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老驥伏櫪(2 / 2)

英雄志 孫曉 9250 字 2021-02-24

伍定遠松了口氣,正要再說,卻見一名兵卒驚慌上前,附到伍定遠耳邊,急道:都督,快來!眾參謀皺眉道:又怎么了那兵卒低聲道:徽王爺死了。

眾人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反身奔向城門,只見擔架上躺著一名黃袍男子,滿身腳印,卻是讓殘兵敗卒踐踏至死。德王、臨王聽說手足慘死,便也趕了過來,撫屍痛哭。德王大哭道:這這是怎么回事方才伍都督不是救下他了么

那兵卒低聲道:方方才慶王急於入城,便將徽王爺推倒在地,後頭的兵卒又在城門口推擠逃命便將他將他鞏志嘆息道:慶王爺人呢那兵卒道:早逃進城里去了。

岑焱譏笑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勤王軍話聲未畢,臨王、德王轉過頭來,眼中滿是悲恨,似要噴出火來了,岑焱嚇了一跳,忙縮到高炯背後,不敢胡說了。

臨徽德慶,普天同慶,這慶王爺本是前鋒營統帥,孰料臨陣脫逃,竟然害死自己的堂兄,鞏志知道茲事體大,不願卷入事端,便道:兩位王爺請先節哀,現今大敵當前,正是上下一心的時候。我先派幾個人運送徽王遺體入城,咱們再做打算

德王不去理他,自管抱起兄長的遺體,放聲大喊:鳳翔師!號令一下,大批鐵騎匯聚而來,看旗號正是鳳翔。德王垂下淚來,低聲道:送徽王回京。哀戚之下,竟然翻不上馬,臨王爺在背後使勁一推,便將三弟送上馬背,由他扶靈入京。自己則召集殘部,轉回本陣。

眼看事態嚴重,正統軍上下自是忐忑不安,燕烽低聲道:都督,事情會犯到咱們頭上么伍定遠搖了搖頭,道:別怕,有什么事情,伍某一肩扛。

這勤王軍又稱天子親兵,乃是皇帝的心腹兵馬,偏偏與正統軍不睦,滿朝皆知,此番徽王朱祁又死於正統軍中,伍定遠本已難辭其咎,倘使朝廷里還有流言蜚語,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時餓鬼們並未散去,僅退到城外三十里,坐地暫歇,陸孤瞻也未下令攻城,料來是要休養生息了。岑焱忙道:都督,方才那女人究竟是誰

伍定遠張開鐵手,遍示眾將,看他掌心里卻是兩枚飛鏢,藍澄澄的,好似喂有劇毒。

霎時間人人恍然,齊聲道:是她!

難怪駕得住馬見愁,原來是這苦命女人出馬了。只是說也奇怪,秦仲海卻上哪兒去了怎地讓一個女人打起了先鋒岑焱沈吟道:怪了昨夜不是有個百姓見到那廝了他為何還不現身燕烽恨恨地道:還不是想里應外合等城內一亂,他便要趁機攻城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伍定遠卻不曾說話。他面露疲倦之色,道:燕烽、高炯,你倆替我坐鎮帥帳,我要上紅螺寺一趟。

岑焱等人聞言一驚,都曉得大都督要面聖了。想起徽王已死,眾人無不大為忐忑,鞏志喚來一名傳令,附耳吩咐:持我令牌過去都督府,就說軍中有事,請夫人速至紅螺寺一趟。

眾將士氣大振,險些便欲歡呼起來,伍定遠卻似不知不覺,燕烽怕他不高興,偷眼來看,只見大都督眉目深鎖,只顧低頭把玩一柄劍,孤鋒無鞘,卻不知是從何處拾來的。

鞏志行上前來,輕聲道:都督,事不宜遲,咱們該出發了吧

伍定遠醒覺過來,當下取來一塊油布,將長劍裹袱其中,隨即翻身上馬,朝城內進發。

救命啊!餓鬼上門啦!萬佛烽火啦!

卻說阿秀人在廢城,猛見餓鬼襲城、官軍反擊之狀,自不免嚇得魂飛魄散,他大呼大嚷,拉著胡正堂,便欲奔下城頭。

這段廢城乃是前代古城,年久失修,地又濕滑,也是阿秀奔得急了,胡正堂又是笨手笨腳,兩人相互扶持,卻成了拉拉扯扯,聽得啊呀一聲,二童腳步放空,竟然一同摔落城下。

城高十數丈,地勢陡峭,這一摔之勢,怕要了兩個孩子的命。正凄慘大叫間,阿秀突覺身上一輕,隨即腳踏實地,睜眼急看,驚見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地下,卻是毫發無傷。

二童張大了嘴,仰頭向上,但見廢城高聳在上,實不知是如何逃過劫數的二童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阿秀渾渾噩噩,邊看邊走,忽然腳下一絆,身子撲倒,便又要摔個狗吃屎。

哎呀一聲傳過,阿秀低頭一看,不覺咦了一聲,只見自己又好端端站著,這一跤竟沒摔成

阿秀傻住了,想他打小別的不會,專能摔跤,一天跌個十來次,膝破血流、哭叫罵人、稀松平常,豈有摔之不倒的道理他眨了眨眼,自問胡正堂:我我方才怎么了胡正堂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你你好像摔倒了,可身子又立了起來

聽得怪事接踵而來,阿秀自是一臉驚奇:是啊,方才咱倆從城上摔下來,也是平安沒事,真怪啊。適才見了餓鬼攻城,驚魂未定,豈料又有怪事上門了阿秀暗暗害怕,卻聽胡正堂大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誰在暗中保護咱倆了!阿秀駭然道:是誰

胡正堂激動道:是土地公!我昨晚做了個怪夢,夢到土地公伯伯,定是他暗中顯靈庇佑。

阿秀皺眉道:土地公這般小神有啥法力哪能救得了咱倆

胡正堂茫然道:那那是誰顯靈了阿秀反復踱步,沈吟半晌,猛地雙手一拍,大聲道:沒錯!我叔叔說得沒錯!我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命護身啊!

胡正堂大驚道:你你是真命天子阿秀激動道:你沒聽說過么要當皇帝的人,打小就有神明暗中保護,就怕你走路跌倒、吃飯噎到啊!說著雙手合十,向天祝禱,朗聲道:玉皇大帝!你放心把百姓交給我吧,我定會當個好皇帝的!

傳說天界投胎之人,足有祥雲,身有丁甲小神圍繞,只是自身見不到而已。阿秀越想越是亢奮,本想餓鬼圍城,天下大亂,誰知自己無意間找到了天命,想來天意如此,億萬生靈都有救了。

正興奮膜拜間,胡正堂卻狐疑道:是這樣嗎我覺得是土地公保佑啊。阿秀冷笑道:都跟你說有天命護身了,你還不信不然你打我一記耳光試試,看看能否傷得了我

胡正堂搖頭道:我可不敢,你會報仇的。阿秀笑道:放心,我擔保絕不生氣,快打吧。

胡正堂嗯了一聲,朝掌中吹了口氣,隨即揚起手來,但聽啪地一聲大響,這記耳光竟是抽得結結實實,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險些滾跌在地。

阿秀氣憤之至,暴吼道:混蛋!你為何打我胡正堂愣道:是你叫我打的啊

阿秀怒道:要你打,你便打,那要你吃屎,你吃是不吃

眼見地下真有塊狗屎,便揪住了胡正堂,直朝地下按去,正打斗間,卻聽一聲咳嗽,一人靜靜地道:小弟弟,你們在這兒做什么二童微微一驚,撇眼來看,背後卻站了名男子,身穿褐衣長袍,模樣頗為窮酸。阿秀懶得理會,正要毆打同伴,那人卻道:小弟弟,城內情勢有些亂,你們快快回家吧,別在這兒玩耍了。

阿秀怒道:你是什么東西居然敢管老子的事滾一邊去!那人咳道:小弟弟,莫說粗口,來,跟叔叔說,你倆住在哪兒讓我送你們回家吧。胡正堂大喜道:好啊,我還擔心路上亂呢,我家住在

別說!阿秀遮住他的嘴,上下打量那人幾眼,猛地心下一醒:啊!是剛才城上那個怪人!適才自己曾在城頭撞見一名怪人,見了欽差也不下跪,其後還朝城下亂扔東西,豈不便是眼前這男子他心下暗驚:不得了,這人腦袋不大對勁,千萬別理他。也是擔心這人要拐帶兒童,便拉住了胡正堂,轉身便行。

走了幾步,那人始終駐足不動,只任憑自己離開。阿秀心下警戒,撇眼回望,卻見那人也在凝視自己,眼中帶了一抹親切,好似認得自己。

那人約莫三四十歲年紀,模樣與私塾教師頗為相似,都是溫溫厚厚,臉上含笑,阿秀越看越怪,忍不住咕噥幾聲,正要轉頭離開,猛見那人腰間縛了一只劍鞘,形若黑木,長約四尺,阿秀不由跳了起來,大驚道:對啦!我的寶劍呢!

昨晚元宵遇鬼,妖孽作祟,阿秀慌張之下,便從書桌底下找出那柄黑木劍,預作防身,此刻見得那人的寶劍,便也想了起來。他心下擔憂,忙伸手來摸腰間,這一摸之下,腰上卻是空無一物,寶劍竟已不翼而飛了阿秀大驚失色,自知這柄劍是娘親的寶貝,到時她追問起來,自己卻該如何交代情急下只能奔了回去,大吼道:小偷!

那人本還在含笑佇立,見得阿秀怒目回奔,自是微起茫然,不解其意。阿秀大聲道:你腰上的東西是打哪來的那人醒覺過來,當即手撫腰際,嘆息道:這是昔日友人的贈物。阿秀哼道:贈物不是偷來的么那人笑了笑,搖頭道:當然不是。

阿秀哼了一聲,心道:好賊子,不認帳啊。正想著如何奪回寶物,胡正堂卻走了回來,訝道:怎又不走了阿秀盤算計策,猛地把手一揚,駭然道:看!天上有烏龜!

那人果然是個傻瓜,連胡正堂也曉得這是騙人,他卻面露驚訝,仰頭望天,阿秀見機不可失,忙飛奔而去,奪下了黑木劍,掉頭便跑。

胡正堂茫然道:秀哥,你跑什么跑啊阿秀罵道:笨蛋!我當街搶劫了,你還不跟著跑!胡正堂啊了一聲,這才曉得自己是共謀了,忙與阿秀手拉著手,聯袂鼠竄而去。

二童腳步才動,阿秀忽覺手上一緊,那劍鞘竟爾黏住了手,隨即一股暗勁傳到,將他扯了回來,阿秀大驚道:怪事!這劍好黏手!胡正堂哭道:你也好黏人啊!

兩個孩子黏成了一團,腳下踉蹌,正欲摔個狗吃屎,那人提起劍鞘,朝阿秀肩頭一搭,便又讓他穩下身形。胡正堂大驚道:不關我事、不關我事!是他搶你的東西!不是我!

阿秀被出賣了,卻也不來怕,罵道:我搶的又如何你過來!讓本少爺會會你!

正搦戰間,那人卻笑了笑,奉上了劍鞘,道:小弟弟,喜歡什么,只管開口說,可不能下手搶。阿秀張大了嘴,愣得呆了,喃喃地道:你你要送給我那人含笑頷首,道:是,喜歡便拿去吧。只是你得答應叔叔,這輩子都不許再偷東西了。

阿秀瞠目結舌,卻也不伸手接,只與胡正堂對望一眼,隨即破口大罵:你好大方啊!這明明是我的寶劍,你偷走了也罷,居然還假作大方送給我做賊的喊抓賊!你要臉不要!

那人啞然失笑:小弟這話可不是了,這劍鞘明明是在下之物,怎能是你的東西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阿秀暴吼道:這明明是我的東西!什么時候變成你的了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人!那人嘆道:小弟弟,不可以說粗口,你娘聽了會傷心的。

我娘阿秀斜目怒視,罵道:你好端端提我娘做什么!想占我便宜么告訴你!老子先操你親娘!聽得小孩子滿嘴污穢,那人終於不高興了,當下伸出食指,沈目警告:小弟弟,我真認得你娘,你再言行無狀,小心我去找她告狀。阿秀怒道:你少放屁!你認得我娘那為何我沒見過你!

那人仰起頭來,臉上現出一抹滄桑,嘆道:你當然見過我,只是你記不得了。說著垂手比了一比,道:你還這么高的時候,我便親手抱過你了。阿秀最恨人家說他矮,一時心頭更怒,把手放得更低,罵道:放屁!你還這么高的時候,老子便親手打過你了!

胡正堂躲在一旁偷看,眼見那人性情溫善,阿秀雖然出言無狀,也只諄諄告誡,不見生氣,料來是個大好人。當下膽子大了幾分,便道:這位叔叔,你姓什么啊那人道:暫且不能和你們說。阿秀哼道:為何不能你是壞人么

那人嘆了口氣:我是個無用之人,此生一事無成,如今年紀也老了。你娘若是知道我回北京來了,怕要惹得她傷心掉淚,那又何必呢阿秀呸了一聲,胡正堂卻是微微一驚:什么我娘會為你掉淚你你和她很好么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忍俊不禁,放聲笑了起來。他彎下腰來,左手拉阿秀,右手攜正堂,道:別說這些了,來,叔叔送你倆回家吧。阿秀大聲道:誰要你送!快把劍還我!

那人也真大方,便將劍鞘奉了過來,含笑道:來,拿去吧。

阿秀急忙接過,看那柄劍黑黝黝的,真與自家收藏的寶劍一模一樣,哼道:還說不是我的劍明明就是我家的東西待要抽劍察看,卻發覺黑木劍僅剩了一個空鞘,劍身卻不見了,大驚道:等等,劍呢

那人道:扔掉了。阿秀哇哇大叫,適才親眼所見,這怪人真把長劍拋到了城下,這可怎么辦情急之下,沖上前來又打又踢,喊道:賠我!賠我!

看阿秀好生大膽,真是下手不容情了,正糾纏拉扯間,那人額發散開,露出了眉心,胡正堂忙扯住了阿秀,驚道:秀哥!秀哥!你快看他的額頭

阿秀定睛一看,驚見那人雙眉正中有一道痕跡,望來細小狹長,宛如一只天睛佛眼。

胡正堂顫聲道:秀哥,這人是是

父老相傳,壞人生有三只手,神明卻有三只眼,專看人間是非,面前這男子卻是什么人呢二童呆呆對望,正感毛骨悚然間,突然屁股一痛,讓人抽了一記,聽得一人喝道:兀你兩個小童,不回家去,卻在這兒干啥

阿秀回頭一看,卻見了一匹大馬,馬背上坐了武將,手持馬鞭,正朝自己斜覷。阿秀大驚失色,慘叫道:秦仲海來啦!拉住了胡正堂,拔腿狂奔,一路竄到街邊巷里,逃個無影無蹤。

適才餓鬼里奔出一匹妖馬,在萬軍之中殺進殺出,目下更已闖進了京城,是以阿秀一見兵將,不免草木皆兵,卻沒見到馬上人物身穿官兵服飾,全副武裝,卻是個正統軍。

那軍官在廢城下巡邏一圈,左右探看,眼見並無怒蒼細作躲藏,便也駕馬離開。聽得馬蹄漸漸遠走,城下陰暗處也走出了一個人影,正是盧雲來了。

先前城外大戰,盧雲始終在廢城上看著,其後見兩名小童受驚墜城,便將他們救下。

只沒想生平第一回與阿秀說話,這孩子卻是污言穢語,粗魯不堪,真不知是打哪學來的

此時阜城門大開,正統軍絡繹進城,遠遠已能見到威武侯的旌旗,想來大都督便在左近,盧雲不願與伍定遠朝相,便閃身進了巷子,尾隨阿秀而去。畢竟兵凶戰危,盧雲總要瞧著這兩個孩子平安回家,方能放落心事。

那阿秀跑得好快,撿著小巷東拐西繞,不多時,便已逃到了長安大街,正要俯身直沖而去,卻聽胡正堂喊道:秀哥!你慢點,我追不上啦!阿秀回首痛罵:沒用的東西!跑兩步就喘了!要是秦仲海在後頭追著你逃得掉么

胡正堂年紀幼小,加之痴呆已久,自然耐不住久奔,忙抱住了他,喘道:秀哥,你你別生氣嘛,方才方才那人是誰啊居然生了三只眼該不會是妖怪吧阿秀微微一驚,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額上的玉佩緞子,嚅嚙地道:搞不好真是

元宵方過,便已怪事連連,先是餓鬼圍京,現下又是妖怪現身,胡正堂心下害怕,低聲道:秀哥餓鬼真打來了咱們咱們現下該怎么辦啊

阿秀醒覺過來,趕忙左右張望一陣,卻見路上行人神色如常,料來此地距阜城門頗遠,百姓們猶在過年,怕還不知餓鬼圍城一事。忙豎指唇邊,低聲道:先別嚷嚷,要是讓別人知道餓鬼來了,到時人擠人,道路不通,那咱們就逃不掉了。

胡正堂醒悟道:對啊!總要留幾個笨蛋給餓鬼吃,咱們才容易逃掉。阿秀儼然稱贊:看不出來,你頗有見地啊。胡正堂得意洋洋:這是咱們胡家的真傳,厲害吧。

阿秀本就機靈,稍稍思索半晌,心里便有了主意。只聽他低聲囑咐:聽好了,餓鬼打來了,咱們越早逃命越好,一會兒我們各自回家收拾東西,帶些吃的喝的,中午去北門破廟會合。胡正堂顫聲道:真要逃了那那咱們下午還要不要上學

阿秀罵道:蠢材!餓鬼都闖到家門口了!還去什么學堂難不成要死在那兒么

聽得不必上學,胡正堂自是大喜過望,可高興不過片刻,卻又擔憂起來:等等,咱們要怎么逃啊要是用兩條腿跑,那我寧可死。阿秀破口大罵:混蛋!還沒逃便嫌腿酸!世間有你這種人胡正堂也氣了,回罵道:你了不起每回春郊爬山,你哪次不喊腿酸什么壞事都賴我!阿秀煩道:好啦好啦,我一會兒去弄輛馬車來,不就成了

胡正堂又驚又喜:馬車你你上哪兒借車

阿秀傲然道:傻子,我家那么多馬車,還怕弄不到一輛么

胡正堂歡呼起來了,想起可以和阿秀同車出游,這份樂子不必說了,正手舞足蹈間,突又想到了華妹,忙道:等等,咱們逃走了,那華妹怎么辦

這話倒提醒阿秀了,看昨夜自己出門搭救正堂,卻把華妹舍了下來,不知她是否還等著自己

抬頭望了望天空,眼看天光大明,華妹他們多半已自行返家了。倒也不必多慮,便道:這樣吧,華妹那兒我去通知,其余弟兄就讓你通報。吃過午飯後,大伙兒到北門破廟會合。

胡正堂喜悅蹦跳,想起下午眾小童搭馬車、吃點心、游山玩水,真比過年還開心幾分了,正高興間,卻又想到了爹娘,忙道:秀哥,咱們自己逃走了,難道不跟爹娘說么

阿秀咦了一聲,倒沒想過這事,正要說話,忽聽遠處傳來凄厲哭喊:我的兒啊!

胡正堂寒毛直豎,轉頭去看,驚見一名婦人哭叫奔來,豈不是親娘現身他嚇了一跳,這才發覺自己已離家門不遠,正待轉身逃亡,身上一緊,已給娘親一把抓住,大哭道:正堂!你跑哪去啦!娘找你一整晚呀!激動萬分,將愛子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胡正堂呼吸艱難,小臉轉為青紫之色,嘶啞道:娘先別抱我咱們快逃吧那婦人聽得愛子言語如常,竟是喜極而泣:小寶貝!你會說人話了!靈音大師說得沒錯!你的病真好了!狂喜之下,雙臂更是牢牢鎖緊,可憐胡正堂玉帶圍腰,舌頭外吐:娘先別抱我你聽我說城外城外來了好多好多鬼那婦人松開了手,驚道:什么

鬼啊!胡正堂焦急道: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正喊叫間,那婦人驀地又哭了起來:又來了!正堂,你的瘋病就是斷不了根哪將愛子夾於腋下,直奔回府,吶喊道:來人啊!來人啊!快請針灸大夫來!照靈音大師昨晚那般扎針!扎好為止!

娘!胡正堂大哭大叫:真的有鬼!我沒騙你!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還待哭叫示警,娘親卻置之不理,一路將他拎回家中,便給囚禁起來了。

阿秀躲在一旁看著,心道:傻子一家,就是這德行吧。想他眼捷手快,適才一見瘋婆現身,立時藏身路邊,可憐胡正堂稍慢一步,便讓人五花大綁了。他搖了搖頭,心道:算了,這家人命當該絕,救不得了。轉念又想:除了華妹,我該帶誰逃走

餓鬼逼臨京城,百姓猶在夢中,自己若要逃走,自然不能驚動太多人。他算了算馬車空位,姨婆坐一個、娘親坐一個、華妹坐一個,叔叔平日待自己還算不錯,不妨留個位子給他,數著數著,忽然想到了爹爹,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大感不祥。

從小到大,阿秀還沒見爹爹皺過眉頭,好似天塌下來也能只手頂著,依此看來,他便算聽說餓鬼來了,八成也會勸大家放心,上學的上學、上工的上工,絕不許誰來胡鬧。

想到上學,阿秀突然小臉鐵青,這才想起自己習字帖一字未動,竟是發起抖來了。

三字經抄寫十遍,差一行、打一下,這是過年前孟夫子親口交代的,本想昨夜火急抄寫,天亮前豪邁竣工,誰曉得大半夜地鬧鬼,先是胡正堂讓鬼抓走了,其後自己過去追人,卻又莫名其妙地昏了過去,待到醒來之時,竟已天光大明,百姓們都起床喝豆漿了,看中午走進學堂,來到孟老頭跟前,兩手空空,卻是個什么樣的下稍

落入孟老頭手里,比讓餓鬼吃掉還慘。阿秀牙關顫抖:不行,我得趕緊找娘說,她要不肯逃,那我自己走吧。娘親聰明果決,斷事素來明快,一聽京城遭難,必會安排全家上下逃命,爹爹縱想阻攔,也是慢了一步。

心念於此,阿秀更是發足飛奔,定要比爹爹搶占先機。

阿秀狂奔在前,卻不知巷里還有個身影悄悄尾隨,正是盧雲來了。他跟在阿秀背後,沿途凝望街景,尋思道:這下好了,真要打仗了。

昨夜自己本還挑著面擔,等著離開京城,一了百了。孰料幾個時辰內,先是遇上了胡媚兒,其後又撞見顧倩兮,最後去了一趟萬福樓,便與義勇人見了面,當時琦小姐親口預言,說盧雲只消離開水井,便會改變心意,應允其所托。果然今早一看,怒蒼竟已兵臨城下。

短短一日夜,京城天翻地覆,回思方才城前一場大戰,伍定遠下手之重,宛如凶神惡煞,只是那位怒蒼主帥卻不是秦仲海。盧雲居高臨下,把情狀看得一清二楚,那人唇不塗丹,頰無貼花,僅僅腰懸長刀,身穿火甲,正是昔年見過的紅粉麒麟言二娘。

盧雲曾兩度投上怒蒼,自也認得這位言家大姊,曉得她是怒蒼老將,與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沒想這女子膽大包天,竟然單騎赴京,直闖禁城當中,當真勇冠三軍。只不知她又為何要闖入京城莫非也是為秦仲海而來

其實不只言二娘來了,連秦仲海也已現身京城。昨晚萬福樓里群雄匯聚,伍崇卿與鎮國鐵衛搶奪一柄寶刀,大打出手,秦仲海便趁亂現身,其後與大掌櫃打得天崩地裂,兩人從天上打到了地下,一起消失無蹤。

只是說也奇怪,這幫災民究竟是怎么來的莫非真是秦仲海引來的不成

目前朝廷並未處於下風,憑著伍定遠的正統軍,餓鬼絕難越雷池一步,只是怒蒼那廂卻還留了一手。看秦仲海神龍見首不見尾,始終只讓陸孤瞻出面擔待,自己卻遲不現身,以他領導萬軍的本領,一旦親臨前線,振臂高呼,千萬餓鬼涌向北京,正統軍能抵擋到幾時

這一局是天下之局,一方是朝廷、一方是怒蒼,只消還活在人世間,哪怕是閑雲野鶴、販夫走卒,誰都躲不開、避不掉。盧雲縱能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可顧倩兮、二姨娘,乃至千千萬萬的百姓,卻該如何自處

事出必有因,餓鬼們究竟想做什么呢想當然爾,他們要找吃的。可天下食糧夠不夠吃呢這盧雲就不清楚了。只是他心里明白一件事,不論老天交下了多少食糧,都輪不到餓鬼吃。要想填飽肚子,便得擊破整個正統朝,否則一切都是休想。

按義勇人首領所言,正統朝的根基不在正統皇帝,甚且也不在城外的勤王軍、正統軍,而是在於一個人,那便是楊肅觀。

楊肅觀是始作俑者,他是鎮國鐵衛的大掌櫃,隱身於朝廷之中,高居王者之上,此人一天不死,朝廷一天不倒,否則便算殺光了文武百官,正統朝也不會垮。也是為此,韋子壯、靈智方丈等人才找到了自己,請他來演這出荊軻刺秦王。

心念於此,盧雲不由怔怔惘然。自出水瀑以來,朝廷怒蒼打得難分難解,他不知有多少心事想說,可他能對誰說呢靈智方丈城府深藏,帖木兒滅里新識不久,均非推心置腹之人。可回頭去找老友們,現今伍定遠欲殺秦仲海、秦仲海欲殺楊肅觀,按義勇人的說法,楊肅觀卻又挾制了定遠,總之一個壓一個,當真一塌糊塗了。

情勢如此,自己須得找人商量。只是自己能問誰呢這人一得是舊識,二得無涉朝廷怒蒼之爭,否則斷然無法指點迷津為自己、也為天下人找到一條活路。

盧雲嘆了口氣,低頭走著,卻見前頭的阿秀左拐右跑,突然鑽入了一條窄巷,盧雲渾渾噩噩,正要尾隨過去,卻又心下一凜,停下腳來,怔怔望著門前的四字金匾,卻是楊守正府。

想起來了,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涉朝廷、不涉怒蒼,她非但與自己相識,還曾與自己相戀相愛,自也能傾聽他的心事訴說。

怎么辦要進去么盧雲仰望大學士府,忍不住苦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