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天機(2 / 2)

英雄志 孫曉 21353 字 2021-02-24

說來難得,今日的怒蒼鋒銳如刀,猶勝秦霸先之時。朝廷若以江充的兵馬出陣來檔,早已一敗塗地。可十年來伍定遠卻能屹立不搖,這不能不讓人佩服之至。

眼看盧雲低頭沉思,那首領又道:「盧雲,你別老是不吭氣,快跟我說吧,方才那面盾牌你也看過了,你想憑伍定遠的能耐,打得出那種東西來么」

盧雲心下一醒,自也知此問來到了要緊處。看當年景泰朝的鐵盾之所以破爛,正是因為朝廷上下中飽私囊,無論江劉柳哪一派,全都吃干抹盡。可伍定遠卻也不是什么鐵面無私之人。他是個好人,向來講人情,留後路,從不趕盡殺絕。似他這般性子,帶兵操練還可以,可他便算生了三顆頭、六只臂,也無法監造出那面精鋼鐵盾。

盧雲怔怔望著地下的正統之盾,道:「定遠背後還有靠山,是么」

那首領哈哈笑道:「靠山虧你想得出這兩字,來,這就讓你瞧清楚,你嘴里的靠山是什么東西」

刷地一聲,洞中八盞孔明燈再次熄滅,簾幕前竟然放落了一大卷軸,光芒掩映,只見眼前是一富七工筆圖,長寬巨廣,其上繪了一只金色大鳥,看揚喙睥睨,雙翼全展的形樣,不正是胡媚兒、伍崇卿等人燒啟在身、金凌霜、誓死效忠的那只鎮國鐵衛之令

盧雲倒抽一口涼氣,情不自禁走近幾步,他仰頭來看,只見卷軸里的神鷹略顯不同,只見它多生了兩只金爪,左爪揪抓了幾十尾小蛇龍,右爪高舉過頂,好似仰頸欲吞一尾大龍。

盧雲背脊發涼,顫聲道:「這……這是什么」

那首領道:「這叫做迦樓羅金翅鳥。以龍為食。」

說著頓了一頓,道:「靈智大師,這是佛門的東西,還是讓你來說吧。」

靈智雙掌合十,說謁道:「觀佛三昧經有言:金翅鳥,名迦樓羅,業報應食諸龍。於閻浮提之中日取一龍王與五百小龍,周而復始八千載,須食龍族億萬,死後悲鳴撲墜,盡焚其身,得一琉璃之心。」

眼看盧雲悚然而驚,那首領輕輕地道:「盧雲,搞懂了吧這才是怒蒼山真正的死敵。」

鎮國鐵衛,這四字飛入心坎,盧雲不由微起暈眩之感,四下一片沉默,但見一名漢子默默走上,簾幕前又放下了一幅卷軸,上頭繪了一位大神明。

眼前又是一富大佛圖,一平佛暈光明中,雲彩圍繞神明身遭,看他身做黑青,三頭六臂,第一雙手合十為掌,第二雙手持拿日月,最後一雙手則威持刀劍。三張臉或做笑容、或做忿恚,或做平靜,不一而足。

這幅圖畫說不出的古怪,不免讓盧雲微微一驚:「這……這是什么」

那首領道:「這就是大掌櫃的本相。」

盧雲錯愕至極:「本相」

靈智合十道:「這位神明法號修羅王,他有天之福、卻無天之德,鄰次諸天而非諸天,故名非天。」

眼見這幅佛圖如此可怖,全場隱見不安,那首領卻毫無分毫畏懼,淡然道:「修羅王持修羅法,這位大掌櫃向以修羅王自況,殺人如麻、使眾生知所畏懼。替他執法之人,一共有六大當家。他們隱藏夜叉之貌,躲在茫茫人海之中,替他監看人間動向。」

盧雲身上發冷,顫聲道:「六大當家,他們……他們是誰」

那首領道:「別急,咱們一個一個來……」說話間,簾幕上貼來了一張絲帛,光芒從後透出,照得金光隱隱,看形狀卻是一只指環,聽那首領道:「認得這個么」

盧雲低聲道:「我……我知道,這是金凌霜的指環。」

那首領道:「沒錯。這就是佛門六度之一的精進戒。於六度中行四。」

說話之間,簾幕光芒黯淡,便又映出了六行字,見是忍辱、布施、精進、禪定、智慧、持戒,從右至左數來,這精進二字恰恰行四,其下對應了一個名字,正是金凌霜。

那首領淡然道:「這金凌霜是客棧的四帳房,也是第一批追隨大掌櫃的部屬。他秉持上意,養大批刺客,號稱十八學士、十二神將。舉凡朝廷里的陰私暗殺、綁架陷害,全由此人作為。」

聽這指環如此權威。盧雲不由一凜:「綁架暗殺難道……難道刑部不管么」

那首領笑道:「他的部下多半出身錦衣衛,連東廠里也有不少客棧中人,誰敢來管」

看昔日江充權勢薰天,卻也無法染指東廠,誰知十年過後,樹倒猢猻散,區區一個金凌霜,便能將手插入東廠,這固然是東廠無人,卻也能說是鎮國鐵衛手段非凡。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正統皇帝呢他自己曉不曉得身邊藏了這群人」

那首領笑道:「放心,大掌櫃早有准備了。」

話聲未畢,金凌霜的名號旁又多了三字,盧雲凝目去看,赫然便是瓊武川,不覺大驚道:「瓊國丈他也是鎮國鐵衛」

那首領道:「懂了吧鎮國鐵衛為何能與皇上相安無事,這就是答案。」

他頓了頓,又道:「瓊武川對應之物,稱為雲裳裙帶,布於皇帝身邊。」

盧雲低聲道:「裙……裙帶什么意思」那首領淡淡地道:「要想讓男人乖乖聽話,便得讓他的女人服服貼貼。要想讓女人服服貼貼,最好的法子便是買通他的親爹爹。沒了這條裙帶,就沒有雨露布施,非但鎮國鐵衛站不住腳跟,連大掌櫃也會成了皇上的眼中釘。」

盧雲駭然不已,道:「瓊芳……瓊芳知道此事么」那首領道:「知不知道,無關緊要。待瓊武川一死,大掌櫃自有辦法讓她接下祖父的位子,成為下一代三當家。日後為了朝廷,她也得被迫進出後宮,布施雨露。」

布施雨露……這本當是一句好話,可此刻聽來,卻讓盧雲覺得古怪之極、難受之至,他撫了撫臉,低聲道:「瓊芳去布施……布施雨露去了,那……那蘇少俠呢」

那首領道:「他是局外人。所以不能知道太多,以免害人害己。」

瓊武川橫跨三朝,從武英至景泰、從景泰到正統,乃是朝廷里一塊老招牌了,沒想他也投入了客棧,成了什么三當家,這也說明鎮國鐵衛在朝廷部署極深。盧雲提起一口真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又道:「那……那個屠凌心呢他……他是幾當家」

那首領道:「他沒這個份量。此人是六丁六甲之一,乃是大掌櫃的貼身護衛。不過你千萬記得,下回要再見此人,立時便要走避,因為大掌櫃便在左近。」

盧雲無心多聽,低聲又道:「那……那崇卿呢他是幾當家」

那首領道:「你還沒弄懂吧。鎮國鐵衛不是武林幫會,也不是什么邪門外教,它就是一個朝廷,要想在里頭坐上一把交椅,憑藉的不是武功,而是主事者的資望。」

說話間,簾幕上又亮了起來,這回又多出了一柄金剛劍,那首領道:「這把金鋼劍,與金凌霜的精進戒,同是大掌櫃的殺人刀劍,不過精進戒調動朝廷刺客,金鋼劍率領江湖豪雄,專為大掌櫃鏟除武林里的惡勢力。」

盧雲顫聲道:「惡勢力是……是怒蒼的勢力嗎」

那首領道:「什么怒蒼不怒蒼,那是放屁。只要和你意見相左的,就是惡勢力。」

盧雲聞言嘆息:「這柄劍誰握著」

那首領道:「你去問靈智方丈,他那年在少林後山里采葯,卻是中了誰的暗算」

盧雲大吃一驚,忙朝靈智方仗看去,卻見他嘆了口氣,避開了自己的眼光。

那首領道:「少林上下都是偽君子,只有靈真一個是真傻瓜,他夠笨,所以敢殺人,現下他坐著七當家的交椅,手掌一柄金剛劍,自號持戒。結果他什么戒都持了,就是不持殺戒,如今兩手早已沾滿了鮮血,卻還老覺得自己殺的不夠。」

盧雲顫聲道:「為什么」

那首領道:「那還不容易么因為他自覺殺的都是壞人。」

聽得此言,全場都明白真傻瓜三字的寓意。盧雲則是怔怔無語,心里不能不為靈真和尚感到惋惜。

一片沉靜中,又聽那首領又道:「靈真是七當家,至於這個六當家,則是摩訶般若,他掌握的東西看似不要緊,實則重大異常,少了這東西,客棧立時煙消雲散。」

眾人訝道:「為什么」

那首領道:「他掌的是錢。」

說話間,簾幕又現出了一個名字,正是羅摩什。帖木兒滅里頜首道:「這個叫做摩羅什的,可是我汗國昔日的國師」

那首領道:「就是他。這人十多年前來到中原,從江充那兒學了很多把戲。」

盧雲恍然大悟,看這羅摩什過去在江充底下辦事,定然熟知做帳之法,大掌櫃這才將錢糧計算交給了他。

也難怪這個鎮國鐵衛無所不能了,他們有權有勢,右手掌劍,左手送錢,網羅各方豪傑,從西域高手,再到少林武僧、皇親國戚,諸人各有所司,各有所長,方能撐起了這個小朝廷。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五當家與二當家呢這二個也是誰」

「韋先生。」

那首領吩咐道:「把本子交給盧大人。」

韋子壯聞聲答話,立時走到了簾幕後頭,躬身接過了東西。盧雲冷眼旁觀,眼看韋子壯這般恭順模樣,仿佛那首腦便是善穆候本人,方能讓他如此敬服。心念及此,不由得又讓盧雲疑心起這個首領的身分。這首領究竟是什么人呢先前聽靈智方丈所言,他好似性祁,是個江湖郎中,能替人治病,也能為人算命,還能看些風水。看這人本領非凡,本不難猜出他的來歷,誰曉得這人竟能輕易改變說話口音,加上他今夜始終躲於幕後,把自己的面貌身形藏的一點不露,盧雲與他對答許久,竟都看不出一點端倪。

正忖想間,韋子壯己然走了出來,道:「盧雲,瞧瞧這個。」

盧雲凝目來看,卻見手上是一份簿本,他隨手翻了翻,內文竟是正統軍的將領配給,滿滿都是人名錢銀。盧雲蹙眉道:「你要我看什么」那首領道:「你耐心點,自能在里頭找到二當家、五當家的名號。」

盧雲隨手翻去,只見里頭寫著一個人名,見是:「潼關六。張銅烈」,配餉若干,官職某品,再翻幾頁,則是「北關四鎮、虎大炙」,盧雲有些煩了,連翻數頁,但見高炯、燕烽、劉星火,一時數之不盡,瞧不盡瞧,誰曉得哪個是二當家、哪個是五當家

盧雲翻著翻,忽然心下一凜,暗道:「對了!為何這些人的名字怎都有個火」

那首領等候半晌,笑道:「盧狀元,據說你天才蓋牛,文武雙全,卻不知你瞧出什么啦」

盧雲咳道:「這些人都改過名字了,是么」那首領笑道:「對啊。曉得他們為何要在名里添把火嗎」盧雲道:「你說。」

那首領笑道:「我說就沒意思了。來來來,你快跟我說吧,金木水火土,黃龍屬什么」盧雲道:「屬土。」

那首領笑道:「火可以生什么」盧雲心下恍然,已知有人要下屬更改名字,刻意來符驗生克之理,也好來個火生土。他搖了搖頭,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這些都是讖緯之說,全屬迷信。」

那首領笑道:「又來了。不知生,焉知死,你們儒生就只會這一套,人家拜神拜鬼,便要給你們譏為迷信。你自己說,伍定遠是給誰提拔的」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正統皇帝。」

那首領笑道:「說得好,你再跟我說,正統皇帝姓啥名誰」

御名廟號須得回避,盧雲是科舉出身,想到皇帝的名字,居然不大敢說,轉念想起自己閑雲野鶴,也不忌諱了,當即道:「方今天子,姓朱名炎。」

話在口中,不覺一凜:「啊,對了,他……他也有個火字邊」

那首領笑道:「瞧,一搞到皇帝身上,便不是迷信了。你瞧瞧,朱炎的這把火,旺大了伍定遠。讓他連升八百級,成了大蟒龍。那你再想想,又是誰叫正統軍的武官全數改名的」

盧雲嘆道:「皇上。」

那首領笑道:「你瘋了嗎伍定遠已經是四爪龍了,皇帝老兒又沒瘋,干啥還升火來旺真龍你翻翻手上的本子吧,瞧瞧是誰在作怪啊」

盧雲急急翻找,來到了第一頁,赫然見到了「掌印斷事參謀鞏志」幾字,他心下一凜,道:「這……這是鞏師爺的名字」

那首領笑道:「是啊,你怎不想想正統軍四大參謀,掌令高炯、掌旗燕烽、掌糧岑焱,人人名里帶火,個個上火,怎就鞏志一個人不必改名」

盧雲喃喃地道:「他……他背後有人撐腰」

那首領笑道:「你總算沒笨到家。猜到了嗎鞏志是誰」

盧雲低聲道:「他……他就是二當家么」

「哈哈哈哈哈!」簾幕後的影子笑得前後搖擺,道:「盧雲啊盧雲,你還真不懂人情世故,這二當家只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伍定遠也得怕他三分,這位子何其難當,單憑鞏志的資歷輩分,能壓得住一代真龍嗎」

這鞏志過去是衙門師爺,當年盧雲長洲任官,雖說是脾氣剛硬,欲與他相處得極為融洽,連顧倩兮也對此人贊譽有加,說明鞏志真是塊作官的好材料,手段見識俱都一流。只是物換星移,現下鞏志的老板不是盧雲,而是伍定遠,兩人脾氣南轅北轍,再說七十萬正統軍殺權之重,更非長洲知州所能望其項背於萬一,若說鞏志有膽爬到伍定遠頭上,那確是難以置信了。

那首領笑道:「想不出二當家是誰嗎來,這兒給你點頭緒,你且想想,什么樣的人和伍定遠稱得上同生共死,榮辱與共比親兄弟還親」

盧雲茫然道:「是……是我嗎」

「哈哈哈哈哈!」全場都笑翻了,那首領笑道:「瞧你還真是惹人憐啊。無怪這么多女人愛著你。來,你再跟我說吧,什么人與伍定遠同生共死、榮辱與共、偏又勢同水火、同床異夢」

盧雲恍然大悟,顫聲道:「你……你說得是艷婷……」

那首領笑道:「沒錯。這位二當家,就是艷婷。她壓制的是真龍,故稱忍辱。」

同生共死,卻又同床異夢,就是是伉儷夫妻的寫照。越是親近的人,卻往往最是水火不容,原來駕馭一代真龍的乘龍之客,卻是他自己的枕邊人,艷婷。

盧雲掌心出汗,道:「那……那鞏志呢他……他又是什么」

「鞏志是五當家,職在刺探敵後。」

盧雲喃喃地道:「敵後是……西北怒蒼么」那首領道:「錯了,敵後不在千里外的怒蒼山,而在隔壁鄰居都督府。也是這般,鞏志與艷婷向來不對頭。」

盧雲腦中嗡地一響,才知大掌櫃內外節制,以伍定遠壓制怒蒼山,又以艷婷壓住伍定遠,最後再以鞏志盯住艷婷,層層相夾,嚴密異常。

那首領道:「目下伍定遠身旁滿布眼線,艷婷是二當家,鞏志是五當家,兩人聯手架住了一代真龍,從府里到營中,從床第到戰場,他的每件事都給人算計得清清楚楚……盧雲,你說他可不可憐呢」

盧雲低下頭去,瞬息之間,耳邊再次響起那聲低聲呼救:「盧叔叔……救救我們……」

直到此刻,盧雲方能懂了,為何伍崇卿要投入鎮國鐵衛,又與義勇人結盟,甚且千方百計劫奪業火魔刀,原來他正在全力突圍、向父親身邊的天羅地網反擊而去。

盧雲怔怔嘆了口氣,道:「定遠……定遠他……他知道自己妻子是鎮國鐵衛嗎」

那首領道:「這你得自己問他。反正一個人要投入客棧,便得學和尚頂立誓,在屁股上打個印記出來。只是不知洞房花燭夜時,伍定遠的老婆酥胸半露,他老兄可來得及吹熄燈燭了。」

說到此處,實在忍俊不禁,登時哈哈大笑了起來。

陣陣歡暢大笑中,盧雲身下一酸,不自禁代伍定遠感到悲哀。

烙印是種誓願,也是種屈辱,宛如牛馬打印,標記了身心所屬,想伍定遠這么個精明人物,豈會不知妻子胴體上烙下來的印記」可他見到之時,卻該做何感想心念及此,盧雲根本不願置信了,他低頭哽咽道:「艷婷她……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她為何要這般對待定遠」

那首領道:「盧雲啊盧雲,這你就不懂了,這女人之所以狠得下心,往往是因為心里有愛。來,瞧瞧自己的懷里,看看咱都督夫人愛的是什么東西。」

盧雲啊了一聲,趕忙伸手入懷,卻又取出了那封書信。正是靈吾玄志。

盧雲握著手上的那封信,饒他功力深厚,手掌還是不自覺地發抖,道:「靈吾玄志……這……這到底是何意思」

那首領道:「靈智大師說吧,這事你最清楚。」

靈智嘆道:「靈吾是個戒名,吾就是我。意思就是吾之悟。」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個法名」

靈智:「沒錯,當年靈吾在少林剃度出家,我天絕師叔便親手贈給他這兩個字。直到他下山還俗之前,他都給我寺上下稱為靈吾。直至他當了官,寺中僧人才刻意改口。稱他做楊師弟。」

尋尋覓覓十年,如今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盧雲閉上了眼,壓下了心里的激動,輕聲道:「那玄志呢」

那首領接口道:「玄志是他的號。當年靈吾科考中第,他的父親便以此相贈。」

盧雲睜開了眼,道:「父親……你說得是……」那首領低聲道:「楊遠。」

楊家之王,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兩字有何典故」那首領道:「玄就是黃。」

盧雲難然抬頭,驚道:「黃」那首領道:「黃者,玄色也。」

靈吾玄志,吾心自悟,以玄為志。原來這四個字是兩位長輩所贈,靈吾來自師父天絕,玄志出自父親楊遠,兩者相合,方是今日的楊肅觀。

盧雲深深嘆了口氣,道:「大掌櫃就是他,對么」那首領輕輕道:「是。」

盧雲默然半晌,低聲道:「當年玉璽也是他弄出來的,對么」那首領道:「沒錯。」

盧雲道:「他把玉璽交給了艷婷,再托崇卿之手轉給我是嗎」那首領並未作聲,因為他已說盡了千言萬語。

流放天涯十年,終於找到了最初的答案,也找到了天下動湯的解答。

人間最高的志向,埋藏於一顆玉璽之中,它輾轉流放,走遍天涯,最後來到大掌櫃之手,他忍辱負重,於朝廷三大派中苦苦求生,直至最後,方能出脫玉璽,打贏了這場復辟大戰。也改變了很多人的一生,其中的一個,就是眼前的盧狀元。

盧雲怔怔望著靈吾玄志四字,道:「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以請教閣下么」那首領淡淡地道:「你說。」

盧雲怔怔地道:「楊肅觀與正統皇帝非親非故,為何要向他效忠」

效忠簾幕後的影子很驚訝似的笑了:「楊肅觀向人效忠盧雲,你是做夢見到的么」全場哈哈笑聲中,簾幕後的影子一揮手,厲聲道:「把人帶上來了!且讓盧大人瞧瞧,楊肅觀是向何人效忠!」

盧雲心下一凜,還不及說話,卻聽遠處傳來細細啼哭聲,好似有誰躲在暗處飲泣。盧雲心下大驚,正要過去察看,卻聽腳步沉沉,一名漢子走了出來,手上卻牽了一名孩童,看他啊啊啼哭,捂著雙眼出來,好似十分害怕。

盧雲驚怒交迸,厲聲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快放開這孩子!」

那首領淡淡地道:「你先別吵,聽聽這孩子在說些什么。」

「鬼……」那孩子掩著臉面,哭得十分可憐:「好多好多鬼……」

聽得此言,盧雲登時啊了一聲,道:「等等,我認得這孩子,他……他可是姓胡……」

那首領聲音驚訝:「怎么原來你見過他」盧雲喃喃地道:「我……我在寶慶布庄外頭看過這孩子,他……他是不是叫正堂」那首領道:「說對了,他的父親與你同榜登科,便是景泰朝二甲榜眼,禮部侍郎胡志廉。」

聽得胡志廉的名號,盧雲不由呼吸微促,好似聽到了這對父母的哭聲,他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那哭泣小童,慢慢沉下臉來,道:「這孩子究竟怎么了是誰把他弄成這樣的」

那首領笑道:「放心,這孩子不是咱們弄壞的。」

盧雲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在這兒」盧雲口氣森然,滿是逼問之意,還在質問間,韋子壯卻悄悄走到那孩子背後,一把將他抓住。那正堂孩兒大驚失色,一時猛烈掙扎,痛哭道:「鬼!鬼!」

眼看這孩子怕得如此厲害,盧雲立時想起怒蒼山上的那一夜,霎時奔上前去,厲聲道:「韋子壯!放開他!」靈智一步跨出,將盧雲檔了開來,韋子壯隨即左手五指如輪,一個輕拂掃過,便使正堂孩子昏暈過去。盧雲怒之極矣,厲聲道:「你們這是干什么真要逼我下重手么!」

正暴怒間,卻聽那首領笑道:「大家瞧瞧,婦人之仁,就是這幅熊樣。盧雲,你以為咱們大費周章的聚在此地,就是為了宰殺這小鬼,一人分上一口香肉么」

盧雲勃然大怒:「那你究竟想做什么何苦為難這孩子!」洞中嗡嗡作響,滿是回音,簾幕後的影子捂住了耳孔,待得聲響稍歇,方能道:「實話跟你說,這孩子確實是韋子壯擄來的。不過咱們並無惡意,只是有事要請救他。」

聽得請教二字,盧雲更火了,看這小孩年僅十歲小孩,便算不瘋不傻,也只是個無知小兒,卻知道什么了

盧雲生氣了,他把臉色沉下,渾身忿恚法相外顯,那模樣真如昆侖劍神現身,全場高手感應到他的殺氣,莫不心下戰栗,幾名漢子便悄悄走上幾步,保衛簾幕後的首領。帖木兒滅里則是咳了一聲,朝靈智看了一眼,等待他的指示。

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一刀將盧雲砍到了地獄里,那時他無拳無勇,只能低頭啜泣,而今他神功大成,一旦決定出手救人,縱使靈智、韋子壯、滅里群起包夾,甚至滿場義勇人齊來圍攻,卻是何懼之有

全場劍拔弩張,人人憂心忡忡,卻在此時,聽得簾幕後傳來噗嗤一笑,道:「盧雲啊盧雲,看你老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無怪一輩子干不了大事。」

盧雲靜靜地道:「盧某現下就是在干大事。」

那首領笑道:「死鴨子嘴硬。你怎不想想,這孩子好端端地,卻是怎么傻的」盧雲怒眼斜視,森然道:「此事正要請教。」

那首領笑道:「韋護衛,人是你擄來的,你說吧。」

韋子壯道:「數月之前,這孩子一個貪玩,居然溜到了一處廢院中,事後給人帶出來,卻成了傻子。」

盧雲聽著聽,不免心下起疑:「廢院」韋子壯道:「楊家廢院。」

區區一個後院,卻因多了個楊字,立時讓盧雲咦了一聲,心中大起異感。韋子旁又道:「這孩子從廢院里爬出來以後,從此話都不會說、飯不會吃,鎮日就是怕鬼。事後太醫診斷這孩子的病因,發覺他一未跌傷腦袋,二也不曾外感寒疾,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無緣無故成了傻兒痴子。盧雲,你不妨揣想一番,他這是為了什么。」

帖木兒滅里接口道:「有人封住了他的口,是嗎」那首領贊道:「還是滅里將軍英明,比那姓盧的混帳強了三百倍。我跟你們說吧,這孩子之所以成了白痴,正是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盧雲喃喃地道:「不該看的東西他……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首領笑了笑,道:「天機。」

盧雲大驚道:「天機」那首領嘆道:「實不相瞞,這孩子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一樣東西,所以才得找他來問個明白。」

盧雲沈吟不已,一旁靈智附耳道:「盧大人,他說的是最後一卦。」

盧雲雙眉一軒,他入洞時曾聽靈智提起,好似這義勇人的首領精通道術,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其中三卦皆已應驗,卻還留下了最後一卦,卻不知這虛無飄渺的天機卻又怎地現身在楊家廢院里

一片寂靜中,靈智解開那孩子的衣衫,道:「盧大人,你來瞧瞧這兒。」

盧言依言走近,只見靈智伸手指向膻西穴,其上竟有一處紅點,望來針尖大小,說痣不似,說疤不像,盧雲心下一凜,問道:「這痕跡是……」靈智道:「有人在這兒種針。」

盧雲啊了一聲:「這……這就是他的病因么」靈智道:「你說對了。下針之人內功深厚無比,他將無形無質的內勁凝成一點,扎下這孩子的經脈,方能讓他神智不清。」

盧雲愕然道:「這……這是什么功夫」靈智道:「這個是苦陰針。」

盧雲微微一凜,一時之間,只覺這三字頗為耳熟,正要發問,卻聽那首領道:「諸位朋友,實不相瞞,今夜我邀各位來地,便是要讓這個小孩兒醒來。盧雲,你能否出手幫忙」

盧雲生平最大嗜好,就是到處救人,一聽此言,自是大喜頷首:「當然!我義不容辭!」那首領道:「如此甚好。咱們現下有兩名好手了。韋先生,滅里將軍,你倆也得下場。」

眼見四大高手一個個給加下場來,盧雲不覺悚然一驚,滅里也是微感詫異,只聽那首領道:「滅里將軍,請你握住這孩子的左腳,扣緊足跟,韋先生握住這孩子的右腳,握住足掌外緣。」

帖木兒滅里聽他說得鄭重,便依言伸出手來,小心握住胡正堂的左腳掌,才一出力,忽見胡正堂口吐白沫,身子上下跳動不休,竟如癲癇之狀發作,滅里為之一驚,還不知該當如何,那首領立時喝道:「盧雲,快按他的膻中。」

盧雲急出一掌,便朝那孩子的膻中穴壓下,內力送出,正堂孩兒症狀大緩,便又平躺不動。那首領道:「記得,你們握住他的足掌時,千萬別觸到涌泉穴,否則這孩子立時就死。」

韋子壯、滅里等人面面想覷,都給嚇出一身冷汗,那首領又道:「盧雲,你內力最強,請你緊握住這孩子的左掌,扣緊魚際、前谷兩內,帶領大家一同發功。靈智大師,你閱歷最深,請你微握這孩子的右手,略按陽池、少沖兩穴,隨機應變。」

盧雲頗知醫理,聽得那首領如此安排,當是要自己與靈智鎮住這孩子的十二經常脈,一守手太陰、手太陽兩脈,一守手少陰、手少陽兩脈,帖木兒滅里與韋子壯則守陰矯、陽維,卻是鎮住了奇經八脈。

眼看陣式龐大,正奇互見、陰陽相濟,眾人自是暗暗心驚,方知這孩子的病非比尋常。那首領道:「來吧,你們四大高手同時發功大掌櫃布下了什么天羅地網,一會兒便能分曉。」

四人分握四肢,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率先運出了內力,驟然之間,那孩子竟是吐沫不歇,手腳劇烈痙攣,竟是停了脈搏。盧雲大驚駭然:「這孩子!他……他死了!」

眾人駭然無語,盧雲更是滿心自責,才知這是一個陷阱。看這大掌櫃好生陰毒,他種下的陰勁不是不能化解,然而這股陰勁卻與這小孩的心脈相連,稍一逼迫,便會讓那孩子死去。如此一來,方能確保秘密不致外泄。可憐盧雲並不知情,才一出手,便害得這孩子沒了呼吸,也沒了脈摶。

盧雲廢然若死,正要松開雙手,猛聽那首領喝道:「痴人!千萬別放開手!否則假死變真死!快!你們一起出手!別愣著!」說話之間,靈智立時潛運佛門神功,便也把一股內力送了過去,韋子壯與帖木兒滅里互望一眼,便也跟進出手。盧雲更當仁不讓,一聽那孩子還有救,自是拼上了老命,什么也不顧了。

這四大高手豈同凡響靈智武功之高,那是不必說了,韋子壯也是出身武當名門,那帖木兒滅里更是方今汗國八代煞金、西域第一高手,加上內力深厚的盧雲,四人聯手,自該兵來將檔、水來土淹,熟料才把內力送入那孩子體內,卻發覺自己掉入了泥沼之中,難以自拔。

這孩子其實已經死了,他一無脈搏、二無呼吸,現下還能吊住一口元氣,靠的便是四大高手的內力,此時無論誰放了手,這孩子便要夭折,看大掌櫃這道計策極其陰毒,他要逼得敵人為這孩子耗盡真元,縱使山窮水盡,也得繼續行功。那道領十分激動,喊道:「大家拼吧!拼吧!瞧瞧你們的內力是否練到家!快!趕緊把里頭待東西逼出來!」

說得容易做得難。眾高手早已運出畢生功力,全身都是如火之焚,只見韋子壯額頭汗珠滾落,頭頂裊裊白煙圍繞,四人之中竟是以他功力最淺,再看滅里衣袍脹起,面色轉為金黃,想來練了一門罕見奇功。至於靈智方丈則是面色如常,聽他呼吸悠揚,一提一放,細微深沈,佛吐納間藏有佛音禪韻,卻是少林最為源遠流長的心法:「易筋洗髓經」。

當此生死關頭,各人的功力深淺,修為高低,便一一顯露出來,看那靈智呼吸間隱帶聲韻,大非尋常,盧雲卻沒練過禪定夫,呼吸自是一如常人,不過他吸吐之間相隔之久,實乃匪夷所思,尤其一旦深深納氣,那口內息直似無止無盡,呼吸所過之處,洞內火把全數飄燙。眾人看入眼里,無不暗暗駭異,料來此人內力之厚,尚在靈智之上。

過得半晌,聽那胡正堂哎呀一聲,喊道:「好冷啊,好冷啊!」盧雲心下狂喜,知道救活了這個小孩,靈智等人更是加緊運功,不敢稍懈,猛然間胡正堂放聲尖叫,膻中紅點流出淡淡鮮血,慢慢肌膚隆起,竟是有什么物事要破膚而出了。當地一聲,眼前閃過一物,射入石壁,竟已隱沒不見。隨即膻中穴滲出黑血,竟爾排出了幾根須針,望之細若牛毛。猛雲咦了一聲,沒料到里頭種的不是無形無質的內力,而是實針。他望向靈智,目光帶著詢問之色。靈智卻沒多說什么,只輕輕地道:「應該行了,大家放手吧。」

眾人全力施為,大耗真力,都感疲憊之至,便一一松開了手。韋子壯抹去額上汗水,便朝胡正堂胸口來看,問道:「這就成了嗎」他見膻中處黑血不止,正要取帕去擦,赫在此時,聽那首領喝道:「退開!還沒完!」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兩道發針飛出,直朝雙眼射來,韋子壯大吃一驚,急使一個鐵板橋,猝不及防間,卻是閃躲不開。靈智見狀不好,霎時深深吸了口氣,一口真氣吐出,便要以內息將那發針吹開。

大勢不妙,這發針快若閃電,靈智反應雖快,卻還是追之不上,一旁滅里拿出左撇子功夫,左手探出,雷霆電閃,便要拉開韋子壯,可惜這兩根發針已然逼臨眼前,恐怕還是晚了一步。

「中!」一道白光猝然探出,劍芒所過之處,如雷如電,那兩根發針給白光一激,登時飛出去,轉眼無影無。

世上最快的東西,莫過於劍芒,最後還是靠著盧雲出手,救下了韋子壯。一時之間,四大高手全數軟倒在地,人人都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啊,睡醒了。」眾高手累得快死了,那小孩兒卻似睡飽了覺,發出了陣陣哈欠,只見那胡正堂直起了雙臂,伸了個懶腰,便已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珠,還在哈欠中,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是什么地方啊」說著左顧右盼,茫然道:「啊呀,我……我還在井里嗎」

眾人大喜過望,紛紛靠攏過來,那韋子壯最是急切,趕忙來到身旁,那小孩陡然轉頭,猛見韋子壯俯身陪笑,瞅著那張火燒丑臉瞄望自己,登時凄厲尖叫道:「鬼呀!鬼又來了啊!」

大驚之下!竟爾慌張四竄,帖木兒滅里檔了過來,還沒出言安撫,那小孩又是凄厲哀號:「長發鬼!長發鬼!好多好多鬼呀!」帖木兒滅里臉上一紅,自知形凶貌惡,難免驚嚇兒童,最後還是靈智走了上來,安撫道:「阿彌陀佛,小弟弟別怕。有人來救你了。」

眼看有白面文士來了,長想俊美,頗似和尚,那胡正堂便如見到了救星,霎時縱體入懷,大哭道:「伯伯!伯伯!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你看到了么」

靈智安慰道:「沒有鬼,沒有鬼,鬼都給我趕跑了。」說話間頻使眼色,要眾人掩身藏起,韋子壯等人無可奈何,只得躲到了角落里,連盧雲也給拖走了。

丑八怪們全走了,只留了靈智一個俊美的。那胡正堂滿心害怕,他偷偷朝背後張望,忽地訝道:「真的沒鬼了!伯伯,你有法力么」

靈智替他穿回了衣服,微笑道:「是啊,伯伯是土地公,法力很強的,專能趕鬼。」

胡正堂大喜道:「伯伯是土地公太好了!我常常拜你呢,果然靈驗。」這小孩頗為聒噪,一時唧唧聒聒,居然說個沒完,他讓靈智替他穿回衣服,低聲又道:「伯伯,對不起,我……我跟你說喔,我不是故意爬進井里的,你……你千萬別跟我爹爹提這事,好不好」

眾人心下一凜,方才曉得這孩子神智喪失,竟還以為自己仍在廢院的那口古井里,欲不知早已事隔多時了。靈智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合笑便道:「放心,伯伯只會保護你,不會害你挨打的。」

胡正堂大喜過望,他拍了幾下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笑沒兩句,忽又左顧右盼一陣,低聲道:「伯伯,剛才有只丑八怪鬼,還有一只長發妖鬼,他們……他們還會跑出來么」

韋子壯與滅里躲在一旁,聽得自己形貌如此不堪,自是暗暗感慨,靈智微笑道:「那兩只鬼法力不強,已經給降伏了。」說著指著自己的口袋,表明這兩只己然被捕。

胡正堂放心下來,想著想,忽又一臉驚恐,四處張望:「那骷髏鬼呢骷髏鬼呢好多好多骷髏鬼啊,他們還會出來么」

眾人聽很骷髏鬼三字,莫不心下一凜,靈智略略沉吟,已知胡正堂在那口井里見到了死人屍骸,忙安撫道:「小弟弟,骷髏鬼也不厲害,伯伯也把他們弄走了。快跟伯伯說,你還看到了什么」胡正堂想著想,忽然牙關顫抖,寒聲道:「龍袍……」

眾人聞言一驚,靈智也是心下一凜,忙道:「龍袍什么龍袍」

胡正堂顫聲道:「龍袍鬼……龍袍鬼穿著臟臟的龍袍,說自己是皇上,誰見他都得磕頭,我……我不肯拜他,他就用骷髏打我……好可怕……好可怕……」

眾人躲在一旁,把這話聽入耳中,一時內心都有不之感。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孩子,那龍袍鬼還說了什么,你記得么」胡正堂含淚道:「不行……我不能說……他要我不可以跟大人說他的秘密……」靈智拍撫他的背心,把一股佛門內力行了過去,為他鎮魂定神,柔聲道:「別怕,伯伯有法力。跟伯伯說,他和你說了什么」

胡正堂抱頭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龍袍鬼一直說自己才是真皇帝,別人都是冒牌的,只要他日子不好過,全天下的人都不會好過……」

眾人越聽越驚,已知那井里住的人非同小可,恐怕真是九五之身,靈智低聲道:「後來呢是誰拿針刺你的」胡正堂茫然道:「針沒有針啊。」

靈智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沒見到楊叔叔么」胡正堂茫然道:「楊叔叔沒有啊,我沒有看到他啊……」他喃喃自語一陣,低聲道:「伯伯,我……我想要走了,你可以帶我回家么」

靈智溫言頷首:「當然了,伯伯一定送你回家。」胡正堂安心道:「那就好,過幾天就要拿壓歲錢了,我要是胡鬧貪玩,我爹一定少給我錢……」靈智奇道:「壓歲錢」胡正堂道:「是啊,過年不是要拿壓歲錢么伯伯都不知道么」靈智搖頭一笑:「孩子,年早就過完了。」

胡正堂原本嘴角含笑,聽得此言,頓如五雷轟頂一般,顫聲道:「年已經過完了」靈智道:「是啊,今兒是正月十六,孩子們都該去學堂了。」

「什么」胡正堂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靈智,忽然間四肢亂舞,放聲大哭,凄厲喊叫:「你騙人!你騙人!我還沒過年啊!怎又開學了土地伯伯!土地伯伯!你把我的年變回來!」驀然哭岔了氣,竟爾「喀」、「喀」大咳了起來。

靈智轉念一想,方才想起這孩子神智喪失,怕還以為自己仍在臘月,卻不知年已經過完了,他啼笑皆非,自知失言,便朝那孩子背心輕輕一拍,讓他暈睡過去。

眼看兒童睡覺了,長發鬼、丑臉鬼便又現身出來,諸人面面相覷,神色凝重,方才景象雖說有趣,卻沒一人笑得出來。

那首領淡淡道:「諸位,那口枯井里住的是什么人你們瞧出來了么」人人噤默無聲,卻也心智肚明適才胡正堂口中說得那個「龍袍鬼」,必是十年前的九五至尊,景泰皇帝。

一直以來,天下莫不以為景泰皇帝業已不在人世了,朝廷連他的陵墓也備妥了,卻沒想他還好端端地活在一處枯井中,心念於此,人人面面相覷,都是大為不安。只聽滅里率先道:「我不大懂,這鎮國鐵衛既已政變成功了。為何還要留皇帝活口」

那首領淡然道:「你忘了么鎮國鐵衛的別號是什么」滅里低聲道:「客棧。」

那首領道:「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么」滅里道:「願聞其詳。」那首領道:「客棧的意思,便是說天下一切來人,全是過客。」滅里訝道:「過客」那首領道:「這個天下其實就像一座大客棧。上起龍族皇帝、下至黎民鬼畜,全是來來往往的過客。至於真正經營客棧的夥計,便是他們那夥人。」眾人愕然道:「皇帝……連皇帝也是過客」

那首領道:「當然了。正統皇帝是過客,以前住柴房,現下住上房。景泰皇帝也是過客,以前住上房,現下住柴房。總之得看大掌櫃怎么安排食宿了。」

聽得此言,人人不約而同抬起頭來,仰望那幅大鵬金翅鳥,卻也明白了過客二字的真諦。滅里低聲道:「難怪……難怪公主要私會大掌櫃了,她想從大掌櫃手里要回父皇,是么」

那首領道:「將軍,你吃飯都只吃半碗么」滅里愕然道:「什么意思」那首領道:「銀川這趟回到中原,是來結束整個正統朝的。」

「什么」眾人全跳了起來,顫聲道:「她要結束正統王朝」那首領淡淡地道:「銀川是皇族第一美女,長得既善良,又美麗,溫柔如馴羊。可你別忘了,她是太祖的子孫,胃口還會小么據我看來,她此番與大掌櫃密會,正是為父皇的復出做准備。」

一片嘩然中,眾人有的震驚,有的錯愕,有的嘴角獰笑,有的面露恐懼。方知公主千里迢迢歸國,卻是為了什么。

又要打了……為了正統復辟,在場之人已然付出了慘重代價。盧雲、韋子壯、靈智方丈,十年來水深火熱,無人能幸免於難。如今若有二次復辟,那是什么樣的景況

盧雲冷眼旁觀,只見靈智面露堅決之色,那是復仇的決志。帖木兒滅里一臉愕然,那是被拖下水的苦態,一旁的韋子壯則是又興奮、又懼,那是賭徒的激動。

眼看十年一度的大賭局又來了,場里鬧哄哄地,只見靈智和滅里竊竊私語,韋子壯與大批漢子興談說,盧雲怔怔看著,便轉過身去,自在洞中角落坐下,低頭打著盹兒。

眾人神情激動,自也沒人去管盧雲在干些什么,只聽滅里深深吸了口氣,嘶啞地道:「公主……公主要讓父皇復出大掌櫃會答應么」那首領道:「當然,公主出的起這個價錢。」滅里愕然道:「價錢什么價錢」那首領道:「你們汗國的百萬兵馬。」

滅里啊了一聲,醒悟道:「他……他要汗國派出大軍,與朝近聯手夾擊怒蒼」那首領道:「你說對了。大掌櫃的客棧門口有個無賴漢,便是西北怒王,弄得客棧生意大壞。為了把這個心腹之患扭送官府,大掌櫃可以挪一挪上房的名單,讓景泰住回去。」

剎那之間,人人心領神會。正統也好、景泰也罷,在鎮國鐵衛眼中,不過是一群過客。他們能擁護正統,自然也能擁護景泰,因而以要窩藏前朝皇帝,留作最後的天牌。也因這張天牌,銀川才不得不密會大掌櫃。也因這張天牌,大掌櫃才得以再次重整杯盤。

滅里深深吸了口氣,道:「如此說來……等怒蒼山一滅,景泰……景泰便能再次掌權了」

「掌權」簾幕後傳來笑聲,其余漢子也是有樣學樣,個個都是捧腹狂笑,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滅里錯愕道:「你們……你們笑什么」

笑聲倏忽之歇,只聽那道領輕輕地道:「滅里將軍,你知道天絕大師現在何處」滅里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不是么」那首領道:「你再告訴我,楊遠又在何處」

滅里愕然道:「他……他溺死在永定河里,是嗎」那首領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道:「你再跟我說,柳昂天又是怎么死的」聞得此言,全場都是為之一震,連盧雲也怔怔抬起頭來。那首領幽幽地道:「看出來了么這三人有何相同之處」

天絕是少林神僧、柳昂天是朝廷武將、楊遠是本朝大學士,這三人看似毫無淵源,實則彼此有個相同之處,他們全都認得一個人,那便是大掌櫃。

天絕是大掌櫃的授業恩師,親如父子。柳昂天是大掌櫃的官場上司,情同父子。楊遠更是大掌櫃的生身之父,現下這三人一齊魂歸極樂,恐怕還不知自己怎么死的。那首領嘆道:「滅里將軍,大家都是生意人,你若想找人合夥開客棧,試問你會找大掌櫃嗎」

滅里微起顫抖之意,也才看懂了道理。親如父子、情同父子、真身父子,現下全數謝世,死因至今不明不白,區區一個銀川公主,若想與大掌櫃合夥做生意,卻是什么樣的下場

滅里低聲喘息,道:「這么說來……只要怒蒼一滅,公主……公主便會……」四下一片寂靜,人人均知公主引狼入室、與虎謀皮,恐怕下場不堪聞問了。正害間,忽聽那首領道:「將軍,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見我」滅里愕然道:「什么意思」

簾幕後的影子站了起來,道:「十年之前,我曾為天下占卜了四卦,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是天下大旱,你們想不想知道,這最後一卦是什么」

義勇人的首領非同小可,他因醫理而入命理,由命理而通地理、經地理而悟天理,未卜先知,預言之事無一不中。聽得這最後一卦即將揭露,滅里不由滿心敬畏,忙道:「閣下請說。」

那首領道:「最後一卦,稱做聖光。此卦之後,天下無黑也無白,無勝也無敗,萬物停爭止斗,重歸渾沌之始。」滅里愕然道:「渾沌之始」

那首領道:「是。此卦之後,天下不爭也不戰,從此便是太平盛世。然而此卦若要應驗,須得一個獨行於天地黑白的俠客,方能使讖言成真。」

聽得「獨行俠克」四字,全場便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向洞穴里的一處角落,那兒坐著一人,只見他滿面驚愕,後背砰然靠牆,好老鼠見光,無處可藏。

最後一卦,即將應驗在盧雲身上,先前靈智方丈曾提及此事,人人都曾耳聞。滅里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們……你們究竟要盧參謀做些什么」

那首領淡淡地道:「我要他刺殺一個人。」滅里失聲道:「刺殺你……你要殺誰」

那首領森然道:「楊肅觀。」

瞬時之間,全場靜了下來,人人掌心微微出汗。無論靈智、滅里、韋子壯,乃至於場內眾漢子,莫不呼吸沉重。滅里身上微微發抖,低聲道:「殿下……殿下事先知道這個計策么」靈智嘆道:「將軍忘了么娘娘是在哪兒給鎮國鐵衛抓著的」滅里啊了一聲,道:「銅鑼胡同……」那首領接口道:「將軍,你知道誰住在銅鑼胡同里么」

盧雲高中狀元時,曾在京城買了一處小房子,便在銅鑼胡同一帶。一時之間,知情的莫不心下了然,已知公主曾去尋找過盧雲。她若非為請托此事而以,卻是為什么

答案揭曉了,銀川不是空著雙手而來。她與大掌櫃會面時,早已做了兩手准備,一手古蘭經,一手青鋒劍。與其說她是與虎謀皮,不如說她用羊皮裹住了自己,藏住了獅虎的氣派。

滅里喃喃地道:「那……那臘月時公主命我下去江南,又是做什么」那首領道:「她要告訴大掌櫃四個字,乖乖聽話,否則她隨時可以琵琶別抱。」

楚漢相爭,公主是贏家。大掌櫃手上有一張牌,便是景泰皇帝,可是美麗的公主也有一張牌,便是秦仲海。一旦大掌櫃與撒破了臉,公主震怒之下,大可投入秦仲海的懷抱。屆時遭逢生死之險的不是「西北怒王」,而是所向無敵的「修羅王」。

這椿買賣早就注定爾虞我詐了。公主若想讓父親復出,舉國之中,唯有大掌櫃有實力替她辦到;而大掌櫃若想巢滅怒蒼山,也不能沒有汗國兵馬相助,他們各取所需,卻也各有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總之過河之後,誰先拆橋,端看雙方布置如何。

聽到這里,滅里總算也明白了前因後果,難怪林先生要大半夜拉著自己來此,還設下三關測試盧雲的武功,原來他口中的那件臟事,便是這場荊蚵刺秦王。景泰皇帝復出的一日,便是大掌櫃的死期,那時沒有怒蒼,沒有客棧,兩邊已然同歸於盡,一有美麗的銀川公主扶持著老父,步上高台,從此天下清平,又是三十年的太平盛世。

心念於此,人人莫不擊節贊嘆,難以自己,卻只有盧雲一個人怔怔坐著,不言不動。

今夜盧雲追逐崇卿,一路給人引到了這條地下水脈,其後義勇人現身,屢番考驗,似有什么大事托付給自己,可不管盧雲怎么刺探,韋子壯與靈智始終語焉不詳。沒想臨到最後,卻是為了請自己做這么一個刺客。

全場一片靜默,那首領道:「諸位朋友,楊肅觀是天下最可怖的敵人,他只清還有一口氣在,縱使你殺光他身邊所有的家人親信,軟斷他的雙手雙腳,他還是能夠領導萬軍,重新復出。只要此人不死,來日無論什么人當皇帝,全是一場空。」他頓了頓,道:「盧雲,你說對么」

盧雲沒有作聲,那首領也不多問,只轉問靈智方丈:「大師,你說盧雲打的贏大掌櫃么」靈智道:「雙手單打獨斗,只要給盧大人一柄劍,他誰也不懼。」

神劍如我、吾即劍神,一柄青鋒在手,打遍天下無敵手。此言一出,韋子壯,帖木兒滅里,乃至於靈智方丈自己,人人都是大為振奮,想來對盧雲的武功深具信心。

今夜三場較量下來,盧雲以正十七破無極,以雄厚內功打敗帖木兒滅里,最後以自身的武學悟性檔下靈智的開門見山,足見多年所學已熔鑄一身,他的武功絕不弱於柳門同儕任一人。縱使大掌櫃練有天訣也未必討得到便宜。

觀海雲遠,四大宗師,誰也不怕誰。全場士氣大振,盧雲卻還是一臉孤寂。那首領道:「盧雲,你一生志業便是為天地立心,如今殺一人以救天下,你為是不為」

盧雲望著地下,逕道:「不為。」眾人啊了一聲,大失所望。韋子壯率先跳了出來,滿臉氣憤,怒道:「盧雲,你已知當年玉璽是從何而來,也知柳侯爺因何而死,你難道不想報仇么」

靈智也勸道:「盧大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昔年景泰皇爺視盧君如瑰寶,公主更是視你為最後的倚靠,你忍心讓他們失望么」帖木兒滅里也道:「盧參謀,並非是我們自己不肯出手,實在是武功不及。放著你這身好本領,豈能不做幾件大事出馬一戰吧。」

現下情勢明朗,大掌櫃既是那只大鵬金翅鳥,他便會吞食天下龍族,此人若還活著,景泰縱使復出,也是命如危卵,至於什么正統朝的八王世子、立儲大業,更是一場空談。公主若要扭轉干坤,便得請出一個絕世高手,穿越千軍萬馬,一舉刺死大掌櫃。

一片勸諫中,盧雲好似啞巴了,遲遲沒有聲音出來。韋子壯見他窩囊廢也似,忍不住便想破口大罵了,靈智想著想,忽道:「大家別急。我知道盧大人擔心什么了。」眾人屏氣凝神,全都靜了下來,只聽靈智嘆道:「盧雲,你怕的是神劍擒龍,對么」

聽得此言,人人都是「啊」了一聲,知道事情轉為棘手了。

守衛六道的至寶,便是神劍擒龍。今夜萬福樓一場大戰神劍驟然降世,當時秦仲海雖也躲在萬福樓中,卻始終隱身不出,直到最後一刻,盧雲以內勁震落大掌櫃手中的神劍,他方才現身來奪魔刀。依此可知秦仲海的忌憚。

神劍擒龍,天下第一妙劍,大掌櫃更練成了天訣,他若能以天訣駕馭神劍,二者直若天造地設,完美無,即便秦仲海在此、寧不凡出手,怕也不願搦其鋒芒。

洞穴里噤默無聲,良久良久,忽聽滅里道:「方丈大師,若有魔刀助陣,盧參謀能贏么」聽得此言,眾人再次臉泛笑容,心中生出了希望。

神劍的死敵,便是魔刀。這柄刀現在落入伍崇卿的手中,若能曉以大義,讓他把魔刀交給盧叔叔,事情必有轉機。

在場的人說到武學見識,無人能勝過「林先生」。眼看他遲遲不語,滅里便道:「林先生,你說呢盧參謀若有魔刀在手,卻有多少勝算」靈智嘆道:「沒有勝算。」眾人悚然一驚,道:「何以如此」靈智道:「他駕馭不了魔刀。」

帖木兒滅里怔怔地道:「駕馭不了……為何如此」靈智道:「將軍自己不也握過魔刀那時滋味如何」滅里低聲道:「腦袋發熱,心里起了殺念。」靈智道:「正是如此。魔刀的威力不在持刀人的武功高低,而是看持刀人心里有多少恨意。恨的越深,威力越顯,因而要駕馭這柄刀,關鍵之處不在自身功力,而是看持刀的人的夢有多大。」

眾人愕然道:「什么意思」靈智道:「恨之一物,起源於求不得。故而說一個人夢想越大,越容易落空,心里的恨意也越深。相反的,一個人夢越小,越易醒來。」滅里喃喃地道:「能從夢里醒來,那……那不是很好嗎」

靈智道:「滅里將軍,你若完成今生夢想,從此了無遺憾,你下一步想做什么」滅里怔了半晌,道:「是……是退隱么」靈智搖頭道:「想也別想。你為圓一己之夢,已然好人殺盡、壞事做絕、想你滿身罪孽,還有臉活在世上么」

眾人心下震驚,方知魔刀何以不能駕馭。原來夢境一醒,悔意便生,代價便是自己性命。

滅里渾身冷汗,想他腰間本懸一柄傳國古物,稱作托帕金玉刀,豈料拿到魔刀後,竟然給自己下手毀去,其後內疚神明,只得到處撿拾碎屑,成了身上這件金縷衣。他微微發抖,顫聲道:「這么說來,世上……世上無人能夠駕馭魔刀了」

靈智道:「當然有。只要你的夢夠大,你永遠圓不了,自也永遠醒不來。」

眾人大吃一驚:「你……你說的是……」靈智道:「怒蒼秦仲海。他的夢里都是血。」

全場駭然震驚,方知魔刀為何不能落入秦仲海手中,想來他一握魔刀,便要「天地萬物殺一空」。滅里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一個人不做夢呢他可以駕馭魔刀嗎」

靈智道:「當然可以,一個人若是沒有夢想,希望便不會落空,心里自然也沒有恨意。魔刀到了他手里,便如一塊頑石,毫無作用。」

眾人喃喃地道:「心里無恨,世上……世上真有這種人么」靈智嘆道:「當然有,一個人沒了恨,便也沒了愛,無愛無恨之後,只能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楊肅觀便是這種人。」

場內一片錯愕,萬沒料到堂堂一代權臣,手掌天地大權,竟成了靈智口中的「行屍走肉」

滅里喃喃地道:「林先生,這柄刀究竟是什么來歷為何這般怪」靈智道:「世上之物,有陰處必有陽、有陽處必有陰,剛柔陰陽,必然成對現身。是以砷礦中埋雄黃處,必可發掘雌黃,掘黃銅處必可掘白鋅,此便如鴛鴦相對,光之隨影,絕無例外。也是如此,當年神劍降世之時,我便已經懷疑,世上還會有第二柄神兵埋藏土中,只是尚未破繭而出。」

眾人吃了一驚,道:「如此說來,大師早十年前便知道這柄劍了」靈智嘆道:「豈獨我一人知曉九華山的青衣秀士、華山的寧不凡,乃至於鑄鐵山庄的歐陽南自己,人人都已料到天爐里還藏了東西。」

眾人議論談說。盧雲則是呆呆坐在地下,卻不知在想些什么。韋子壯撇了他一眼,不免心里更煩,嘆道:「如此說來,即使是盧老弟這般內功,卻也駕馭不住魔刀了」靈智道:「那也不盡然,傳說練成勇劍之人,可以駕馭魔刀。」

智劍、仁劍、勇劍,合稱三達,眾人啊了一聲,方知伍崇卿為何要堵上蘇穎超、劫奪三達劍譜了,原來是這個情由。滅里道:「如此說來,那假使咱們替他搶來三達劍譜,盧大人便有法力駕馭魔刀了」靈智沈吟道:「這就不曉得了,盧大人雖悟出了仁劍,可這勇劍之艱難,據說遠在智仁雙劍之上……若用上十年光陰,或者可以啄磨出來也未可知……」

聽得此言,全場莫不躊,畢竟情勢險峻,銀川公主早已落入大掌櫃手中,只消輕輕一捏,便要香消玉殞,哪能好整以暇的打坐練功眾人彷徨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卻聽簾幕後傳來哈哈大笑:「你們這幫練武人,到底屁放完了沒我可快睡著了。」

那首領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可一開口卻讓人下不了台。靈智咳道:「使君有何高見」

那首領笑道:「武學之事,我是屁也不懂。不過諸位有沒想過,為何我始終堅信,盧雲會克應這最後一卦」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咦」了一聲,看此問確實要緊。以武功而論,寧不凡練有「勇劍」,功夫絕不在盧雲之下。以勢力而論,秦仲海、伍定遠都是一呼百諾、指揮萬軍,不知比盧雲強過了多少位,卻不知為何這最後一卦會應驗在盧雲身上

人人心生疑竇,便也靜了下來。聽那首領道:「實話告訴你,楊肅觀有一個弱點,而世上也有盧雲能抓緊這個弱點,將他一次誅殺。這個道理我懂,銀川也懂。」

聽得弱點二字,全場莫不錯愕,連盧雲也抬起頭來,看楊肅觀手下高手如雲,尚且坐擁天訣、神劍,武功之強,世間罕見,加上他為人機警無比,幾可說是銅牆鐵壁,卻有什么縫隙可鑽聽得眾人低聲來問:「他……他有什么弱點」

那首領道:「顧倩兮。」

盧雲面色大變,身子不覺為之一震。那首領笑道:「盧雲,你這同儕性情陰毒,兄弟姊妹、父母爺娘,他誰都信不過,舉世之中,他只信任一個人,那便是他的枕邊人顧倩兮。而世上能運用這個弱點的,也只有你盧雲一人。」

盧雲全身發抖,那首領卻似興奮至極,聽得腳步聲來來回回,簾幕後的影子反覆踱步:「楊肅觀為人縝密,縱使休憩入睡,身邊防衛也甚嚴密,而他唯一不會防備的,便是他的枕邊人。我仔細盤算過了,要殺此人,絕不能明著來,定得有人里應外合,可要讓他老婆背叛親夫,也只有你盧大人有這個能耐了。盧雲!我要你計誘顧倩兮、刺殺楊肅觀、替我帶出景泰皇帝,只要大事一成,你便能重整朝綱,開世之太平!為我朝名垂千古的第一名臣!」

眾人張大了嘴,萬沒料到一場荊軻刺秦王,竟落到這么個卑鄙場面。

陰森森的笑聲中,新一波廝殺將起,眾人怔怔思索,雖說此計太陰,卻也是唯一可行之計。那韋子壯率先叫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盧雲!你殺了楊肅觀之後,從此便能坐上首輔大學士的寶座,和嬌妻破鏡重圓!為了你自己!為了天下人!你定要謀刺此賊!」

「痛快!痛快!」砰地一聲,洞中不知誰放了一槍,好似在鳴炮慶喜也似。那盧雲卻是默默無言,面上殊無一分喜意,好似他們說得是別人家的事,與他無關。

韋子壯越看越火,森然道:「盧雲!有顧小姐里應外合,你還怕什么難道你不想報仇了」一旁靈智也勸道:「盧大人,你也許覺得此舉有失光明磊落,可等你查明楊肅觀的所作所為,你定然義無反顧……」眾口鑠金,都在勸盧雲答允此事,忽聽那首領道:「算了,別為難他了,他心里還有個顧忌。」韋子壯怒道:「顧忌什么不過背後偷刺一劍,憑他的武功,還怕失手么」

那首領笑道:「我。」一片錯愕中,盧雲身子不由微微一震,只因簾幕後傳出了楊昆腔,那嗓音竟與顧倩兮一模一樣。那首領話聲轉為女腔,聽她輕輕一笑,柔聲道:「盧雲……你知道我替楊肅觀生孩子了,對么」紅螺寺里香客雲集,那時盧雲人在寺里賣面,便曾見到楊家滿門聯袂入寺,那時顧倩兮手上帶著一名兒童,想來便是她替楊肅觀生下的孩子。

「盧雲……」那首領裝做了女腔,柔聲道:「懷胎十月是很辛苦的,你想聽聽女人生孩子的叫聲么我可以學給你聽。」

簾幕後輕啟笑聲,似有呻吟,猛聽一聲霹靂怒吼,盧雲鼻梁怒痕大現,竟已撲上前來。一旁韋子壯、靈智大驚失色,紛紛搶了過來,盧雲怒道:「滾!」掌力撲出,掃過了半圓,轟然巨響之中,韋子壯已然給震退了三步,靈智也是氣血翻涌,向後斜退半步。

盧雲狂嘯怒號,宛如猛獸,已然撞翻了整座簾幕,一掌便朝那首領擊去。全場震驚不已,人人都撲了上來,連帖木兒滅里也來拉人了,一片驚惶間,卻聽一聲輕笑響起,嫵媚道:「別,他沒膽子傷我。」

那首領的聲腔又變了,這口揚昆腔字字嫵媚,曼妙動聽,便如歌唱也似。全場聽到耳中,心里都是為之一動。盧雲大口喘息,撇眼去看,只見簾幕後一襲羅裙,一只玉釵,一頭烏絲如雲的流水黑發,另還有一雙靈動明媚的鳳眼,正自含笑看著自己。

盧雲呆了,滅里也傻了,萬沒料到簾幕後坐的既非書生,也非武將,而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女。只見她仰頭笑看,雙手微敞,做歡迎之狀。

盧雲目瞪口呆,靈智卻不顯得訝異,只聽他咳了一聲,拱手道:「琦小姐。」

「琦……琦小姐」盧雲張大了嘴,他原本滿腔怒火,等著把「祁郎中」痛打一頓,誰曉得定睛一看,祁郎中竟成了琦小姐,一時打也不是、罵也不是,便給僵住了。

良久良久,琦小姐微笑道:「盧大人,楊太師計圍萬福樓,狀元郎巧遇故人子,這場好戲演的可還行么」盧雲啊了一聲,他顫抖著雙手,從懷里取出了一張戲票,上書萬福樓里、戲如人生。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這……這是你給我的」

「沒錯。」琦小姐伸出素手,接過了盧雲手中的戲票,微笑道:「今夜這場好戲,便是我具名邀約的。」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我方才在內城見到一位姑娘,在城頭上接應崇卿,可就是你么」琦小姐點了點頭:「就是我。」

盧雲終於曉得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看魔刀為何會給藏在萬福樓中,為何那幫夥計要款待自己,原來義勇人的首領便是萬福樓的台柱琦小姐。想來她在戲台上瞧見了自己,這才千方百計引得自己過來。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凝目打量面前的琦小姐,只見她疊腿側坐,雙手放在膝上,側面望去,那膚色當真白膩之至,不過略施腮紅,便顯得桃顏李笑,一雙鳳眼尤其動人。她垂首望地,不願正面來看盧雲,顯得甚是矜持,她見盧雲始終瞧著自己,不禁掩住了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盧大人,你第一回見到顧小姐,也是這般死盯不放么」

此話一說,饒那盧雲百年學究,卻也不免咳了一聲,趕忙轉頭過去,不敢再看。一旁帖木兒滅里終究是個男人,竟不知非禮勿視的道理,只管瞧得呆了。那琦小姐笑了一笑,便取來了一幅薄紗,將自己的麗色遮住了。

這位琦小姐不只漂亮,更似懂得世間男子的心思,該羞的時候羞,該逗的時候逗,當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一舉一動都能讓男人目不轉睛。這份風韻神采、嫵媚風姿,便算顧倩兮、銀川、艷婷等出嫁婦人也有所不及,何況年輕莽撞如瓊芳、娟兒之流

眼看盧雲眉心緊鎖,一臉沈默,那琦小姐道:「盧大人,你不要愁眉苦臉的,我這兒有一樣東西給你,希望你看了之後,能夠高興些。」盧雲低聲道:「什么……什么東西」琦小姐道:「你用性命換回來的東西。」說著轉過身去,抱起了一樣東西,交給了盧雲。

盧雲呆呆看著,只見自己的懷里多了一個小孩,他約莫十歲年紀,膚色頗黑,身穿棉襖,正自閉雙眼,呼呼大睡,好似給人點了昏睡穴。盧雲大為驚訝,道:「這……這孩子是……」

琦小姐道:「這孩子姓楊。他稱顧倩兮做娘。」盧雲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懷里的男童不是別人,正是顧倩兮的兒子。

十年枕邊相伴,楊顧兩人生兒育女,已然永遠拆不散了。盧雲看著那孩子,一時老淚縱橫,點點而下。琦小姐笑了笑,輕聲道:「盧大人,請你仔細瞧瞧這孩子,再做傷心不遲。」

淚眼朦朧間,依稀可見那孩子額上綁著一條鍛帶,其上有玉佩,遮住了眉心。琦小姐道:「盧大人,這孩子從小到大,額上總是帶著這塊玉佩,你曉得為什么」

盧雲啊了一聲,身不由主的發起抖來了,琦小姐微微一笑,伸出素手,緩緩解開了那孩子額上的鍛帶,赫然之間,便已露出他額頭上的那道疤痕。

小小的傷印,色做粉紅,那是嬰兒時受的傷,宛如神佛賜下的一只天眼,正正鑲於眉心之中。

琦小姐道:「十年前,顧府門前給人擱來了一只小小竹籃,以及一柄無主寶劍。那籃里睡了個嬰孩,身旁放了一封信,說明了嬰兒與寶劍的來歷。顧倩兮讀罷之後,從此便將這孩子留在身邊,將他撫養長大,即便她嫁為人婦,這孩子還是跟他形影不離。」

盧雲熱淚盈眶,驀地雙腿一軟,竟已跪倒下來,好似要向琦小姐叩首一般。琦小姐輕輕地道:「盧大人,你不必向誰來致謝。旁人不知也就罷了,然則你我心知肚明……十年前你舍下了狀元頂戴、大好前程,不惜以一命換一命,救下這無人聞問的小孤兒……」她拿起來那男童的手,合掌敬拜:「盧雲,放眼天下英雄,獨你一人擔得起大俠二字。」

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最後的旅程結束了,在眾人的注視下,盧大俠淚水盈眶,他抱緊了懷中的阿秀,滾落了兩行熱淚。

一片靜默中,盧雲緊抱阿秀、已是泣不成聲。琦小姐慢慢取起了一物,柔聲道:「盧大俠,這是你的東西么」盧雲慢慢擦拭淚水,只見腳邊擱來了一柄劍,劍鞘宛如黑木,毫無雕刻花紋,頗見朴素,正是自己年輕時的佩劍雲夢澤。

乍見了當年的佩劍,盧雲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是要我去做刺客……」琦小姐柔聲道:「你不必擔心。這是你的東西,我只是讓它物歸原主。沒人會因此要你承諾些什么。」

十年前怒蒼山頂割袍斷義、白水河畔決一死戰,這柄劍一直緊緊追隨盧雲,陪著主人渡過一切苦難,如今十年闊別,長劍依然如故,盧雲卻已道貫天地,承繼了劍神道號,他若肯再次執起自己的寶劍,天下局面必然改觀。

四下一片悄然,人人屏氣凝神,就怕盧雲不肯接。琦小姐卻不多勸,只管雙手奉起了長劍,靜候盧雲來拿。

良久良久,只見盧大俠顫抖踟躕,他慢慢張開手掌,終於還是將長劍緊握在手。

眼見盧雲接下了劍,琦小姐點了點頭,立時返身回到了幕後,眾漢子便又走了上來,替她架起了簾幕,將兩邊再次隔開了。

「今夜良晤,十分盡興。」簾幕後傳來柔聲說話:「盧大俠,劍與嬰孩,都已物歸原主,我心里很是欣慰。」說著拍了拍手,道:「韋先生、勞煩你替我送客。」盧雲微微一愣:「我……我可以走了么」琦小姐露出了女子本貌,言語竟也大方起來了,聽她打趣道:「當然。不然我還留你下來聽戲么」盧雲看著懷里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這孩子……」

琦小姐淡淡地道:「這孩子是你用命換回來的。他要去哪兒,由你安排。」盧雲愕然道:「什么意思」琦小姐道:「你可以把他送回楊家,你也可以帶著他浪跡天涯,舉世之中,沒人比你有資格決定他的命運。」

這琦小姐實在厲害,她的每一句話都敲重了盧雲的心事。他當然曉得琦小姐的用意,也明白她故意少說了一個人,那個人……盧雲一直想帶走的人……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簾幕後的影子轉了過去,不再多說,眼看盧雲呆呆出神,韋子壯便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走吧,出去再說。」眼看胡正堂還躺在地下,韋子壯便將之抱起,朗聲道:「靈智方丈、滅里將軍,咱們也一塊兒走吧。」

眾漢子躬身肅客,靈智、滅里二人便也站了起來,盧雲呆呆抱著阿秀,隨韋子壯走了,他行了幾步,猛地回過頭來,大聲道:「等等!你……你說那天下最後一卦,注定應驗在我身上」

簾幕後的倩影笑了笑,道:「盧雲,咱們來打個賭吧,等你爬出水井,回到人間,你立時會接下我的請托。」盧雲心下一凜,道:「何以見得」

「去你媽的狗雜碎……」琦小姐淡然道:「少說兩句不嫌吵。」盧雲愣住了,不知她好好一個女人家,何以口出惡言、辱罵自己一旁滅里聽得此言,卻是面色大變,不自禁倒退了一步。韋子壯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好啦!大夥兒少說兩句,快快走啦!」

眾人不再多說,當下由韋子壯帶路,一路將盧雲、靈智、滅里等人引了出去。只是這回並非原路歸返,而是另尋干涸水道來走,那地下水道密密麻麻,轉了一條又是一條,忽然間,面前光芒微弱,地下映出一個圓蒙蒙的光影,想來出口便在那兒了。兩人臨別在即,盧雲回首望向韋子壯,不由滿是感慨。本想重遇故人,當得良晤,豈料昨夜風風雨雨,卻又是這么一個斯殺局面韋子壯拍了拍他,示做安撫,道:「從這兒上去,便是城內,你們快走吧。」盧雲道:「韋大哥,你不和我一起上去嗎」

韋子壯搖了搖頭,道:「我上去做什么」天光映照,那張火焚的丑臉倍加駭人,盧雲心下一醒,已知他早已見不得人了。二人仰望井口光芒,盡皆默然,盧雲低聲道:「韋大哥,那天……那天船上失火,還有別人活下來嗎」

韋子壯嘆了口氣,欲言又止間,便道:「你趕緊上去吧。你一會兒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把道理想通了再說。」說著便將胡正堂交給了滅里,示意眾人上去。

那靈智方丈武功何其之高,手掌貼牆,腳上一個發力,登時上升丈許,幾個縱躍後,便已離開了水井,隨即拋下了繩索,盧雲與滅里並不賣弄武藝,只老老實實緣繩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