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正統軍(1 / 2)

英雄志 孫曉 8545 字 2021-02-24

正統熱、好熱熱汗沿面頰滾滾而下,流進了胸口,溽濕了內衫。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浹背的時節。內衫緊貼皮肉,身子像給蒸熟了,汗水蒸發成煙,急於飄出,卻又給短袖葛衣擋了下來。

烈日當空,火傘高張,打赤膊也不嫌過,可此際身上不只穿了短衣,還多加一件內衫,更外頭居然還有一件棉袍,總計內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內外三件。汗水在里頭悶煮,背後冒出紅痱子,奇癢難忍,偏又搔抓不得。因為內外三層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馬甲,馬甲之外,還有一層重重的大鐵衣。

鐵衣精鋼所制,少說十來斤,太陽一曬,既悶且燙又重,路旁明明有樹蔭可供乘涼,這人卻視若無睹,看他低著頭,嘴角含笑,彷佛能頭頂驕陽、站立不動,便是人生無上快事。

大熱天的,瘋子便出門晃盪了。看這人行徑詭異,樣貌也頗古怪,稱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丑惡,陽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來歲,又像四十好幾,一張臉給烤得紅如火、焦如炭,眼白望來加倍明亮,極顯精神。

正午時分,太陽毒烈,盡管滿身汗濕,瘋子卻一臉怡然,正享受間,突聽背後馬蹄聲大作,一匹快馬從後方奔馳而來,卷起了陣陣黃砂,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樣身穿鐵衣,面紅微焦,與那瘋子好生神似,宛如親兄弟一般。

當當當當當快馬奔過,背後隨即響起鑼聲,瘋子微微嘆氣,知道又要動身了,他從腳邊拾起一只鐵盔,套到了頭上,隨後提起一只皮囊,細細數了數,但見囊里共計二十四發白羽箭,不消說,這是只箭袋,依規矩須縛於大腿右方。

箭袋提入手里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渾身上下就屬這玩意兒最輕了,看鐵甲十五斤,步戰軍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掛身後,刀箭弓三者合計,共達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後還負了一只大行囊,內裝二十斤糧,四只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縛腰上。

嘸嗚嘸嗚鑼聲大起,隨後又響起了嗩吶聲。吹鳴半晌,漸漸止息,大地一片荒靜,猛然間,響起了陣陣雷聲。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皮靴踏落,濺起飛灰泥沙,皮靴提起,後方又踩下一只皮靴,更後方還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只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樣,人人面孔焦火,眼白發亮、肩膀寬而手腳大,不消說,這幫人其實不是瘋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戰士。

陽光曬上,光芒刺眼,臉上的汗水結成了鹽晶,閃閃發光,望之如同寶石。戰士們全身武裝,干糧飲水,弓箭軍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個兒用的自己拿,人人負重超過百斤。

運氣不好的人,尚須扛長槍、舉狼蒺,運氣更差的,還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彎,苦不堪言。

不過這些活兒都不累,最累的活兒在前頭,那兒有樣東西,舉在手上,可以累垮一頭牛。

細長長的木桿兒,杉木所制,長約三丈,十斤不到,然而雙手提舉時,卻似扛起千斤,因為桿頂懸了一樣物事,重如九州島巨鼎。

轟轟轟轟狂風撲面而來,拂開木桿上的一面布巾,現出兩個字,左日、右月。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帶頭軍官揚鞭而起,呼喚滿場士卒的姓名:正統軍!

嘸嗚嘸嗚嗩吶聲中,全場暴然答諾,場中兵卒不論出身,全因這三字而得尊嚴。帶頭軍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軍挺進西北三原城!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正統軍出征了,兩萬兩千名兵卒開隊奔跑,煙塵飛起,聲勢驚人,四面大旗當前領隊,但見日月王纛招展於天,兩面帥旗相伴相隨,左是方今朝號,右為本軍總號,其後才是一面火紅巨幟,標明了兵馬隸屬師號:藏武四衛。

正統軍編制宏大,除北關四鎮外,就只有這只藏武四衛駐派邊疆,他們另有個通名,稱作藏遠天高師。此師下轄四衛,乃是朝廷派駐烏斯藏的精銳兵馬,上可及天頂孤峰,下可至深壑淵藪,體力遠過常人,是以個個都能負重百斤,即使行軍百里,也無人落隊喊苦。

正統軍里有句話,稱作生於藏武,死於北關,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烏斯藏,待得三年之後,訓練精實,便能移防前線,荊州、潼關、漢中等地任君挑選,再過三年,若能平安歸來,便可移防北關,頤養天年,不必再去前線受苦。故稱:生於藏武、死於北關。

正統建軍以來,藏武四衛始終為後備兵馬之用,從未開赴前線。只是眼下情勢有些不同,一個月前朝廷緊急傳書,將他們征調出藏,想來必有什么大事發生。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煙塵飛揚中,兩萬兵卒腳步齊整,一里又一里,一程過一程,一片奔馳震踏聲中,突聽前方傳來號令:全軍布陣!預備迎敵!乍聞號令,眾兵卒立時向兩旁分開,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嚴陣以待間,前方一面旌旗現出,上書汾州。

汾州大漠師!眾兵卒齊聲歡呼,都知友軍搶先抵達了。

汾州三衛游走紫荊關一帶,人稱汾州大漠師,軍中兵卒多是蒙漢混血,指揮主將姓虎,名喚虎大熾,驍勇善戰,使一口三尖兩刃刀,騎一口雙峰怪駱駝,自稱是太陽汗後裔,平生最愛伍都督,次愛打架,三愛喝酒。

眼看友軍在前,藏武四衛紛紛收起兵器,指揮使便也駕馬上前,喊道:藏武師管帶熊傑在此,敢問虎將軍何在!這藏武師指揮姓熊,單名一個傑字,二十五六年紀,平生最愛讀書,英俊挺拔,頗有文人之風。

兩師荒漠交會,一是藏武天高師,一是汾州大漠師,只是熊傑連喊幾聲,友軍卻無動靜,當即縱馬向前,喊道:虎將軍!我是熊傑!請你現身相會!話聲甫畢,但聽沙地磨磨,對面陣中飛出一騎,來勢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懷好意。藏武四衛心下大驚,正待拉弓御敵,熊傑卻揮了揮手,喊道:沒事!是自己人!

面前奔來一頭雙峰大駱駝,上頭坐了一名戎裝男子,披頭散發、狀似野人,不是虎大熾是誰聽他提聲喊道:小熊老弟!是你么熊傑拍馬迎上,笑道:虎大哥!闊別多年了!

雙騎靠到近處,虎大熾突然把手一揚,刀鋒暴起,竟已架到熊傑的頸上,熊傑心下震驚:虎大哥,你你這是

藏武四衛見主官被襲,不由分說,全數拔刀出鞘。汾州三衛發一聲喊,也是摯刀在手,雙方兵戎相見,宛如窩里反了。熊俊駭然不已,還不知該當如何,虎大熾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別見怪啊,咱這是給你點教訓。

教訓熊傑心里有些不快了,沈聲道:什么意思虎大熾淡淡地道:下回見到友軍旗幟,千萬別莽撞。記得先遣使察看,驗過令牌再說。否則要是撞上怒匪喬裝,你還有命在么熊傑啊了一聲,頓時醒悟過來,拱手道:多謝虎大哥提點,熊傑受教了。

虎大熾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多學著點。簇唇做哨,呼溜一聲,大駱駝立時屈膝坐下。熊傑見他下來了,自也不好失禮,便也跟著翻身下馬。

這虎大熾是汾州衛總兵官,看他虯髯濃須,蒙漢雜血,形貌極為豪邁,真有幾分太陽汗的英風。那熊傑也不遑多讓,看他雖未蓄須,身高卻達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熾身旁,分毫不顯細弱。

眼看兩名主帥言歸於好,汾州三衛便也收了刀,紛紛為友軍遞上水壺,藏武四衛卻是心有余悸,一來怕給老兵欺侮,二來初臨前線,滿心忐忑間,便只緊隨主帥身側,時時准備保駕。虎大熾曉得他們怕生,有意開個小玩笑,當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王本隊!什么!藏武四衛全震驚了,面面相覷間,一同抽出了家伙,吶喊道:殺啊!煙塵滾滾,眾兵卒沖上前去,准備拿性命來搏,虎大熾哈哈笑道:傻小子,跟你們鬧著玩的。熊傑聞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熾的胡須,厲聲道:兵凶戰危的!拿這個玩笑不怕軍法究辦么虎大熾乃是胡人後裔,爽朗達觀,時時嬉戲胡鬧,只是軍法在前,管那胡人漢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顆腦袋可砍。聽得熊傑要報軍法了,自是慌了手腳,忙道:別動氣、別動氣,前線戰事已經定下啦。熊傑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熾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戰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膽,拿那廝的名字胡鬧熊傑心想不錯,便放開了虎須,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虎大熾道:早接到了,他一會兒便到前線了。眾兵卒喜形於色,齊聲喊道:大都督要來視察么虎大熾笑道:三羊鎮與他的老家相距不遠,大都督心懸故里,當然得來瞧瞧了。熊傑點了點頭,自知伍大都督發跡於西涼,早年是公門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後又為了反對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俠義,方有今日的偉大事業。正敬佩間,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親來前線,可有兵馬保駕虎大熾嘿嘿笑道:放心,荊州師已經奉調北上啦。聽得荊州師三字,熊傑大驚道:什么我哥也來了虎大熾哈哈大笑:瞧你樂啦你大哥一聽說大都督離京,連夜便從荊州率軍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趕到你前頭啦。正統軍里有大小雙熊,大熊單名一個俊字,便是外號荊州獅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長子,派駐荊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將。至於小熊,則是眼前這位熊傑,兄弟倆一在荊州,一在烏斯藏,說來已有兩年不見,沒想今日托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眾人說了一陣子話,便又上馬整隊,直朝前線而去。熊傑坐於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這回戰況很是慘烈,是么虎大熾訝道:你怎么知道的熊傑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師遠在天邊,卻讓朝廷調了出來,戰情若非十萬火急,何必找我們

烏斯藏兵馬雖甚年輕,卻是能寫能說,文武雙全,極有潛力,向得伍定遠看重。虎大熾嘆道:你說對了,這個把月來打了個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殺,夜里襲寨,任誰都是沒吃沒睡。若非寧武、風武的主將都死了。朝廷也不會請你們出藏馳援。

眾部將吃了一驚,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開一步。虎大熾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諸師匯聚三羊鎮,賊匪挨不住猛攻,拂曉時便自行退去了。熊傑沈吟道:諸師匯聚一共來了多少兵馬虎大熾道:二十四萬。眾人大驚道:二十四萬

虎大熾屈指來數:此戰前後到了十二師、四十八衛,騎駱駝的是咱們汾州大漠師,騎馬的是漢中輕騎師,靠兩條腿的是寧武衛、風武衛連你們藏武師算進去,合計是二十四萬兵馬沒錯。

眾人暗暗駭然,方知戰況慘烈,遠在想象之上。正說話間,忽見路邊倒著一塊石碑,字跡黑臟臟的,難以辨識.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三羊鎮三字。

熊傑低聲道:虎大哥,這這是界碑么虎大熾道:沒錯.過了這塊石碑,就是前線了。

投入正統軍以來,眾將士還是首次開抵戰場,一時人人肅穆,四下自是鴉雀無聲。

虎大熾當前帶路,眾人默默隨行,方入鎮內,便聞得一股腐敗惡臭,地下滿是屍首,看服色都是留守軍,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屍身卻是斷手殘肢、血肉模糊。再看蒼蠅飛舞,蛆蟲蠕動,饒那藏武四衛以勇士自居,仍不禁為之色變,不少人更是當眾嘔吐。

凡事都有第一遭,當年虎大熾初至前線,乍見滿地死屍,直嚇得膝間發軟,連路也不會走了,此時見得新人的丑態,自無取笑之意。正嘆息間,幾名校尉迎面而來,喊道:哪個是熊傑

正統軍向來不拘小節,尋人便似喊狗。熊傑卻是文武雙全之人,把軍靴一並,躬身抱拳,沈聲道:末將熊傑,敢問兩位是那人道:咱是漢武衛的校尉,想向你借幾個僧兵來用。

熊傑皺眉道:僧兵虎大熾湊頭過來,附耳道:他們要做法事.熊傑頓時醒悟,忙道:僧兵沒有,藏兵倒是極多。你們要么那校尉道:能念經就成。

藏人篤信佛法,打小虔誠膜拜,人人都能誦經,不少人還隨身帶了佛圖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傑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眾,便隨那兩名校尉而去。

來到漢武本營,只見眼前一座小山,堆滿了屍首,地下布滿柴薪,已然等著火化。

看這漢武衛是輕裝騎兵,一旦有了傷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馬亡,加之天氣炎熱,再不燒化屍首,立時便要鬧瘟疫,無怪急尋僧兵做法事。

兩邊主帥相見敘禮,熊傑見他們死傷慘重,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吩咐屬下上前,趕緊為亡靈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來到了屍首前,自將唐卡翻開,隨即咿咿啊啊地頌起經來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問熊傑道:佛祖來接引了么

藏語深奧,誰也聽不懂他們在念些什么,熊傑當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聲便道:再等會兒。蚊蠅飛舞,嗡嗡擾響,漢武主帥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虎大熾低聲道:別等了,趕緊放火吧。

幾名兵卒點燃了柴火,拋入屍堆中,霎時烈焰高漲,傳出了陣陣焦臭。

一片誦經中,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戰士們的身軀即將裝入骨灰壇,讓戰友們背回故鄉。半年之後,他們的家人會領到一個骨灰壇子,此外還有五十兩銀子。

縣官送些挽聯、父老們說些好話,日後妻子改嫁、兒女改姓,至於這人是因何而戰、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傑熱淚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熾道:弟兄們,一齊跪下。滿場將士伏地拜倒,一齊向戰死弟兄道別。

眼看熊傑哭了,虎大熾拉住了他,道:走了,沒什么好看的,咱倆去歇歇。

兩人來到陰涼處坐下,虎大熾拍了拍熊傑,道:老弟,打仗便是這樣,生死由命、願賭服輸,沒啥好哭的。提起水壺,咕嘟嘟地喝著,卻聽熊傑呆呆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說不定下個就輪到我了。虎大熾噗地一聲,滿口涼水都噴了出來,罵道:放屁!他提起手來,朝熊傑背後重重一拍,喝道:撿點吉利的說!你大哥就要來啦,還這般愁眉苦臉的

熊傑接過水壺,灌下一大口,嘆道:虎大哥,事情是怎么鬧出來的,你曉得么

虎大熾罵道:還不就是民變熊傑沈吟道:民變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馬,怎么鎮不住場面虎大熾悻悻地道: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你沒聽說過么

熊傑苦笑幾聲:既然留守軍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點向咱們求援

虎大熾嘆道:你想得美哪。這些縣官是屁一樣的東西,每日里就只想升官發財,巴結奉迎,遇上了事情,還不就是那八個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要他們把事情望上報,那不是搬石頭砸腳啦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爭功諉過,七個老婆,總之好官我自為之,百姓好自為之,老天下雨稱為水災,老天不雨稱作旱災,上天殘暴不仁,與本官德政何關至於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殺人,反正還有老天爺監督,何勞本官代勞

熊傑情知如此,只能長嘆一聲,道:後來呢縣官不望上報,消息又是怎么傳出來的虎大熾道:三原落陷當晚,災民包圍布政使衙門,見人就打,幾名西域商旅見狀不好,便逃去了漢中,漢武三衛這才驚覺大事不好,便連夜出兵馳援了。

漢武三衛駐派漢中,乃是正統軍里的輕裝騎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戰,熊傑精神一振,道:這下大勢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熾嘆道:哪來這種事你忘了么怒蒼派了誰在漢中熊傑喃喃地道:誰虎大熾嘆道:鐵劍震天南。

熊傑大驚道:鐵劍震天南可就是拿鐵劍的那個老頭虎大熾道:就是他,這李鐵衫是五虎上將之一,善於沖陣,我軍將領與之交鋒,往往一刀斃於馬下,最是厲害不過。漢武三衛見李老匪現身,不敢和他硬干,只能便就近向嘉峪關求援。誰知這么一來,又引來了一個魔頭。熊傑忙道:誰虎大熾道:拿方天畫戟的那個。

二人說話之間,熊傑的下屬慢慢聚集而來,都在聆聽說話,熊傑駭然道:西涼小呂布連他也來了虎大熾嘆道:這韓毅有匹赤兔馬,日行千里,寧武、風武雙衛還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現身前線,殺得我軍大敗,眼看陝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紙包不住火,終於發布了正統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馬求援。我軍本部接到消息,立時兵分兩路,一面召集關外兵馬,一面文前線,命潼關六鎮出征。

潼關六鎮長駐西北前線,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正統軍中無出其右,熊俊大喜道:這可好了,潼關六鎮來了,天下誰能抗手虎大熾罵道:你傻啦我都還沒登場,就這么打完啦熊傑愕然道:怎么怒蒼怒蒼還有援軍么

虎大熾嘆道:多,東邊一個元老、北邊一個元帥,其它堂主彪將什么的、數也數不完,反正潼關六鎮出兵,怒蒼總寨也燃起了狼煙,動用了十萬大軍,咱們當然也不能示弱,這便調了汾州大漠師、威州豹頭師、靈州黑甲師,總之雙方兵馬越打越多,到得後來,咱們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召你們新人出藏來啦

熊傑默默點頭,這才想起怒匪有所謂雙英三雄四招撫,這東北兩大元帥一姓陸、一姓石,正是怒蒼初創時的兩大元老。想來正統之令發布,黑峰頂上便也燃起魔火,這里傾巢而出,那兒前仆後繼,不免打得哀鴻遍野、屍積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虎將軍,事出必有因,到底這民變是怎么生出的該不會是官兵強搶民女吧虎大熾惱道:放你媽的屁!三羊鎮又窮又苦,人人黑癟癟的,哪來的美女好搶你當官軍都是畜生么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發怒虎大熾嘆道:一籃花卷。

什么一籃花卷眾將士錯愕不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虎大熾懶得說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氣。

眾人面面相覷,看這花卷乃是尋常面點,一竹籃也不過值得幾文錢,豈料朝廷先後調動寧武、漢武、潼關六鎮等兵馬,其後連烏斯藏的駐軍也奉召馳援,鬧得百師會戰,烽火連天,卻是為了區區一藍花卷

天干物躁,農作難收,什么怪事都生得出來。熊傑還想追問,虎大熾卻不肯多說了,道:反正亂事敉平,咱們總算奪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場。只是居民頗有死傷,不能不稍加安撫說著說,兵卒們便推上了兩輛大車,車上堆滿了熱騰騰的面食,全是剛蒸出來的花卷。

熊傑咦了一聲,道:虎大哥,你這是要虎大熾道:我要勞駕你的兵馬,前去慰問災民。熊傑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辭,只是我軍遠道而來,又是第一回上前線,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閃失,虎兄可否另請高明

不行。虎大熾神色鄭重:各部兵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勞駕你們了。

熊傑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道理。看這場大戰好生慘烈,各路兵馬於三羊鎮激戰,必與當地居民有些誤會。若由虎大熾等人過去撫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請烏斯藏的兵馬代勞了。

心念於此,熊傑也不好再推辭,便向虎大熾要了兩名斥候,引領全軍開進鎮中。

這三羊鎮與西涼城相距不遠,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鄉之誼,無怪要親來視察。只是此地委實窮困,過去有何歷史,出過什么名流,誰也不知,惟見一片殘垣斷壁,地下又是血跡、又是火燒,遠處更隱隱傳來哭泣聲,讓人心生茫然。

熊傑沿路探看,四下房舍盡數倒塌,也不知還有什么活人。約莫行過半條街,眼前總算有一棟半倒房舍,屋里隱傳啜泣聲,熊傑心下惻然,忙探頭向內,只見一名老漢領著兒女,全家老小縮於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么親人。

熊傑曉得這戶人家受災極重,也是怕驚嚇了他們,便先解落佩刀,取來竹籃,放了十來只花卷,這才走入破屋中,輕聲道:老丈,末將奉朝廷之命,特來饋贈食糧。

那老漢低頭哽咽,身上微微發抖,並不應聲。熊傑柔聲道:老丈,這不要錢的,您快收下吧。他說了幾句,那老漢仍是颼颼發抖,熊傑嘆了口氣,便將竹籃放於地下,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竹籃給提了起來,朝他背後扔來。

滾!滾!一名女子邊扔邊罵:誰希罕你的東西!拿著你的臭花卷滾!快滾!快滾!

漫天花卷扔來,幾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塊便砸。

熊傑武功精強,挨了幾枚石子,無甚大礙。大批將官卻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干什么又想造反了聽得造反二字,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頭痛哭起來,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過來殺了我啊!

幾名軍官氣憤不過,正要上前理論,卻給熊傑攔住了,道:夠了。

夠了,打得夠了。眾兵卒心下一凜,不約而同放開了刀柄。熊傑從地下拾起竹籃,悄悄擱在門邊,低聲道:走吧。

眾人隨著熊俊離去,沿途望去,滿街屋舍倒的倒、燒的燒,家家都有哭聲,眾兵卒每逢災民,莫不上前贈糧致意。奈何親手奉出的花卷,卻無人願意來接,甚且無人願意開口說話,唯獨望向他們的眼神,道盡了心中的一切。

彷佛孤軍深入敵境,什么都不對勁了,過去藏武師常駐邊疆,與烏斯藏百姓公私來往,軍愛民、民敬軍,彼此甚是融洽。誰知下來了平地,反倒見了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眾將士垂頭喪氣,心情低迷,虎大熾的兩名屬下卻是習以為常了,便向熊傑道:別理這些人,趕緊把花卷發一發,大都督快來視察了。

聽得大都督行將抵達,人人士氣為之一振。熊傑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來,哥哥熊俊也將率眾北上,兄弟倆多年不見,今晚必當熱鬧。便又振作起精神,等著把公事辦完。

正走間,忽見一對母子跪在地下,撫著一具屍身啼哭,那屍體手中卻還緊握一柄刀,想來是個匪幫亂民,卻讓正統軍格殺了。

眼看災民現身,眾軍官紛紛停步,只是想起適才所見的怨毒目光,心里竟然微感害怕,一時無人敢近身旁。虎大熾的部屬都是老將了,附耳便道:熊將軍,這些是亂民遺孀,不必糟蹋食糧了。熊傑躊躇沈吟,忽道:不行。兩名老卒皺眉道:為何不行熊傑凝視那對母子,道:亂民也是民。

亂民亦民,朝廷武人,絕不該是百姓之敵。他們既奉天子之命而來,奉的便是天理。

便拼著給百姓毆打辱罵,也得按章論法,把事情辦完。

悶了一整天,一事無成,熊傑暗下決心,無論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糧交到災民手中。

他來到那對母子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籃,還不及奉上,臉上便給吐了一口唾沫。熊傑微一咬牙,索性單膝跪倒,拜伏在地,朗聲道:末將熊傑!特奉吾皇之命,前來發放食糧!請大嬸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務必收下!

那對母子聽得大都督三字,頓時放聲大哭,提起了竹竿,對熊傑又敲又打。眾下屬紛紛搶上前來,大聲道:熊將軍!走了!這些人不識好歹,何必與他們唆!

身為武人,唾面自干,這在景泰朝聞所未聞,誰知卻降臨在正統朝、正統軍身上。熊傑猶不死心,他跪得極低,咬牙懇求:大嬸,求您收下這些東西,末將是誠心的。

滿滿一藍花卷,盡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傑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惱、又是擔憂,就怕那對母子挨餓受苦,無可奈何間,只能大著膽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將花卷小心送了過去。

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給熊傑拉住了手,頓時放聲尖叫起來,正拉扯間,忽聽部眾驚道:將軍!快退開!在眾人的駭然注視下,只見那女子凄厲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卷,隨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傑狠狠刺來。

大嬸!別亂來!把刀松了!松了!兩旁將官大驚大喊,刀鋒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難閃避,熊傑卻遲遲不肯反擊,只管緊閉雙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絕不會殺害自己。

正統軍官,絕不該是百姓之敵。刀鋒越發逼近,熊傑硬是低頭不動。兩旁軍官驚惶喝阻,那女人卻也不聽勸,噫噫哭喊中,刀鋒已近喉頸,眼看熊傑命在旦夕,虎大熾的部屬怒吼道:還等什么殺了!

斬!刀光一閃,那女人的哭聲從中斷絕,倒卧於地,鮮血從衣衫底下泊泊滲出,花卷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