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怒峰頂上(1 / 2)

英雄志 孫曉 9951 字 2021-02-24

隆隆……隆隆……黑夜中鐵蹄翻騰,一匹黃馬破開煙塵,急馳而來。

「駕!駕駕!」星月無光,前方道路一片黑盲,隨時會讓快馬跌跤,不過馬上乘客毫不放松,他快馬加鞭,連聲呼嘯,打得黃馬悲鳴喘息,它越疼越喘,越喘越顛,堪堪脫力失足之刻,前方道路終於大現光明。

「駕駕駕駕駕!」

黃馬奔過了終點,這三十里夜路總算奔完了,只見無數兵卒高舉火把,分列道旁,已在為黃馬指引道路。不過馬上乘客知道自己還不能停,他須得完成最後的使命。

噠、噠噠、噠噠噠……前方傳來清脆鐵蹄聲,道路盡頭停著一匹白馬,馬上跨坐著一名騎士,看他一臉不耐,俯身回首,左臂兀自伸直向後,想來是在等候什么。

「快快快!快追上呀!」道上兵卒不住吶喊鼓舞,盡在催促黃馬加力追奔。

白馬開始試蹄小跑了,這匹馬四足駿長,神完氣足,乃是來自西域的「大食天馬」,不過讓它練練腳力,已有脫韁之勢,可憐黃馬連奔了三十里夜路,已是口吐白沫、既累又喘,卻要怎么追得上這匹千里名駒

「駕駕駕駕駕!」馬上乘客卻是什么也不管,他提起馬鞭、瘋狂抽打,就是要黃馬追上。

雙騎一前一後,白馬越來越快,黃馬卻是大聲喘息,兩邊差距越拉越大,猛然間一柄尖刀揮出,戳中黃馬後臀,聽得「嘶」的一聲哀鳴,黃馬吃痛之下,竟然向上縱躍丈許,堪堪摔跌在地的一刻,馬上乘客也伸長了手臂,厲聲道:「接穩了!」

雙騎交接,手上東西才一送出,黃馬前蹄軟倒,撲倒在地,白馬則是歡聲嘶叫,後蹄發力之下,便如騰雲駕霧般飛跳起來,隨即朝北方奔馳而去。

轟隆隆!轟隆隆!「大食天馬」四蹄翻滾,竟在地下卷起了一道濃煙。馬背騎士立時俯身趴倒,先將掌中物事藏入了馬腹暗袋,隨即高舉嗩吶,向天吹鳴。

「嗚……嗚……嗚……嗚……!」刺響割破了夜空,也喚醒了黑暗大地,嗩吶所經之處,道上莫不亮起了火光,但見數千支火把排列如牆,便如一道燦爛銀河,將白馬引向了無盡的北方。

向北,向北,一路向北……鐵蹄隆隆震聲,火光倒退而過,一里又一里,一程又一程,風馳電掣之中,北國草原撲面而來,轉眼又給拋到腦後,驟然間道路兩旁火光倏忽熄滅,但見草原盡頭現出了一座龐然大物,那是座高聳城牆,連綿不盡,矗立於一片平野之上。馬上乘客也再次提起嗩吶,鼓氣高鳴。

「嗚……嗚!嗚……嗚!」天黑地沉中,嗩吶響徹雲霄,北國城牆也張開了大嘴,嘎嘎絞響中,面前一道吊橋緩緩降下,將白馬吞落了肚中。

「駕駕駕駕駕!」元宵深夜,蹄聲震地,京師正南第第一門開啟,城門里奔過了一匹快馬。它來勢好急,先過「永定門」、再進「正陽門」,後至「承天門」,最後斜身向右,轉向「東直門」疾奔。

「戰報!戰報!前線戰……報!」

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子夜三更,東直門大街來了一匹白馬,啡啡人立,馬上乘客滾落鞍下,朝著一座朱紅大門奮力拍打,焦急大喊:「霸州軍情……前線戰報!」

「霸州」二字一出,門內頓時有了動靜,但聽腳步聲雜沓,隨即「轟」的一聲大響,朱紅大門開啟,數十名官差呼嘯而出,左右衙役夾住了馬上乘客,三步並作兩步,直朝門內狂奔而去,口中不住高喊:「馬大人!馬大人!霸州大戰有結果了!」

三百里加急傳牌到了,這封文書由「勤王軍、驃騎營」右都督「德王」朱薊親手彌封,經三百里夜路,十處驛站,如今總算抵達了京師,即將面交「兵部尚書」馬人傑。

眼前的朱紅大門,正是方今朝廷軍機第一重地,兵部衙門。至於這匹馬「大食天馬」,則是天下驛站里第一號快馬,由北直隸的「留守軍」看管飼養。

大街忽然靜了下來,驛使在大批官差簇擁下,已然奔進了兵部。白馬呆呆站在門口,眼見主人走進了朱紅大門,便也想尾隨進去,誰知大門卻轟然關起,像是不歡迎他。

白馬啡啡低鳴,模樣像是很難過,它徘徊大街,正想自己覓路回家,忽然又是「轟」的重響,兵部衙門二度開啟,只見戰馬一匹又一匹給人牽了出來,有青的、有黃的、有花的,一時之間,銅鑼聲大作,數十名官差從門里奔出,一個個翻身上馬,厲聲道:「走!」

當當當!當當當!東直門大街敲起了銅鑼,但見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到處都有快馬奔馳,好不熱鬧。白馬又驚又妒,便也想跟著奔跑玩耍了,哪知主人卻不見蹤影,正啡啡氣氛間,忽然馬背也翻來了一人,耳邊傳來了熟悉的嗓音,催促道:「快跑!」

白馬昂首歡鳴,模樣神氣,便在主人的催促下,直向北方的「安定門」而去。

轟隆隆!轟隆隆!京師正南第一門,便是「永定門」,正北第一門,則是「安定門」,出了這座門,便是懷柔縣。那兒有座寺廟,稱為「紅螺寺」,廟里睡了一個人,他姓朱,單名一個「炎」字,人稱「正統天子」的便是他。

半個時辰後,白馬行將抵達紅螺寺,屆時,「正統天子」便會揉著惺松睡眼,給人從睡夢中搖醒,之後五輔六部、五院寺卿,人人也都會從暖被窩中爬出來,急至紅螺寺面壁,等他們面壁完了,天也差不多全亮了,那時不論是東直門的乞兒,還是紫禁城的貴婦,人人不分貧富貴賤,都要不約而同「咦」個一聲,覺得這個天下有些不同了。

當當當當當……「走!」、「駕!」、「快!」東直門街上敲鑼打鼓,人聲鼎沸,兩條街口外卻是靜悄悄的,那兒百姓猶然安睡,渾不知天下即將爆發大禍。

沉沉死寂中,忽然有了聲響,聽得火石喀喀搓打,西北角一處窗啡亮了起來,總算有人給吵醒了,那兒的二樓處坐起了一個身影,一名百姓推窗望外,朝東直門大街察看。

大半夜的,朝廷又不知在施行什么德政,當真擾人清夢之至,那人打了個大哈欠,隨即又返身進屋,提了一盞油燈過來,放上了窗簾。

燈火照亮了面孔,只見這名百姓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穿酒保服色,再看他頭頸甚短,身形矮胖,活像一只烏龜也似。那人揉了揉眼睛,從窗邊取來一本簿子,就手翻了翻,口唇低動間,便又轉過了油燈,讓它對准了西方,隨即取來一只黑黑的粉末飄降而來,這罐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好似是花椒,又像是辣椒,總之全數飄上了燈蕊,活像要給加味似的。只見油燈吃過黑粉後,火勢越燒越旺,燈光越發晶亮,老烏龜趕忙退開一步,舉起衣袖,遮住了雙眼。

轟地一聲,一道白光飛射而出,直向西天遠境而去。剎那之間,整座京城全亮了起來,仿佛閃電橫空,照得街上景物樣樣分明。

良久良久,燈火漸漸黯淡,老烏龜放落了衣袖,另又找來一只竹筒,再朝燈心灑下塵粉。但聽「嘶」地低響,這回不見閃電騰空,卻是一道陰火從窗口噴發,映得夜空里一片暗紅;不旋踵,窗里又是一道光芒閃過,亮得如同老天開眼,讓人不敢逼視。

燈火閃耀,先明後暗,暗而復明,依序看去,見是「明暗明明暗」,之後「兩暗三明」,再是「三明兩暗」,照得夜空光芒奇幻,美不勝收,若有百姓開窗見了,定會贊嘆不已。

整整經歷一柱香時分,燈火熄了,窗扉合上了,老烏龜也收拾家當,上床睡覺去了。

時在深夜,街上百姓都在休憩,自也沒人發覺此間異狀,萬籟俱寂中,城西忽然又亮了,再次照亮了京城。只見一盞明燈懸於阜城門,光輝閃爍,照耀西方,一下明、一下暗,一下長、一下短、依序看去,見是「明暗明明暗」、「兩暗三明」、「三明兩暗」,順序全然不錯。

很快得,城西暗下來了,沒多久,更遠處又亮了。這回燈火來到了城外,西郊山林里隱伏了一盞明燈,一樣閃耀清輝,一樣暗而復明,一樣明而後暗,一樣照向了更遙遠得西方。

仿佛接力一般,一盞又一盞燈火接連亮起,一盞接一盞燈光相繼熄滅,它們閃爍光輝,生生不息,就這樣一程過一程,一站接一站,直向遙遠得西天而去。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很快的,燈火離開了河北,進入了陝西,再過片刻,便將通過「潼關」,而那小小一點清輝,也將化為一道熊熊怒火,震動整個西方。

「總兵!趙總兵!」城樓里腳步雜亂,大批兵卒闖入了主帥營房,大喊道:「怒蒼傳訊了!」

當當當……當當當……深夜時分,潼關里敲響警鍾,城樓里已是一片大亂,之間「潼關總兵官」趙任勇急急掀開被褥,隨著傳令直奔而上。

來到了城頭,面前已是黑壓壓一片,眾將早已雲集在此。人人鴉雀無聲,俱在眺望西方遠境。趙任勇深深吸了口氣,便也從人群中擠了過去,朝天際眺望而去。

時於午夜,夜空宛如失火,照得人人面色血紅。從城頭向西望,只見這股紅光起於「潼關」前方一百里,正是怒蒼東境第一鎮,「驛馬關」。關上魔焰沖天,光照方圓百里,不消說,怒匪正在千里傳訊。

「報!明暗明明暗、長短長長短!報!暗暗明明明、短長短短長!」關上傳令大聲報訊,幾十名參軍手持筆墨,已在全力抄錄暗號,盼能破解敵方切口。

西北大戰已達十年,朝廷怒蒼平時軍情傳訊,各有各的暗號密語,手法繁復無比。眼見眾參軍滿頭大汗,個個手持密本,對照破解,趙任勇則在焦急踱步,等候下層呈報軍情。

朝廷防衛怒蒼,第一線便是「潼關」,至於怒蒼的東進前線,則是所謂的「外三關」,稱作「天水」、「平涼」、「驛馬關」。這三地各建有一座巨大烽火台,彼此奧援,互為呼應。一旦「驛馬關」有所動靜,「天水」、「平涼」兩地便將跟進,隨時能讓整片西疆陷於火海。正心急如焚間,忽然城頭陷入一片黑暗,遠方「驛馬關」的烽火驟爾熄滅,不過很快的,更遠方的「平涼關」卻亮了起來,距離怒蒼本寨又近了百來里。

怒蒼根基龐大,烽火一旦通過「驛馬關」,便已暢通無阻,片刻間便能把消息送回總寨。耳聽下屬們喊得聲嘶力竭,什么明啊暗的、長的短的,卻遲遲不見有人通譯,趙任勇忍不住霹靂一聲怪吼:「說!到底這烽火是何意思可有誰看懂了」

局面緊迫,敵方兵馬有何調度,須得早些識破。可長官連問數聲,眾參謀卻是嚅嚅嚙嚙,遲遲不見有人做聲。趙任勇大怒道:「稻草兵!說話啊1威嚇一出,終於傳來怯怯聲:「啟啟稟總兵怒蒼燈訊有紅白金青四色,每色有有明暗長短四變敵方以三訊為一字,共得四千零九十六種變化」

「稻草兵!」趙任勇暴怒道:「我鎮守西疆多少年了,還會不知道這些玩意么快說!怒匪究竟在傳什么消息」正激動間,忽聽一名參謀道:「去你媽的狗砸碎,少說兩句不嫌吵。」

「什么」耳聽屬下狂言犯上,趙任勇自是驚得呆了,他愕然張口,隨即嘴角斜揚,提起了蒲扇大手,厲聲道:「去你媽的狗砸碎!少說兩句你不、嫌、吵!」正要一耳光把人摔死,兩旁參謀大驚搶上,慌道:「總兵息怒!這兩句話不是罵您啊!」

「什么」趙任勇氣得全身顫抖,喘道:「這兩句話不是罵我、難不成是罵你!」氣惱之下,掄起拳頭便打,卻給一名老將急急抱住了,勸道:「總兵,您還沒聽懂么咱們按兵部交來的密本破解,得來的便是這兩句話啊。」

「什么!」趙任勇總算聽懂了,顫聲道:「去你媽的狗砸碎,少說兩句不嫌吵怒蒼千里傳訊,傳的就是這個」眾將怯怯點頭,人人都想說話,可想起大帥性情暴躁,卻又無人敢作一聲。

怒蒼夜燃烽火,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竟然傳來了兩句廢話不想可知,敵方又一次更改了切口,卻把潼關諸將狠狠戲耍了一頓。趙任勇嘆了口氣,慢慢朝西方夜空望去,只見那道烽火已然離開了「平涼」,業已抵達「天水」,料來片刻之後,便要返回敵軍的總寨:「怒蒼山」。

眼看趙任勇神情凝重,一名參謀附耳道:「總兵請寬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敵方再次更改密語,咱們也還有馬大人作靠山啊。」

方今兵部尚書便是「馬人傑」,此人是正統年間的大進士,學問淵博,能通奇門遁甲、術數玄學,專能和怒蒼大批智囊斗法。只是馬人傑本領再大,此刻卻在北京,這桶遠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趙任勇撫面嘆息,自知這幫下屬全是酒囊飯袋,他招來了親兵,低聲道:」去找我二弟過來,便說我有事問他。」大批兵卒匆匆答諾,還未下城找人,便聽一人道:」大哥不急,任通早已在此。」城頭響起廣南鄉音,眾參謀回頭急看,只見前面行來一條漢子,看他身穿戎裝,體態豪勇,正是趙家老二「趙任勇」來了。

撫遠四大家,嶺南趙醒獅,這趙家兄弟姊妹共有七人,除鈴鐺老六趙任宗因故發瘋外,余人事業皆有大成。其中老大、老二投身軍旅,各在留守軍任職。不同的是大哥趙任勇鎮守潼關,官拜總兵,老二趙任通則派駐霸州,至今已達十年之久。

天下能讀懂怒蒼暗號者,並非只有馬人傑一人,面前的趙任通也能辨到。在外人看來,這位趙家老二僅是區區一個參將,八命九流,無足輕重。不過趙任勇心里明白,他這個二弟不是普通人,他明里是個參將,暗地里卻還有個身份,非同小可。

天黑地沉,萬籟俱寂,眼見二弟靜靜站在面前,趙任勇居然不自據地緊張起來,他吞了口唾沫,悄悄朝二弟地右臂瞄了一眼,忙又別開了頭,細聲道:「任……任通,這……這怒蒼烽火傳來地是什么消息,你破解得出來嗎」

「明明暗、白紅青……」趙任通雙手抱胸,眺看潼關西方,道:「這該是個去字。」

「去……」全場交頭接耳,或驚或疑,一名參謀忙來相詢:「那……那下個字呢」

趙任通沉吟道:「三明三短,三白到底,這該是個你字。」眾參謀大喜過望,相顧道:「先去後你!果然是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

趙任勇性情暴躁,霎時一拳揮出,嚇得下屬們連忙退開。他用力喘了喘氣,道:「二弟,你……你沒弄錯么這……這道密令真是這個意思」

趙任通容情靜默,說明他極有把握,可說也奇怪,這兩句話無涉機密,卻為何要大費周章傳書西北,莫非其中還有暗藏第二道切口抑或這是欺敵得假消息刻怒匪既要欺敵,為何又搞得這般荒唐趙任勇不是什么聰明人,自也沒那個本錢來猜,他撫了撫臉,低聲道:「如此也罷,二弟,這……這道烽火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你瞧得出來么」

萬里夜空復寧靜,此時烽火早已熄了。趙任通仰望天上北斗,輕聲道:「北京。」

「北京」二弟言簡意賅,卻不免嚇傻了眾人。趙任勇牙關顫抖:「怒蒼……怒蒼有細作去了北京」趙任通撇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煞金。」

北京煞金,四字一出,眾將好似五雷轟頂,人人按腰刀,不自禁向後退開了一步。

當年怒蒼追隨第一代山主建寨地兩大元老,其一是陸孤瞻,再一個別是外號「煞金」

地「起重塞北」石剛。此人忠心耿耿,最擅騎兵野戰,過去十年來緊隨怒王身邊,總是寸步不離。倘使他離開了總山,前進東境,卻是有何打算

一片寂靜中,只見趙任通低下頭去,幽幽地道:「大哥,及時行樂吧。」

眾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潼關鐵門上地那條火燒痕跡,驀地爆出一聲慘叫:「來了!來了!怒匪又要攻打潼關啦!」

過去十年來,「煞金石剛」很少離開山寨,此人一旦動身了,便說明怒王也已從本營出發。這兩大魔頭任一個現身,便讓朝廷棘手之至,更何況這回雙魔並力、聯袂出征

眾將越想越怕,急忙上前獻策:「啟稟大帥!怒蒼兵臨城下,潼關淪陷在即。為保我軍實力,還請總兵即刻下令撤軍八百里,免增無謂死傷。」眼看屬下未戰先怯,趙任勇自是氣得雙眼發紅,大怒道:「撤軍八百里你想撤回北京是嗎」

眾下屬面有愧色,低聲道:「沒法子啊,賊勢浩大,咱們……咱們打不贏啊。」

「打不贏也得打!」趙任勇手指潼關城下,厲聲道:「瞧清楚!咱們關外尚有兵馬!

我軍若要後撤了,誰來支援他們「聽得此言,眾將不覺」啊「了一聲,這才想起潼關前線還有一支隊伍。諸人深深地吸了口氣,轉向城外望去,但見曠野里營火點點,軍營星羅棋布,每隔三十里可見一座陣地,正是正統軍麾下第一勁旅:」潼關六鎮。

潼關兵馬分作內外兩側,關內兵馬職司守城,由「留守軍」駐扎。至於城外地百里曠野,則由「正統軍」麾下地「潼關六鎮」擔綱。這支兵馬編制龐大,每鎮共計六大衛所,全軍合計二十萬將士,一旦賊匪逼臨,他們便會出陣迎擊,與敵方周旋到底。

念及友軍平日地勇猛,眾參謀士氣大振,紛紛上前進言:「啟稟大帥!咱們決定報效朝廷,死守潼關,絕不讓怒匪越雷池一步……」正說嘴間,卻聽趙任勇冷冷地道:「稻草兵。」

想起百姓平日地譏諷,大批「稻草兵」臉上一紅,便紛紛走了開來,自去一旁趕麻雀去了。

「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看見麻雀要收驚。」

西北流傳一首童謠,唱作俱佳,卻也點出了「留守軍」地種種專長,至於大名鼎鼎地「勤王軍」,卻因從未開赴西北戰場,百姓沒見過,故而沒給編入童謠之中。

不同於招募而來的「留守軍」,也不似「勤王軍」那般坐擁世襲俸祿,七十萬正統軍全是自願上戰場的。這些人過去都是游俠出身,時時犯官府的法、造鄉里的孽,每回見到權貴欺壓善良、富豪強取民女等情事,莫不憤起傷人。朝廷見這批人血氣方剛,好打不平,也是怕他們誤入歧途了,便請了「龍手大都督」出面,向之曉以大義。其後俠客們也懂了,原來朝廷之所以不仁、權貴之所以無恥,一切全與皇上德政無關,而是為怒蒼誣蔑陷害!於是他們急忙收拾行囊,一齊追隨了大都督的腳步,趕上西北拼老命去了。

「怒匪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平」,為使貪官污吏一掃而空,為富不仁就此絕跡,「正統軍」惟有踏破怒蒼,殺死怒王,那才是天下不二的正道!十年來他們一次又一次開關出征,「潼關烈士」、「襄陽壯士」、「荊州勇士」、「藏邊死士」……靠著他們多年來前仆後繼,埋骨異鄉,大臣日子越過越好,皇上睡覺也越來越不受人打擾,如此為國為民,真不愧「俠義」美名啊。

良久良久,眾參謀全去趕麻雀了,趙任勇卻還在怔怔發呆。一名參軍附耳過來:「大帥,怒蒼烽火傳令,此事可要通報兵部」趙任勇醒了過來,忙道:「當然當然。」

近日怒蒼頻頻傳訊,烽火台無日或歇,料來是在預備什么大戰。以馬人傑的才智,收到軍情後,必能參破怒匪動向。屆時怒王有何陰謀、煞金想做什么壞事,自也不出掌握之中。他結果文書,蓋上了兵印,又在信封上添了「送呈兵部尚書馬人傑」九個草字,囑咐道:「這道怒蒼密語十萬火急,限三日內抵達京城。記得,務必親手交到馬大人手中。」

「留守軍」雖不善於作戰,送呈公文卻是一等一的好手。那參謀連拍胸脯,擔保路上絕不喝酒,正激動間,卻又給趙任勇拉住,聽他附耳囑咐:「記得,我二弟擅離霸州一事,千萬別讓馬人傑知道了,懂吧」那參軍醒悟過來,忙道:「懂懂懂,兄弟如手足,朝廷如衣服,大帥友愛胞弟的心情,大伙兒一定成全。」

趙任勇聽他如此一說,不由也是滿面通紅,忙揮手道:「行了,你快出發吧。」眼看稻草兵隨風而去,趙任勇也送了口氣,正要命人取來紅茶,忽聽背後給人拍了一記,聽得一人靜靜地道:「大哥,謝謝你。」

聽得這嗓音陰森森地,趙任勇自是嚇得跳了起來,他急回頭去看,卻是二弟來了。

忙擦去了冷汗,顫聲道:「你……你別老是從背後拍我,可嚇死人了。」趙任通神情木然,道:「對不住,我已經習慣了。」

這二弟年輕時本極精明,中年後卻變得陰陽怪氣,誰都得怕他三分。想起適才那句「及時行樂」,趙任勇不由嘿了一聲,忙把二弟拉到了一旁,責備到:「任通,我好歹時潼關總兵,你方才怎么說什么及時行樂你不怕動搖軍心、危言聳聽么」

趙任通木然道:「大哥,及時行樂的下一句,該怎么說」想起來日無多四個字,趙任勇不覺大驚失色:「怎么這……這句話時沖著我來的」滿心驚怕間,不覺便望向二弟的右臂。待見他也在打量自己,忙又堆足了笑臉,干笑裝傻。

在朝廷看來,趙任勇手下共有八萬稻草兵,然則若要細細數過,卻會發覺二一添作五,原來稻草兵只有五萬,剩下的三萬全躲在趙任勇的口袋里,只有領餉時才會現身。是以趙任勇平日口袋總是撐得極飽,若非住在京城的老婆酷愛名貴首飾,便十個口袋也撐破了。

一片寂靜中,二弟目光陰沉,好似什么都知道了,想起大義滅親四個字,趙任勇不由兩腿一軟,顫聲道:「任通,大哥……大哥一直沒問你,你……你本來不是在霸州駐防么為何……為何上我這兒來了」

此問確實要緊,這趙任通本是一名參將,與總兵鍾思文一同看守霸州,誰曉得六天前卻忽然現身潼關,不免把大哥嚇了天大一跳,險些要燒賬本了。

趙任通不是普通人,他鎮守霸州的使命也非看城,而是「看帳」,全城將領的起居隱私,莫不在他的掌握中,想起二弟臂膀上的那只神鷹,趙任勇更是哭喪著臉,正要招認罪行,卻聽趙任通靜靜地道:大哥,你誤會了。我若有公務在身,豈會帶著妻兒同行

這話甚是有力,不免讓趙任勇心下一安。看二弟此行確非孤身過來,這趟潼關之行,他還帶著老婆小孩同行,現下也都給安頓在城中。

此事越發懸疑了,看二弟長駐霸州,十年來不會擅離職守,如此想想,他真不是為了公事二來。可說也奇怪,二弟既無公務在身,那他又來潼關做什么莫非他思念大哥,卻是專程來省親的可他事前為何不稍封信過來也好讓大哥有個准備

莫非……莫非他遇著了什么事,竟然觸犯了軍法,抑或得罪了什么權貴,居然鬧到了丟官亡命不對……這也不對……看二弟身有烙印,霸州上下莫不畏之如虎,連總兵鍾思文也得忌他三分,卻有哪個權貴敢來招惹他

整整六天以來,趙任勇不知多少次旁敲側擊,探詢二弟的來意,他卻始終諱莫如深,只字不提內情,想起「及時行樂」四個字,趙任勇心下更敢驚煩,正要追問下去,猛見夜空雪雲散開,月光掩映之下,天地交接處出現樂一座黑山峰,嚇得眾將大驚而呼:「怒蒼山!」

相傳月照中天之時,只消站於潼關城樓,便有機緣瞧見怒蒼本寨。今夜萬里無雲,視野甚佳,居然應驗樂這個傳說。一時之間,全場都靜了下來,上從參謀,下至傳令,人人身上微微發抖,各自藏到了城垛後,只在窺望傳聞中的「怒蒼山」。

銀白的月光灑落,在那極西苦寒之地,矗立了一座地獄黑山。那歷經秦霸先、秦仲海父子兩代經營的反逆之山,就這樣靜靜現身眼前。

這座山遠比想象來得崇高,它的主峰拔天而起,穿雲而出,直指神佛蒼穹,依稀可見東壁建有防御工事,層層疊疊,固若金湯,西側山腰則滿部陡峭斷崖,險峻異常。足見此地規模宏大,絕非十年前舉兵初叛時可比。

魔軍大本營,擁兵七十萬,隱隱約約間,眼前的「怒蒼」好似成了一個巨人,它俯身彎腰,正在監視東境眾生的動靜。諸將明知這是幻覺,可在怒王的積威之下,卻還是魂為之奪,氣為之攝,宛如中邪一般。

四下悄然寂靜,人人無語,個個噤聲,正戰栗間,忽見怒峰頂上隱隱亮起了火光,似有什么動靜,人人揉了揉眼,還待再看,猛見一道紅焰噴發上天,嚇得眾人大驚而呼:「怒蒼魔火!」

怒峰頂上魔焰翻騰,如天雷震落,如地獄之火噴發,燒得夜空如同流血,驀然間,光芒刺眼懾目,天水的烽火台竟也亮了起來。

「怒蒼回應了!怒蒼回應了!」眾參謀語帶哭音,全數趴到了城垛下方,嚇得直發抖。

「煞金」石剛傳訊四方,怒蒼本寨隨即作出回應。只見「天水」、「平涼」、「鳳翔」、「三原」各地烽火台接連焚燒,火光越燒越烈,來勢越來越快,不過片刻間,魔火竟已兵臨「驛馬關」,便在眾將面前燃起了萬丈熊光。

「啊呀!」眾將一起遮住了雙眼,趙家兄弟也被迫轉開了臉面,無法直視這股熊熊怒火。

怒峰頂上怒火中燒,仿佛怒王正在昭告天下蒼生,怒蒼全軍即將東渡,整頓人間公道。

眼看眾下屬哭嚷吶喊,趙任勇畢竟是全軍主帥,當此兵凶戰危之刻,斷不可喪失神智。他緊緊抱住二弟臂膀,藉著那只烙印鎮定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正要說話安撫軍心,猛聽「咚咚」之聲響起,潼關城下竟有人搶先擂起了戰鼓。

「正統軍……」夜色里傳來了蒼茫號令:「起身備戰!」

八千嗩吶高嗚,割破九重雲霄,關外戰鼓如雷,「潼關六鎮」已經整隊了,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聲催促,數十匹戰馬在軍營里來回奔馳傳令。但見「正武」、「仁武」、「義武」等六鎮全數打開營柵,一列又一列軍士踏步出陣,聲勢極為浩大。

魔光照天,「正統軍」即刻回應,他們一無所懼,竟似要拔寨遠征了。眼看大戰將起,趙任勇猛烈喘氣,他拉住了二弟,低聲喘問:「任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怒蒼真要開打了嗎」

「大哥……」趙任通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開打了,是已經開打了。」

「已……已經開打了」饒那趙任勇武功高強,聽得此言,仍不免雙腿一軟,悲聲道,「是……是誰領軍過來是……是那石剛么」趙任通搖了搖頭道:「大哥還不懂么這石剛壓根兒不在西北,哪能率兵過來」這話先前便聽過了,趙任勇仍不免「咦」了一聲,喃喃地道:「不是石剛,那……那這回是誰統領大軍是……是陸孤瞻還是秦……秦……」

耳聽大哥聲音嘶啞,極顯懼怕,趙任通便安慰道:「大哥放心,他倆也不在西北。」

趙任勇愣住了,看這怒蒼似有傾巢而出之勢,卻又無人坐鎮西北,情勢前所未見,趙任勇越聽越疑,喃喃便道:「二弟,到底……到底這幾個家伙跑到哪兒去了」

趙任通嘆了口氣,他摟住兄長的肩頭,低聲道:「大哥忘了么我打何處來」趙任勇心里生出一股寒意,顫聲道:「你……別嚇我,這「霸州」是在大後方,你……你不要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