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知地知(1 / 2)

英雄志 孫曉 21303 字 2021-02-24

在朝廷的八十幾個郡王之中,只有一個胸懷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萬稅唐」。

外「萬稅唐」,唐王爺其實不姓「唐」,和其他皇族一樣,他本姓朱,單名一個「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賜。至於為何會用「郅」這個怪名兒,據他父王的說法,那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萬一「朱郅」有朝一日當上了皇帝,那就沒有人要為此避諱了。

當皇帝,這當然是說笑的意思。想當皇帝的人太多了,朱郅不過是個郡王而已,縱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這皇位怕也輪不到他。所以「郅」這個字也和避諱無關,而是按族譜排來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們的名字都長了個耳朵,這就叫祖宗遺教,更改不得。

身為一個皇族,唐王爺還沒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東西等著繼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畝封邑,另有俸祿萬石,除此之外,他還有百來名親兵、上千名役,當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里享福便成了。這聽來很是快意,可對胸懷大志的唐王爺來說,卻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爺小時候喜歡書,他想科考做狀元,可他的父王告訴他,狀元的官階比郡王小,不考也罷。唐王爺想從軍,他的父王也勸他莫做傻事,因為主帥的爵位沒有郡王爺大,真要上戰場,誰敢指揮他所以了,父王勸他要胡思亂想,平日里多賭博、多飲酒,偶爾再去個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經事。

不是每個人都愛賭博飲酒,也不是每個人都想七個老婆,至少唐王爺不喜歡,他對這些事情連一丁點的興趣也沒有。他想過要自殺,可他下不了手,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還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連太祖、成祖都沒干過的大事業,那才叫做不虛此生。

太祖殺人狂、成祖殺人魔,古來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殺人,而想要殺人不償命的,便得掌大權。至於哪張位於權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說了。不過唐王爺自己也清楚,這條路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遠親,連寶座的扶手也沾不上邊,這個皇位決計輪不到他。所以唐王爺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超越太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條路,那是足與帝王大權相抗的力量:「有錢能使鬼推磨」。

錢大還是權大唐王爺相信錢大。因為天下任何東西都有個價錢。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塊地,甚且男人的命、女人的腿,統通有價錢。而妙的是管貨品一樣,價錢卻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縣、同一村,每個人願付的價錢也不盡相同,所以只消時機一到、價錢一對,他便能從中牟利。

唐王爺便是這樣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東西,就絕不會再懷疑它,所以唐王爺比誰都相信錢的威力,也比誰都敢運用那股威力。從燒黑的瓷瓶、發霉的豆腐、長不出稻米的爛地,乃至於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販,只要是天下人眼里的拉稀,他都敢花錢買下來。也因此唐王爺成為有名的瘋子。皇族里每個孩子都給耳提面命,要他們絕不可學那個「瘋唐」朱郅。

幾年過去,唐王爺手下的兩百名謀士告訴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藍,霉豆腐成了臭豆腐,連爛地也蓋滿了精致園林,名商巨賈相競購。而唐王爺也搖身一變,從皇親國戚眼里的「瘋狗唐」,成了舉世聞名的「萬稅唐」。

哈哈!唐王爺發了,他雖無皇位在身,卻能坐擁錢庄、布庄、大糧倉,加上愛們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監的生意買賣,錢滾錢、利滾利之下,他的錢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所以每當唐王爺數著銀票之時,他就很慶幸自己沒當上皇帝,因為他的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節制。比起當年的太祖、成祖,他更逍遙、更快活、更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來、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萬歲爺」算什么,還不是要靠「萬稅爺」供養唐王爺益發快樂了,不過他的快樂在三十九歲那年嘎然而止,因為他撞見了一個人,這人也是個憑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點水工,兩個字,「江充」。自此之後,唐王爺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錢大還是權大」

錢大還是權大按唐王爺的法子,這可以用價錢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權來說,他麾下共有十萬大軍,小兵月俸十兩,全營月支總計達百萬兩,加上兵器戰馬、死傷撫,往往要以倍數計。所以柳昂天一個月得從府庫里搬走近二百萬兩,看唐王爺稱富,實則家不過三千五百萬兩,若要讓他供養柳門大軍,卻能支應到幾時

富不過三代,唐王爺若要供養全國百萬軍,至多撐上三個月,可柳昂天卻能安享權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爺看似雄大,實則不堪一擊。他連「征北大都督」都斗不過,遑論要與江充、劉敬兩大權臣平起平坐所以當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時,唐王爺只有忍痛割愛,之後江大人發覺軍器生意有利可圖,唐王爺也只有雙手奉送。到得最後,無論唐王爺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地聞風而至,唐王爺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居,發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濱、莫為王土」,在這八個字之前,縱使有個人能買盡全天下的地,他仍舊不是這個天下的主兒。所以唐王爺也懂了,原來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紡、也非造房,而是「為國、為民、為大我」。反正天無二日、地無二主,既然這人間定要有個野猴王,最好這猴王是他兒子。所以唐王爺早已下定了決心,無論這回「立儲案」里要殺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後一兵一卒,不讓他的兒子載昊坐上帝位,他是絕不善罷甘休的。

元宵夜,正月清寒,唐王爺抬頭仰望,看到了權勢之路的第一關,「午門」。

「午門」正開三門,左右尚設掖門,宏巍高峨,稱「五鳳樓」,不過不管這個門有多大,熟朝廷事的都知曉,這「午門」的用途只有一個,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進去,便要闖入了一個地方,那便是「大」。

「大」是個神地方,里頭共有三種人,人數最多的是女人,獨一無二的是男人,至於操賤役、受欺凌的,則是第三種人。他們既非男人,亦非女子,他們俗稱「公公」,官名「太監」,現下唐王爺就是來找一個「公公」的。

「公公……」唐王爺靠到午門旁,低聲呼喚道:「房公公,你快開門啊,我是唐王爺啊。」唐王爺呼喚了幾聲,門後越是無動靜。他眉頭一皺,曉得公公又發脾氣了,只得頭臉貼在門板上,改口道:「總管大人,我是那個朱郅啊,在下和您約好了,您老人家沒忘吧」

唐王爺放軟了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門閉鎖,關得十分緊合.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扈低聲道:「王爺,您可是忘了什么暗」唐王爺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了那件法寶,忙從懷中取出一疊紙片,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片很薄,作用卻像鑰匙一樣,因為上面寫著一行字:「奉天銀鋪本票一百兩」,銀票塞入大門,但聽嘎地一響,宮門果然開啟了,只見左掖門里伸了顆腦袋出來,細聲而笑:「哎呀,王爺啊……您可總算大駕光臨。」

世上最管用的鑰匙,便是這張紙,好容易看大門開了,扈朝門瞧去,只見面前站了個笑的老太監,看他膚質晶瑩、色全白,正是當今大總管,東廠的房公公到了。

「參見唐王爺。」房總管把手一揮,背後一十二名小太監全數下跪,兩手高高舉起。

都說要飯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於要錢的,自然是這些東西了。唐王爺是個乖覺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從懷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銀票,正要分散打賞,卻聽「欽」地一聲,面前來了一只手,已銀票半途劫走了。卻是「大頭目」房總管來了。

給錢是有順序的,大頭目肚子沒飽,不可以給小吃香蕉。眼看唐王爺一臉賠罪,房總管哼了一聲,便把銀票握入手里。看他手腳好生俐落,不過把銀票一捏,稍稍伸指輕撥,便已測出掌中共有百張銀票,面額一張百兩,算來共是壹萬兩整數到手。

「午門」乃是宮城第一道防線,要想夜半開啟,價碼自然不低。房總管然而笑,正要賄賂收為已有,忽見小口涎橫流,想來都在嗷嗷待哺了。房總管哼地一聲,道:「瞧你們眼紅的,全賞給你們了。」

房總管真是豪邁,二話不說,舉手一,竟掌中銀票悉數賞出,眼見上司如此慷慨,太監自是驚喜交迸,趕忙接下打賞,細細數了數,待見銀票厚達十張,赫然便是一千兩銀子,不由大喜道:「這兒有一千兩啊!王爺出手真闊氣!」正要就地分贓,猛地想起大頭目還是兩手空空,忙銀票分做了兩份,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

房總管眼道:「我的這份不用了,都給你們吧。」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兩,總管拿個五百兩,那也不為過埃」五百兩硬要塞來,房總管卻也不推辭,便又揣入了懷中。正要說幾句場面話,忽見唐王爺張大了嘴,只在駭然瞧著自己。房總管臉上一紅,忙道:「王爺久等了,來、來,快請這邊來。」

「午門」之後的第二關,便是奉天門大廣場,時在黑夜,房總管率先踏入大,但見廣場上黑沈幽靜,望之深不可測,唐王爺深怕給御前侍衛撞見,自是提心膽,扈也是亦步亦趨,房總管吃吃笑道:「王爺啊,今晚萬歲爺上紅螺寺禮佛去了,這大里就屬您最大,您一會兒便算要直闖後宮,那也是悉聽尊便埃」

後宮乃是帝王寵妃群居之所,實乃禁中之禁,唐王爺聽得如此犯上言語,自是得魂飛魄散:「總管!本王生平從未進宮,難得來此,您……您可開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總管哈哈大笑,一旁小太監卻是滿面訝異,道:「王爺,您真是第一回進宮」唐王爺了口氣,道:「那還有假么景泰年間本王與江充結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資格入宮面聖」

唐王爺早年給江充欺凌,極不得志,房總管自也有所耳聞。聽他笑道:「王爺難過啊,您這回雖是首次進宮,一會兒咱家卻要帶您直搗黃龍,讓您不虛此行。」說著勾肩搭背,壓低了嗓音,嘻嘻笑道:「這立儲案的考題,全都收在養心殿里,一會兒咱們溜了進去,把那考題……嘿嘿……抄上一抄,以後這皇宮便是您家,您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總管仰天狂笑,太監也是擠眉弄眼,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說著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爺自也急急取出銀票,一人賞個一張,算是見者有分了。

卻說唐王爺簧夜入宮,所為何來原來是為兒子偷考卷來著。原來這回挑選東宮太子,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科舉之法,分文武兩關比試,以來考較八大世子的文武才略。本想這個法子公正,誰也不偏袒,沒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房總管居然私底下賣起了考題,倒真是萬萬料想不到了。

「總管……」唐王爺仍然有些擔憂,低聲道:「您這考題……應該是只賣我這一家啊」房總管喝地一聲:「當然了,王爺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題兩賣大小通吃」說著拍了拍王爺的背心,安撫道:「放心,您這回是獨門獨家,到時進了考場,您便知道了。」

這年頭兒子上戰場,陣亡的卻是親爹無疑,看一會兒替兒子偷到考卷以後,還得找個高手幫忙作答,只是幾位翰林索價太高,答題功夫又不怎么樣,說來倒也是個煩惱。只是麻煩不只一樁,畢竟答案好之後,還得要兒子來背,偏生載昊記心不好,到時他若吵著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樁麻煩事。算了……還是易容術管用吧……反正皇上沒看過載昊,乾脆自己喬裝易容,扮成十歲小孩上場,哪就什么錢都不必花了……

唐王爺一路唉聲嘆氣地走著,想起易容術,便想起九華山,想起九華山,立時想到了那張國字臉,忙道:「總管大人,本王那件百壽甲如何了您交給伍都督了么」房總管笑道:「放心,東西早就進了伍家大門,包您萬無一失。」

聽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賄,唐王爺倒是愣了:「伍定遠不是很清廉么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總管笑道:「清廉個屁清官家里清一清,石頭可以蹦黃金。告訴你啊,這伍定遠斂錢手法之凶、積聚之廣,連本座都自不如啊。」眼看太監相視而笑,唐王爺也不敢多聽這些密了,忙低下頭去,快步走了。

話之中,耳邊卻已聽到了潺潺流水聲,唐王爺凝目一看,只見黑暗中河水奔流,從大廣場正中穿過,正是那人工挖鑿的「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漢白玉橋,寶桿雕龍,氣勢甚雄,想來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橋」了。

權勢之路的第三關,便是這座「金水橋」,無論是黎民百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過這座金水橋,從此便能鯉魚躍龍門,成為國家要人。唐王爺遙望橋面,想起本朝代的權臣事,不覺心生感慨,道:「總管大人,伍都督他們早朝上時,都得跪在這兒吧」

房總管笑道:「那還用說么每逢黎明破曉之際,管你天高官職、三代爵位、也得在這橋邊兒乖乖給我跪著,等著聽皇上召喚。那時長夜方盡,旭日初升,從三大殿望下來,金水河上波光萬頃,加上文武百官的整齊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爺暗暗首,自知帝王權勢之大,任憑一個人才智再高,也得聽其所用,方成就了這整個天下。他細觀金水河規模,又道:「看這條河工事浩大,當年開鑿之時,必然耗費了百萬龍銀吧」房總管嗤地一聲,道:「百萬兩龍銀你當是蓋茅廁啊是億萬兩!」

唐王爺心下一驚,想他造過無數精致園林,乃是本朝建築行家,聽得花費如此巨大,自是滿面意外,道:「億萬兩不過是挖條大水溝,怎須花上這許多錢」

房總管呸了一聲:「王爺呀,這皇宮大豈同尋常,哪怕是一塊磚、一顆樹,怕也得花上五六萬兩白銀。」說著指向橋面,傲然道:「哪,你們瞧那處欄桿……」

王爺與扈都是頭一次進宮,當下一一俯身,直盯著龍頭欄桿來瞧,宛如鄉巴佬模樣。房總管的京腔拉得天高,然道:「以為這幾只欄桿平淡無奇啊,本座告訴你們,這欄桿有個機關,逢得下雨時,這些龍頭全會噴水出來,從這兒一直到金殿,幾千只龍頭齊降甘霖,這就叫千龍吐珠,氣勢非常……」唐王爺愕然道:「等等,你說得是吐珠……金水橋畔龍吐珠」

房總管哼了一聲,道:「不信是吧趕明兒大雨傾盆時候,這些龍頭全會吐水,您到時過來宮里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說嘴間,忽聽一名太監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鬧乾早啦」

「去你媽的。」房總管斜過怒眼,登時一耳光揚去,打得那太監大哭起來。正統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豈容誰來觸霉頭房總管呸了一聲,喝道:「兔崽子們聽了,咱們萬歲爺上紅螺寺祈雨去了,沒准這會兒老天便要賞光啦!」說著張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爺固然毫無動靜,連太監也在低頭打盹,想來都把他當成了瘋子。房總管自沒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們宮里花費億萬兩,樣樣都是無價之寶,今日可讓你們鄉下人大開眼界!」唐王爺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與之辯,正待快步離開,忽然「啊」地一聲慘叫,身子向前撲倒,摔入扈的懷抱中。

扈驚惶不已,趕忙低頭來看,驚見橋上躺了塊爛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間還長了兩根雜草,不免讓人摔上一跤。唐王爺駭然道:「總管大人,這宮里不是花費億萬兩么怎不把這破磚補上」

「破磚」房總管一臉茫然:「什么破磚啊」說著低頭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爺有些犯火了,想他繳了一輩子稅銀,沒想血汗錢竟是這般用法。一時舉腳猛踩爛洞,弄了個石層紛飛,大怒道:「總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這不是破磚是什么」

房總管低頭察看良久,這才「啊」了一聲,道:「您說得是這兒啊這哪里是破磚啊這是無價之寶啊。」說著彎腰俯身,取了絲絹蓋上破洞,在那兒愛憐呵護。唐王爺一臉沒好氣,冷冷地道:「這塊磚為何換不得,總管可否說個道理出來」

「聽清楚了。」房總管咳了咳,跟著仰天長:「這磚頭為國為民,一切為百姓。」

聽得此磚如此怪誕,唐王爺自是瞠目結舌,太監也是面面相顱,都感不可置信。房總管搖頭晃腦一陣,又道:「你們以為咱家肚臍眼里放狗屁是吧聽好了,這塊磚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三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處。每逢國家有難,他們便要恨恨一腳,不只秦霸先踢過、柳昂天踹過,連伍定遠也時常補個兩腳,您瞧這四十年踢打下來,這塊磚頭便如咱們的苦難河山……」說著捧起爛磚,哭道:「破碎了……」

還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爺等人早已走了,遠遠聽得小太監喊:「總管,咱們還等著偷考卷,您到底來不來啊」房總管趕忙答應了,臨行前不忘對著破洞一陣亂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這坑洞如此巨大,日後便有瞎子進宮,那也不至於摔下去了。

人揭過了事情,便又一路望下走去,不多時,忽然眼前一黑,遠處竟有一片黑影攔路而來,望之崇高偉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爺心下大驚,忙道:「那……那是什么東西」房總管收起了無賴氣息,躬身道:「回王爺的話,此地便是奉天門。」

天下第一門,曰「奉天」。此門坐北朝南、氣勢無雙,乃是皇帝御門聽政之處,無論是當年的景泰皇爺、還是現今的正統皇上,舉國大政盡在此間決斷。唐王爺心頭惴惴,低聲道:「總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門下瞧瞧么」說著送出銀票,滿面懇求。眼看王爺買票了,房總管自也不好推辭,只得咳了一聲:「御門寶榻,國家重地,王爺速去速回。」

在太監的簇擁中,一行人來到御門正前,唐王爺抬頭瞻仰,但見此門巍峨崇高,雖在黑夜間,亦能體會那股森嚴氣象,唐王爺不敢說笑了,心敬畏間,便又朝門下走去,霎時之間,便已見到一座金,前放置一座香爐,上刻山河之形,再看邊欄桿五方拱衛,正前天階共計九步,直達龍榻座前。

九與五……想起這兩個數兒,唐王爺如中雷擊,自知見到了天子真榻,正要靠近兩步,卻給房總管一把扯住,皺眉道:「王爺,您想去哪兒啊」唐王爺咳道:「本王想去上頭看看,可以么」房總管搖了搖頭,道:「不行。」唐王爺送出了銀票,卻給房總管擋住了,道:「王爺,的可以看,這天子寶座卻是看不得,不然一會兒要是出了亂子,那可麻煩了。」

唐王爺訝道:「出亂子」他左右瞧了瞧,卻也沒見到巡查守衛,忙道:「四下無人,能出什么亂子」房總管道:「王爺有所不知,這張寶座有點……有點黏,不論誰上去了,都得給死黏在上頭。」

「黏在上頭」唐王爺心下大驚,想起捕獸夾上的死老鼠,駭然道:「怎么皇上在這兒置了機關」房總管搖頭道:「您多心了。這位子是給皇上坐的,誰敢安什么機關」

唐王爺了口氣,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卻又給攔住了,房總管道:「王爺,您執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攔阻。不過您做點質押。」

眼看房總管死要錢,唐王爺卻也不怕,即掏出大把銀票,盡數塞了過去,正要轉身而去,房總管卻又拉住了他,搖頭道:「王爺,這數目不夠。」唐王爺嘿了一聲,又手上的指環摘了下來,怒道:「這是老撾特的極品翡翠,值得十萬兩白銀,夠了么」

房總管淡淡搖頭,道:「王爺,您要看的是天子之座,十萬兩能做什么質押來,把你們錢庄的鑰匙交出來。」唐王爺之所以富可敵國,一半是因為他坐擁錢庄,他嘿了一聲,大聲道:「總管,你可欺人太甚了。」

房總管搖頭道:「王爺,這是質押,不是搶你的。您一會兒看過金寶座,咱家自會把押金還給您。」唐王爺哼了一聲,只得把腰間一大串鎖匙扯了下來,悻悻然道:「三千五百萬兩現銀,四十箱金條,十二省錢庄通行的飛錢,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庫鎖匙在此,太監莫不嘩然出聲,房總管卻是不置可否,只管放開了手,示意王爺自便。

「王八蛋誰希罕你的臭寶座……」唐王爺嘴中咕,快步走上了九級天階,心下暗暗咒罵。

唐王爺非是口白說,他真是這個意思。什么天子寶座,在人也許要垂涎三尺,可在他眼隉,卻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繳了一輩子稅銀,日日都給這張寶座欺壓,景泰朝時皇帝要伐蠻夷,他第一個急掏腰包,結果全軍上污下貪;後來正統皇帝想要懲治罪犯,唐王爺也是歡喜樂捐,結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時心里惦著銀錢去處,便怯怯來問成果,卻只得回一聲暴吼:「亂黨!你想刺探機密么」

唐王爺益發火大了,什么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俸祿全出於他「萬稅爺」的口袋,偏偏這幫土匪還要自稱聖賢,滿口的朝廷德政,一臉有恩自己的模樣,所以唐王爺老早就立下了大宏願,他這輩子雖與帝王寶座無緣,可他遲早要來到天子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膿痰,方解心頭之恨。

拿著三千萬兩作質押,總算可以出上一口鳥氣。唐王爺恨恨行上九層天階,一路上倒也沒踩中什么機關,只是階純金所,鑲滿了寶石瑪瑙,走起來頗為絆腳。難怪朝皇帝總是性命不長,整天走在黃金之上,難保不摔死幾個。

唐王爺冷冷一笑:心里現出了幾分快意,好容易穿過了階,行上了寶座,但見座後有座翡翠屏風,望之晶瑩翠綠,紋路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龍,再看五邊扶手盤龍雕鳳,做工細美,也是一件無價之寶。

眼見寶物在前,唐王爺忽然嘿嘿一笑,霎時仰天啊了一聲,運起了一口膿痰。太監遠遠看著,猛見唐王爺鼓起腮梆子,這口痰竟是又濃又多,莫不大吃一驚,正要上前攔阻,房總管卻只微笑搖手,示意無礙。

一片寂靜間,唐王爺張開了嘴,嘿嘿冷笑間,正要朝寶座吐痰,忽然間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東西。這口痰居然吐不出來了。太監愣道:「這……這又是干什么了」房總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兒」太監凝目來觀,只見唐王爺站在金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痴傻了。人茫然道:「他……他見鬼了么」

房總管搖頭道:「笑話了。奉天門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意降臨,豈有陰魂敢近」他遙望御門之外,道:「告訴你們吧,他已經跨到了龍背上。」

北京城稱「八臂哪吒城」,駕馭了一條怒龍,監管天下。這話在外人來聽僅是傳說,可房總管每日陪著皇帝早朝,卻深知此言非虛。

天子寶座不是尋常地方,它位於京城的中軸線,當一個人來到了天子寶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時身子便會那條軸線對齊,當此一刻,奉天門、午門、五鳳樓、承天門,乃至於各衙門、各法司,全京師的景物都要給這條線切作整整齊齊的兩半,那威嚴之重、氣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龍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運,皇帝曰,這權勢之路的最後一關,便是「奉天門」,在這座金前,景泰朝的江充、劉敬、柳昂天……乃至於更久遠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遠,他們全都向這張寶座下跪膜拜,他們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為了效忠帝座背後的四個字,曰:「天下國家」。

天下國家,南面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無可避免的會跑出一張寶座,它是聖君的高壇、也是暴君的屠場,它固然會殘害蒼生,卻也可以開萬世之太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爺若想它,那是再容易不過了,可要讓帝座重拾威嚴,郡卻是談何容易啊

時在深夜,滿天星辰聚,拱衛帝座尊嚴。唐王爺卻慌了,他呆呆地含著那口痰,卻不知該當如何,因為他已經騎到龍背上了,他痴痴看著那張寶座,想起一輩子給它勒索銀錢,真想吐上一口痰,它徹底毀去,可轉念想起它背後的意,卻又不忍心這般做。

怎么辦怎么辦萬俱寂之中,唐王爺呆呆看著寶榻,忽然間,他心口一熱,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里也看到了第三條路。

對啊,怎么忘了那兩個字呢改革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進,便得煥然新,只消能改革,舉國上下新,唯有讓天子從寶座走下來,與民同在,與時俱進,這張寶座才能煥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這張寶座不能毀去,它還有用處,因為還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萬歲!萬歲!萬萬歲!」驟然間,唐王爺喉頭發出大吼,他抖開了黃袍下,遙望南面,便朝寶座即位。

眼看唐王爺坐上了寶座,好似黃袍加身,在那兒奉天承運起來,太監不由吃了一驚,顫聲道:「總管,完了……王爺也黏上去了,這……這可怎么辦啊」

無論是誰來到了寶座上,全都要給死黏住屁股,成了個失心呆。房總管卻已有備,自是不怕.道:「慌,他還有質押在我這兒,不怕叫不醒他。」說著用力拍了拍手,朗聲道:「王爺,快起來吧,咱們該去辦正事了。」

「大膽。」兩道目光微斜,唐王爺沈下臉去,森然道:「你想阻撓改革么」太監面面相覷,房總管也是一頭霧水:「改……革王……王爺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爺仰起頭來,龍鼻噴龍聲、傲容道:「朝廷積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誰敢阻撓,誰就得死。」太監聽得毛骨悚然,房總管便搖了搖手上鎖匙,朗聲道:「王爺,開玩笑了,您的錢都在這兒,您若還想拿回去,那就下來吧。」

「去。」唐王爺閉上雙眼,淡然道:「為求改革,朕願意犧牲性命,何況一點小錢無論任何人、任何事,都想讓我起來。」

眼看王爺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太監慌了起來:「總管,現下該怎么辦可要去找麗妃過來」房總管苦惱萬分:「沒用的,他的症狀很怪,比之徐王爺、豐王爺都不同,我看麗妃便算脫光了,他也不會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統皇帝去天壇祭祖,徐王爺、豐王爺便也趁機來皇城游覽,當時他倆也與唐王爺一般,都曾死黏在寶座上,滿口後宮淫樂,怎也勸不起來。天幸皇城美女麗妃剛巧經過,靠著絕世姿容、嗲聲嗲語,這才把兩位王爺引誘下來。只是看唐王爺滿口改革,症狀之怪,前所未見,卻不知該如何讓他超身了。

眼見唐王爺閉目然,想來要在上頭安居樂業,太監滿心惶恐,低聲道:「總管,現下該怎么辦可要上去用強么」房總管搖手道:「胡來,他現下神智不清,咱們若是強拉著他,也定會以為政變來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屁股往往也越黏,房總管心念微轉,自知不能用強,便裝做恭順的模樣,上前道:「王爺有心改革,造福萬民,咱家是一萬個佩服,只是王爺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單王爺一人,您改革了這許久,是不是該下來歇一歇,換人上去了啊……」太監忙道:「是啊,王爺,咱們也等著上去改革哪。」

房總管順著話頭來說,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心,慢慢他誘騙下來,果然唐王爺身子微微一動,喃喃地道:「對啊,朕好像坐太久了……」太監大喜過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爺「啊」了一聲,屁毆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閉目養神起來。

房總管訝道:「怎么了王爺閃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卻聽唐王爺道:「你走開,不許靠近。」太監上前兩步,訝道:「為什么啊」唐王爺戟指暴怒:「滾開!你們這幫假改革,竟想逼定股這個真改革,以為朕不知道么全都滾!」太監瞠目結舌,想不到這改革還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爺盤據不走,想來是要死在寶座上頭了。房總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爺,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百年好活,快下來吧。你改不完的。」太監也道:「是啊,王爺,人孰無死,天下積弊又深,您還是早點下來休息吧。」

「對啊…人孰無死啊……」這話又打動唐王爺了,只見他呆呆看著天際,顫聲道:「朕雖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百年好活啊,這……這朕駕崩之後,天下百姓該怎么辦呢」說著掩面而泣,不勝悲戚,房總管自知得計,忙來柔聲相勸:「王爺,哭了,人力有時而窮,千萬逞強了,快下來吧……」正要再勸,卻見唐王爺雙眼一亮,喜道:「等等,朕雖然會死,可改革卻可以永不中斷了。」房總管愕然道:「為什么」唐王爺笑道:「朕還有個兒子啊。」

「他媽的……」太監驚駭萬分,看這唐王爺自己獻身改革還不夠,居然連兒子也要插一腳,看他們父死子繼、兄終弟即,真不知要伊於胡底了。

房總管一臉氣惱,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聲大喊:「來人啊!快取長生不老葯來,一會兒給王爺服用!」聽得「長生不老」四字,唐王爺登時歡呼起身,直從寶座飛奔下來,大喜道:「太好了,朕可以永遠改革了。」

砰地一聲,王爺摔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太監心存忿恨,一時拳打腳踢,喝道:「改你媽的頭,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門外腳步雜沓,扈全數奔了進來,喝道:「你們干什么」扈搶上前來,王爺扶起,唐王爺見自己衣裝不整,躺於地下,不覺驚道:「咦我……我怎會躺在這兒」太監大怒道:「還裝傻你黏在寶座上了,難道忘了么」

唐王爺臉上一紅,眼見房總管還拿著自己的鎖匙,忙一把搶了回來,歉然道:「對不住、對不住,本王一時糊塗,還請公公見諒了。」房總管卻是見怪不怪,道:「算了,天下最黏屁股的,便是這張寶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這幾千年來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來啦」

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子寶座非比尋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輩子起不了身,怕還要父傳子、子傅孫,千秋萬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爺心下息,他瞧著天子寶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業,不由道:「英雄好漢、騷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傑雖多,可真要坐上了寶座,又有幾個會甘心情願下呢」

自古帝王黃袍加身,莫不靠著凶殺拐騙,好容易拼掉了半條老命,爬到了龍背上,豈肯輕易下來也難怪代帝王交出大權,若非一命嗚呼,便是給逼宮斗垮,要想找一個甘心棄帝位的,那是絕無僅有了。房總管笑道:「行了,行了,這世上要真有個自願下台的,若非瘋子,便是傻子,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太監也笑道:「是啊,要真有這般怪胎,那可是聖人了,咱們又何必讓他下台呢」

哈哈笑聲中,全場走得一乾二凈,四下一片寂靜,但見奉天門上雕畫棟,彩繪了兩名老者,左是「堯」,右是「舜」,可憐這兩個老頭兒站在上頭幾百年,腳下人來人往,卻沒人多看他倆一眼,至於他倆干過什么事,那更是沒人知曉了。

離開了奉天門,迎面而來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階雕龍,其下環繞三級金,卻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此殿建築宏偉,昭顯威儀,便是俗稱的「金殿」,房總管駐足下來,問道:「王爺,您想進殿看看么」

經得先前一擾,誰也沒了興致,眼看唐王爺頻頻搖頭,房總管道:「是了,咱們還是去偷考卷吧,再惹事了。」說著領了人,便朝養心殿而去。

養心殿位在乾清門西側,鄰近皇帝宮,目下已是八世子的御試場,若非房總管監守自盜,怕也不容易闖入。人繞過金殿,朝西行走,忽然經過一座大殿,但見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顯得極為陰森,唐王爺停下腳來,問道:「總管,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陰森伯人」房總管道:「這就是仁智殿,咱們皇上駕崩以後,便要在此停靈。」

面前陰虱慘慘,看這仁智殿俗稱「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宮停放之所,此時正統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無一物,門前亦無守衛走動。唐王爺凝目瞧著,忽道:「總管,本王可否進去瞧瞧」

太監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曠寂寥,一無古玩、二無珍寶,不知何以值得游覽房總管眉頭一皺:「王爺,這兒真沒什么好瞧的,您要觀光游覽,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說,忽然手上一緊,卻又多了疊厚厚的銀票。聽得唐王爺道:「總管,本王就是想瞧這兒,可以么」

「行……」房總管打了個哈欠,道:「咱們命陪君子,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階而上,來到了殿里,果然四下空盪盪的,真不知該瞧些什么,房總管道:「王爺啊,想看什么,管看吧。可說咱家攔著你啊。」

太監嗤嗤而笑,都知道總管說起了笑話。誰知唐王爺還認真了,居然走到了牆邊,自在那兒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總管走了過來,笑道:「王爺啊,仁智殿沒有人,只有鬼,您再敲下去,可引得鬼開門啦。」他哈哈笑著,誰知面前牆壁倏地一響,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媽啊!」鬼門真個開啟了,房總管魂飛天外,太監也是駭然出聲,一個個滾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條陰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處。人瞠目結舌,唐王爺卻是微微一笑,道:「看來傳言是真的。」房總管嚅道:「什……什么傳言啊」唐王爺笑道:「公公健忘了。當年東廠上下經一場死劫、卻是為了什么事」

房總管牙關顫抖,寒聲道:「難不成這條密道便是……便是當年…當年……」唐王爺微笑道:「忘了老東家的名字了么來,告訴你吧,這條密道便是當年你的老東家、東廠總管劉敬下手政變之地。」說著手一揮,喝道:「弟兄們,除去喬裝。」

唐王爺一聲令下,八名扈立時脫衣除帽,露出了本來裝束。只見這批人形貌各異,或膚色墨黑、或鼻高聳,竟都是些異域人士,絕非尋常王府侍衛。

武林高手來了,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們的衣服下還藏著兵器,有刀有劍,俱都身懷絕藝。房總管滿頭冷汗,他瞧了瞧劉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顫聲道:「王爺,你……你不是來偷考卷的么這……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爺起了老眼,扈則是哈哈大笑,眼看太監一臉駭然,唐王爺收起了笑意,庄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筆試、立儲大會,本王從沒放在心上。我今日進宮而來,便是為了進去這條密道。」說著手一揮,道:「來人,預備進洞。」

刷刷刷,扈兵器拔出,各自站到了王爺身邊,時准備進密道。唐王爺撇眼望後,微笑道:「房總管,愣在那兒,一起來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發一場大難,株連禍結,一切起因便是劉敬下手政變,那時房總管還只是個司膳太監,眼看前輩們一個個受盡酷刑而死,自是得魂飛天外,嗣後他逃過死劫,從此東廠無老人猴子稱霸王,靠著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路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劉敬的位子,誰知這條密道居然再次現世,莫非是要把自己進去不成

眼見唐王爺含笑望著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總管全身發軟,一邊擦著淚眼,一邊哭求道:「王爺,老房年紀大、武功低,幫不上忙的。」唐王爺微笑道:「公公可拒人於千里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當心腹的。」

政變之道,便得賭上身家性命,眼看劉敬的下場就在眼前,房總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過兩年就可以告老還鄉了,王爺,你饒過我啊!」其余太監見老板哭了,更是哭聲震天,已是磕頭如搗蒜,唐王爺了口氣,道:「總管,做大事豈能惜身你可讓我失望了。」他走上兩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見房總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房總管話聲才出,右手拂塵立時向護衛,旋即左手暴長,便朝唐王脈門扣來。口中更已大聲喊叫:「來人!速去通報伍爵爺!便說唐王朱郅有意謀反!」

房總管畢竟是當今東廠頭人物,見機極快,一見局面不利,立時先發制人,唐王爺毫無武功,眼看便要給人擒下,卻在此時,一名扈橫掌而來,已然與房總管指掌相交。

房總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東廠總管,武功雖不能與伍定遠相比,卻也算是當今廠衛數一數二的好手。尤其這套「鷹爪擒拿手」練得出神入化,敵人一旦與他擒拿對決,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斷無勝算可言。

雙方各以手掌相持,房總管仗著「鷹爪手」厲害,轉眼便已扣住那護衛的手腕,跟著右掌扭轉,左掌搭肩,已對方的身子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錯骨、扭脫對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那扈竟爾彎下腰去,身子兜兜一轉,居然繞到自己的背後。

房總管大為駭然,要知關節受制極為疼痛,一旦給人絞鎖壓制,那便再也掙脫不了,豈料此人不痛不癢,輕而易舉便已脫離掌握房總管大為驚慌,正要反身御敵,忽覺關節一痛,跟著肩頭一股大力傳來,逼得他雙膝跪地,竟給對方牢牢制住了。

雙方指力對決,房總管三招之落敗,他又疼又慌,顫聲道:「這……這是什么武功」唐王爺微微一笑,解釋道:「這是軟骨功。我這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軟骨之技,稱霸天竺十余載。總管要與他玩擒拿,那是再對盤不過了。」房總管痛得額頭冷汗直流,霎時不顧一切,對著徒子徒孫喊:「還愣著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遠!」耳聽上司暴吼怒罵,太監這才醒覺過來,霎時蜂擁奔逃,哭喊道:「伍爵爺,快來救命啊!」

正統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遠,他手掌重兵,對正統皇帝又極忠誠,京城里若有人造反叛亂,第一個對手便是他,看這天竺高手武功再強,在「一代真龍」眼里,卻又值得幾文錢

驚惶哭喊中,太監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爺卻不驚慌,淡然道:「瑞佐。」啪啪兩聲亮響,地下鄉了雙木屐,太監咦了一聲,還不及繞路,眼前卻又多了雙赤腳,看那腳拇趾黑巴巴的,與其余四趾分得極開,形樣詭怪,不知是哪個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總管率先認出人來了,太監急忙去看,果見殿中多了個矮子,看此人身材不滿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張臉偏又威嚴森然,好似武松般長相。當真是武家兄弟合體,不搭調之至。太監雖說身在險地,卻還是覺得好笑。

「瑞佐……」唐王爺淡淡地道:「拔劍。」一柄兵器緩緩提起,太監凝目來觀,只見那兵器色呈火紅,刀不似刀、劍不似劍,長約四尺,略顯彎曲,當真是前所未見,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穩健。房總管見小們滿心害怕,煞是氣急敗壞:「怕什么!你們沒練過武么快亮伙啊!」

太監啊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時便也亮出了身兵器,有鐵牌、有鐵笛、有鐵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宮廷日用之物,想來太監平日里不便公然帶刀,便練就了這些奇門兵器,料來其中必有機關妙用。

奇門兵器對決東瀛倭刀,雙方人馬對峙僵持,唐王爺有八名扈,東廠則有十二名太監,唐王爺頗為大方,道也沒有要脅人質,只走到房總管身邊,微笑道:「公公,咱們剛好來練練兵,看是的人馬強,還是我的手下行」

眼見東廠的徒子徒孫渾身發抖,還沒打便畏畏縮縮,房總管惱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東瀛武士扔了過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子!肩子啊!」上司激勵喊話,太監同刻遞出了兵器,那「瑞佐」也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響。

玉瓶來勢好快,第一個飛了過去,跟在玉瓶後頭的,則是十二柄奇門兵器,猛聽刷地一聲,刀光閃過,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見那玉瓶半空裂開,成了上下兩載,切處極為光滑,尤其駭人聽聞的,瓶里的水也給切成了兩半,切面極為平整。

嘩啦一聲,水濺地,殿上多了兩處水窪,轉看那東瀛武士,卻已還刀入鞘,自向王爺欠身。唐王爺微笑道:「房總管,勝負已分,你有何話說」房總管大怒道:「誰輸了,我的手下可都還活著!」話聲甫落,卻聽地一響,地下摔落了半截鐵尺、跟著一截拂塵墜落下地,轉瞬間,鐵牌、鐵尺、緞帶軟索,全都斷做了兩載。

滿場太監都呆了,他們瞧著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駭異間,忽聽「剝」地一響,聲如裂帛,太監低頭一看,只見自己的棉襖裂開,露出了衫,正待伸手去掩,又聽「嗤」地再響,衫綻出了一道裂縫,露出了赤裸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鮮血,倘要再破,那就要……無聲無息間,太監呆呆看著自己的胸口,只見皮膚慢慢裂出了一道口子,滲出了深紅鮮血……

「赫!」人大驚之下,急忙搗住胸口,就怕開膛剖腹了。唐王爺哈哈笑道:「放心,我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倭國貢使來京賀歲,便給本王借來用了。大伙兒品品,瞧瞧本王的三萬兩銀子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總管自知性命垂危,忙來哈哈大笑:「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太監也是見風轉舵之輩,好容易死里逃生,忙學了上司的模樣,只管歡笑磕頭。唐王爺笑道:「獻丑了、獻丑了,來,總管大人,咱們話少說……」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來,咱們一起勇闖鬼門關,見識一下陰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總管魂飛天外,已是雙手急搖。

看這政變實乃孤注一擲,一旦出手,等同賭上了九族性命,太監一聽自己要下地獄,頓時哭聲震天,唐王爺了口氣,道:「房總管,咱們打都打過了,你可賞個臉吧。」說話間八名隧扈圍攏過來,已房總管團團包圍,只見天竺修士靜默在前,東瀛劍客虎視於後,一旁還有六名異域人士,個個神光炯炯,均非尋常人物。

房總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歲已長,過不兩年便可告老還鄉,實在犯不著玩這一把,可唐王爺一旦恃強用逼,難保自己不會血濺五步。他自知一個對答不慎,便有性命之憂,只得苦笑道:「王爺,且容咱家多問一句,這立儲案未到最後關頭.不知花落誰家。您……您好端端的正路不走,何必走這招險棋呢」

這話實問到了要緊處,看方今八大世子之中,向以「徽唐徐豐魯」五王最受矚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於載昊、徽王世子載允兩人勢力最大,雙方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如今正統皇帝聖旨末裁,載昊既還有希望中選,唐王為何要忽然發難太監一聽此言,登時哭嚷喊:「對啊!王爺!您要走正途啊!咱們還可以偷考卷、撒賄賂、送美女,您為何要走這邪路呢」

「總管大人……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爺了口氣,朝房總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應該曉得的,載昊早就沒希望了。」

房總管忽聞此言,不禁咦了一聲,道:「王爺您……您何出此氣餒之言您是覺得咱家出賣你了么」唐王爺搖頭道:「總管誤會,本王對你只有感激,無分毫不滿。」房總管嘿地一聲,索性把話說開了,大聲道:「既是如此,王爺何故出此下策我給你四處奔走,受盡了人家的冷眼,你卻在這兒作怪王爺!您真那么怕臨徽德慶」

方今朝廷勢力最大者,便是「臨徽德慶」四王,這四位郡王手握百萬雄軍,勢力之強、洞見觀瞻。想來唐王意圖不軌,便是給他們逼出來的。一聽此言,太監立時義憤填膺,大吼道:「王爺怕他們啊,咱們一會兒上他家縱火,燒死他一家老小,給您出口氣啊!」

唐王爺笑了一笑,道:「多謝諸位的好意了,不過本王此番作為,與四王無關。」房總管訝道:「你……你真不怕他們」唐王爺淡然道:「臨徽德慶勢力極大,卻非牢不可破。畢竟他們有四個人,便有縫隙可鑽。待我送點銀子過去,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總管暗暗首,看唐王爺以離間之策應付四王,可說深明訣竅。可說也奇怪,唐王爺既有應付徽王的妙計,這立儲案自該水到渠成,可他又為何要行走偏鋒莫非朝廷里另有什么勢力集結

一片疑惑中,聽得一名太監大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爺怕誰了!」唐王爺微微一笑,道:「我怕誰啊」那太監喊道:「王爺是怕魯王允跖,他比您還有錢!」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東昌府的魯王允跖。此人靠著父祖澤蔭,家中藏了大筆金銀,未必不比唐王的力。耳聽太監胡喊亂嚷,唐王爺卻忍不住哈哈大笑:「幾位公公啊,魯王買還珠,笑天下,他的錢是死錢,豈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絕你們若拿這個守奴與本王相比,可難免讓天下人恥笑了。」

房總管反覆猜想,越發納悶,看這唐王誰也不怕,可他為何要與皇上犯莫非後宮里有人敵視他想著想,霎時靈光閃動,雙手一拍,喊道:「王爺,我知道了!是不是瓊武川要對付你!」引王爺皺眉道:「瓊武川」房總管忙道:「是啊,他這回立儲案里支持川王爺,早已把您視為眼中釘,王爺,是不是他把你逼成這模樣的」

聽得此言,唐王爺卻是哈哈一笑:「總管誤會了。我與瓊武川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諒他行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總管乾笑道:「王爺,您逞強啊,人家可是當今國丈,您便算不怕他,總該怕他的女兒吧」

紫雲軒,朝廷第一外戚勢力,頭人物便是瓊武川。此人勢力滿朝野,女兒更是當今皇後,若要與唐王爺唱反調,自是大敵一個。聽得此言,唐王爺卻是捋而笑:「公公這話就沒見識了,瓊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時早已擠身權臣之林,何須等江劉柳全死光了,方來正統朝里逞勇斗狠」說著搖頭恥笑:「此人倚仗女兒裙帶,非英雄也。縱能得意於一時,亦不得久。」

房總管連猜數人,無一得中,還想磨耗時光,卻見那東瀛武士「瑞佐」提著凶刀,慢慢朝自己走來,房總管渾身發抖,顫聲道:「王爺……到底這朝廷里是誰要對付您啊……您……您快請說吧,老房給您拿主意……」

唐王爺道:「公公老是裝傻,本王在朝廷里真正大敵,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後東瀛武士登時喝地一聲,拔刀出鞘,直朝房總管砍去。

「王爺!」天外飛來橫禍,房總管自是慘叫道:「咱家可沒礙到你啊!」

慘叫過後,房總管只覺肩頭一涼,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見唐王爺似笑非笑地蹲了下來,他瞅著房總管的右臂,道:「總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敵人是誰」房總管呆呆看著唐王爺,眼見他在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時之間,什么都懂了。

世上幫會門派雖多,可以烙印為記的一群人,卻只有那四個字。房總管乾笑道:「王爺……您……您怕的是鎮國鐵衛」

「鎮國鐵衛」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場太監噤若寒蟬,只聞殿外風響,吹得窗格子震動,彷有人在旁窺看一般。唐王爺了口氣,眼見房總管的右臂清白,不見記,便替他掩上了肌膚,道:「你說對了。鎮國鐵衛一日不除,說我兒子載昊能否當上皇帝,便連咱們家的這個大好江山,也要給這群賊子順勢叼走。」房總管臉色慘白,一時低下頭去,竟是久久吭不出聲。

若說朝廷是只大棋盤,正統皇帝是城池里的「大」,伍定遠是手握兵權的「相」,六部尚書、五寺寺卿則是「車馬炮」,至於這個鎮國鐵衛,他們不是兵,也不是卒,他們就是那只大棋盤。

「鎮國鐵衛」行事諱,卻總是無所不在,如影形。是以朝廷里上至帝王,下至知縣,每個人身邊都跟著一個黑影,他們權奪利,相互激戰,卻不知道自己未離開那只大棋盤,也走不脫「影子」為主人設下的局。

這是生死之戰,載昊若成了皇帝,第一個掃除的便該是「鎮國鐵衛」。否則他只能做個木偶隗儡。同樣的,「鎮國鐵衛」也不會手下容情,他們定會提前發難。如此看來,唐王爺深謀遠慮,他已經看到立儲案之後的局勢,也難怪他要行此險棋了。

眼見房總管面色如士,遲遲吭不出聲來,唐王爺不由笑了笑:「總管,不如您來告訴我吧,現下咱們該怎么辦難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櫃磕頭,請他給咱們燒個烙印,把屁股燙紅」房總管乾笑道:「那……那也是個辦法。」唐王爺冷冷地道:「開這等玩笑。本王當年沒有順服江充,如今也不會順服客棧。你點條明路吧,本王該怎么辦」

房總管面色蒼白,他瞧了瞧王爺手下的武士,又朝劉敬遺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長,就地坐下,道:「王爺,算了吧……其實載昊這個皇帝當是不當,沒那么要緊。倒是您該替自己留條退路,賠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爺附耳過去,森然道:「你老房是個局外人,時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載昊呢你想這一局要是玩輸了,咱們父子還會有命在么」

賭局既已下了,斷無反悔余地,若想永遠抽身離開,唯待氣死亡之日。房總管這幾年來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曉他的決心。他不知該如何勸說,只得道:「也罷,那你殺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絕不連累老家人。」

這是必死的局,房總管絕對不玩,果然便決心一死了。聽得此言,太監心悲戚,自知政變要死,不政變也要死,一個個都哭了起來。唐王爺聽他說得壯烈,不由笑了笑,道:「哭、哭,你們怎都不問一問,我是怎么知道這條密道的」

這話倒是提醒房總管了。當年知曉此間機密的,說來不過江劉柳幾人而已,待得東廠覆滅、正統辟,朝廷里死傷慘重,這條密道的辛便給人遺忘了,看唐王爺輕而易舉地找了出來,其中定是有什么緣故。

「總管……」唐王爺要解說機密了,他摟著房總管的肩頭,附耳道:「老實告訴你,本王拿到了……」說著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總管滿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間,手上卻多了一樣物事,他低頭急看,霎時大聲驚呼,一旁太監們也急急圍攏過來,顫聲道:「好漂亮……」

實漂亮,房總管手上拿的是一顆紅寶石,其狀如卵,色澤之深,更是宛如鮮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紅,足見此物色光之純。房總管揉了揉眼。他雖說久居宮中、見慣了奇珍異寶,卻也沒見過這般巨大的紅寶,他情知有異,喃喃便問:「王爺……這東西如此珍異,不會是買來的吧」唐王爺微笑道:「當然下是,這是一個女人交給我的。」

房總管以為他在戲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女人聽來怪有錢的,該不會是什么天女吧。」這話本在打趣,誰知唐王爺卻把眼睛凝視著自己,首微笑,房總管乾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爺笑了笑,道:「這顆寶石有個名字,叫做帖木兒紅寶。剩下的話,我應該不必說了吧。」房總管呆呆看著,霎時一拍大腿,驚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聲呼喊,卻見唐王爺豎指唇邊,嘴角含笑,房總管又驚又喜,道:「王爺,你……你真見到她了」

唐王爺嘿嘿一笑,道:「這就天機不可泄漏了。來吧,總管,本王已有天命護身,自足與鎮國鐵衛周旋。您若也想玩這一局,那便跟著來吧。」說著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總管凝視著面前的黑洞,心下卻生出希望,雖不知「天女」是否便是傳聞中的那個女人,可一旦她真已來到中原,局勢當有所改觀。他一咬牙,想起富貴險中求的道理,當即上前去,嚷道:「王爺!讓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總管進密道,徒子徒孫面面相,不由大聲哭了起來:「不要啊!我們不要死啊!」東廠群監悲從中來,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子徒孫便算不從,也沒人理會了,果然扈又踢又打,更他們一個個踹進了密道。

喀地一聲輕響,密道起,眼前漆黑無光,四下滿塵灰,太監禁不起,一時莫不如耗子亂竄,又哭又叫,房總管喝道:「乖乖站好,墜了東廠的威風。」太監哭哭啼啼,勉強抱做一團,房總管哼了一聲,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爺卻攔住了:「且慢用火。這密道太久沒開,怕有沼氣。」

房總管答應了,可面前黑暗無光,若無火光相助,卻要如何辨識道路正煩惱間,卻見唐王爺伸手入懷,瞬息之間,黑暗里亮起了一片螢光,照亮了整座甬道。

夜珠來了,只見唐王爺掌中多了一顆寶珠,熒熒生輝,光柔如滿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於深海,夜照寒洋,可說百年難得一見的寶物,唐王爺卻拿來當油燈用,足見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虛傳。

面前的唐王爺真有錢,他的紅寶石有雞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太監遇得如此明主,頓時簇擁了過來,垂淚道:「王爺,咱們才一時糊塗,沒了忠心,請您見怪。」唐王爺哈哈大笑:「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之意,來日自當與本王共享富貴。」太監聽得富貴二字,霎時鼻中噴氣,目中發光,悲戚容情一掃而空,全都等著望黑里了。

唐王爺笑了笑,便夜明珠交給了天竺高手,命其當前領路。人沿途向前,一連走過數百尺,但覺密道晦氣惡臭,真不知積了多少泥塵,房總管掩著鼻子,憋聲道:「這劉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了這個大洞。」唐王爺笑道:「總管此言差矣,劉總管雖說神出鬼沒,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來的么」

房總管心下一凜,看這條密道深入皇城地區,若想開鑿施工,必然驚動後宮妃。縱是神機妙算如劉總管,怕也辦不到。他轉了轉念頭,沈吟道:「如此說來,這莫非是江充所為」唐王爺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子臀下開大洞」

房總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這……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爺了口氣,道:「答對了。不過這條密道不是景泰朝開挖的……」他伸手輕撫石壁,道:「這是隆慶帝鑿出來的。」

「隆慶帝」太監大吃一驚,看這隆慶皇帝不是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統之君,想他乾綱獨裁,根基穩固,卻不知為何亂挖自家牆角,莫非想自己鬧政變不成

滿場寂靜中,沒人看得懂道理,房總管老謀深算,登時醒悟道:「我曉得了,這是狗洞!」

古來帝王的本領沒有,開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國破家亡之時,莫不打開大門、急而出,還怕少帶了金銀細軟。耳聽太監頻頻稱是,唐王爺卻是勃然大怒:「大膽!國在天子在,國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糧,徵百姓的稅,一旦到了不能保護百姓的時候,便該下手自裁,以示負責!豈會預留密道逃生」

王爺義正詞嚴,太監卻是眉來眼去。畢竟千古以來,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頭鼠竄、後有宋徽宗高呼救命,個個都是整破江山之後,抱頭鼠竄而去,又有誰肯負責了至於那些跳海自殺的,多半都是倒楣小孩替死鬼。要說真有一位皇帝與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國天子的身分自殺、以示負責,那還真是千古奇譚了。

房總管乾咳幾聲,自知事涉王家面,不好意譏嘲,便道:「王爺教訓得是。只不過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詞,只得胡亂道:「是供隆慶皇帝捉迷藏的」

太監細聲偷笑,唐王爺也不好再罵了,他了口氣,道:「老實說吧,本王今夜之所以進宮,純是因為寶石主人的請托。她希望查清楚劉敬何以敗亡。」

房總管訝道:「這還犯得著查么當年劉敬是給胡忠出賣的啊。」太監輩分低,不知胡忠是誰,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爺卻道:「也許是吧,不過寶石的主人告訴我,她說這條密道絕非普通地方,也許劉敬得知此間密的那一天,就已經定了他的覆亡。」

太監訝道:「為什么啊」唐王爺喟然息:「寶石的主人說了,這條密道牽扯了咱們皇家的一個詛咒。為了這個詛咒,天下動多年,至今猶未平息。」

「詛咒」太監面面相顱,一時不得其解,唐王爺道:「據說這個詛咒一日不除,來無論誰登上了帝座,誰都坐不穩龍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等日後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離去。」

人越聽越怪,良久無人作聲。看眼前這條密道罕為人知,若真是隆慶皇帝挖掘出來的,恐怕瓊武川、伍定遠等大臣也未曾與聞,只不知唐王爺自稱受人之托,卻是什么人能把此間密托付於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出前朝古遠的密

房總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幾分情,可情勢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當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撿,只管默默尾在後。

約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來,說了幾句怪話,唐王爺倒是個博學的,居然不必通譯,便已首道:「前頭有間密室,應是劉敬舉事之地了。」房總管心下一凜,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慘烈之地,當下由天竺高手領路,唐王緊在後,其余各人便也魚貫而入。

雖然經過了十年,眼前的密室還是極其可怖,但見四下破磚爛瓦,東首照壁盡成廢墟,似給什么高手砸得稀爛,其余牆壁則滿彈孔,地下還留著些鐵彈槍丸,雖說時日已遠,亦能想見當年亂槍齊發的慘烈。

房總管俯身拾起一枚彈丸,駭然道:「好伙,這江充還真是狠,這般對待咱們東廠的人。」唐王爺道:「無毒不丈夫啊,你沒瞧咱們皇上這幾年是怎么對待他的余黨的」

自正統朝創建後,為除江系人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連了多少前朝余黨,手段之狠,牽連之廣,比江充猶有過之。

房總管哼道:「成者為王、敗者死光。斬草還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們死灰燃,便換咱們死了。」他叨叨的說著,忽見地下有著幾灘乾涸血,便問道:「這是誰的血,可是劉總管的」唐王爺搖頭道:「劉總管神出鬼沒,豈能死於宵小之手,這些是薛奴兒的血。」

當年東廠政變,第一位慘死的便是薛奴兒,如今事過境遷,太監把大第一高手的威名聽在耳里,卻是一臉茫然,竟無一人曉得他的大名。唐王爺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諸君,咱們正統朝雖已創建十年,可推究當年第一個流血殞命的,卻是這位薛奴兒,房總管,這位總算是你們東廠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聽太監還在議論紛紛,猜測薛奴兒是男是女,房總管大喝一聲:「混帳東西,全是不長記性的,你們忘了小時候最怕誰么」太監心下一驚,這才想起那個粉面紅唇的老妖,霎時一哄而散,紛紛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傳薛奴兒秉性暴躁,沒想人緣壞到這個地步,房總管咕兩聲,雖說自己與薛奴兒毫無交情,總算也合掌拜了幾拜,總算聊勝於無。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這地道無止無盡,不知通往何處,只是人跟在唐王爺背後,倒也覺得平安,畢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計風險,此行又是寶珠、又是高手,實乃有備而來。看那名天竺高手練有軟骨之術,一會兒前方密道若遇機關,憑他的靈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過數里,道路陡然開闊,唐王爺取出了羅盤測度,首道:「從這兒開始,便已離開禁宮地底了。」房總管左右察看,眼見道路甚寬,已能供數人肩而行。低聲便道:「這是供政變兵馬行走的吧」唐王爺首道:「沒錯。這兒已不在禁宮之下,劉敬若要放手擴建,自也能大刀闊斧。」

太監見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覺與有榮焉,房總管乾笑道:「劉公公真是了得,當年若非棋差一著,今日當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爺哈哈一笑,道:「聽公公此言,可是想有為者亦若是啊」房總管得臉色驚白,道:「萬萬不可,咱家的命是用來吃飯的,你可拐我。」說笑之間,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過百來尺,地底氣轉重,四下更是惡臭四溢,太監忍耐不住,一個個相互指罵:「是誰放屁」、「是你!」、「不是我!」房總管罵道:「閉嘴,這不是屁,這是沼氣。」

地底沼氣乍然涌現,房總管呼吸不暢,連提了幾口真氣,卻都打不開胸口悶,轉看太監,更已頭暈眼花,腳步全慢了下來。房總管心中擔憂,忙道:「王爺,前方沼氣更濃,咱們……咱們還要走下去么」唐王爺早已氣喘吁吁,他搖了搖手,嘶啞道:「撐下去。今夜不能過關,咱們又得等一年。」正統皇帝等不出宮,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會,今夜絕無良機闖入宮中,房總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腳步!耽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