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老驥伏櫪(1 / 2)

英雄志 孫曉 9250 字 2021-02-24

西郊阜城門,飄揚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旗幟,那是面怒字旗。

噠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從沙地傳來,馬背上坐了一個人,紅盔紅甲、像是燒起了一團火,他的馬兒卻是黑的,黑得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的。

嗩吶息了,鼓聲止了,敵方單槍匹馬,兵臨城下,距離北京城門僅僅十里,正統軍上下自是如臨大敵。情勢前所未見,那廂勤王軍四王會集,也在帥帳里緊急備戰。只聽德王爺微微喘息:這廝當真猖狂!一個人便要挑倒咱們百萬大軍大哥,你去和伍定遠說一聲,我要遣我驃騎營第一勇士出陣,便算傷不到他,至少也要挫他一點銳氣!

慶王爺怒道:不必陪他玩!這廝既然單槍匹馬而來,咱們何必和他客氣轉身喊叫:來人,調出兩萬兵馬,分四路包抄,務必生擒此人。手下接令而去,傳出大批兵卒,正要出陣,鞏志、高炯已駕馬趕來,急喊道:幾位王爺,把你們的人馬撤下去,千萬別來壞事。

慶王爺大怒道:誰壞事了本王是要生擒他啊。鞏志勸道:慶王爺,您若心存此念,小心自己反被生擒。德王、臨王相顧愕然,慶王爺不驚反笑:生擒我那好啊,他想單槍匹馬殺進來,咱們剛好來個瓮中捉鱉,豈不快哉

雙方強弱懸殊之至,朝廷這廂百萬勤王軍坐鎮,尚有十萬正統軍幫襯,名將如雲、猛將如雨,豈懼敵方區區一人正叫罵間,卻聽徽王道:老四,聽話,把你的人撤下去。

慶王心下拂然,大聲道:二哥,你話聲未畢,卻聽徽王道:老四,拿起你的遠筒,瞧瞧陸孤瞻。

慶王微微一凜,忙望向遠方,提起遠筒一看,這才發覺陸匪早已遠遠避讓,回到了餓鬼人海當中。徽王爺道:陸孤瞻武功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你想他為何不替怒王助陣

眾人心下一凜,卻也猜到了幾分內情。自知那廝極為自負,不許旁人插手戰局。

依此看來,此人當有十二萬分把握沖撞城下百萬軍。

這徽王爺雖說兵敗霸州,其實為人甚是精明,否則也不會受正統天子器重,總管勤王軍四大營。眼看慶王嚅嚅嚙嚙,卻也不敢堅持了,鞏志又道:徽王爺,我有個不情之請,盼您應允。徽王爺道:鞏師爺有話直說不妨。鞏志道:我希望四位王爺即刻回城,暫避鋒頭。

臨王爺愣住了,大聲道:什么為何要咱們閃避高炯道:王爺,您若不想撤入城里,便要有戰死的准備。慶王爺又驚又怒:放屁!放屁!他他只有一個人啊!

去過潼關的將領都明白,這怒王早年出身朝廷,效命於征北大都督麾下,每逢北疆出征,動輒單槍匹馬、深入敵營,直是個亡命賭徒的作風。中年後他重建怒蒼,行事風格更加詭譎難測,每回大軍野戰,必遣單騎先行,縱使嚇不退朝廷萬軍,也要重挫敵方銳氣,最是厲害不過。看他此番親自上陣,一會兒飛騎沖殺,突施暴手,必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鞏志一片好心,徽王沈吟半晌,毅然道:此事休得再提。我等總管勤王軍,倘使臨陣逃脫了,軍心必亂,豈不反中那廝的奸計

徽王此言亦有道理,畢竟怒王背後尚有千萬餓鬼,倘使勤王軍動搖,他定會趁勢攻殺,以此人作風之辣,一會兒攻勢必如排山倒海,絕非陸孤瞻領軍所能望其項背。聽得此言,其余三王頻頻稱是,鞏志、高炯卻對望一眼,咳嗽道:王爺,不瞞您說,咱們希望您您能交出兵符,讓我等接管勤王軍。徽王大吃一驚,其余三名王爺則是勃然大怒:鞏志!你欺人太甚!刷刷數聲,慶王、臨王都已摯劍在手,高炯也手按刀柄,正要抽出兵器,卻聽一人道:都退下。

眾人一發轉頭,只見人群里行出一員大將,正是正統軍大都督到了。

萬眾注目之人,姓伍名定遠。號曰國之干城,今番秦仲海提刀汗馬而來,也只能仰仗他出面克敵了。臨王爺怒道:伍定遠!你你也要奪咱們的兵權么伍定遠道:王爺請莫多心。一會兒我出陣會敵,倘若不幸戰死,我正統軍上下從此聽徽王一人號令。

眾參謀大驚道:都督!您怎說這喪氣話伍定遠道:我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說。

伍定遠有開山裂海之能,出陣入陣,勢若萬鈞,如今卻預先囑咐了後事,說話間更將兵符解下,正要交出,卻聽徽王爺道:且慢。把手一揮,大聲道:來人!取酒水來!

左右親兵送上酒水,徽王爺親奉一碗,朗聲道:伍定遠,你乃國之大將,豈可輕言生死本王且以此杯水酒,預祝你旗開得勝。聽得徽王並無覬覦之心,眾參謀都愣了,伍定遠也不多話,躬身便道:謝王爺賜酒。接下酒碗,喝下一大口,雙手奉還。徽王也不忌諱殘酒,便一口喝干了,另依著軍中習俗,將碗砸到了地下,為伍定遠送行祈福。

正統、勤王兩軍不睦已久,雖不至見面即殺,卻坐不到一張凳子上。如今國難當頭,兩大首腦盡釋前嫌,只是旁觀眾人反而更加不安,隱隱覺得此戰不祥,恐有將星殞落。

一片寂靜間,伍定遠已要出陣了。兩旁兵卒牽來了戰馬,道:大都督,沖陣馬已到。

眾王凝目去看,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見這匹戰馬左眼已瞎,老邁消瘦,走起路來更是一拐一拐地,別說與千里神駒相較,看這瘸腿老態,怕比騾子還要不如。

怒蒼名駒無數,本寨有赤兔馬、玉獅子,雖不知怒王騎乘何等神物,總之不在雙英三雄之下,可伍定遠卻只騎了一匹龍鍾老馬,三贏五駑,沒打便輸了八分。德王爺二話不說,當即翻身下馬,道:伍都督,你騎我這匹馬吧。

德王爺是本朝伯樂,總管驃騎三千營,座騎更是萬中選一,號曰虎影。此馬不知何故,極為害怕自己的影子,平日只能遮其雙目,否則一旦發覺影藏蹄下,便要發足狂奔,直至擺脫身影為止,時人見其畏影如虎,便戲稱其為虎影。競速無雙,足與赤兔馬爭先。

德王爺鍾愛虎影,此刻卻大方相借,正等眾人感恩致謝,哪知高炯、岑焱等人卻是相顧無言,好似不在眼下。德王爺惱道:鄉下人!你們曉不曉得我這馬是何等來歷

岑焱咳道:大名鼎鼎的虎影,天下誰人不識王爺,您這馬太珍貴了,您還是騎著打打獵、春郊游,多好啊德王爺心下大怒,沒想自己慷慨借馬,卻得回了冷嘲熱諷,正待反唇相譏,卻聽鞏志道:大家噤聲。

噠噠、噠噠,蹄聲漸漸逼近,距離城下只在五里,突然之間,四下啡啡馬鳴,帥陣里百來匹馬兒惶惶不安,都想脫韁奔逃,兵卒們拼命鞭打,卻還管不住,轉看那虎影,雖已遮住雙眼,卻也是颼颼發抖,前蹄不穩,似欲跪下。

德王爺熟知馬性,卻是生平首次見識這等怪事,忙道:怎么回事鞏志道:異獸將臨。眾王愣住了:什么意思高炯提起了遠筒,道:王爺自己看吧。

德王爺接過遠筒,急來遠眺,眼里登時見了一名武士,身穿紅甲,低沈臉面,當是傳聞中的怒王了。他微感駭然,不敢多看,忙朝敵將的座騎瞧去。

從遠筒里望去,眼前現出一匹丑馬,黑底雜毛,頸短腿粗,甚且大腹便便,征驗了馬經的五駑之相,依此看來,此馬絕非良駒,卻不知怒王何以選它為座騎

正茫然間,卻聽高炯附耳道:王爺,請細看這馬的眼窩。德王凝目細看,只見這匹馬眼下生了白毛,好似垂著淚水,不覺驚道:承泣鞏志道:正是承泣。

承泣為馬經術語,意指馬有旋毛於目下,傳聞此相大凶妨主,能害死主人,便如當年劉皇叔的座騎的盧一般,占曰:奴乘客死,主乘棄市。

德王大感錯愕,沒料到怒王的座騎如此不祥,他凝目去看馬尾,卻見馬尾散亂,彷佛狗尾巴,不由駭然道:等等,這這是犬尾高炯道:王爺請再看馬腹、馬蹄。

德王喃喃忖忖,提著遠筒眺看,只見馬腹生滿亂毫,蹄上帶了雜紋,愕然道:腹有旋毛,四蹄顛反如倒履那豈不是鞏志接口道:負屍銜禍,倒履妨主。此馬全身上下,一身兼具十三凶。聽得此言,徽王、臨王、慶王全都轉過頭來了,人人眼中帶著駭然。

龍魚河圖有言,善相馬者必觀十三兆,頸、脊、尾、首、蹄、足、眉、腋、嘴、齒十三處中只消一吉,便成千里神駒,反之若有一凶,便成承泣、的盧,萬萬騎乘不得。

慶王爺驚道:十三凶這這馬豈不是全身不祥了鞏志道:沒錯,這馬出生時便有異象,從頭到腳,共十三處不祥,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徽王爺沈吟道:這馬如此不吉,還能騎么鞏志道:當然可以。十三凶齊備之後,它就成了另一樣東西。

德王爺熟讀馬經,心念微轉,霎時失聲道:你你說的是馬見愁鞏志頷首道:萬馬中神,馬王馬見愁。

德王張大了嘴,滿心駭然間,竟然說不出話了。

馬首馬頸、馬尾馬吻、馬腹馬蹄,各有凶象,這些凶兆若得其一,便成了妨主凶馬,禍害人間,豈料十三凶齊備之後,卻能脫胎換骨,成了萬馬中神、馬王馬見愁!

余人聽得對答,無不相顧茫然,不知馬見愁是什么東西正待要問,卻聽慶王爺喊道:看!大家快看這些馬!眾人急忙轉頭,不覺都是一愣,只見營里寂靜無聲,滿營馬匹趴伏跪倒,一只只都是戰栗發抖,似要迎接什么東西。

眾人愕然道:這這是德王爺苦笑道:馬神已臨。

父老相傳,馬中有神,號為馬見愁。此馬若論腳程,遠比不上日行千里的赤兔、虎影,然而真到道上競速之時,卻沒一匹馬跑得過它,因為馬見愁一旦現身,便如馬神降臨,萬馬嚇得跪地不起,屎尿俱出,路都走不動了,遑論與之競賽爭道

德王爺嘆了口氣,自知怒蒼有黑象大驪、赤兔天馬,皆是人間珍寶,這些神駒或隱藏深山,或日行千里,過去朝廷千方百計,卻都誘捕不到,誰知怒蒼卻有法子捉回養馴過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見了馬見愁,方知其中道理。

馬神逼臨,已至陣前三里,驃騎三千營首當其沖,全營馬兒盡皆跪伏。莫說赤兔馬日行百里,便算日行千萬里,一樣讓人牽回家去。

慶王駭然道:什么玩意兒這馬凶成這模樣,誰還敢騎鞏志道:相傳馬見愁只能負重二兩一,再重就負不動了。徽王沈吟道:二兩一什么意思

馬有旋毛,人有斷掌正問話間,陣後卻傳來伍定遠的嗓音:相傳能乘馬見愁之人,八字不能重過二兩一。眾人心下一凜,方知二兩一是命理之意。

秦仲海也是個不祥的人,他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上從業師,下至好友,六親全數克光,如此鬼見愁,無怪能騎馬見愁,狂人騎凶馬,兩相凶克,恰是剛好。

話聲未畢,猛聽蹄聲大作,眾人回首去望,只見一馬越眾而出,伍定遠騎於瘸馬之上,手提鐵槍,正從屬下手中接過了軍旗,聽他駕地一聲,瘸馬人立起來,啡啡高鳴,顛撥搖晃間,便已奔出陣去。若非伍定遠身手矯健之至,恐怕早已摔下馬去。

慶王爺猛吃一驚:這這瘸馬是何來歷為何不怕馬神高炯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眾王茫然道:什么意思鞏志道:十年前正統建軍,朝廷撥下數萬匹戰馬,如今十年大戰下來,當年的馬兒盡數戰死,只余下它一匹孤單存活。

眾人啊了一聲,方知這匹瘸馬打過一場又一場的大戰,也一次又一次從戰地屍堆里走了出來,現今它的同伴都已離開了人間,只剩下它瞎眼瘸腿、孤零零地活在這塵世上。

生於藏武、死於北關,這碩果僅存的最後一匹戰馬,歷經千錘百煉,見證過無數死難,也使它超越了一切凡馬,足與馬神匹敵。如今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垂垂老矣的沖陣馬,今將再次背負五軍大都督,前去迎戰萬馬中神。

轟隆隆轟隆隆沖陣馬出征了,大地卷起一道塵煙,只見伍定遠手舉軍旗,一路高展正統軍威,直朝陣前飛馳而去。看這沖陣馬雖是又瘸又瞎,卻顯得倔強凶狠,奔馳之速竟不亞於名駒。雙方越逼越近,約莫到了百尺開外,沖陣馬突然人立高鳴,聲響悲切,如同哭泣。眾人心下一凜,都知道它見到了馬見愁。

兩軍首腦終於照面了,沖陣馬好似放聲大哭,人人聽在耳里,眼眶不自覺都紅了。伍定遠拉停了韁繩,容情也甚沈郁。雙騎相距百尺,遙遙相望,霎時之間,敵方總帥深深吐納,將手中怒字旗向地一摜,插入沙地之中。伍定遠也舉手奮勁,將正統大旗釘於地下。

兩面旗幟對峙飄揚。東方是京師,西方是餓鬼,兩邊陣地相隔十里,城上城下一片寒寂,盧雲也靜下心來,凝視兩位故人。

天下矚目之戰,秦仲海發動千萬餓鬼而來,伍定遠也率正統軍迎擊,現今雙方主將單騎赴會,已將面對面、堂堂正正的一戰。

正月本該清寒,今早卻是日頭熊熊,眾將極目眺望,依稀可見來人足跨黑馬,身著紅甲,只是陽光太過刺目,照得馬背上的人影模糊不清,瞧不清楚五官。唯獨一身紅盔紅甲反照火光,望之神威凜凜,霸氣懾人。

一片寂靜間,伍定遠提起鐵槍,指向西方,提聲吶喊道:秦將軍秦將軍、秦將軍伍定遠內力渾厚,披羅紫氣運氣更有獨特法門,一時聲傳四野,隱隱回聲,宛如悶雷,滿場將士聽在耳中,莫不又驚又佩。

十年下來,伍定遠聲名鵲起,威望無人可及,每年與蒙古比試的魁星戰五關,正道人士莫不趨之若騖,早將他視為國之干城,如今駕臨戰場,氣勢自也大為不凡。只見他從馬鞍旁取下一只皮囊,朗聲又道:秦將軍還記得柳侯爺否

盧雲低呼一聲,萬沒料到幾萬雙眼睛盯著,伍定遠卻會當眾提及柳昂天之名。其余阿秀、胡正堂、正統軍、勤王軍兵卒聽入耳中,卻多半一臉茫然,想是不識柳昂天之故。

聞得善穆侯之名,怒王沉默以對,伍定遠則是高舉酒袋,朗聲道:秦將軍!你我相識經年,系出同門!本該是知交契友,豈料世事難測,今日只能陣前為敵念在柳侯爺的情份上,我且以水酒相邀,請你上前把盞,共謀一醉,再做廝殺如何

伍定遠甘冒朝廷之大不諱,陣前邀敵共飲,四王聽在耳里,莫不為之一愣,上從校尉,下至軍勇,人人議論紛紛。連胡正堂稚齡孩童,也忙附耳來問阿秀:秀哥,伍伯伯要和這壞人喝酒,不怕皇上生氣嗎小孩嘴里討實話,聽得此言,盧雲不由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自十三年前天絕神僧圓寂以來,怒蒼朝廷開啟戰火,天下就此一分為二,朋友變仇人、仇人變朋友,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縱以伍定遠地位之高,一旦想跨越這道界線,少不得也要引發一陣猜疑。

秦仲海是個豪邁之人,豈料伍定遠邀了幾聲,卻是動也不動,好似轉性了。伍定遠毫不氣餒,朗聲又道:秦將軍!你我戰場爭逐,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不願與我飲酒,那也罷了,然而伍某這里請教你一件事,這數年以來,無論戰況何等緊急,伍某何曾加害過你的親人家小何曾以他們為質相脅將軍何妨蒙心自問,為何伍某這般義氣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微微一奇,連盧雲也留上了神。秦仲海身世之慘,天下知聞,當年他父親造反,母兄皆遭朝廷屠戮,以致今日六親骨肉皆冰炭,卻還有什么家人故舊留下

伍定遠點到為止,並不多加解釋,只見他提起皮囊,咕嘟嘟地飲落酒水,豪聲道:將軍!公義也!非私仇也!你我戰場交鋒,所為乃天下大義!故伍某從不以私加害!可我反問你一句,你為何要發動災民來京你該知我軍的能耐!伍某一聲令下,便要讓千萬人血流成河!這些百姓死有何辜你又於心何忍秦仲海!你若還是當年那條好漢,今番便給我一個答案!

說到激憤處,將酒囊捏得破碎,酒漿崩出,落得滿臉盡是酒水,望來如同流淚一般。

曠野間靜如深夜,伍定遠不再多說,百萬大軍也在等候答案,究竟秦仲海有何要求

他為何要發動千萬餓鬼來京莫非真要大鬧天庭不成

伍定遠義正詞嚴,對方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是心下有愧,抑或故作不聞。伍定遠眼中漸生殺氣,沈聲道:秦將軍,我言盡於此,伍某只是不願殺人,並非不能殺、不敢殺。你若要做個了斷,那便放馬過來!本將在此相候便了!

喊了幾聲,對方還是不理不睬,伍定遠怒火更增,駕地一聲,提起韁繩,竟要率先出擊了。眾人心下惴惴,正等著敵方拍馬迎戰,卻聽沙地上傳來噠噠蹄聲,眾將咦了一聲,驚見怒王的座騎面向前方,蹄下卻不住後退,整整退避十丈之遠,還在不住後退。

秦仲海逃了,這馬見愁甚是神駿,雖說倒退行走,腳程卻快,轉眼已過百丈,想來逃命法子很是不同。勤王軍上下轟然大笑,城上的盧雲卻是心下一凜,看秦仲海生性跋扈,血氣方剛,最受不得激,豈會無故向後退讓莫非有什么算計不成

城下的伍定遠微感驚疑,四大參謀也是面面相覷,慶王爺卻譏諷道:什么侵掠如風,殺人如火全是空名虛譽。見了伍大頭,還不是抱頭鼠竄哪,且讓本王激他一激。當下清了清嗓子,放聲高喊:秦仲話猶在口,諸王震恐,參謀變色,人人均盼出言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

海!啪!韁繩一抖,魔神好似聽見了呼喚,霎時左手橫刀,馬見愁已然化為一道雷霆黑電,全速向城下沖來。

魔名本禁忌,萬萬呼喚不得,想人家伍定遠與他系出同門,也是客客氣氣叫一聲秦將軍,這慶王爺卻隨意開口召喚。果然引得怒王怒火中燒,立時做了回應。

轟隆隆!轟隆隆!塵聲煙勢,如海嘯撲面而來,從本陣遠遠瞧望,怒王的身軀裹於濃煙之中,彷佛成了一個丈高巨人,馬頭火眼,極是猙獰可怖。慶王爺嚇得面無人色,大聲道:來人!快來保護本王!快啊!陣前忽有異變,伍定遠貴為正統朝第一武將,自也不來怕,他深深吐納,功力到處,鐵槍幻出陣陣紫光,正是天山真傳的披羅紫氣。

秦仲海!有種沖著我來!大都督鼓動胸腔,縱聲狂嘯,大肆挑釁,對方也抽出了腰刀,陽光照亮刀鋒,閃出一片精光,只見馬背上的火影彎腰俯身,蹄聲更見激昂,轟隆轟隆之聲不絕於耳,直朝伍定遠座前撞來。

十年之前,秦仲海便已得火貪刀真傳,號稱嗜血成貪,殺人何用第二刀,最是厲害不過。十年之後,他的武功高到了什么地步,恐怕只有伍定遠知道了。

轟隆隆!轟隆隆!前方沙塵飛揚,萬馬中神來勢險惡,已至面前十丈。十丈便是百尺,百尺雖為一箭之地,但以馬見愁的腳程,只消四足輕輕發力,便能撲至面前。

煙塵飛得通天高,好似真是妖魔撲面而來,沖陣馬微微喘鳴,伍定遠也不禁掌心發汗,他壓低了座騎,附耳低聲:別怕,伍某在此,天下沒人傷得到你。

伍定遠明白對方武功太高,絕不能失落先機,他暗凝臂力,將鐵槍在掌中拋了拋,只待敵騎逼近,第一槍便要朝萬馬中神射去,只等敵方勒馬急停,他便要撲縱上前,將之硬拖下馬,屆時兩人肉搏摔跤,以力較力,自己斷無吃虧之理。

京門大戰開打了,雙方退無可退,即將正面遭遇,伍定遠深深呼吸,正凝神間,突然風砂襲卷而來,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一時間眼里全是沙土,什么都看不見了。伍定遠驚怒交迸,當下急轉鐵搶,改轉直刺為橫掃,轟地一聲,便朝馬腿攔擊。

這一掃奮盡全力,槍頭破空,便在半空中帶出一片電光。猛聽啾地一聲,那馬見愁仰首長嘯,聲響之怪,似如鷹隼獅虎,後蹄一個發力,竟已四肢騰空、離地飛了起來。

伍定遠張大了嘴,他呆呆看著半空,只見萬馬中神宛如騰雲駕霧一般,徑從自己的頭頂飛躍而過。踏地一聲悶響,馬神落下地來,隨即馬蹄隆隆,再次向前沖鋒,帥營後方傳來慶王爺的驚喊:怒王來了!怒王來了!

伍定遠心下大驚,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看秦仲海將自己引到陣前,看似要單打獨斗,卻原來是調虎離山,真龍一走,他便直闖敵陣之中。以此人騎術之精,武功之高,一旦深入帥營,幾招內便能斬殺四大郡王。屆時勤王軍各營四分五裂,京城恐怕也要淪陷了。

伍定遠不及掉轉馬頭,便已提氣長嘯:鞏志!擋下他!鞏志急忙喝道:正統軍!上前組陣!快!話聲才畢,一股狂風襲擊陣中,眾將士一齊掩上了臉,同聲驚喊:啊!

遲了,怒王已經來了,便在鞏志面前,萬馬中神闖進陣中,如一道黑電般狂奔而來。

可怖的馬見愁,看它兩眼發紅,黑漆漆的短毛之中,間雜無數灰白蜷毛,說不出的古怪可怕,再看馬背上的騎士紅盔紅甲,宛若一團怒火,當真是馬是馬見愁、人如鬼見愁,人見人怕、馬見馬哭。剎那之間,不知是誰率先哭叫起來: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

軍營中最忌哭聲,一聞哭叫,萬軍皆哭,在全場的驚恐注視下,只見怒王握緊刀柄,猛聽鏘地一聲,刀光揚起,一個駕馬飛過,瞬將日月旗斬為兩段。

日月二字墜入塵埃,彷佛天子殞落、國家已亡。霎時間士氣崩解、兵卒們相互踐踏,群馬受驚奔逃,滿場將士凄厲哭叫:救命啊!不要殺我們啊!不要啊!

這就是怒王,區區單騎前來,聲勢卻比得過千軍萬馬。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奪魂懾魄,嚇得將士夜不成眠。徽王爺救起了日月旗,提聲吶喊:勤王軍!別怕!快快出手還擊!

聽得徽王喊話,怒王立時掉轉馬頭,轟隆隆的鐵蹄大響,直朝徽王斬殺。正統軍急於救援,奈何殘兵敗卒到處奔跑,竟給撞得陣式大亂,遲遲過不去。鞏志提起了火槍,砰地一聲,朝馬見愁射了一槍,卻只能阻它片刻,一眨眼間,仍朝徽王直撲而來。

伍定遠駕馬急追在後,喊道:勤王軍!速速結陣!保住你們的主帥!聲聲吶喊中,兵卒們卻是相互推擠,哭叫不休,那慶王爺先前放話搦戰,此刻更是轉身就跑,一路逃到阜城門下,拼死拍打鐵門,哭道:快開門啊!有人要殺本王啊!

敵騎猖獗,火影左沖右突,所向披靡,城下滿是慘叫,伍定遠便算喊破了喉嚨,又有誰聽他們的眼看徽王性命危急,天幸高炯還在陣中,當下率領了北關死士,人人手持鋼盾,聚為一道鐵牆,喊道:徽王爺!快躲到咱們背後!快!徽王爺畢竟是勤王軍首腦,不肯自己逃命,反而搶先拉住大哥、三弟,大聲道:都過去了!快!

臨王、德王自知性命堪虞,顧不得臉面難看,一個個又滾又爬,逃入了正統軍中,那慶王卻如發狂一般,只管狂拍城門,凄厲叫喊:怎么還不開門快啊!快啊!

徽王爺驚怒交迸,顧不得危險,親身追上,怒道:老四!別鬧了!快回陣中!慶王爺叫聲凄厲,宛如一個活靶,果然萬馬中神聽音辨位,再次找到了人,便朝城門狂奔而來,慶王凄厲害怕,正欲發狂間,突聽嘎地大響,阜城門竟已微微開啟,眾逃兵齊聲歡呼:快開門啊!快啊!快啊!

城門下擠滿了人,又是脫隊兵卒、又是逃難王爺,人人爭先恐後,向前推擠,城門受了阻礙,反而更難開啟,馬蹄隆隆,越逼越近,直撲城門而來,隨時會將兩位王爺斬殺。

高炯見狀不妙,霎時提聲傳令:勇士們!組肉牆!

眾兵卒發一聲喊,抽出腰刀,奮然站起,排做了血肉人牆,等著與來騎硬碰硬。

風塵浪起,一片黃砂撲面而來,陣地已給風砂淹沒。當先兵卒咬牙忍受,正等著鐵蹄踏上頭頂,忽然間煙塵破開,一物向天飛起,眾將士不約而同仰起首來,大喊道:秦仲海!

萬軍注視下,那馬見愁再次撲天而起,飛過了層層人牆。敵方大將人在馬背,低頭下瞰,眾將士也是奮然抬頭,便與怒王面照面了。

春分雪晴,陽光耀眼,眾兵卒呆呆看著,只見馬背上的秦仲海不似傳說那般粗豪,他紅衣紅甲,腰懸長刀,一雙眸子晶中帶火,瓜子臉蛋,白膚雪嫩,宛然便是個大美人。

漫天砂雨落下,打得滿場將官灰頭土臉。人人卻還張大了嘴,久久回不過神來。

轟地一聲,黑馬越過人牆,已然落下地來,便朝城門方位狂奔。慶王爺大驚道:快開門!快啊!快啊!情急之下,轉身扯住徽王爺,將他推向背後,當作肉盾牌用。猛聽鏘地一聲,馬上乘客亮出了長刀,預備將之收下。

讓開!全都讓開!徽王性命難保,陣地後方立時傳來怒吼聲,一道麟麟紫光閃過,一員大將從馬背上縱身而起,凌空飛越萬軍,直朝城門方位撲來。

大都督!四下群起歡呼,看來人身手快絕,臨危不亂,果然是伍定遠親自到來。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情勢太亂,伍定遠須在三招內拿下敵將,他深深吸了口真氣,提起長槍,便朝怒王座騎射去。

全軍伏地!鞏志放聲一喊,四下不分職級高低,盡皆伏倒,鐵槍夾帶一股烈風,飛越萬軍頭頂,馬見愁不待主人指揮,前蹄放低,但聽一聲巨響,那柄鐵槍竟已釘入了城牆,深達五尺,幾欲穿牆而過。

伍定遠一擊不中,敵將立時出手反擊,只見兩道精光離手脫出,竟有暗器襲來。伍定遠渾無懼意,反而撲將過去,卻見這兩枚暗器方位古怪,並非朝自己射來,而是望德王、臨王的背心射去。

伍定遠又驚又怒,自知若不從中阻攔,兩位王爺不死即傷。情急之下,回過鐵手,抄下了兩枚暗器,卻於此際,阜城門終於轟然開啟,慶王爺呼天搶地,率先沖了進去,萬頭鑽動中,殘兵敗卒一發涌入,猛聽轟隆隆、轟隆隆,蹄聲大作,那馬見愁竟也隨勢闖進城門,轉眼間絕塵而去。

城內一片大亂,放眼望去全是殘兵敗卒,守城軍官全力阻攔,卻擋不下人潮。鞏志等人喝喝喘息,紛紛摔倒在地,力竭難動。德王、臨王也都驚出了一身冷汗,顫聲問道:伍定遠!怎么辦那廝闖入城里去了!伍定遠搖了搖頭,道:放心,那人不是秦仲海。

兩位王爺愕然道:是嗎我看就是他啊!秦仲海鷹鼻蜂目,容貌凶惡,乃是一條粗漢,馬背上那位卻是個女人。兩位王爺牝牡驪黃,雌雄不分,伍定遠自也無心辯解,只召集四大參謀,遍詢查問:各部死傷如何

諸人回報道:都督放心,勤王軍死傷不大。我軍毫發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