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地獄無門你自來投(1 / 2)

英雄志 孫曉 14922 字 2021-02-24

江湖父老傳說,武林但有所謂的「練武奇才」,他們生來就有一種天賦,遠比常人會來練武。平常人無論用了什么法子、費了多少苦心,都無法練到他們這種境界。

天下高手多如過江之鯽,不過眾所公認的「練武奇才」,便是蘇穎超。之所以有此一說,是因為是因為沒有人見過他練劍。每回蘇穎超現身在外人面前,他總是仰望浮雲白,好似發著呆,可一出手便是上乘劍法,所以世人都把他當成了練武奇才,以為他生來聰明,總能不勞而獲。

這「練武奇才」最讓人稱羨之處,便是「不勞而獲」。別人辛苦練破頭,他放屁便能當神仙。一覺夢醒,身在力大,讓人又恨又妒。只是不論此說是真是假,在蘇穎超而言都是個誤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蘇穎超無時無刻不在算,從早到晚,他狀似打盹睡覺、無所事事,實則腦海里刀光火石,不住准算敵招敵劍。若非這般絞盡腦汁,他憑什么找到敵方的破綻故而說,蘇穎超沒有不勞而獲,他也不是練武奇才。任何人只消一天算十二個時辰,一年算上三百六十五天,接連十年之後,自也能成為似他這般的「練武奇才」。

蘇穎超不是真正的練武奇才,那「郁丹楓」呢相傳此人是武當後起之秀,練成了百年失傳的「純陽功」,如此無師自通,震古鑠金,該算是練武奇才吧

郁丹楓自己明白,他之所以練成了「純陽功」,所恃這並非是得天獨厚的天資,而是秦霸先留下的秘籍。因而他絕非「練武奇才」,任何人只消照本宣科、依樣畫葫蘆,自也能練到他的絕頂內力,卻是何奇之有

其實不只郁丹楓,算不上「練武奇才」,連秦霸先也不算。他之所以能破解「純陽」,靠的是他讀頗萬卷書,胸懷古今一切道藏,故能找出練就「純陽」的的秘法,所以說任何人只消一天讀上十個時辰的書,連著十個寒暑日夜無休,自也能成為下一個「秦霸先」。

如此說來,世上沒有練武奇才不,天下當然有練武奇才,這問問伍崇卿便知道了。

伍崇卿小時候很矮很瘦,在學堂里老是被同儕毆打,於是他暗中習練「大力金剛指」,打算來日報仇,誰曉得私下偷練的結果,手指竟然腫得像葡萄,便給爹娘痛罵了一頓。其後爹爹親自過來開導,崇卿也才明白一件事,原來「大力金剛指」不是人人能練的,除非是「練武奇才」,否則最好別碰。

作為天下第一大門派,少林寺向來有挑選弟子的秘法。以「大力金剛指」而言,初練時甚是容易,只消將白米置於槽中,指插米粒,日以十回,其後塗以葯膏,便算了事。不過每到深夜時分,師父便會仔細察看弟子的手指,只消一有紅腫之像,該生便得立時除名,以免終身殘廢。

從嵩山到莆田,少林每年入門生多達三萬,可資質能過第一關的,不過三百,到了第二關,這三百人不再手插米粒,而是指插黃沙,此時受力遠比白米更重,手指損傷也更大,至此,三百名弟子能過關著,不過三人。

從三萬到三百,由三百中再撿「三」,雖說已是萬中選一了,卻還不是一定能保證練得成「大力金剛指」。接下來的歲月里,他們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拼命插著鐵沙。十年後倘還沒殘廢,那時他們便能捏金成印、以指倒立,成為羅漢堂的金剛法僧之一。

曾經連續十年,「大力金剛指」竟然宣告失傳,因為所有弟子盡皆受傷,誰也撐不下去了。然而上推五百年,少林又有誰敢自稱練全了「金剛指」按達摩院秘法所言,「金剛指」一旦練到最上乘,手指纖細如玉蔥,可以凌空出指、氣能裂石,號稱「如來拈花」。能與天下一切神功抗衡。然而走到少林里一瞧,誰的手指不是歪歪斜斜原來早就變形了「小紅臉,讓爹瞧瞧,你是不是萬中無一的「練武奇才」」崇卿小時候的外號叫做「小紅臉」,那時他聽完爹爹的解說,不免嚇成一個小白臉,立時逃之夭夭,再也不敢練武了。

該來的跑不掉,荒廢了四年後,小紅臉還是開始練武了,不過這回他知道自己不是「練武奇才」,隨時會受傷,於是他事先想好了辦法,他找了刑部高手,請教他們平日如何虐夾犯人的手指,卻又不會讓他們留傷得到秘法後,小紅臉興高采烈,立時向自己下手,瞧瞧會發生什么事。

地獄的第一層,便是夾手指。三個月後,小紅臉發覺自己的手指並未折斷,反而長出來奇怪的老繭,於是他深受鼓舞,便用更可怕的法子折磨下去。

針扎蟲咬,火烤冰鎮,浸泡毒酒,地獄里的酷刑一樣一樣嘗試後,在伍崇卿二十歲那年,他從十八層地獄里爬出來,一拳擊破大圓石,兩指一捏,輕易粉碎硬核桃。這也讓他相信了一件事,世上確實有一個「練武奇才」,那便是他自己。

長江後浪推前浪,在接下來的千年歲月里,即使聰明如寧不凡、博學如秦霸先,他們總有一天也會被後人取而代之,卻只有伍崇卿不可取代。因為他的天資無人可以模仿,那是一種血淚誓言,讓他咬著牙,忍著淚,從而打破上蒼為他設下的一切界限,完成自己的「真龍之體」。

伍崇卿心中堅信,他的天資空前絕後,在接下來的一千年里,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像他這樣練武。現下他即將再次驗證自己的資質,機會就在眼前。

三更鼓盡,萬福樓里稀稀落落,客人早已走了大半,五樓處更是人去樓空,除了包廂里的盧雲,以外,便只剩下了窗邊的兩名酒客。只見西首處是一名青年公子,他的眼兒大得像貓,此時雙眼圓睜之後,望來更像是一面大鏡子,照出了東首對座的情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對面坐了個年輕人,他身穿黑袍,豎指成三,正自放聲狂笑,那模樣當真目中無人之至。

「你……你……」蘇穎超呆呆望著對座,駭然道:「你……你想練「三達劍譜」」

「哈哈哈!哈哈哈!」伍崇卿笑得更歡愉了,他露出了森森白牙,道:「什么智劍、仁劍,我壓根兒就不要……」說到此處,笑聲止歇,他抬起頭來,目光如電,在「三達傳人」的面上轉了轉,森然道:「我只要「勇劍斬天罡」!」

聽得伍崇卿意在「勇劍」,蘇穎超自是傻了,他張大了嘴,難以做聲。

智劍屈敵,仁劍護身,勇劍斬殺,這便是寧不凡賴以擊敗「劍神」的絕技,其中「勇劍」一技便是傳聞中的壓箱寶,至今武林雖大,卻是無人得見,卻不知道此人是狂徒、是瘋子,居然想染指傳聞中的絕技

當此驚愕一刻,蘇穎超呆呆望著對座,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元宵深夜,萬福樓里再次響起了笑聲,,這回輪到蘇穎超發笑了,他越笑越是難以抑制,好似見到了世間最荒唐的事情,竟而笑得眼淚滲出,聲嘶力竭,幾乎不支倒地。

伍崇卿冷冷得道:「你笑什么」蘇穎超擦拭眼角笑淚,喘息道:「沒事,我……我只是覺得你這人好生可愛,忍不住想發笑。」

伍崇卿可怕可怖、可憎可恨,卻容不得「可愛」二字,他聽得對方言帶諷刺,不覺沉下臉去,森然道:「蘇君……伍某今夜來此,實已冒了生死大險……希望你別故作玩笑……」說話間撇眼過去,看那目光所望之處,卻是桌上的那柱線香。

此時已過子夜,窗邊香煙裊裊,那柱香早已燒過了大半,僅余下區區半截,盧雲凝神遠觀,忽的心下一醒,忖道:「他這是在算計時光。」

看伍崇卿上來萬福樓,第一件事便是在桌上拍落這柱線香,隨即以袖劍將之引燃。當時以為他有意賣弄武功,可此際看來,這柱香恐怕真是拿來測度時光之用。想起伍崇卿自稱「甘冒生死大險」這幾個字,盧雲與蘇穎超自都暗暗驚疑,依此觀之,一會兒線香燃盡之時,萬福樓里或有大事發生。

「蘇君……」無聲無息中,伍崇卿沉下臉去,雙拳微微握緊,道:「小弟既已道明來意,今夜便不能空手而歸,此番心情,望你成全。」

伍崇卿要搶劫了,別人是「搶不如偷,偷不如騙、騙不如拐」,總之「君子動口不動手」,伍崇卿卻恰恰相反,此人向來不拐不騙,專搶專殺,乃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之輩,料來對方出言拒絕後,他的拳頭便要重重揮出,直到人家歡喜答允為止。

這年頭舌頭不如拳頭,打落門牙混血吞之後,有理也是說不清,蘇穎超自知打不過人家,卻也不曾轉身逃走,他凝視著伍崇卿,慢慢從腳邊拾起了一只包袱,扔上了桌,隨即將之打開。

桌上兩碗烈酒,燒出了青焰火光,只見包袱里放著一本經書,望之厚重殘破,虐待頗為古遠,對座的伍崇卿、包廂的盧雲,二人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只見蘇穎超舉起經書,示向對座,靜靜的道:「三達劍。」

書皮上有三行小字,「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原來這本毫不起眼的破書,便是名震天下的「三達劍譜」。當年寧不凡號稱「天下第一高手」,連敗「劍王」、「劍神」,直至退隱前仍不得一敗,這一切燦爛傳奇,全是出於這本殘破經書所賜。

眼看寧不凡一生的豐功偉業便在眼前,此時此刻,非只伍崇卿心搖神馳,連盧雲也是呼吸微微加促,酒樓里的伙計們更是伸長了脖子,都想瞧瞧這本破爛舊書有何奧妙。

一片沉靜中,蘇穎超輕撫泛黃的書皮,道:「伍少爺,此書出於天隱之手,其後窮天下之智,歷十代啟發,而後傳於吾師之手,終得大成,這些過往事跡,想來你也是知道的。」伍崇卿點了點頭,道:「是。我曉得你十三年前獲得此書,乃是「三達」第十代傳人。」

景泰三十三年,寧不凡封劍退隱,將此書傳與一個弱冠少年,此事轟傳天下,四海皆知,盧雲當然也是熟知的。回思當年上山觀禮的點點滴滴,對比今夜的白雲蒼狗,盧雲遙望蘇穎超的背影,心里忽起憐憫之意。

光陰催人老,當年的天才少年,如今也有三十歲了,蘇穎超默默翻看劍譜,聽他輕聲道:「伍少爺,蘇某是方今華山門戶之長,這本「三達劍譜」向來也歸我保管,你今夜若想借走這本劍譜,總該先問我答允不答允,對么」

伍崇卿淡淡的道:「聽蘇君此言,咱倆又得打上一場了」蘇穎超搖了搖頭,道:「那也不必。兄弟的武功強過在下,蘇某找不出法子克制你。」伍崇卿哈哈大笑:「難得啊難得,識實務者為俊傑!蘇君如此深明事理,小弟這里先謝過了!」說話間俯身向前,凝視著桌上的劍譜,只消右手暴長,立時便能下手劫奪。

伍崇卿身手之快,人盡皆知,蘇穎超卻未多加提防,他搖了搖頭,道:「伍少爺別急,你想借觀「三達劍譜」,蘇某不會出言勸阻,更不會下手阻攔,只不過我身為華山之長,在把東西借給你前,得先請你應允兩件事。」

包廂里的盧雲微微一驚,包廂外的伍崇卿也是「哦」了一聲,都沒料到對方如此豪邁慷慨,好似真要出借劍譜了。伍崇卿微笑道:「也罷,小弟生平從不守信,不過看在你這般大方的份上,只要蘇君的條件不難答允,伍某必然盡力而為。」蘇穎超道:「若是條件極難答允呢」

伍崇卿「嗤」的一聲,斜目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伍崇卿乃是真小人,這番話宛如強盜口吻,刺耳之至,蘇穎超並未反唇相譏,只點了點頭,說道:「這兩個請求其實不難,其一,這本劍譜只能借你三天,三天之後,你得完璧歸趙,不得有臟污破損,缺頁摞角等情事,伍少爺,不知你可否做到」

聽得這個要求如此容易,伍崇卿也不禁微微一奇:「你不怕我另行抄錄副本」蘇穎超聳了聳肩,道:「無所謂,你要能錄下副本,那也是你的本事,蘇某不會阻攔。」

蘇穎超言語越是慷慨,眾人反而越覺詫異,要知武林里多少門戶,莫不敝帚自珍,豈肯把武學秘密示人看蘇穎超這般大方,難道不怕華山本門絕學就此外泄盧雲暗暗納罕,伍崇卿則是嘿嘿笑道:「好慷慨啊!卻不知蘇君的第二個要求是什么可是要我讀罷經書後,立時下手自殺啊」

正譏諷間,卻聽蘇穎超道:「伍少爺,你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華山「三達劍」向來開誠布公,從不禁門人弟子翻閱,只不過幾百年來,從沒聽過有誰想抄錄副本。」

伍崇卿微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到時絕學外泄,你可別怨我。」聽得對方屢番挑釁,蘇穎超仍是心平氣和,他搖了搖頭,道:「能給外人盜走的功夫,配稱什么絕學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依著我華山門規,任何人要想借閱劍譜前,都得給長老們瞧一樣東西。」

伍崇卿雙手枕在腦後,微笑道:「什么東西」

「資質。」蘇穎超神氣漠然,說道:「欲練三達劍,便得有這兩個字。什么今夜斗膽,得測評你的資質高低。」伍崇卿笑道:「蘇大哥,這就是你的第二個要求么」

蘇穎超淡淡地道:「正是。」刷的一聲,伍崇卿兩柄袖劍伸出,他亮出了凶狠虎爪,微笑道:「來吧,你要測伍某左手的資質呢,還是右手的天資,姓伍的都奉陪到底。」

伍崇卿開起口來非打即殺,動起手來更是非死即傷,料來什么資不資質的,在他眼中都是一灘血,蘇穎超嘆了口氣,搖頭道:「伍少爺誤會了,在下要考校的是閣下的天資,並非是找你打架。」

伍崇卿曉得蘇穎超怕了自己,不禁哈哈一笑,道:「那你要怎么個考校法咱倆若不出手打架,難不成是要畫圓不成」

「答對了。」蘇穎超給折磨了一整夜,終於露出了笑容,頷首道:「我就是想畫圓。」他低頭望向桌上的兩碗火酒,輕輕一笑,驟然間長劍出鞘,劍尖探入了的地獄火海之中,自在半空中飛橫而過。轟!點點青焰凌空而轉,半空中現出了一個大火圈,望來罕正無匹,宛如月輪。

伍崇卿愕然道:「圓」

蘇穎超還劍入鞘,微笑道:「沒錯,就是圓。伍少爺,太極是圓的、日月是圓的、連吃飯的碗兒,地下的輪子,也統統是圓的,來吧,你只消能畫出一只真正的圓,在下這本三達劍譜,立刻隨時雙手奉上。」

伍崇卿雙眉一軒,道:「就這樣」蘇穎超淡然頷首道:「就這樣!」

嗡的一聲大響,伍崇卿袖劍飛出,氣勢如同奔雷,轉眼間酒水飛灑,半空中現出一只大圓,狀如滿月,宛如天女散花,眾伙計見得天地奇觀,莫不駭然出聲,只覺這只圓飽滿渾正,便算用尺規來畫,怕也不過如此。

人人贊佩有加,轉看蘇穎超,卻只低頭默然,竟連看也沒看上一眼伍崇卿斜目望向對座,淡然道:「蘇君,這夠圓了嗎」蘇穎超搖了搖頭:「差之遠矣。」伍崇卿沉下了臉:「何以見得」

蘇穎超以手支額,幽幽的道:「說了怕你不懂,還是不說吧。」

伍崇卿朝桌上一拍,厲聲道:「說!」掌力拍落,燭台、菜餚、酒碗、筷子全跳了起來,伙計們看在眼里,也不禁嚇得向上一跳。

蘇穎超嘆了口氣,低聲道:「伍少爺不必動怒,你方繞的圓兒並不算是正圓,依我看來,你連七除二十二也及不上,遑論一一三除三五五……」

伍崇卿森然道:「把話說清楚,什么叫一一三」蘇穎超好似有些心懶了,他目望窗外,輕聲道:「一一三除三五五,可得盈數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腩數……九毫二秒六忽,正數在盈腩二限之間……」伍崇卿怒火上升,仿佛遇上了瘋子,一旁伙計也是聽得一頭霧水,卻只有盧雲心下一驚,忖道:「這是密率。」

盧雲博學古今,自知天下最初的密率載於「周髀算經」之中,以七除二十二為圓,三代以降,無出其右,直至千年之後,方有人跨前一大步,找到了圓徑一百一十三、圓周三百五十五,此即南朝祖沖之所創的「綴術」,也就是蘇穎超口中一一三除三五五的由來。

伍崇卿不耐煩了,他轉頭去瞧線香,只見香頭早已燒去了大半,只余下短短一截,冷冷的道:「蘇君,少耍嘴皮子,你想說服小弟,勸你拿真工夫出來。」

蘇穎超微微點頭,「也好,口說無憑,咱倆還是劍上見真章。瞧瞧是你圓還是我圓」說話間執劍在手,平舉胸前,伍崇卿也是冷冷一笑,霎時亮出了袖劍,二人劍尖相抵,各自不動。

喝啊一聲,猛聽伍崇卿一聲清嘯,隨即舉臂橫掃,袖劍一抖,再再次旋出一個大圓弧,卻於此同時,蘇穎超恰也揮劍而出,劍尖卻也繞出了一個圓圈。

雙方各出一圓,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劍刃互撞,雙圓相交,火花立時四濺,只見伍崇卿的袖劍受力晃盪,竟爾擺盪開來,轉看蘇穎超的配劍,卻慢條斯理的繞完了大圓圈,神完氣足。

伍崇卿吃了一驚,萬沒料到對方還藏了這手功夫,竟能拂開自己的青鋒,他滿心不信,森然道:「輸……大哥,請小心了。」深深吐納間,一時全身紫光流轉,手腕更是青筋暴起,眾酒保遠遠看著,心下自是暗暗驚懼,料知此人運足了氣力,這一劍必然銳不可擋,雙方硬碰硬之下,公子爺的長劍非得折斷半空。

伍崇卿潛運發力,氣勢萬鈞,蘇穎超卻是不動聲色,只管安坐不動,但聽「嗚哇」一聲怪吼,伍崇卿的劍上暴起紫光,隨即化作一只大圈,撲面而來。

一片紫光籠罩中,蘇穎超提起了長劍,起地面下的送出了一個圓弧,聽得嗡嗡清響,雙劍相交,這回伍崇卿的袖劍非但給遠遠盪開,連身子也是晃盪不休,險些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大驚失色,連忙坐正了身形,愕然道:「你……你哪來這么大的氣力」

「我沒有用力,」蘇穎超還劍入鞘,搖了搖頭,伍崇卿喃喃自忖,頓時「啊」了一聲,心下醒悟:「你……你是借了我的力」

「沒錯。」蘇穎超抬起頭來,,微笑道:「因為我比你更圓。」

驟然之間,全場醒覺,連從沒練過武的酒保也聽懂了幾分道理,伍崇卿之所以會輸,並非是氣力不及,而是他的圓不夠圓,故而被連打帶消,卸下全身氣力。

伍崇卿深深吸了口氣,道:「你這個把月來神思恍惚,便是在搞這玩意兒」

蘇穎超嘆了口氣,慢慢把劍送回了鞘里,點了點頭。

近月以來,蘇穎超日夜埋首書案,卻沒人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人人都當「三達傳人」失心瘋了。連瓊芳也不例外。卻沒人知道他正在求一個嶄新的武學境界:「無上正圓」。四兩之所以能撥千斤,是因為「圓」,車輪之所以會載重,也是因為圓,太陽是圓的,太極是圓的,越圓的東西越不受力,越圓的東西越能借力,只消能尋出一個舉世無匹的正圓,非僅工匠技藝要邁進一大步,連武林高手也能藉此展開心法,從而借力打力,無往而不利。

伍崇卿冷冷的道:「依次看來,蘇君設下這道考題的用意,便是要伍某一起下海畫圓了」

蘇穎超嘆道:「你說對了,這些時日來,蘇某日夜苦思,就是盼能畫出一個舉世無雙的正圓,如此一來,我或許便能給它開方了。」伍崇卿皺眉道:「開方什么叫開方」

蘇穎超解釋道:「開方就是開平方,如十六開方得四,二十五開方得五……」伍崇卿不耐煩了揮手道:「行了,這和畫圓有何干系」蘇穎超微微苦笑,撫面道:「伍少爺還聽不懂么我要化圓為方啊。」

「化圓為方」伍崇卿微感錯愕,眾酒保也是滿面不解,盧雲卻是大吃一驚:「他想化圓為方這……這怎么辦得到」

所謂化圓為方,簡而言之,便是拿了一只圓盤子,卻要做出一只大小全然相同的方杯子。而其中第一個難題,便是要給「密率」開平方。舉例而言,若圓盤子是九寸見方,開方後得三,自能據此作出一只相同大小的四方杯,然而這是辦不到的,因為「密率」本身是沒有盡頭的,一個連余也除不開的數兒,遑論要將之開方

自「九章算術」問世以來,「化圓為方」便是舉世公認的第一難題,此時連盧雲也為之駭然,卻要伍崇卿怎么聽得懂他滿心不耐,只目望桌上的線香,沉聲道:「蘇君,什么方方圓圓的,我聽都懶得聽,你明說吧,你究竟為什么想畫圓這和「三達劍」有何干系」

蘇穎超微微苦笑:「伍少爺,這就是「仁劍震音揚」啊。」

「天下第一守招」大名一出,伍崇卿不由啊了一聲,盧雲也不禁站了起來,他神思如電,深深吐納幾下,心中頓時豁然開朗,「對了,化圓為方,化方為圓」!這就是寧不凡的仁劍訣!」

今夜並非是盧雲第一次見識「仁劍」,早在十年前寧不凡與卓凌昭生死大戰,他便曾目睹過這招「仁劍震音揚」。奈何當年盧雲的武學造詣不足,雖把勝負看在眼里,卻難以領略「仁劍」的奧秘,如今十年水瀑獨居,道貫天地,再把蘇穎超的說話聽入耳里,內心已是一片雪亮。

華山的「三達劍」中,算計最精的便是「智劍平八方」,當年寧不凡輕描淡寫,卻盡破「劍神」的種種奇招,仗的便是「智劍」的料敵機先。這套劍法尋敵破綻,專攻不守,招招直指敵方要害,是以它的每一招都必須是「直」的,從己方劍尖到敵方要害,那勢若奔雷、妙到顛毫的一直線,便是「智劍平八方」。

「智劍」攻敵所必救,出劍時自也忌諱與敵刃相交,以免受制於人。可「仁劍」不同,夫仁者,二人之事也,「仁」這個字,說得便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兩人同行,可以分高低,可以分敵我,當然也可以交朋友、結同心,故而「仁者之心」,並非是敵我之心,而是「推己及人」、「與彼同心」。正因要與彼同心,「仁劍」出手時絕不害怕與敵刃相交,相反的,它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要與敵方兵器緊緊纏繞,故而「仁劍」的招式絕不能是筆直一線,它必須是「圓」。

圓是世間最大的形狀,覆蓋之廣,無所不包。圓也是天地最弱的的形體,受力再深,舉重若輕。唯有這「至廣至柔」的形樣,方能包容萬物、與敵同體、進而與敵同心,最終消彌敵方一切殺意,進至化敵為友,以期「仁者無敵」。

仁者之無敵,並非是說殺光了所有敵人,而是說他打心底里就沒有敵人。也難怪這招劍法會以「仁」字之定名,它的心法確實與專攻不守的「智劍」截然相反,它壓根就不想擊敗強敵,它打從心里就敵我不分,只盼與敵同歡、與敵同泣,獨此胸襟,方足稱「天下第一守招」而無愧。

念及「仁者之劍」,盧雲如痴如醉,一面思索寧不凡的武學奧秘,一面印證自己在水瀑里的所悟所得,內心真是喜悅興奮、無以復加。只是伍崇卿對這些學問毫無興趣,只聽他冷冰冰的道:「聽蘇君說得口沫橫飛,敢情你已練成了仁劍」

蘇穎超神情落寞,嘆道:「我若練成了仁劍,還能容你在此猖狂嗎」伍崇卿哈哈大笑,驀然間怒目圓睜,厲聲道:「說得好!」話聲甫出,左手向前探出,直取「三達劍譜」,那右手袖劍則如雷霆閃電,一招「獨劈華山」亮出,便朝蘇穎超腦門砍落。

伍崇卿不再畫圓了,有了先前吃虧的例子,他這一劍已是當頭直劈而下,正是伍定遠親傳的「拳中劍」,蘇穎超知道對方撕破了臉,已要公然劫奪劍譜,當下也拔劍而出,劍光旋繞如盤,護住了頭臉,正是寧不凡的絕學:「仁劍震音揚」。

伍定遠對上寧不凡,前後兩代「天下第一」,雙方傳人已然正面交手,這廂伍崇卿苦練筋骨,師承乃父,動起手來只在乎三個字:「夠不夠快」「夠不夠狠」「夠不夠重」,似他這般霸悍身手,本就不該學人家畫圓圈、繞迂回,有這招「獨劈華山」氣勢磅礴,將一身陽剛之氣發揮的淋漓盡致,卻不知三達傳人的「仁劍」能化解掉幾分

當然巨響之中,雙劍相交,只見伍崇卿身子一晃,袖劍已然受力盪開。轉看蘇穎超,他的長劍則是成了一只大圓盤,半空旋轉不定,一路飛上了屋梁,隨即墜落下來,倒插桌面,至於持劍的右手則是微微發抖,掌中空無一物。

輸了,事隔月余,畫了千萬個圓,三達傳人的「仁劍」依舊是虛有其表,毫無長進。

「輸大哥啊!」伍崇卿仰頭狂笑:「回家再多畫幾個圓吧,這本「三達劍譜」就讓小弟替你保管吧。」他伸出手來,正想將劍譜收入手中,卻聽「啪」的一聲,肩頭上拍來了一只黑毛大手,聽得一人冷冷得道:「坐下。」

酒樓里的第四位客人到了。盧雲凝目去望,只見店里多了個黑熊也似的壯漢,他嘿嘿冷笑,將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瞧那橫眉豎目的面孔,腰上還縛了一柄大刀,卻不是「山東老神刀」的寶貝兒子、宋通明是誰

這宋通明是盧雲的小同鄉,過去雖不常來往,卻因同是山東出身,頗有香火之情,是以一眼便認出人來了。看他滿面獰笑,只管把手攀在伍崇卿的肩上,森然放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本不費功夫……黑狗王,咱找了你一整晚,想不到你躲在這里亂咬人啊」

伍崇卿默默坐著,只任憑對方搭著自己的肩,不言不語。這宋通明很壞,他一邊在伍崇卿耳邊放著狠話,一邊拿起人家的酒碗,打算免費來喝,不忘朝蘇穎超嘿嘿笑道:「蘇老弟,別怕這只黑狗王,他的真面目已經給人家揭穿啦……告訴你,他便是闖入太醫院的黑……」黑字才出,碗到口邊,嘴唇稍沾酒水,登時「啊呀」一聲,痛得打翻了酒碗。

黑狗王的酒水不是給人來喝的,上頭著了青焰,望之便如同地域火海,宋通明妄自來嘗,不免大吃苦頭。眼看酒碗便要落地,忽聽「嗤」的一聲,面前橫來了一只手掌,半空中截走酒碗。

酒樓里的第五位客人到了,那是一條蒙古大漢。

無畏者,無敵也。蒙古蠻人提起了酒碗,咕嚕嚕地大口喝了下去。

這碗酒不是尋常烈酒,而是魔焰烈酒,能喝將它下去的人,肯定是妖魔鬼怪,不過這人確有幾分能耐,熊熊烈火灌入了喉頭,他還很好喝似的添了舔嘴,仿佛炎海清涼。

「嗯。」蒙古蠻子喝完了酒,嘴里鼻孔都竄著火,望來便如龍王吐火,猙獰萬狀。他斜睨著伍崇卿,嘿嘿一笑間,慢慢拿起了另一碗酒水,當頭澆了下去。

嘩啦啦……烈火當頭淋澆,伍崇卿卻只雙手抱胸,任憑惹火淋上全身。看得出來,他不是躲不開,而是不想躲,他要和哲爾丹比一比「勇」。

武林里就是如此,好漢們不只比武功,更要比膽子、比威風。眼見伍崇卿眯眼垂首,不痛不癢,哲爾丹徒然大吼一聲,破空暴響,一拳便朝伍崇卿背後擊下。看這拳夾帶黑影,帶得店內燭火猛烈搖晃,正是他的成名絕技:「大黑天拳」。

嗖的一聲,伍崇卿後仰翻空,身子半空旋轉,宛如陀螺,全身火勢給風力一激,經竟而硬生生熄滅了。哲爾丹毫不容情,轉瞬間再發一拳,這回伍崇卿卻不坐以待斃,但見他半空變位,頭在下、腳在上,非但避開了哲爾丹的重拳,尚且回敬了一腿,已在一招內反守為攻。

乍見崇卿這等伸手,盧雲登時心下一凜,暗道:「真龍之體。」

秦霸先、伍定遠,俱是真龍之體。天下間能夠鎖緊經脈,在舊力將盡,新力未生之時,提前爆出一股神力的,唯有「天山傳人」的獨門武功。卻不知伍崇卿是靠著何種法門苦練,居然得了乃父的神機真傳。

伍崇卿於剎那間半空翻轉,變招快絕,大出意料之外,可憐哲爾丹門戶打開,隨時都要給踢斷鼻梁。眼看勝負將分,哲爾丹喝地一聲,身子半空翻轉,左掌向地一撐,竟也以倒立之姿面向強敵。

哲爾丹有備而來,有樣學樣,一趟貴州回來,他也想出了抵御對手的法子。

砰地一聲大響,兩人各出一記重腿,足底相撞,巨力對沖,帶得兩條大漢同時向後仰翻身,二人足底方才沾地,也是怕對方下手偷襲,便又不約而同跨出馬步,再發一拳。

巨響生出,兩大高手拳勁再次抵消,便又同時退開三步,腳步才一站穩,猛聽「啪啪」兩聲清響,這個拳振巾裳,那個提足振腳,再次擺出了拳腳架式。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人棋逢對手,拳碰拳,腿斗腿,打得是天衣無縫。明明事前並未演練招式,動起手卻是忒煞好看。

「好啊!」店內傳來喝彩聲,盧雲急急去看,樓梯里卻又奔上了兩人,一個是「河北祝鐵槍」祝康,另一個則是江湖上的老字號,正式「點蒼七雄」的赤川子。眼看貴州之行的原班人馬幾要齊了,盧雲不由微微一笑,心道:「這可好了,瓊芳小妹給未婚夫找幫手了。」

而眼前這些人全是熟面孔,那哲爾丹、祝康、宋通明等人皆隨瓊芳南下貴州,自也曾到過白水大瀑。至於赤川子也是個老字號,當年盧雲擔任長洲知州時,便曾在歐陽南的府邸上見過此人,雖稱不上深交,點個頭、敬杯酒的情分總也是有的。

全場高手到齊,看伍崇卿少年輕狂,不知得罪了多少武林同道,此時已然身險重圍,別說要劫奪「三達劍譜」,便算想毫發無傷地離開此地,怕也大為不易。

那赤川子倚老賣老,眼看情勢一片大好,便大搖大擺走來,冷笑道:「伍少爺啊,那天在太醫院里偷踢老道一腳的,就是你吧!至於暗算哲爾丹、打傷蘇少俠,逼得宋通明跪地求饒的,想來也是你吧……」聽得此言,盧雲不由低呼一聲,方知宋通明先前那個「黑」字所指為何,原來所指便是闖入太醫院的「黑衣人」

太醫院之爭,盧雲也曾聽瓊芳提過,她說臘月時有個黑衣高手闖入太醫院,連敗哲爾丹、蘇穎超,一口氣打翻了五十八名高手,莫非這名黑衣怪客便是崇卿

盧雲驚疑不定,蘇穎超確實默默無言,好似早已知道了此事。那宋通明則是摩拳擦掌,正想著如何烹調黑狗,猛聽得「宋通明跪地求饒」這七個字,不由大驚道:「赤川老道,誰跪地求饒啦你別再這兒加油添醋、含血噴人啊!」

赤川子臉上一紅,沒想到自己說得順口,竟然得罪人了,忙道:「是了,伍少爺,那天你雖沒人見人厭,至今連個老婆也討不著,你這般欺侮一個可憐人,不覺得良心不安么」

「放屁!放屁!」祝康笑得直打跌,宋通明則是越聽也火,猛將赤川子一把退開,上前喝罵:「伍崇卿!一人做事一人當,你那日既敢大鬧太醫院,今夜就別怨咱們找上你來,你說!你想如何交待這個……」話還在口,忽聽遠方傳來嘯聲:「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現身相會」

這人功力好純,發聲處雖遠,卻震的窗簾屋瓦隱隱作響,萬福樓內上從盧雲、蘇穎超;下至赤川子、祝康,人人都是「咦」了一聲,不知是誰在縱聲作嘯

宋通明茫然道:「誰呀大半夜鬼喉鬼叫的……」他從窗外探出頭去,但見街上安安靜靜的,行人一發不見蹤影,連商販也都收攤了,他看了半響,不明究理,只得轉回頭來,繼續叫罵:「黑狗王!這個場子你打算如何交待」

伍崇卿沒有吭聲,只管低頭望地,仿佛若有所思。祝康也出馬了,要頭來勸:「伍少爺,這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別為自己有爹爹護著,偏能胡作非為,想令尊官位在大,至多也不過奉天翔運推誠武臣、一等忠良威武侯、外掛五軍大提督爺、七十萬正統軍走馬符……」

祝康唧唧聒聒,官名倒是記得滾瓜爛熟,想起武定遠的權勢,眾人越聽臉色自越難看,宋通明氣急敗壞,只能急急遮住了祝康的小嘴,罵道:「混蛋,少說兩句!」

打狗要看主人面,武定遠是本朝大都督,養的狗自也如二郎神的哮天犬,見誰咬誰,刀槍不入。眾人若要把伍崇卿打死打傷,一旦引出了黑狗王的親爹,事情必定難以善了。

眾人滿心氣餒,還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哲爾丹跨步走來,他從桌上扛起酒館,在地上淅瀝瀝的撒落酒水,隨即提起燭台,朝地上扔了過去。

轟的一聲,地上燃起了大火輪,望來好似一個門圈,哲爾丹他入火焰之中,戟指定向崇卿,慢慢指端回旋,便朝自己的喉間比了一橫。

哲爾丹之所以能揭破崇卿的身份,其實便是因為這個手勢,當日「魁星戰五」里一場比武,原本蒙漢雙方公平較量,卻有個黑一少年暗中出手,三番兩次替娟兒舞弊,哲爾丹見狀大怒,便以這個手勢大加挑釁,嗣後台醫院里一場激斗,黑衣人居然也以此手勢奉還,是以哲爾丹老早就疑心崇卿了,只是疑在此人家世顯赫,自己又苦無證據,這才起意讓瓊芳出手干預,誰曉得貴州之行竟然一無所獲,便又把他硬生生逼了出來。

哲爾丹走入火圈之中,雙手叉腰,背對著崇卿。他的意思很明白,什么大都督、什么正統軍,他才不相管,今夜之事,當憑武力論斷。一會兒若是打死打傷,恕不賠償。便是武定遠找上門來,他也只管往關外一套,便從此遁跡漠北。武定遠即便權勢熏天,又能拿它奈何

哲爾丹大肆挑釁,眾人自是大為振奮。便又重新包圍上來,只見伍崇卿腹背受敵,前有「漠北宗師」,後有「神刀少主」,至於赤川子、祝康雖沒能耐成大事,補上兩腳的本事還是有的。再看蘇穎超始終安做不動,議會若要與哲爾丹聯手出招,伍崇卿武功再高,卻也是查翅難逃。

四面楚歌中,伍崇卿殊無逃命之意,他靜靜望向桌上線香,忽道:「熄了。」

聽得著沒來由的兩個字,宋通明不覺一愣:「熄了什么熄了你的屁股熄了么」這話莫名其妙,連他自己也聽不懂,正待再說,祝康已扯住了他的袖子,低聲道:「他說那線香熄了。」

宋通明轉頭去看,果見桌上插了一炷香,早已燒成了灰燼,原來什么熄不熄的,卻是這玩意兒熄了。宋通明呸了一聲,喝道:「臭小子,香熄了,老子心里的斗志卻沒熄半點!告訴你,你想裝瘋賣傻,磨耗時光,可沒那么容易……」

「奉勸諸位一句……」伍崇卿靜靜地道:「快逃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此言一出,宋通明先是一愣,之後張大了嘴,隨即捧腹狂笑起來。余人也是相顧愕然,看伍崇卿孤立無援,如此身陷重圍之人,居然還要人家逃命一片大笑之中,盧雲忽然雙眼圓睜,急急抬起頭來,望向了頭頂屋梁。

宋通明哈哈大笑,還待胡說八道幾句,忽然屋瓦上傳來「咚」地一聲,似有小鳥落了下來,這下連哲爾丹也聽到了,不旋踵,蘇穎超,祝康,赤川子,乃至於宋通明自己,人人都咦了一聲,仰起臉來,呆呆望著屋頂。

屋內眾人全是高手,,便祝康也屬名門之後,內力俱是不俗,先後都聽到了屋頂上的異響,赤川子皺眉道:「搞什么可是下雪了」好似在回答他的問話,猛聽屋瓦上咚咚連響,似有大批老鼠奔跑而過,聽來似是而非,說不准那是什么。

一片驚疑中,忽聽崇卿嘆了口氣,道:「來了。」

「來了」赤川子咦了一聲,反問道:「什么來了」正納悶間,猛聽一聲凄厲叫喊:「救命啊!怪物來了啊!」

眾人滿心錯愕,全都站起身來了,猛聽窗外傳來「砰」地一聲巨響,萬福樓下又是尖叫,又是驚呼,隨即傳來桌椅翻倒聲,似有大批伙計落荒而逃,眾人面面相覷,還不知該當如何,卻聽樓下哭叫聲越來越近,一陣腳步急亂,樓梯里奔來了一群酒保,哭喊道:「怪物來了!怪物來了!大家快躲起來呀!」

赤川子滿面驚疑,道:「什么怪物」他推開窗扉,便想朝樓外察看,猛聽「啊」地一聲慘叫,只見他向後急急翻倒,跌了個四腳朝天。照壁上卻躲了一枚箭羽,箭尾兀自顫震不休。

眼看萬福樓外竟有埋伏,屋內高手一片嘩然。宋通明急急奔向了窗口,大怒道:「什么人」話猶在耳,只聽嗖嗖連聲,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飛箭射來,蘇穎超眼明手快,忙將他一把拉倒,只聽「哆」、「哆」幾聲輕響過後,窗台上竟哆了一排整整齊齊的箭羽。

碰……碰……樓下又響了起來,不曉得來了什么東西,竟似有頭大象闖進了萬福樓,一步一步轟轟作響。窗外卻又埋伏大批箭手,不讓眾人離開。眼看萬福樓竟給全面包圍了,眾高手有的驚,有的慌,有的趴伏在地,有的舉掌護身,最後還是伍崇卿應變最快,他掌風撲出,搶先熄滅了燭火,隨即扯落了窗邊竹簾,遮蔽屋內情景,以免敵方再次放箭偷襲。

碰碰碰,碰碰碰……巨象腳步陡然加快,震得人人心中膽寒,轉眼那聲響便已上到了二樓,猛聽「砰」地一聲巨響,隨即不聞聲息。

四下一片死寂,反而讓人更為害怕。祝康吞了口唾沫,他見十數名酒保縮身相擁,面色凄慘,忙拉來了一人,低聲問道:「掌櫃的,外來的是什么人,你們知道嗎」

「怪物,怪物」眾酒保全身發抖,翻來覆去的就是這兩個字。屋內眾高手面面相覷,臉色也十分難看,眼見伍崇卿兀自坐著不動,宋通明忙扯住他的衣襟,低聲到:「臭小子,外頭來的是什么人可是你的幫手嗎」伍崇卿慢慢的道:「放心,我這人一向獨來獨往,大家從來沒有幫手」

宋通明罵道:「放屁!那為何要有人暗算咱們」伍崇卿默默的道:「最後一次勸你,快逃吧。趁他們沒有來之前,諸位還有機會走脫。」祝康咦了一聲,道:「他們,他們是誰」

伍崇卿沒有回答,他默默捋起衣袖,露出了兩柄袖劍,打開扣環,將之解下。隨後伸手入懷,掏出了幾支梅花鏢,另外又從靴子里抽出了兩柄匕首,最後還從腰間解下鐵鏈,這人竟是滿身凶器,更怪的是此刻他居然一一將之解下,卻不知要作些什么。

宋通明咦了一聲道:「你這是干啥要向老子投降嗎」還待追問,卻給祝康扯祝了衣袖,低聲道:「通明兄,我看情勢真不大對,咱們還是先避一避吧。」

「避個屁!」宋通明勃然大怒,暴喉道:「咱們這兒多少高手,卻是要避什么」

此話一點不錯,此時場面雖然有些古怪,可萬福樓里滿是高手,來自漠北的哲爾丹,出身山東的宋通明,加上高藝隨身的蘇穎超,全場天兵天將,就算大敵當前,亦能從容反擊,卻是何避之有」心念與此,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祝康也提起了紅纓槍,高聲叫好,腳下卻不住向哲爾丹靠近,想來是要找靠山了。

一片寧靜中,人人都在臆測樓外情勢,伍崇卿自己則默默無語,只見他將一身黑不外袍脫了下來,露出了精壯的上身,眾人把他的體魄看入眼里,不由又是低呼一聲,只見此人當真魁梧,肩是鐵,腰是銅,雙臂上下布滿青筋,猶如廟里的潘龍繞柱。看的出來,這人真是下過一番狠功,方有這身橫練筋骨。

正看間,忽見崇卿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布囊,從里頭倒出了大把銀針,盧雲凝目來看,不由心下一稟,之間布袋里的銀針長約寸許,隱帶藍光,不正是當年「白花仙子」所用的銀針眾人暗暗驚疑,正猜測他是否另有詭計,卻見崇卿取起針來,硬朝自己的手臂扎落下去。

盧雲大驚失色,險些叫出聲來了。看胡媚兒的銀針最是陰毒,昔年江湖高手只要中了一記,莫不急求解葯,以免喪命,可崇卿卻當作了玩笑,他一針接一針,隨扎隨扔,左臂扎完,又換右臂,好似意猶未盡,竟把雙手便插,針孔密密麻麻。霎時之間,那毒氣盤旋上升,轉眼便已逼臨肘間。

眾人看的頭皮發麻,伍崇卿確實面色如常,只見他轉過身去,自向蘇穎超道:「蘇君,當我是朋友嗎」伍崇卿素來古怪,這一問也是毫無來由,不免讓蘇穎超微微一怔,道:「你……你,你有事拜托我嗎」伍崇卿輕輕的道:「是,我想讓蘇君守著我。」

蘇穎超愕然不解,反問道:「守著你」伍崇卿點了點頭,在眾人的注視中,只見他俯身趴地。隨即雙手向上使勁一撐,身子竟已倒立而起。眾人驚疑不定,還在猜測他的用意,卻見崇卿深深一個吐納,豎起了兩根拇指,竟又將身子撐高了數寸。

眼見伍崇卿閉上雙眼,好似練起了少林寺的「一指禪」,自讓眾人看傻了眼,祝康愕然道:「他這是干啥可是在運功逼毒么」宋通明干笑道:「我我怎么知道」正說話間,忽聽哲爾丹咕嚕嚕的說了幾句番話,似在察看崇卿的臂膀,眾人心下一奇,便也尾隨去看。

忽然之間,這邊「咦」一聲,那邊「」一記,只見伍崇卿的臂膀上有一幅烙印,看那神鷹撲展雙翅,正正燒在崇卿的黝黑肩頭上,仿佛是牲口打印一般。祝康吞了口唾沫,納悶道:「這這是什么記號」宋通明茫然搖首,只是一頭霧水,便瞧向了赤川子,那赤川老道又怎么說得出道理,一臉疑惑之中,便又把眼光看向了哲爾丹。

全場驚疑不定,無人知道這烙印的來歷。卻只有盧雲張大了嘴,已是作聲不得。

這不是盧雲第一回撞見這烙印了,在揚州、在北京甚至在胡媚兒的右臂上,盧雲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印記。一時之間,盧雲雙手握拳,掌心出汗,慢慢的,眼前的那只烙印化作了一方碧綠玉璽,帶著自己走遍了千山萬水,十年來流放天涯的辛酸,也全數躍回眼前。

當年離開京城的前一夜,最後給自己送行的,正是眼前的小崇卿。他交給盧叔叔一方玉璽,從此也把盧叔叔放逐到了天涯海角,在那段風飄雨搖的歲月里,柳昂天倒台,景泰朝覆滅,正統朝創建,乃至怒蒼被圍,自己墜入水瀑一切熟知的東西全給毀去了,而那天地動亂的起源,就在那方玉璽上。說來那夜年方十歲的小崇卿,正是死神的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