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怒峰頂上(2 / 2)

英雄志 孫曉 9951 字 2021-02-24

「大哥……信我一次……」趙任通附耳過來,細聲道:「現今天下最平安的處所,便是潼關前線。你這幾日好好睡上一覺,什么也別管,啥也別去想,尤其記得千萬別往後方跑,否則等你逃回去以後,又得向前線沖了」

天旋地轉間,前線成了後方,後方成了前線,趙任勇還在喃喃自語,猛地想起來老婆小孩還在北京,霎時慘叫一聲,身子向後便倒,竟已不醒人事。

轟……轟……

「驛關」光照天地,威懾無極八方,百里方圓內清晰可見。只見那烽火忽明忽暗,忽忽,整整歷經一柱香時分,西方夜空總算恢復了沉靜,不過東方更遠處卻亮了起來,就在百里外的一處山頭,那兒也亮起了一盞明燈。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魔火並未消失,它只是跨過了涼關,在朝廷境內默默潛行。

向東,向東……一路向東……燈火開始東進,它翻山越嶺、過河渡江,離開了甘肅,進入了陝西,很快地,魔火歷經了千里之路,來到了「北直隸」。

山巔一片明亮,光照四方,從山頂向北遙望,二十里外有座城池,正是龍興之地「北京」。轉向東望,山腳後方則隱伏了一座村落,此地平民都姓「楊」,故而稱作「楊家村」。至於山腳前方,則有一座破廟,說來也巧,這座廟恰也姓「楊」。

山頂燈火明滅,廟前金匾也隨之閃閃發光,藉著燈光勉強看去,依稀可見「楊無敵廟」四個金字。從廟門向殿內看去,大殿正中安放一座神像,面孔雖給香煙熏黃了,仍可見其堂堂之表,正是那大名鼎鼎,力抗大遼的北宋名將「楊業」。

楊業便是「天波無佞府」楊家掌門楊無敵,此人本名「重貴」,又名「濟業」,乃是楊家將第一代祖,看此地供奉遺祀,附近當有一座楊家村,常會有人來此立廟祭拜。

山上燈火通明,山下則是黑沉沉一片。兩相對比下,山巔處更顯得晶亮了,那兒好似躲了幾千只螢火蟲,一下金、一下白,一下紅、一下青,光芒非但四色變幻,尚且明暗有別、長短有序,共得十六種變化。

「明暗明、長短長、白金紅……」燈火稍歇,黑暗中忽然傳出嗓音,讀出了遠方燈號。

時於深夜,破廟前一無楊家後裔,二無路過香客,對過山頂的燈火便再刺眼醒目,亦當無人知覺。想當然爾,眼下能夠讀出燈訊之人,必定有備而來。

果不其然,那嗓音稍一停下,黑暗中之聲大作,竟有人拿著紙筆,將說話一一抄錄下來。誰也料想不到,「楊無敵廟」門口竟然有人,那是個沉寂的黑影,他雙手抱胸,一邊遙望遠方山頂,一邊讀出了暗號。

對過山頂燈火變幻,忽白忽金、時長時短,那嗓音也隨燈火一字一頓,毫不停歇。良久良久,燈火終於全熄,依稀遙望,好似更遠處的山頭又亮了起來,不過那已無關緊要了,想要的消息都已到手了。

四下昏沉黑暗,聽得「嘶」地一聲,有人燃起了火折,也照亮了背後的「楊無敵廟」。霎時便也映出了「鐵隨城」三字。

此廟年久失修,並無住持,但見殿內匾額高掛,兩旁梁柱題了有字,左是「誠堅金石」,右是「氣傲風雲」,兩面照壁更滿飾雕刻彩釉,其上另有詩文,述說著楊家將的豐功偉業。

「漢家飛將領熊羆,死戰燕山護我師,威信仇方名不滅,至今遺祠。」

這是古北口「楊無敵廟」的詩詞,卻給人抄來這兒了。看此廟庄重宏偉,昔日必也輝煌過,可惜後代子孫不肖,無力修繕,這邊任憑它毀敗下去。

「楊家將」薪火相傳,與異族間的爭斗永不停歇,相傳「楊業」為收復燕雲十六州,曾於大遼國重兵包圍下,撞死在李陵碑前,「楊延昭」秉持遺命,亦是抗遼名將。傳到孫兒「楊宗保」這一代,對手則換成了西夏人,再到第五代「楊懷玉」,則改征南蠻。

一代接一代,「天波無佞府」前仆後繼,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每一代都有名將,他們的對手也一路變換,由契丹變為女真,再由女真換為蒙古,朝廷防線也節節敗退,由長城退到黃河,又由黃河退守長江,終於在蒙古大軍的侵近下,全軍跳入了大海。

全軍覆沒的「楊家將」,如今終於回來了。現下他們前進京華,從異族手里奪回了燕雲十六州,光復了長城全線。不同的是這代「楊家將」不再用刀,他們改用筆,主帥也成了一個文臣,此人官拜「中極殿大學士」,大名「楊肅觀」,至於他的異族死敵,則換成了眼前這群人。

三更半夜里,廟外雪地百來只駱駝屈膝而坐,各自打盹休憩。忽聽「啪」、「啪」兩聲響,黑暗中有人拍了拍手,霎時之間,廟外雪地里站起了百來人,這些人全是白袍武士。他們默默轉身,看向面前的統帥,只見他長發披肩,身高膀圓,火光照耀他的一身衣服,竟是亮如純銀。

「滅里將軍……」腳步聲響,有人奉來了字條,道:「請過目。

說話之人鼻音短促,字字黏連,正是源自於西疆的「回回語「。

回回語若要細分,其實南轅北轍,有維吾爾語、南天房語、北天房語、波斯語、普圓什語等等,彼此不能相通。不過卻有個地方例外,那兒坐擁南北天山,占有西域全境,國中為佛教、景教、穆斯林等三教交會之地,這便是西域第一大國:「帖木兒汗國」。

百年前「帖木兒大帝」起兵西征,擊破突厥王「雷神」,打擊了安卡拉百萬大會戰,便也順勢征服蒙古兩大汗國,從此創建「帖木兒帝國」。它的疆域大國西方百倍,兵力遠勝契丹女真,疆界北臨欽察,南抵天竺,西接波斯大食,號稱「蒙古第二帝國」,這就是「楊家將」的新對手。

汗國大元帥,是一位長發大漢,人稱「帖木兒滅里」便是。他提起了火把,率先走入破廟之中,只見他背對「楊無敵像」站立,一頭長發垂落雙肩,氣概滄茫,真是與楊家一脈名將匹敵。

眼見主帥進廟了,其余武士也魚貫而入,各尋地方坐下。但見這些武士頭發蜷曲,高鼻深目,想來有的是色目人,有的是韃靼人,彼此容貌大相徑庭。

帖木兒汗國種族繁多,國中有韃靼人、波斯人、大食人,甚且有天竺人,卻以維吾爾人為多,各族樣貌差異極大,少有錯認。不過這位「將軍」卻有點怪,他的天庭寬廣、下顎方正,一頭長發濃黑且直,這模樣不似韃靼,也不像突厥,更不似維吾爾,仿佛便是個混種。

要看一個人的血緣來歷,除了五官樣貌,其實還可以從姓氏來找。這位「帖木兒滅里」出生於哈剌迷矢,以國為名,自號「帖木兒」,「滅里」二字則是他的姓。這兩字源於突厥康里,熟知西域史書的都明白,此乃花剌子模名將「鐵王」的姓氏。至於「帖木兒」三字,更是蒙古話里的「特穆爾」,此為蒙古大姓,如元順帝的愛將王保保,他雖是漢人,卻因崇拜蒙古,自稱「擴廓特穆爾」,又如西夏人念察罕,亦因效忠蒙古,遂自稱「察罕特穆爾」。因而「帖木兒滅里」這五個字也是硬湊出來的,全然稱不出主人的血脈。

從小到大,帖木兒滅里就有個麻煩,他不論走到哪兒,都要給人誤認族裔身份,在維吾爾人眼里看來,他的頭發很黑很直,活脫便是個韃靼;可是在韃靼人眼里瞧來,他的鼻梁又太高,必然是個突厥;可到了突厥人面前,他又常給誤認成維吾爾,那是因為他的眼珠兒是深褐色的,也因此,滅里小時候總是同伴的笑柄,人家都說他是韃靼、維吾爾、突厥三族混生的後裔,簡稱「雜種」。

不過這些都是往事了,因為「雜種」多了一個新名字,稱為「煞金」。這兩字是大月氏古語,波斯人譯為「魯思王母」,蒙古人譯為「拔阿圖兒」,女真人稱為「巴圖魯」,其意就是漢語中的「勇者」。此號權威至大,能率各族武士,手下人無分突厥康里、韃靼波斯,全都得臣服於「八代煞金汗」,帖木兒滅里。

四下一片寂靜,只見帖木兒滅里冷著一雙凶眼,手持字條,翻著簿本對照,想來此人能靜能動,能讀能寫,並非暴躁莽大一類。

怒蒼烽火以三訊為一字,每訊四色四變,共計四千零九十六字,查對起來自也費神。眾下屬靜靜坐著,不敢打擾,過了半晌,只聽滅里問道:「一個時辰前抄來的字條呢解出來了吧」

一名下屬送來了字條,交到上司手里,低聲道:「是解出來了沒錯,不過沒人讀得懂。」帖木兒滅里拿起字條來瞧,默不作聲。眾武士互望一眼,怯怯低問:「將軍,我們……我們是不是抄錯了什么叫狗一樣的壞人來找你媽媽,少說兩句就不算吵了」

聽得此言,滅里先是一愣,隨即仰天長笑,一時聲震屋瓦。

「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看今夜怒蒼千里傳書,一來一往,其中第一道烽火由東向西,內文的十四字箴言自也轟傳天下。只是白袍武士的漢語本就不靈光,通譯後更是文意盡失,難免要讓人一頭霧水了。

這漢語是天下第一巧妙文字,罵起人來尤其爽口,個中精妙神奇之處,絕非異邦子民所能了解。眼見帖木兒滅里莞爾不語,眾武士更覺得擔心了,忙道:「將軍,第一道烽火沒人看得懂了,不知第二道烽火怎么說」

天下信文你來我往,這兒問娘,那兒問爹,看前一道烽火粗魯之至,真不知後一道烽火如何回復一片迷惑間,只見帖木兒滅里反復對照字條,道:「白青金,明對長,暗對短,明長暗短,暗短明長,這該是個擒。」

「琴……」全場交頭貼耳,白袍武士不解漢語,滿是迷惑茫然。又道:「那……那下一個字呢」滅里輕輕地道:「下一訊金紅青,暗長明長……這是個王字。」白袍武士們低頭襯念:「第一字是琴,第二字是亡……」

琴亡……琴王……眾人大吃一驚,齊聲道:「勤王」

「勤王」者,天子之護衛也。白袍武士漢語雖不靈光,卻也是曉得這是鎮守皇城地禁衛大軍,自正統朝創建之後,便將景泰朝遺下地衛戊兵馬予與擴編,分為「前鋒」、「武興」、「驃騎」、「神機」等四營,下轄四十八師,二百四十衛,共有步卒、馬兵、炮車等一百余萬兵馬、聽得回訊涉及「勤王軍」,人人自是議論紛紛。看這勤王兵馬雖然龐大,卻只深藏於天子腳下,從未與怒蒼主力交鋒,敵方卻為何關心起他們的動向

良久良久,沒人猜得透玄機,滅里也沒多做解釋,只將字條收入了懷中。眾武士互望幾眼,低聲又問:「將軍,跛者是不是躲到了北京」滅里道:「是。有人在北京城見到了他。」怒蒼之主,全名「大公天道無私忠勇怒王」,只因少了一條腿,便給西域人匿稱為「跛者」。

眾人低聲道:「將軍,你……你還要去找跛者么」滅里道:「當然。我奉上命,得把東西交給他。」全場目光一撇,一齊望向地下得行囊,那兒收著一幅卷軸,其上有汗國的印記。至今除了滅里,無人瞧過那卷軸是什么東西,只知是一件送給跛者的禮物。

眾武士互望了一眼,道:「將軍,跛者行蹤飄忽,您……您要怎么找人」滅里道:「別怕,咱們還有高人可以幫忙。」眾人微起茫然;「高人將軍說的是……」滅里道:「義勇人。」

眾人咦了一聲,正想再問,忽聽曠野間馬蹄隆隆,似有敵騎飛奔而至,眾武士心下凜然,刷地一聲,盡數拔出彎刀,便朝廟門奔去。滅里搖了搖手,道:「沒事,是自己人。」

啡啡馬鳴中,京城方位疾馳二來六七匹馬,馬上乘客白衣白袍,面有重髯,正式汗國下屬到來。眾人松了口氣,紛紛放下了兵刃。

眾騎來到了近處,一齊翻身下馬,隨即奔入了廟里,下拜道:「參見滅里將軍。」滅里安坐不動,道:「唐王爺呢平安進京了嗎」

為首武士單膝跪地,道:「請將軍放心,唐王爺已然平安抵達北京,敵方並未得手。」

帖木兒滅里道:「如此甚好。你們那兒還剩多少人」那武士道:「除我等寥寥數人以外,只剩殿下的十名侍女。」眾人驚道:「剩下的人呢」那武士嘆了口氣,道:「娘娘離去的當晚,易卜劣廝的手下突然來襲,將我等護衛全數捕獲。」

聽得此言,眾武士都是深深吸了口氣,心中大感不安。

此即古蘭經中的惡魔,汗國武士不解漢語,「鎮國鐵衛」這名字對之自是拗口之至,遂用了耳熟能詳的「黑暗魔鬼」來做替代。

眼見眾下屬瞧著自己,貼木兒滅里乃是主帥,自不能顯露分毫驚惶之色,只淡淡問道:「撒馬兒罕那兒呢可有消息過來」那武士道:「自娘娘離國後,可汗曾三度致書將軍,卻始終得不到您的回音。現下可汗已然遣出喀拉嗤親王,不日便要抵達北京,聽說可汗……可汗還下了旨,要是將軍還對娘娘的行蹤交代不清,他便要……便要……」

聽得下屬吞吞吐吐,滅里將軍便自行接口了:「他便要殺了我,是么」那武士急忙拜服在地,當真是誠惶誠恐之至。

自赴中國以來,汗國人馬兵分兩路,一路由前面這位「貼木兒滅里」率領,浩浩盪盪的從「嘉峪國」闖入,鬧得各省各縣人盡皆知。另一路卻輕車簡從,由「居庸關」秘密入境。一切作為,便是為了保護最最要緊的那個人。要是她有個萬一,此行便等於全軍覆沒了。

眾武士滿面憂慮,低聲道:「將軍,娘娘是可汗的心肝寶,可汗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要是知道娘娘不見了……咱們該怎么辦」

滅里沉聲道:「不許急。」眾武士微微一驚:「我們……我們不該急嗎」

貼木兒滅里靜靜地道:「我是此行的大將,所有的成敗榮辱,我一肩扛起。我如果不急,誰都不許急。」

成也滅里,敗也滅里,該專斷的時候務須專斷,切忌瞻前顧後、人雲亦雲,這才是大將的氣度。這番話聽來擲地有聲,眾武士自是肅然起敬,不敢言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一名武士道:「將軍……有件事,我們……我們不得不提醒……」滅里淡淡地道:「有話便說,不必吞吞吐吐。」那武士吞了口唾沫,細聲道:「外傳……外傳……娘娘她是……她是自願給易卜劣廝帶走的……您知道此事嗎」

眾武士靜了下來,沒人再敢說下去了。因為他們心里明白,自己保護的是女人,所以自己不只得保護她的性命,還得保護別的東西。

自踏入中土以來,公主的言行益發怪異,交代下來的事情全都是莫名其妙,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不著邊際之至。先是命人與「唐王爺」接頭,交代了一連串的事情,其後又命滅里前去江南,尋訪「跛者」,誰知各方人馬還在為她四處奔波,她自己卻不告而別,竟然隨「易卜劣廝」走了,種種作為匪夷所思,讓人猜想不透。

眼看上司沉默下來,眾武士便大起了膽子,低聲道:「將軍,到底……到底娘娘想做什么她……她為何要找上那個唐王爺還要我們過來這個楊家村」

滅里靜靜地道:「殿下曾經說過,中國皇族里流傳了一個詛咒,未能破解前,她寢食難安。」眾武士互望一眼,怯怯又問:「那……那娘娘為何又隨易卜劣廝走了難道……難道這兩件事有關么」貼木兒滅里沒說話了,因為連他也不知道。

良久良久,聽得一人低聲道:「將軍,並不是我們不相信您,只是……只是您有沒有想過……也許娘娘要我們東奔西跑,其實只是想……只是想……想……」下屬們欲言又止,滅里不覺心下拂然,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說什么一發說出來!」

眾武士彼此互望幾眼,終於推舉一人,低聲道:「有人說,娘娘這趟回到中土,其實……其實根本不是來找她的父親的……而是來找她的……她的……」

滅里閉上了眼,靜聲道:「來找她的情人的,是么」

眾武士拜伏在地,不敢言動,貼木兒滅里沉默下來,過得半晌,方才道:「聽好了,我等不辭千里而來,宵旰勤勞,不忍懈怠,這一切所作所為,不就是為了公主得平安」她若真是個陪人睡覺的婊子,那你我也只是個婊子的手下!絕無一分光彩可言!」他越說越怒,厲聲道:「我要諸位牢記在心,你們之中誰若是羞辱了她,便等同玷污了你自己的武名,知道了么」

「將軍息怒!我等知錯了!」眾武士急忙拜倒,人人叩首再三,心里又慚愧,又羞恥。

一輪明月高掛在天,全場武士拜伏在地,帖木兒滅里則是盤膝靜坐,他遙望萬里夜空,那神色看似平靜,實則內心激動無已。

人言可畏然則下屬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公主確實不是給人擄走的,而是自願讓「易卜劣斯」帶走的,她嫁來西域前,也真有過一段情。所以她一旦失蹤了,難免讓人心生疑竇,都以為她真是有意支開下屬,也好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世人都有自己的願望,銀川公主當然也不例外。滅里明白公主的心情,深宮十年,住在汗國是很悶的,可汗更不是什么如意郎君,若能讓她回到往日情人的懷抱、長居故土,哪怕是一簞食、一瓢飯、粗茶淡飯,也勝於汗國里的瓊漿玉釀、富貴一世。

可憐的公主,雖說這個願望微不足道,在她仍是遙不可及。她注定是要在汗國的後宮里度過一生,連屍骨都無法運回中原。可如今機會來了,放眼全天下,唯一還能讓公主實現心願的人物,便是「易卜劣斯」、他有強大的法力,足以庇護公主,只要公主願意順從他。

公主會答應么她有千萬個理由答允。不過滅里並不擔憂,他的理由只有一個,遭逢抉擇的不是別人,而是銀川。縱使身陷黑暗,她也能如天上的銀月,照得大地一片膠結。滅里敢以性命為注,公主必會信守最初的承諾,完好無暇的完成這趟旅程。

萬籟俱寂,人人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之間,聽得「啾」地一聲,朝里撲來一個黑影,眾武士如同驚弓之鳥,全數翻身跳起,貼木兒滅里卻抬高了手,任那黑影凄停掌中,眾人定眼一看,確是一只小鳥來了。

這只鳥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只比蜜蜂大了些,這便是得自於極遠西方的「蜂鳥」。此行汗國各路人馬彼此傳訊,正是以此為信差。

蜂鳥身上綁著絲絹,看來經過長途跋涉,很是疲憊,只縮在滅里的掌中取暖。貼木兒滅里伸出食指,撫了撫它,那蜂鳥慢慢張開了翅膀,露出綁縛身上的絲絹,滅里小心解下,將絲絹拉直,登時看到了汗國王徽,以及上頭寫著的一行漢字,見是:「速至紅螺寺」。

眾武士圍攏來看,頓時大喜道:「將軍,找到娘娘了么」貼木兒滅里沉吟半晌,正要說話,猛聽「咚」地一聲,屋瓦傳來異響,有東西墜到了地下,摔了個粉碎。

「什么人!」眾武士大聲起身,朝里朝外急急來找,卻沒有見到刺客蹤影,正愣然間,只見貼木兒滅里彎腰俯身,拾起一片破瓦,卻原來是這玩意從屋檐上滑落,這才打得響亮。

眾武士心下起疑,看著才朝里並無外人隱藏,亦無鳥雀小獸出沒,可這破瓦卻是怎么墜落下來的呢莫非有什么高手窺視在旁,卻躲過了眾人的目光諸人驚疑四望,忽然之間,方才發覺這座廟其實朽舊已極,屋瓦早已搖搖欲墜,若有風吹草動,難免要打個稀爛。

眾人找到了情由,無不松了口氣,貼木兒滅里則是默默無言,他回過頭去,只見「楊無敵」的像高坐法壇,容情庄重,好似在請他幫忙修繕。滅里靜靜把手一拋,那破瓦便穩穩落回了屋頂上。也算一行人在此暫宿的回報。

瓦片飛上了屋頂,無聲無息,貼木兒滅里轉過了身,正要開口說話,忽然間,又是一片破瓦墜落下來,在滅里的背後打了個粉碎。

又來了眾武士大吃一驚,看方總各人查得明白。廟里廟外也無人也無鬼,無風也無雨,可破瓦怎么又墜落了下來莫非是「楊無敵」真身現聖不成

大殿內外,一片驚疑,滅里霍地抬起頭來,道:「大家聽令,坐上駱駝。」

眾武士愕然道:「要……要走了么」滅里沒有回話,只把雙手一拍,但廳廟門外嘩地大響,黑暗里站起了百來只明駝,號令已下,眾武士不敢多問,只得收拾行囊,整裝待發。

滅里走到了眾人面前,說道:「聽好了。你們現下全速向北方出發,無論路上遭遇了什么事情,你們都不得停下。」眾武士愕然道:「將軍,你……你不跟我們走么」

滅里搖頭道:「從這里開始,我必須單獨一人行走。你們記好了,到了北京後,千萬不要進城,也別在城郊逗留,總之一路向北去到居庸關,留在那里等我號令。」

眾武士愕然到:不能進入北京城為……為什么貼木兒滅里道:不必多問。反正你們出發後必得小心,不論路上遇見了什么怪事,都不可向背後去看,知道么

聽得這號令如此之怪,眾下屬自是滿心河道驚疑,只是主上有命,誰敢不從只得頷首答應了。滅里轉過身去,提手一揮,喝道:「出發!]汗國兵馬紀律嚴明,眾武士「噠啦]一聲喊,霎時提韁繩,名駝與駿馬前後奔出,便朝北方急馳而去。

月圓在天,新雪漫地,屬下們都走了,偌大的天地只剩自己一人。帖木兒滅里目視下屬離開,便默默打開腰間的竹筒,讓蜂鳥回到窩里歇息,隨後提起了火把,用力咳了一聲。

空曠的咳聲,在殿里來回激盪,四下安安靜靜,不見外人隱藏。眼見附近沒人打擾了。帖木兒滅里忽然露出興奮之色,登時急急奔回廟中,好似里頭有誰在等著他。

仿佛成了個尋寶少年,滅里吞著唾沫,眼發異光,滿面亢奮地走入殿中,猛見「楊無敵]高坐神案,一派威嚴,只在瞪視自己,滅里不想理會,他到了一處照壁前,慢慢蹲了下來。

照壁上繪了一幅畫,彩釉斑駁,畫出了七名少將的形貌,只見他們一字排開,威風凜凜,正是「楊四郎],「楊五郎],「楊六郎]等人的英姿,腳邊則繪了一群跳梁小丑,個個磕頭求饒,狀極惶恐,正是「潘美],「潘豹]等害死楊家將的一干奸臣。

大宋奸臣,大宋良將滅里伸出食指,輕推壁畫上的第三批人。這些人和「潘美]一樣,也都跪倒在地,乞求楊家將的寬恕,不同的是他們身穿異族服飾,一個個高鼻闊口,濃眉大眼,與韃靼人相比,他們的鼻梁顯得太挺,於突厥人相較,他們的頭發卻又太黑太亮,那模樣活像是韃靼與突厥的雜種,通稱「契丹]。

滅里流下淚水,它把臉貼在祖先的壁畫上,大聲哭喊他們的名字。

沒人知道的,滅里不是雜種,它的故鄉根本不在西域,而是在腳下這片黃土地,說來他才是真正的老北京。老過了銀川公主,以及漢人歷代皇帝。因為他的祖先生於斯,長於斯,他正是天地之間,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位「契丹人]契丹早就亡族了,昔年盛極一時的大遼國,歷經女真,蒙古的輪暴蹂躪,如今什么也沒剩下來,今夜若非來到楊家村,怕還不會見到當年的世仇「楊無敵],更不會撞見這處遺跡,說來實在可憐,放眼全天下,世上唯一還記得「契丹人]的地方,竟然只有這兒了。

望著「楊無敵]的塑像,世上最後的「契丹人]雙肩顫抖,它垂低了臉,不願讓宿敵見到自己的淚水。良久良久,它扶著照壁,勉強讓自己起身,正要邁步離開,忽然背後又是當啷一聲,一片破瓦摔到了地上,仿佛有人要滅里留步,所以叫住了他。

帖木兒滅里靜靜回首,像是要問「楊無敵]有何指教。

突然間,滅里睜大了眼,只見「楊無敵]的坐像開始搖晃,更多的瓦片墜落下地,好似下雨一般,全從滅里的身遭墜落在地上打了個粉碎。

咚,咚,咚連地都開始搖了,帖木兒滅里雙足用力,牢牢釘在地下,一陣天搖地動後,破廟的照壁居然垮了下來,塵埃漸漸落定,露出一個大破洞。

腰間竹筒有驚嚇拍翅聲,那只蜂鳥好似感應了什么,竟是大為不安,帖木兒滅里也深深吸了口氣,緩步來到破牆旁,眺望洞外景象。

洞外是一片荒野,說來好巧,這人離「野狐嶺]很近,恰是大金國滅亡的故戰場。

契丹亡於女真之手,女真有被蒙古所滅,而蒙古卻又給漢人踢回了漠北。仿佛輪回報應,屢試不爽。滅里望著遠方戰場,正怔怔感觸間,猛聽遠方森林傳來銳響,大批鳥雀凄聲悲鳴,振翅而去。直至此時,滅里才曉得一座森林可以藏了多少飛禽,原來數目之大,竟可遮星蔽月。

來了星月當空,大地黑沈,廟外似有什么東西逼近而來

轟轟耳中聽到了奇怪的聲響,一聲傳過,又是一聲,仿佛打雷了,可夜空里不見閃電,唯有屋瓦墜地破碎之聲,不絕入耳。慢慢的,天地交接處飄起了黑煙,幾達百丈,好似平地升起一朵烏雲,它夾雜了雷聲,隆隆作響,驚得大地不住震動。

煙塵越來越高,烏雲越過越近,忽然草叢里沖出了一只狐狸,身旁還跟了幾只兔子,不遠處甚且有只老虎,不過百獸們好似忘了彼此是萬年世仇,只管有志一同,相約逃命而去。

天地和諧了,幾千萬年來相殘互殺,卻在此一刻停爭息斗,滅里吞了口唾沫,他想知道是什么東西來了,居然可以讓天敵們攜手逃亡

是什么東西駕臨了呢是完顏阿骨打的鬼魂還是成吉思汗的陰間軍馬

隱隱約約間,煙塵中現出了一面巨大王旗,見是「日月]二字,緊隨於之後的,則是一面旌旗,上書「勤王]。

「武與內團營」西方遠處傳來一聲長嘯:掩護全軍

轟隆!轟隆!不知是誰在悲聲作嘯,那呼喊好生蒼茫,雖在隆隆雷鳴間,兀自清晰可見。

帖木兒滅里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也該逃了,否則再晚個一步,怕也走不了。他匆匆轉身,正要邁步離開,忽然又是砰地一聲,背後有東西摔倒在地,不由讓他停下了腳步。

「楊無敵]的坐像摔倒在地,似在請滅里帶他一同逃命。

滅里裂嘴一笑,心情有些得意了。他反身抱起世仇,匆匆逃到了後院,左顧右盼間,忽見院中一口古井,滅里心下大喜,忙將神像放入井中,隨即從地下抱起了一顆大石頭,搖搖晃晃來走。猛聽它一個吐氣揚聲,巨石向上拋出,他也急急向前一蹼,跳入了古井之中。

「轟隆]一聲巨響,巨石落入,壓住了井口,順時間井里漆黑一片,竟把他和「楊無敵]同時封死在井中了。

「哈哈!哈哈!]古井里傳來契丹人的笑聲,他好似找到了好朋友,竟是笑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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