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正統軍(2 / 2)

英雄志 孫曉 8545 字 2021-02-24

熊傑霍地抬頭,見了這幅景象,忍不住張大了嘴。他萬萬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殺死自己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執意送上一藍花卷,便害得那女人賠掉了性命,可他該怎么做呢若連一籃花卷也送不出去,他還能干什么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滿心自責間,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屍身,猛聽一聲大喊:別碰我娘!

一道小小的身影撲了過來,伏在媽媽的屍身上,呱呱大哭。熊傑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聽一聲尖叫,那孩子竟從娘親手中取起鋼刀,眾人震驚駭然:小鬼!別碰那柄刀!

這家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而來,眼見爹娘已死,那孩子幾近瘋狂,提刀便刺。眾將喝地一聲,拔刀立斬。熊傑驚惶萬分,立時轉身護住那孩子,厲聲道:誰都不許動他!

話到口邊,身子忽然晃了晃,熊傑低頭下望,只見自己的馬甲滲出鮮血,胸口處透出了刀鋒。他吐出血來,緩緩轉頭過去,卻見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後,手持鋼刀,正自滿面怨毒地瞪視自己。

兩旁官兵激動吶喊,都要殺死那孩子,熊傑喝地一聲,張臂攔住,隨即單膝跪倒,慢慢撿起了一只花卷,再次遞給那孩子。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熊傑什么念頭也沒了,此刻惟一的心願,就是將這花卷送出去。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賞光。那孩子卻恨恨別開頭去,堅拒不接。熊傑也不知該怎么辦了,他瞧著手里的花卷,忽然放入自己的嘴里,自己吃了起來。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傑這樣想著,他嚼著自己帶來的花卷,發覺滋味居然不壞,他面露微笑,打算再來一口,陡然身子一個脫力,便已面觸塵埃。

炎夏午後,馬蹄聲此起彼落,從山丘上望去,已能見到那面火紅大纛:荊州三百師。

正統三年六月,最後的援軍抵達了,這只兵馬名為三百師,並非是說荊州養了三百支師旅,而是說這批勇士吃苦耐勞,能夠負重百斤、夜行百里,甚且身經百戰,故稱三百師。他們的主將姓熊,單名一個俊字,三年前正統建軍,第一個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都說窮文富武,熊俊出身槍棒世家,生下來就有錢。然自從軍以來,他比誰都清苦。他每月奉餉不過八錢,比客棧跑堂還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為他本就不是跑堂伙計,憑他的身手,別說八錢銀子請不動他,便算八十兩、八百兩,他也不會放在眼里。

如同正統軍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時曾經愛上鄰村一位姑娘,誰知她長得太漂亮了,便讓洞庭水盜擄走了。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闖入水寨,單槍匹馬殺死百名盜匪,其後學了武松的模樣,大剌剌地來到衙門自首。

天下縣官都是一個樣,抓匪徒的本領沒有,可別人若替他抓了賊,卻又不免觸罪犯法。

那縣官見他腰懸人頭,渾身血污,自是嚇得魂飛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請來父老們定奪。父老們叫苦連天,就怕熊俊放火燒掉衙門,便急急向他說了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趕緊從軍報國,千萬別辜負一身好本領。

熊俊不是傻子,一聽說話,立知用心。這幫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卻謀地爭產,陷害鄰人,比那幫盜匪還陰險幾分,誰不巴望他早些滾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養雞養鴨,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於是他興沖沖上門提親,可惜事與願違,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給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會用刀子割下她的頭,便像武松對付潘金蓮那個樣。

熊俊落下淚來,他沒法辯解什么,也不敢擔保自己絕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別父母,一個人背起行囊,帶著荊州獅的名號離開故鄉,正式投效了朝廷。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內心明白,這個天下太大了,他無法事事出頭。若想在有生之年做點大事,他必須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須得信奉公道、須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毀敗了,整個天下也就毀了。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從不願投效廠衛,也不想入邊軍納涼,他自願來到正統軍,成為伍定遠的部屬,他相信大都督是當代忠良,只要能護住他,便能為天下人留下一線生機。為此有人譏諷熊俊,說他是朝廷鷹爪,也有人說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釣譽。不論旁人如何譏諷,熊俊都無所謂。反正他心里明白,這世上總得有個傻瓜來報效國家,這個傻瓜就是他。倘使連他也動搖了,那整個天下就完了。

天氣很熱,兩天前大軍由荊州開拔,將士們徹夜行軍,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開韁繩,正閉眼小歇間,突聽遠方傳來陣陣嗩吶聲。

嘸嗚嗚嗚嗚嗚嗩吶聲間歇不定,當是正統軍的暗號無疑,想來友軍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戰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軍散開,預備迎敵。話聲未畢,前方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馳而來,喊道:熊將軍!熊將軍!熊俊厲聲道:拉滿弦!

萬弩拉開,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閃耀中,大軍已然分散列陣。便在此時,快馬驟停,幾名兵卒翻身下馬,急急拋棄刀械,喊道:熊將軍!我等是汾州三衛、虎大熾將軍手下將士!奉命來此迎接將軍!熊俊哼了一聲,把眼色一使,幾名斥候縱馬上前,厲聲道:繳驗令牌!

兵卒們不敢違抗,便將令牌小心置於地下,隨即後退百尺,眾斥候則是如臨大敵,慢慢拾起,急急回陣。熊俊接過了令牌,拇指徑朝鐵牌下方一搓,觸到了暗記,當即道:騎兵下馬。

嘩地一聲,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並下馬,聲勢驚人。熊俊淡淡又道:後排箭手,護衛本陣,余人隨我上前。號令下達,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隨主帥徐徐向前。

三年多來,荊州師不知遭遇過多少突襲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來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軍立陷重圍。是以熊俊一到前線,向來先斬後奏,寧可錯殺友軍,也不能讓部屬身陷重圍。

熊俊提韁駕馬,一路來到友軍面前,那幾名兵卒始終雙手高舉,不敢言動。來到近處,熊俊也不下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臉上掃過,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鄭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將軍好記性,某正是姓鄭。

聽得來人身分無誤,眾將士略感寬心,紛紛放下了箭矢。熊俊沈聲道:荊州師。話聲一出,全軍暴然答諾,聲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陣式復又齊整。

荊州師號令嚴明,無愧三百師之名,友軍兵卒看在眼里,卻也沒多說什么,想來彼此都是正統軍,什么都習慣了。熊俊淡然道:現下戰況如何了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戰事已然平息。說著送上一封文書,蓋了兵部的大印。

見得兵部文書到來,熊俊稍感寬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鄭老五道:尚未抵達。

熊俊松了口氣,看他整晚兼程趕路,總算比大都督搶先一步抵達,可稱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徹夜未眠,便從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葉,拋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現今鎮上多少駐軍鄭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數組百里,共計二十四萬。

眾軍官全轉過頭來了,熊俊也是眉頭微皺,道:搞什么為何動用這許多兵馬

鄭老五道:此戰空前慘烈,怒蒼前後動用五員大將,韓、李、郝、陸、石,前仆後繼而來,雙方激戰月余,留守軍盡數戰死,我正統軍傷亡也達三萬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著茶梗子,道:事情怎么鬧出來的鄭老五道:一籃子花卷。

熊俊原本低著頭,聽得此言,眼縫便又微微睜開,道:死了幾萬人,就為這個

鄭老五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向地,點了點頭。熊俊也不追問了,嚼了嚼茶葉,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們汾州衛呢死了多少人鄭老五道:我軍來得晚,損失不大,只戰死兩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師不過兩萬兩千人,戰死兩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縫眯得更緊了,道:虎大熾呢還活著么鄭老五道:托將軍的福。我家將軍平安無恙。你一會兒便能見到他了。

熊俊大大松了口氣,冷冰冰的臉上露出笑容:活著就好。虎大熾那廝還欠我幾百兩銀子,他要給打死了,我上哪兒收錢正說話間,一匹龐然大物奔馳而來,卻是一頭雙峰怪駱駝,遠遠聽得叫喊聲:來人可是荊州熊俊

說曹操,曹操就到,見了當年同袍,熊俊什么威嚴都沒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見啦!凡人昵稱老黃、老李,這虎大熾卻給稱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氣露臉。熊俊提鞭抽打馬臀,竟連一刻也等不得了,雙騎沖鋒靠近,主將同時翻身、同刻下馬,隨即摟抱到一塊兒,叫道:老熊!、老虎!

二將相擁,熊俊喜不自勝,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氣色不壞嘛,讓我數數,一二三四,四肢都還留著。正統軍都是男人,日常閑來無事,便愛胡說八道,正等著虎大熾嘻嘻哈哈,說什么少的地方你沒瞧到、老子原有八只腳,誰曉得這小子今日卻似吃錯葯了,只嚅嚅嚙嚙,吭不出氣。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滿頭急汗的,老婆又跟誰跑啦

正統軍身處前線,上從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親,這話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熾給作弄一陣,臉上卻殊無笑意,只低聲道:先別鬧,我我有件事跟你說熊俊笑道:瞧你陰陽怪氣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

藏武師虎大熾神情有些惶恐:已經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師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來了快說、快說,他人在哪兒虎大熾低聲道:他在營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兒是什么黃道吉日咱兄弟可有兩年沒見了,好,我先去安頓兵馬,一會兒再找他喝酒正要調度下屬,虎大熾卻拉住了他,道:熊將軍,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熾欲言又止,忽然彎下腰去,撐住了熊俊的胳肢窩。

熊俊是軍中有名的硬漢,縱使身中十來箭,也不須旁人攙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鬧些什么他滿心不快,正要推開虎大熾,瞬息之間,心里忽有異感:等等你方才說,藏武師已經到了虎大熾默默低頭,輕聲道:大家都過來,保著熊將軍。

剎那之間,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聽他嗚地一聲,兩腿一軟,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時要倒,忙搶上前來,矮身撐住了他。

讓讓!讓讓!前頭讓條路出來!虎大熾一路背著同袍,拼命推開人潮,熊俊嘴唇微開,腦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熾的背上,聽著老友不住怒喊:別看了!別擠在這兒!快讓開!快!

此情此景,正統軍許多人都經歷過,熊俊卻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將士紛紛回避,望著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不忍,因為人人都明白,這個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見自己奔進了營帳大門,踏上了營中地氈、見到了一座擔架,虎大熾撲了過去,拼命搖動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來!你哥哥來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間,一名校尉俯身過來,附耳道:別叫了。

虎大熾啊了一聲,苦笑道:斷氣了那校尉輕輕地道:剛走。

風吹營帳,轟颼颼地振響,全場無人作聲,虎大熾、眾校尉,乃至於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說些什么,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正統軍就是這樣,即使生離死別,依然只能做啞巴。眼見熊俊趴在地下,把臉埋在地氈里,久久不作聲。眾校尉慢慢行上,低聲道:熊將軍請節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雙臂俯撐,站了起來。虎大熾慌道:老熊,你熊俊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了。打了幾年仗,他早就預想過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約定過,真有這么一天,他們兄第倆絕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淚。

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緩緩行到擔架旁,蹲了下來,凝視弟弟,預備向他告別。

兩年沒見,弟弟的面貌變得陌生了,他曬黑了許多,也比分手時結實不少,看得出來,他已經是一個正統軍了。

萬籟俱寂間,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帶了幾分茫然、幾分疲憊。他當然知道弟弟已經死了,可他卻未曾流下一滴淚,甚且感不到悲傷,說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心情。

說不出為什么,或許兄弟分別太久了,抑或看慣了生離死別,總之自己腦袋里想得全是晚間的行軍、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著,竟與自己沒啥干系。

先前的驚駭錯愕,在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為小弟驕傲的心情。

兩旁軍官見他一臉木然,低聲便問:熊將軍,咱們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眾校尉行上前來,慢慢將熊傑的身子翻了過來,只見他緊閉雙眼,頭頸側向一邊,手中還握著半只花卷,尚未吃完。眾校尉拿住了四肢,齊聲道:一、二

正要將人抬起,卻聽一聲哽咽,眾人回頭望去,只見背後的熊俊張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長,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這最後一刻,熊俊才發覺一件事,弟弟真的不會動了。他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起來和自己說話。他即將燒化成點點骨灰,永遠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盡管不想在人前掉淚,他還是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張開雙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屍體,卻怎么也使不出氣力,在虎大熾的幫忙下,總算從眾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後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熾望著他們兄弟倆,只想說些話來安慰,可話到口邊,自己卻也哭出了聲。

正統朝創建以來,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為求剿滅怒匪,他煞費苦心,不只策動了一幫好友從軍,還拉著小弟一齊報答國家。當然他也答應過老邁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會讓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帶他回家。

熊俊把臉埋在弟弟的懷里,無聲無息地哭著。一名軍官怕他傷心過度,慢慢行上前來,輕聲勸道:熊將軍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要節哀

滾開!熊俊怒吼一聲,振臂揮出,掃出了一股烈風,眾人心下大驚,紛紛向後退開。

熊俊背對著眾人,慢慢擦干了淚水,低聲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熾道:讓怒匪打死的。熊俊須發俱張,奮力回首過來,厲聲道:胡說!

熊俊是沙場老將,誰都瞞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後中刀,他並非是身陷戰場、明刀明槍交戰而死,他是在大戰後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見熊俊雙目大睜,淚水盡在眼眶里滾動,眾人忙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壓抑哭聲,一字一頓:老虎,說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熾搖了搖頭,道:對不住,我不能說。

熊俊怒之極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厲聲道:為何不能說暴吼一出,眾人耳中莫不嗡嗡作響,虎大熾聞風不動,輕聲道:因為你是個武人奉令不能報私仇。

這話一說,滿場將士盡低頭,熊俊也被迫松開了手,一片寂靜間,只聽老友低聲道:武人者,國家之兵器,百姓之護衛。身為朝廷武官,你的刀劍歸於國家。你絕不能公報私仇,否則你就熊俊淚流滿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約定。

兩旁將士聞言惻然,卻也無話可說。怒匪快意恩仇,行俠仗義,向來為一己之怒而殺人。正統軍不同,他們是朝廷命官,生來就得聽命行事。他們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為私怨下手。他們是國家的刀、百姓的劍,他們只能為國殺人,這就是身為武人的天命。

黃昏將至,夕陽照入營內,熊俊垂下頭去,成了一團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時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為國家、為百姓,莫說熊俊不能公報私仇,倘使有一天熊傑背叛了朝廷,熊俊雖是他的兄長,卻也只能聽命行事,下手殺害自己的親弟弟。這是他自己選好的路子。誰也怨不得。

為國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見呆滯,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俯首撞下,猛聽當地一聲金響,那頭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損,主人卻已頭破血流。他毫不氣餒,舉頭再撞,當當聲響中,鋼盔漸漸凹陷下去,額間鮮血卻也飛灑而出。

熊將軍!快別這樣了!眾人急忙上前阻攔,熊俊卻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間,虎大熾猛地暴吼一聲:罷了、罷了,把人帶出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遲疑。虎大熾舉腳踢翻了矮幾,厲聲道:怕什么有事我來擔!

一名校尉轉身離帳,朝外頭說了幾句話,眾兵卒立時帶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殺人凶手來了,饒那熊俊百戰之身,乍見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襤褸,約莫十歲上下,神態極為無助。虎大熾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賑災民,卻不幸受這孩子刺殺而死,不過你要報仇前,我得提醒一聲他頓了一頓,道:這孩子的爹娘也被殺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雙亡,乃是戰後遺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顫抖。虎大熾知道自己說動了他,低聲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這孩子的原諒,直到斷氣時,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諒虎大熾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寬恕。

熊俊淚水流下,低聲道:那我們呢我們這些人誰來求我們的寬恕這話一出,眾皆低頭,竟無一人答得出話來。一名校尉大膽上前,附耳道:熊將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你且節哀,讓大都督處置這孩子

熊俊怒道:滾!把手一揮,震開那名校尉,隨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靜靜地道:小兄弟,我不要聽別人說,我要你自己說手指熊傑的屍身,一字一頓: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那小孩本有些膽怯,低頭半晌,突然放聲大喊:對!是我殺了他!你想怎么樣

熊俊仰起頭來,竭力壓抑淚水,過得半晌,方才嘶啞地道:跟我說,你為何想殺他

那小孩仰頭大叫:我為何不殺他!全場將士為之震動,熊俊也愣住了,他張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為國為民、揮別父母,來到這遙遠不知名的異鄉,吃盡了千辛萬苦,誰知最後成了這鬼模樣

熊俊笑了好一陣子,總算垂下臉來,手指擔架上的屍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誰那孩子大聲道:我管他是誰!你們全都長得一個樣!熊俊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從熊傑的屍體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間劃過。

虎大熾閉上了眼,旁觀眾人也把頭轉了開來,卻於此時,一只鐵手半空探來,握住熊俊的手,稍一發力,便將他的鋼刀奪了下來。

大都督!眾將又驚又喜,齊聲吶喊。但見背後立了一條鐵塔似的大漢,國字臉上滿布風霜,來人正是龍手大都督、天山傳人伍定遠。他那只鐵手宛似巨鉗,稍稍挾制了熊俊,便讓他動彈不得。

正統三年六月,黃昏時分,伍定遠終於趕抵三原城。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被迫松開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權跪下。

來人!伍定遠沈聲道:將熊俊、虎大熾拖出營外,重打一百軍棍。

號令一下,大批部屬奔上前來,將熊俊、虎大熾壓倒在地,剝除鋼盔鐵甲,伍定遠環顧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凜然道:熊俊,你公報私仇,虎大熾,你徇私縱容,你二人觸犯軍法,理當處斬,我卻只責打你倆一百軍棍,可知這是為什么

虎大熾沒吭氣,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發一語,伍定遠放緩了臉色,說道:前因後果,我都聽說了。熊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今日縱使殺了這孩子,令弟也活不過來,同樣的,我若殺了你們,也救不回無辜死傷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們雙方各讓一步、相互寬諒。

聽得此言,熊俊忽然張大了雙眼,呆呆地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眼看伍定遠點了點頭,熊俊霍地仰起頭來,縱聲大吼:伍定遠!

營中將士矍然一驚,只見熊俊眼眶濕紅,他手指弟弟的屍身,低聲道:伍定遠,你跟我說,他是什么人伍定遠沒有回答,只是別開了頭,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聲聲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這兒請教你探手出來,揪緊伍定遠的衣襟,厲聲哭嚎:我們是為誰而殺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淚流滿面,怒目圓睜,霎時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遠的鼻梁上。

住手!眾人大驚失色,只見大都督鼻梁受擊,上身微仰,十來名校尉奔了過來,架開了熊俊,這批武官都是練家子,熊俊縱然力大無窮,卻也難以抵敵,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壓在地,突然奮力向前一撲,緊抱弟弟的屍身,痛哭失聲:正統軍聲音悲憤痛苦,遠遠傳了出去,眾校尉驚喊道:快撬開他的嘴!快!熊俊激動太過,隨時會嚼舌而死,只見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痙攣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思想、再也不會反抗,那樣他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從軍報國再一次心甘情願的

為國為民了

軍營上下亂成了一片,眾校尉有的低頭垂淚,有的忙於救人,滿場叫囂間,忽聽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眾人急急轉頭,只見一條小小的身影發足疾奔,離帳飛奔,已然穿過了營寨,便朝鎮上而去。眾兵卒守在帳外,不明究里,便也沒下手阻攔。

眾校尉發一聲喊,紛紛取下紫藤大弓,彎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過人人心里有數,這只是做個幌子,那只斑駁鐵手未曾放落前,誰也不敢擅自發箭。

晚霞繽紛,落日夕照,在這正統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遠遙望西方,只見那孩子越奔越遠,他像在追逐血紅的夕陽,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陽隱沒的極西苦寒之地,有一座夢寐以求的高山,世稱

怒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