」

籠首發聲,喊聲一波接一波,龍身中段旋即呼應:「都司嚴通德……報!神策師左衛兵馬!抵達霸州!」、「都司馮靖南……報!神策師右衛兵馬!抵達霸州!」

神策前衛、神策左衛、神策右衛……前後左右中,神策五衛盡數抵達,五條小火龍緩緩靠近,首尾接連,竟爾合成了一條大火龍,它的全名是……

「督師耿國珍……報!前鋒營麾下第一疾行兵馬神策師!全軍抵達霸州!」

轟!轟!「神策師督師」耿國珍一旦仰天高呼,全軍登時再震腳步,兩萬名兵卒齊聲踏步立定,大地亦為之震動不休。

確實像火龍,兵卒們手中高舉火把,望來便如火龍的紅鱗甲,當前兩面旌番,更似龍首鹿角,左側是血紅軍號,是乃「勤王」,右側則為師旅旌番,人雲「神策」。

「神策師」到了,此軍共計二萬八干人,主帥為「督師總兵宮」,簡稱「督師」,旗下五位「鎮撫千戶指揮使司」,人稱「都司」,每位將官分掌「前後左右中」各一衛,統領五千六百人。

時於午夜,天黑地滑,此際「神策師」抵達霸州,雖說帶來了兩萬八千名兵卒,可他們的人還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寬闊遙遠、如此荒寒寂靜……不管「神策師」帶來了多少人,它們也填不飽草原的大肚子,它實在太大太大了……

寂寞的神策師,獨處於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單得讓人怕……

轟……踏!

驟然間,大地又次傳來雷響,一聲一聲,伴隨著遠方的口號:「神正師!」啪地馬鞭抽響,黑暗中有人揚鞭高呼:「列一字陣!」

援軍來了,草原上抵達了第二路兵馬,「神正師」,這尾火龍也以龍首為基,龍尾漸漸旋轉,成了一座連綿橫牆。猛聽當地大響發作,鐵鏈縛出,系住了「神策師」與「神正師」,兩條火龍合而為一,成了一條首尾長達四十里的神龍。

轟踏!轟踏!轟轟……踏!踏步聲還沒完,西方又有援軍來了,只聽遠處不絕響起口令:「神武師……」、「神恩師……」、「神佑師……」

「列一字陣!」

大草原上來了一只又一只兵馬,遠處旌標明了它們的師號:「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將抵達的「神德」、「神威」、「神澤」「神蔭」……此地軍馬合計一十二師,共計三十三萬六千人,它們很快會合而為一,成為一尾天下難得一見的大猛龍……它的全名是……

煙塵滾滾,一匹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乘客身著黃袍,手握寶刀,聽他喊道:「奉皇令……」

霎時之間,草原上傳來無數回聲,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這三字傳到了十二名督師口中、又從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聲自遠而近,由近再至遠,驟然間曠野里響起了天雷霹靂:「奉皇令!前鋒營提督朱昕……報!」

三十三萬六千八百名兵卒鼓起丹田,陪著黃袍男子縱聲呼喊:「勤王軍麾下神樞十二師,全軍開抵霸州!」

天地震動了,連烏雲也給吼聲震散,風開見月,月神透出臉來,須臾間,銀光反照千層雲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見草原里萬軍數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著一面鋼鐵盾牌,高六尺,寬二尺半,各以鐵鏈相連,遠遠望去,一面面鐵盾輝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長達兩百四十里的鋼鐵盾牆。

一百里有多長呢以快馬奔馳,須得半個時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兩條腿來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時光。如今這兩百四十里卻成了一座鋼鐵城牆,橫亘在這綿延無際的大雪原之上。

陣地後方有人在駕馬飛馳,那是慶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著人牆去望,但見陣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飛揚,「神武」、「神威」、「神德」、「神策」……萬軍屏息無言,盡在等他發號施令,朱昕卻不多說話了,僅從參謀手中接過號炮,燃著了引信,施放上天。

砰地大響,火炮飛上夜空,藍色焰火爆炸開閃,光輝足比月輪,藍光尚未消散,陣地後方竟也竄起了一道焰火,轟然爆炸聲中,夜空已給染成了一片金黃,也照出陣地後方的景象。

十里外來了一片人海,第二撥兵馬也到了,自西望東瞧去,第一面旌旗上書「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寧」、「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還有一道長旖,上書五字,曰:「內團營武興」。慶王爺望見了營號,登時拊須頷首:「武興十二師到了。」

時在午夜,「武興十二師」開拔,這路兵馬也是鋼鐵步卒,人人手持鐵盾、邁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牆緩緩前進,聲勢驚人。堪堪來到了「神樞十二師」陣後,轟踏兩聲傳過,全軍旋即立定腳步,便在陣地後方布置了第二道鐵牆。

「前鋒營神樞」、「內團營武興」,這兩營兵馬總計二十四師,六十六萬人,數組達一百四十里,兩營兵官一前一後,排出了兩道鋼鐵盾牆,無論誰要闖向北京,便得沖破他們的防線。

眾將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間狂風席卷,無數雪塊混了風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頰,兩營將士吃驚詫異,紛紛朝西而望,只見極遠處卷起了撲天雪浪,高達十來丈,直朝陣地卷來,滿場將士面色震恐,正要轉向御敵,卻聽眾督師急忙喊話:「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轟隆隆!轟隆隆!北方忽起風暴,大地竟為之震盪不休。雪煙彌漫,一片飛砂走石中,一條飛龍自北而南席卷而來,堪堪來到近處,又是一枚火炮飛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綠黃,卻也照亮了他們的旗號。

「驃騎三千營」到了,這些全是重甲騎兵,「虎威」、「龍驤」、「豹韜」、「鳳翔」……將士足跨戰馬,攜槍掛矛,已然來到了「武興內營」背後,旋即開始布列陣式。

啡啡……啡啡……馬兒在鳴,戰士呼號,鐵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繼內團營、前鋒營之後,此地整整又來了一十二師,他們不只有三十三萬戰士,尚且有三十三萬匹戰馬。這便是北方第一鐵騎,「驃騎三千營」的軍威。

「舉……王旗……」一片寂靜間,陣後二十里傳來呼喊,兩邊距離太遠了,呼喊聞之不楚,可喊聲方過,「舉王旗」三字忽然近了一里。舉王旗……舉王旗……舉王旗……聲浪撲天蓋地而來,瞬息之間,須臾之際,天地交接處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幟。

萬軍之中,夜空之下,帥營後方燃起了熊熊聖火,照亮了人間正統之號。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它高舉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勤王軍大都督……報!」

勤王軍總帥終於到了,伴隨主帥現身的,則是地下的陣陣異響。

嘎嘎……嘎嘎……車輪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聲響。最後一路兵馬到來,大批火炮也隨即到來,鳥統、長槍、洪武炮、神機炮,投石機……這些器械一旦現身,便說明了「神機皇營」也已抵達戰場。

「天字十二師」攜槍帶炮,「應天師」、「承天師」、「奉天師」、「勤天師」……諸師護衛了勤王軍大都督,「臨徽德慶」的徽王朱祁。他雖非四王之長,才智卻能居首。

「勤王軍一百三十四萬兵馬,如期開抵霸州!」話聲完畢,參謀立時向天施放焰火,爆響傳出,天邊染為亮紅,「內團營武興」、「前鋒營神樞」、「驃騎營三千」紛紛呼應,但見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綠色啖火全數升空。

徽王爺朱祁駕馬飛奔,從無數隊伍里穿過,一時振臂高呼:「全軍舉旗!」

轟隆隆轟,火光滿天,一時間全場旗幟都舉了起來,但見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風招展,「勤王」二字隨即升空,旗下四面營旗跟著高展,分別是「前鋒營」、「內團營」、「驃騎營」、「神機營」,各營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見是「神策」、「武威」、「豹韜」等師號……

軍幡有所謂「旗旌旖幟」,旗是朝號,旌是軍號,幡是營號,幟則是師號,眼見全軍到齊,徽王朱祁刷地一響,抽出了尚方寶劍,舉劍傳令:「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勤王軍即刻開拔,推進霸州城!」

主帥下令開拔,全場二百四十名督師取出了號角,一同向天吹鳴。

嗚嗚……嗚嗚……號角迎風高響,月神心生害怕,趕緊躲到烏雲後頭去了。天邊開始飄雪,大地一片黑沈,猛聽腳步踏響,百萬人聲嘶力竭,齊聲喊:「為國、為民、為大我1

轟踏!轟踏!步兵開道,馬兵壓陣,黑漆漆的雪夜里,一百三十四萬名兵卒開始推進,但聽戰鼓隆隆,號角高鳴,只見「前鋒營」三十三萬兵卒當先開路,「武興內營」三十三萬將士隨行在後,「驃騎三干營」背後壓陣,守護著本陣的「神機皇營」。

轟踏、轟踏,腳步聲不絕於耳,戰士們腳步整齊,一里又一里向前邁進。驟然間,遠方傳來呼喊:「停……」

「停!」「停……停!」當當……當當……有人開始鳴金,聲浪一波接一波而來。須臾之間,前鋒營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腳邊,那兒有一條線,望來像是血。

古怪的紅線,好似是腥紅鮮血,連綿無盡,長達百里,雖不知是何方高人所為,但用意卻不難明白,這是個忠告,提醒來人不可擅越界線,因為他們已經逼近了決戰終點,魔城霸州。

「封……鎖道路!」大都督下達指令,三名提督郡王分派號令,全場都忙了起來,只見一面又一面鐵盾架作了整齊陣式,背後「神機皇營」架起了火炮,對准了遠方,「驃騎營」也准備了長槍弓箭,全軍宛如血肉長牆,已然封鎖了通往京師的道路。

一片寧靜中,人人屏氣凝神,都在瞧望遠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來霧蒙蒙的,有些像是傳說中的陰曹地府。不知不覺間,人人都吸了口氣,心里有些忌憚。

徽王爺身為勤王軍總帥,當此大戰前夕,自須激勵士氣。他駕馬奔馳,沿著人牆訓示:「勤王軍!吾等精忠報國之士,拋頭顱、撒熱血,一切所為何來」全場將士默默無言,等候徽王爺開示,一片寂靜中,徽王爺縱馬飛奔,高喊道:「為國!」

為國……為國……為國……遠處喊聲由遠而近,由近再至遠,馬蹄聲響起,說話聲來到「德王爺」口中,聽他喊出第二個答案:「為民!」為民……為民……喊聲一波接一波傳下,從「德王」到「臨王」到「慶王」,穿過了督師耿國珍、越過了都司段奉節,最後來到最前線隊伍,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張名緣根,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此時仰起頭來,似要對月神妹妹說答案,聽他大吼道:「為大我!」

「為國!為民!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轟然巨響,百萬兵卒放聲喊,二百四十名都司擂動戰鼓,人人都在縱情大叫。徽王爺掉轉馬頭,沿人牆回奔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等勤王軍勇士!眾將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護百姓萬民,縱使大敵當前,斧鐵加身,你都不能……」

「心存懼怕!」全場二百四十名都司一同喊,霎時之間,每個小兵都如張緣根一樣,心里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絕對不能怕,耳中又聽訓示傳來:「千萬記得,一會兒無論你受了多重的傷、遭遇多少敵人包圍,你都必須牢牢記住,縱是死,縱是失卻一己性命,你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爺騎在馬上,恰恰來到張緣根背後,無名小卒正想回頭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卻聽一聲霹靂大吼:「放開你的……盾!」王爺聲嘶力竭,在張緣根頭上吼了這么一句話,險些把他震聾了。

「勇士們!寧失性命,你也要……」臨徽德慶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勵士氣:「寸土不讓!」全場將士受了激勵,登也放聲喊:「寸土不讓1

寸土不讓!寸土不讓!寸土不讓!百萬兵卒學著張緣根的模樣,人人仰頭喊,手提鐵盾鼓噪撞地,聲勢極為驚人。帥賬本陣更已開炮轟炸遠方,以來示威挑釁。

轟砰!轟砰!自「野狐嶺」大金國決戰蒙古鐵騎後,北方不曾再有這等驚天動地的出征場面了,但見鐵盾列牆,長一百四十里、炮車、騎兵、鐵盾,三陣連環,縱深達二十里,縱使成吉思汗復生、符堅大帝再世,見得如此軍威,怕也要駭然變色。

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門關,他們也不敢開鬼門。因為這兒來的是「勤王軍」,天下第一精兵。

本朝共分三軍,除常駐西北的「正統軍」之外,最強大的便是面前這只「勤王軍」,此軍拱衛京城,代代世襲,平日里寓兵於農,以千戶為一所,合五所為一衛,出征時先並師旅、再並團營,國家一旦有事,可調兵員達四營四十八師、二百四十衛所,總計一百三十四萬名精兵,他們裝備第一、糧餉第一,人數更是第一,是以父老相傳,即便「正統軍」與「留守軍」連手造亂,「天子親軍」也能輕易敉平。

在這前所未見的大陣仗中,功課第一吃緊的便是「前鋒營神樞十二師」,此營肩負短兵相接之責,主帥為「慶王爺」朱昕,至於他手下諸師中最為吃重的,則是督師耿國珍的「神策師」,此師連接左右兵馬,可說是十二師中的樞紐。至於樞紐中的樞紐,則是都司段奉節指揮的「神策前衛「,而那」神策前衛「里最關鍵的人物,則是一位沒人認識的無名小卒,張緣根。

張緣根,直隸保定人,他左邊有一十三萬人,右邊也有一十三萬人,不過沒人曉得,今夜的張緣根已是國家干將,他身處前線長牆正中央,實乃樞紐中的樞紐,關鍵中的關鍵。只要他倒了,鐵牆便會裂成兩半,再也銜接不起。

場面忽然靜下來了,徽王爺不再訓示,前鋒營的慶王爺也沒了聲響,連帶的督師耿國珍、都司段奉節也都噤默下來,此時人人噤默,個個無言,在這無聲大地里,只剩下兩個人有聲響,一個是遠在天邊拉肚子的正統天子朱炎,另一位則是前鋒營的小兵張緣根,他拿起了水壺,咕嚕嚕地灌著冰水。

咕嘟……咕嘟……好喝的聲響傳來,一時如同疾病感染,段奉節拿起了水壺,耿國珍拔開了木塞,慶王爺也仰起頭來,身邊將士一個接一個,一傳十、十傳百,全軍三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師,二百四十位都司,甚且連帥帳本營的徽王大都督,當此一刻都舉起了水壺,痛快地灌著冰水。

啊……人人都累壞了,傍晚朝廷獲得急報,說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軍」就近馳援,那時徽王爺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見朝廷的傳令火速抵達,二話不說,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門,將其余三位王爺全數召集。

事發的時候,耿國珍人在小妾床上,猛聽慶王爺到府踢門,不及穿起褲子,一把便將三個小老婆推開,火速下床,那段奉節本在吃元宵,也是給傳令死拖了出來,押進了軍營,後來的事沒什么好說的,總之張緣根好容易從營里溜了回家,還在替孩子扎燈籠,便給上司抓個正著,也是怕給軍法究辦,便在孩子的哭聲中沖出大門,火速溜回京畿大營。

沒日沒夜的兼程行軍,總算及時趕抵霸州城郊,便又開始列陣圍城。只是霸州臨近京城,向來少有外敵侵擾,究竟有什么大事發生是演軍么是打仗么可為何帶來這許多鋼盾圍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後不解釋,好似忘了眾兵卒還在過年,人人心中苦悶,卻也無人閑話多問,畢竟皇命難違,一會兒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只能這么著了。

月圓在天,大地如銀海,人無語,馬不鳴,曠野間月亮姊姊再次露臉,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寧靜,連將官們也拉住了馬,不再來回呼喊。一時間只有清風徐吹,伴著元宵夜的溫柔月光,溫柔攏住了遠方的霸州。

安安靜靜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條紅線,其余全無異狀。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當真是天下太平。百萬軍卒一同垂下頭去,暗暗打著盹兒。

大軍閉眼小憩,每個人都在休息,雪花飄飄,烏雲偷偷籠罩過來,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紅線漸漸為飛雪所掩蓋。一寸一寸、一點一點,慢慢的、漸漸的,紅線全數消失……之後,遠處城池里傳來了一聲……

轟……

正鼾睡間,忽然大地搖了搖,帶得萬軍身子輕輕一晃。兵卒也睜開眼了,張緣根咦了一聲,他與百萬兵卒一同垂望腳下,人人眼中都帶署疑惑,卻沒人知曉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這股震盪來得急,去得也快,渾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諸人心生異感,正要相互探詢,猛聽後方傳來呼喊:「神策師聽命!」督師耿國珍又下號令,想來他高坐馬背上,必定瞧見了什么。段奉節雖說不知所以,卻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聲高喊:「全軍聽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當當的聲響之中,神策師的兩萬八千名步卒肩挨著肩,依序跨上矮丘,張緣根也隨勢向前,抓緊了盾牌。

「沉肩!」一片寧靜中,每位兵卒都似張緣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頭支撐了盾牌。

「低腰!」眾兵卒跨開馬步,如張緣根一股,兩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協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牆。

長官不再下令,戰場中也不再聽聞聲響,只余下身邊人的喘息聲,以及自己的心跳聲。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絕飄落,可張緣根卻是熱汗濕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舉手擦汗,忽然問,地下再次震動。

轟……這回很清楚。非但腳下震盪了,遠處還有很沉重的悶響。

是打雷么不對,這不是打雷,打雷響多了,卻不會帶的地下震動。張緣根側耳再聽,只覺得方才的轟響有些像馬蹄踏地,可細細分辨,卻又不是。萬馬奔馳時驟如密雨,比這響聲急得多了。

轟……又來了,那聲響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聽不到什么巨響,可骨頭渾渾欲散。

轟轟……越來越近了,有點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越來越可怕了,頭一回聽到這種怪響,不只張緣根駭然,連段奉節也是滿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隨軍出征韃靼,聽過八千嗩吶齊鳴、也聽過萬面戰鼓擂響,這些巨響莫不驚心勁魄,可似這般低沉苦悶的怪響,卻是前所末聞。

到底怎么回事啞悶悶的啞響,聽來苦慢慢,倒似地獄魔王跛了腳,一拐一拐向前走來。諸軍冶汗直流,無人膽敢言語,約莫過了一柱香時分,又有異響傳出。

咚、咚咚、咚咚咚……這回沒有悶響,只有清脆聲浪,它們咚咚咯地直響,那聲響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好似來自於面前的……

盾牌上!張緣根大感驚駭,他發覺自己的盾牌正在輕輕晃動,像是有人過來敲門。

黑暗的戰地,不知是什么古怪東西來了,每個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們想從盾牌後頭探頭窺看,可又沒了膽子,畢竟若有妖物作祟,難保不被咬掉腦袋。正遲疑問,盾牌前又發生了異響,那是隱隱然的哭泣聲。張緣根大吃一驚,趕忙側耳再聽,驀然聽見了二個字:「肚子餓……」張緣根再也按耐不住,他從縫隙望外瞅望,赫然見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淚,一手拍盾牌,不住細弱啼哭:「肚子餓。」

肚子餓……肚子餓……四下響起哭聲,不旋踵間,每面盾牌都給拍出了聲響,哭聲由焦慮轉為躁恨,由躁恨化為凄厲,最後終於化作了一聲狂嚎:「肚子餓啊!」

轟……三十三萬面鐵盾一齊晃盪,在此一刻,全軍將士都在出力頂推,每雙軍靴也都奮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齒之中,卻擋不住鋼盾向後搖晃之勢。

「神策師!撐住!」、「神策師!撐住!」、「大家抓緊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東西力氣好大,盾牌向後劇烈晃盪,盾牌問的鐵鏈鎖緊絞縛,到處都是當琅琅的聲響,每個人都在緊咬牙關,到處都在死命苦撐,可就是沒人知道外頭來了什么東西,只曉得他們力氣好大,即使是三十三萬名戰士在此,也無法與之匹敵。

降呼呼陣,有東西跑過來了,漫山遍野、鬼哭神號,如雨點般的撞在盾牌上,又聽得「轟」地巨聲再響,三十三萬人一齊痛苦吶喊:「啊!」

開始後退了,百里鋼鐵盾牆底擋不住了,背後的慶王爺厲聲傳令:「前鋒營撐住!無論如何,一定要撐住!全……軍撐住!」

一片驚慌吶喊中,第一線將士與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誰知隊伍根本抵擋不住,不到柱香時間便有後退跡象。背後的「武興內團營」、「驃騎三千營」雖不曾接觸敵人,可前線吶喊如雷,聲聲入耳,想來他們內心的懼怕駭然,怕還比前鋒營將士更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頭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張緣根使盡吃奶的力氣:心里卻是又慌又怕,忽然間,遠處不知是哪路兵馬率先叫了起來:「餓鬼!是餓鬼!餓……鬼來了!」

餓鬼來了……聽來像是凄厲的尖叫,又像是絕望的哭喊,張緣根卻也嚇傻了,原來是這樣的東西打地底鑽出來丫、無怪奔跑聲又苦又慢,張緣根好害怕,越來越害怕,不覺也大喊起來:「餓……鬼來了!」

餓鬼來了、餓鬼來了、餓鬼來了!霎時之間,士氣瓦解,人人懼怕,到處都在哭嚷叫喊,任誰都想棄盾逃亡。場面告急,前鋒營十二位督師駕馬來回奔馳,六十位都指揮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許怕!不許怕!前鋒營將士聽命!留守軍據點已破,咱們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後防線!大伙兒必須撐下去!」

不許怕…不許怕……在長官的激勵下,每位兵卒卻都更加害怕,傳聞中的西北餓鬼雲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軍據點,沒人曉得外頭到底來了多少只餓鬼,只曉得他們很餓,那腹中飢火好似激發了無上勇力,讓他們前仆後繼而來,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鐵牆猛烈搖晃。

當琅琅……當琅琅……情勢牽一發、動全身,鐵鏈當琅琅地拉扯,這數萬面盾牌唇齒相依,彼此以鎖鏈相系,合為一面鐵牆,「前鋒營」將士只消一人力盡軟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勢便會拉垮左右幾十面鐵盾,帶得整面鐵牆崩毀。

「武興內營!上前一步!」眼看餓鬼即將沖破防線,武興內團營也忙了起來,一十二位督師來回傳令,「寧邊師」、「威邊師」也給調了出來,只消何處盾陣一破,隨時搶上補位。此時情勢極為不妙,依眼前局面觀之,勤王軍倘使不住後撤,兩個時辰之後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後更能退到北京,屆時京師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爺身為全軍主帥,自是急急上前喊話:「勤王軍聽命!」

勤王軍……勤王軍……一百三十四萬名將士一同高聲答應,聽得徽王爺激動呼喊:「勤王軍將士聽了!我軍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無死所!為了天下萬民,我軍將士務必死撐到底!」

「為國!」徽王爺抽落了馬鞭,提氣大吼,三十三萬名步卒隨著主帥悲聲吶喊,奈何盾牌卻逐漸後仰,六十六萬只軍靴參差退讓,四下滿布喀喀咬牙之聲,聞來極為駭人。

「為民!」張緣根咬牙切齒,只與眾將士死命抵住盾牌,頭上又是冷汗、又是熱汗,可盾牌卻漸漸壓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為大我!」三十三萬六千人齊聲發喊:「一、二、三、推!推!」

「啊!」百四十里的人牆一齊痛叫,驟然間血肉城牆劇烈晃動,還是被迫退俊了。

不行了,外面的餓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軍逐步退卻,慢慢壓迫了「內團營武興」,逼得他們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鋒營」步步後退,張緣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於後方將士,他凝目窺望盾陣外的地獄:心中其實並不怎么害怕,反而帶了幾分憐憫。

與繁華的京城相比,那兒真是地獄……大肚餓鬼,他們不知吃了什么,一個個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卻似妊娠懷孕,碩大異常,眼見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張緣根眼眶紅了,一牆之隔,同世為人,為何一邊胖呼呼,一邊卻瘦干干,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從腰間取出干糧,朝那枯瘦孩兒遞去。

餓鬼孩童得見干糧,立時發出歡呼,想來肚子餓得狠了。張緣根滿心施舍之念,正要將食糧送出,猛聽背後長官一鞭抽上了腦門,怒吼道:「混帳!你干啥喂他們!不曉得他們是敵人么」張緣根愕然回首,但聽都司段奉節急急呼喊:「全軍不許動搖!你們記住了,絕不能讓餓鬼進城!他們會吃人!」

吃人吃人!最後兩個宇宛如警鍾,敲醒丁張緣根。對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爺只交下了這么多米糧,養不活天下億萬生靈,可這些人不甘活生生餓死,於是他們向東而來,現下若不犧牲這一小撮人,整個天下都要給他們害死……

「為國!為民!為大我!」遠處傳來了朝廷的訓示,張緣根也垂下頭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對不起,為了天下大我,只有犧牲你了,」食糧收回了腰問,兵大哥不給了。那餓鬼孩子本等著吃食,一見干糧沒了,不由嗚嗚地哭出了聲,張緣根低頭含淚,想給卻又不能給,那孩子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聲,便從盾牌縫隙問探手進來,競要搶奪干糧。

「大膽!」眼見餓鬼抓人,一旁同伴見狀不好,立時提刀來砍:張緣根驚覺了,急忙止:「住手!別傷他1張緣根遲了一步,但聽慘叫聲傳過,血濺當場,餓鬼孩兒痛得號啕大哭,一只可憐的小手掌離開了主人,墜到了地下。

張緣根好害怕,他從盾牌的縫隙看出去,那餓鬼小孩滾倒在地,哀號起來,一旁來了好多餓鬼,出乎意料,他們沒有吃掉受傷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憐小孩兒,嗚嗚地一起哭著。

啊……那是餓鬼小孩的家人……鬼,雖然是鬼,他們彼此還是親人……

「武興內團營……拉弓……」背後傅來了呼喊,幾十萬名箭手應聲舉起了鐵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處傳來弓弦絞響之聲,驟然問,聽到臨王爺的一聲怒號:「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萬只箭矢飛向半空,墜入了鬼海之中。轉眼問哭嚎之聲大起,餓鬼們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潰不成軍,霎時之間,慶王爺隨即呼應:「神樞十二師!全軍拔刀!向前反擊!」

該要給餓鬼們顏色瞧瞧了,他們完了,因為朝廷決定開殺戒了,大軍再次挺進,不過這次他們手上不只拿著盾,還帶了刀。餓鬼們開始哭叫了,他們一邊逃命,一邊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禱,有的互相依偎,抱頭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聲一個傳一個,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餓鬼,他們漸漸聚合在一起,讓哭聲化作了幽幽悲歌,齊聲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