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英雄志 孫曉 17627 字 2021-02-24

第七章木蘭原是尚書郎「餓鬼上門啦!萬佛烽火啦!」卻說阿秀一路逃難,沿窄巷一溜煙地奔進了廚房,正大喊大嚷間,便聽一名家丁叫了起來:「少爺!你總算回來了!管家!快來啊!少爺回來了!」阿秀嚇了一跳,看楊府管家姓「蔡」,數十年來忠心耿耿,深得楊府上下信賴,每回見到自己,總是叨叨絮絮念得整篇,一會兒讓他抓著了,必無好事。忙道:「還嚷!再嚷就不救你啦!」

那家丁茫然道:「救我少爺要救我什么」阿秀大喝道:「天下大亂、萬佛烽火!末世已經到了!你還不知死活么滾了!」隨手找來一只大麻袋,將包子、點心全數扔了進去,裝得滿飽,還不忘多摸一顆橘子,隨即直奔鯉魚池,便要叩見娘親。來到了鯉魚池畔,四下陽光普照,清風徐吹,已在春暖花開時分,阿秀忽然有些累了,便放落了麻袋,自言自語道:「先坐坐吧,下午還要逃難,可別把自己累死了。」手拿橘子,慢慢坐了下來,凝視著面前的大池塘。

這鯉魚池有個別名,稱作「龍眼池」,聽叔叔說這池塘是水神龍王爺的眼睛,蓄著它的淚水。也是為此,即使別家的井里都沒水了,這池子卻清澈如常,數十年如一日,至於這傳說是真是假,阿秀也不管這許多,反正自己只消沒渴著,哪管水從哪兒來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其實這「鯉魚池」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娘親住在池畔,當年她來了楊家,爹爹便把樓閣讓給她當畫坊,風景怡然,清靜幽雅,日常里她得了空閑,必在樓里待著,有時畫畫兒、有時填填詞,除了小阿秀,誰都找她不著。

阿秀坐在池邊,手拿甜橘,剝開了果皮,隨手扔到地下,不忘多吐一口痰,反正餓鬼打來了,人間一切都要化為烏有,又何必保持什么整潔不嫌糟蹋氣力么心念於此,更朝花圃拼命亂踩,便死也不留遺憾。阿秀嚼著橘子,伸了懶腰,索性躺平下來,一邊吃橘子,一邊抖腳哼曲,說不出的愜意。

小孩子便是這樣,先前嚷著逃難,煞有介事,可回到了家中,卻又舍不得走了。他怔怔望向鯉魚池,心道:「要是真打仗了,我就看不到這池塘了。」心念於此,竟然有些難過。世上的事,總是難以兩全其美,要想不上學,便得餓鬼來,可餓鬼來了,京城又要打仗,難免要害死許多人。阿秀嘆了口氣,他趴在池畔,自言自語:「怎么辦呢有沒法子讓餓鬼不來,可又不必上學那就可以一箭雙鳥了。」一箭雙雕之事,人間少有,倒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時時有之。阿秀有些發愁,忽見自己的臉蛋映在水上,反照點點陽光,竟是說不出的好看。阿秀心下大喜,暗

贊在心:「原來我生得這般俊美,以前都沒留意哪。」也是他小孩子心性,一看自己樣貌如此神駿,便把餓鬼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只管撥弄額發,望池自照,正擠眉弄眼間,卻又見到了那條玉佩。自小到大,娘親便為自己縫了這條玉帶,遮住了額頭,只因阿秀的眉間有一個胎記,天下無雙,故須以玉石掩之,免遭神鬼之嫉。阿秀呆呆伸起手來,將玉佩解下,凝視水中的自己。霎時又見到了那條狹長傷疤,望來便像二郎神的天眼,讓人一見難忘。阿秀呆呆摸著額間傷痕,打小到大,自己不知問過娘親多少回,為何別人只有兩只眼,卻只有自己生了三只眼,娘卻顧左右而言它,不肯多說。反倒是姨婆說他是天界投胎,所以比旁人多了一只眼,乃是有福之人。阿秀聽了這鬼話之後,卻也信了,因為這段話也解開他心里另一個疑惑,為什么他沒有爹爹別人家的孩子有爹,阿秀卻沒有。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若不是常和別人家的孩子一塊兒玩,怕還不知道世間竟有「爹爹」這玩意兒。

沒爹也好,阿秀還有娘,那就什么都有了。只是到了六歲那年,外婆過世,娘親帶著他嫁入了楊家。阿秀也忽然有了一個「爹」,那便是「楊伯伯」,不過阿秀一點也不高興,反而又哭又鬧,他死也不肯改名,就是不要做「楊神秀」,他只要做自己的小阿秀。這時「楊伯伯」便親自過來開導他,他說阿秀其實本就姓「楊」,因為他額頭上那只天眼,便是「三眼二郎神」的記號。

二郎神名叫「楊戩」,也是個姓楊的,據說這位神明是玉皇大帝的侄兒,英俊瀟灑、武功高強,另還養了一頭威風哮天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額上的神眼還會發光。阿秀聽得自己是「二郎神」投胎,真是大喜欲狂,便開開心心地由了大家,成了今日的「楊神秀」。幾年過去,阿秀長大了,見識一開,自也曉得被人騙了。什么「二郎神」下凡、什么「天界投胎」、摔到豆漿鋪里成了小娃娃,遇上娘親叫媽媽,全是騙小孩的胡說八道。只是他雖不再信這些鬼話,卻也不再熱衷打聽神眼的來歷,更不曾追問自己的生父是誰,因為阿秀心里明白,他已經有了一個「爹」。打進楊家以來,爹爹待他始終嚴厲,有時更會拿藤條抽他,阿秀嘴里罵著,其實心里並未抱怨,因為他明白爹爹真心待他,若非是對待兒子,誰會望死里打可是……可是……阿秀望向池水,摸著自己的天眼,不知不覺間,淚水竟已盈眶。阿秀真正的爹到底是誰呢他為何從不來探望自己莫非他討厭阿秀,這才遺棄了他阿秀把臉埋在膝蓋里,低聲哭著。正自怨自艾間,突然心

念一動:「等等,不只是我,方才那怪人也有一只天眼,他……他到底是什么人」阿秀是早熟的孩子,打八歲以來,便不信什么「天眼佛睛」,卻沒料到此事竟然有憑有據,不獨是他,世上竟也有人生了這只「神眼」!適才親眼所見,城頭上那名怪人與自己一模一樣,他也是個三眼的,他到底是誰為何盯著自己猛瞧還自稱認得娘親,又說小時候抱過自己,難不成這人便是……便是……

阿秀張大了嘴,忍不住跳了起來,顫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沒這種事!」

阿秀怕了起來,慌張之下,拼命搖頭,偏偏那怪人的臉龐就是揮之不去,那只神眼兒如此清楚,便印在他的眉心額間,模樣位置,與自己一模一樣。倘使……倘使他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那會如何呢他會否登門造訪,把自己從娘親手里要了走阿秀一顆心好似停下了,依稀之間,好似看到自己揮別了娘親,隨著個陌生人去到了異鄉,從此媽媽不見了,叔叔不見了,爹爹也不見了,身邊卻多了一個三眼怪人,咧嘴傻笑。阿秀嚇得牙關顫抖,想起那人滿身窮酸,八成是個窮光蛋,自己若真與他相依為命,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霎時大哭道:「不要!不要!娘!您別把我送人啊!」駭然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亂想了,忙沖向了鯉魚池,奔入了樓閣,也是小孩兒走路不看地下,方才來到門內,突然腳趾一疼,哎呀一聲,頓時摔了個狗吃屎。阿秀疼哀哀地爬起,罵道:「土地公,你領錢不辦事啊忘了本少爺是天界投胎的怎不來保護我啊……」他喃喃苦罵,凝目來看,卻見地下放了一只扁擔,兩頭各一只木櫃,卻是街上看過的面擔。阿秀咦了一聲:「這是誰的東西怎會放在這兒」

此地是個小廚房,娘親有時夜里作畫累了,多在這兒煮宵夜吃。沒料到娘親吃飯不過癮,居然上街買了面擔回來,莫非要在家里賣面了想到這個「面」字,心里忽覺不對勁,好似自己聽誰提過什么事情,卻與賣面的有些牽扯他想不明白,卻不忘記報仇,舉腳一踢,朝面擔便是一腳,誰知那木櫃做得牢靠,只疼得他抱腳跳起,哎呀哎呀地叫疼,一路跳上樓去了。這處閣台共計上下兩層,下頭是廚房客間,上頭才是娘親的居所,他推開了門,里頭安安靜靜,好似娘親還沒起床,阿秀眨了眨眼,走到床邊一看,只見炕上蓋著一床棉被,一名女子面向內里,露出滿頭烏絲秀發,宛如綢緞一般,棉被底下還露出一雙晶瑩玉腿,雪白動人。阿秀咦了一聲,暗暗驚訝:「娘的腿變白了」娘是揚州人,膚色也算白皙一類,只是與爹爹、叔叔、奶奶相

比,卻又輸了一大截。只是說也奇怪,一個晚上過去,娘的膚色變得雪白晶瑩,彷佛羊脂寶玉一般,莫非吃了什么靈丹妙葯不成阿秀呆呆看著,眼看大腿就在眼前,便伸手摸了摸,打算體會一番。不愧是大腿,入手滑膩,摸來十分順手。阿秀眨了眨眼,便又小心捏了捏。大腿微微一動,縮回棉被去了。正驚奇間,枕頭上秀發流動,床上女人轉過身來,沉沉而睡,阿秀凝目一觀,不覺大吃一驚:「怪了這……這女人是誰啊」

面前躺了個姑娘,約莫二十來歲,長長的睫毛甚是漂亮,膚色白皙,臉頰也比娘親豐腴些。反復看了幾眼,心下猛醒:「啊呀!這不是芳姨么!」

阿秀自也認得瓊芳,過年前他去「魁星戰五關」看人比武,當時便見到這么一位秀氣的公子爺,其後果然證實她是女人,名叫「瓊芳」,只是說來奇怪,這芳姨明明是娟姨的朋友,和娘不大熟,卻為何睡到娘的床上阿秀也懶得多想了,反正床鋪柔軟,上頭又睡了漂亮女人,頓時睡意濃重,哈欠道:「昨兒一夜沒睡,先躺躺吧。」扔下了麻布袋,急急爬到炕上,打算與美女共枕一番。天氣寒冷,被窩里溫暖如春,阿秀大覺舒坦,他抬起頭來,先瞧見芳姨的俏臉,又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不覺臉紅心跳,暗想:「我要早生十年,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轉念又想:「不知她喜不喜歡小孩那我又可以騙一個干娘了。」當下拿出對付干娘的辦法,先緊靠懷中,討其愛憐,揩了些些油水之後,手腳便抱了過去,打算亂擠一通。「大膽!」哎呀一聲慘叫,阿秀直滾了出去,撞到了桌腳,圓凳翻倒,登時號啕大哭起來。棉被掀開,瓊芳總算坐了起來。看她昨晚失眠,好容易天亮時渾渾噩噩地睡了,豈料睡不到幾個時辰,便有蚊子叮上大腿,癢得厲害,其後還有東西爬上床來,好似鬼壓身一般,也是她天生悍勇,二話不說,一腳踢出,果然踢下了一只小妖。

掃除了妖孽,煩惱全消。正想倒頭再睡,卻聽床下傳來孩童哭聲,瓊芳咦了一聲,探頭去看,只見床下倒著一名孩子,額系玉佩,呱呱大哭,卻不是顧倩兮的寶貝兒子是誰瓊芳過去只見過阿秀幾次,稱不上相熟,卻陡然下手打人,不免有些過意不去,忙道:「你……你叫做阿秀是吧傷著你了么」阿秀善於假哭,忙擦拭淚眼,哽咽道:「好痛……骨頭像是斷了……」瓊芳嘆道:「誰要你溜上床來不是自己討打嗎」阿秀哭道:「那是我娘的床啊,我怎么知道你睡在上頭……還怪我呢……」

瓊芳想想也是道理,偏又不善哄弄小孩,只得咳了幾聲,左顧右盼,問道:「你

娘呢起床了嗎」阿秀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還想問你呢。」

瓊芳累了一晚,此時渾渾噩噩,聽得顧倩兮不在房里,也沒氣力多想什么,便又躺了回去,吩咐道:「小阿秀,先別吵我,芳姨還得睡會兒。」卷起棉被,正要鼾睡,阿秀卻也爬了過來,哈欠道:「我也好累啊,借我點地方躺躺吧。」掀開了棉被,自行鑽了進來。此時瓊芳身穿內衫,棉被褪下,便露出一身雪嫩肌膚,尤其大腿粉嫩晶瑩,更見奪目。只是阿秀年紀還小,便也沒做什么男女提防,只任他躺到身邊,問道:「你整晚沒睡么去干什么了」「我撞鬼了!」阿秀哈欠連連,嘆道:「昨晚我念經做法,替結拜兄弟驅鬼,誰曉得自己卻讓鬼抓走,後來又見到百萬餓鬼殺向北京,最後連三眼二郎神都降臨了,真是活見鬼哪。」瓊芳啞然失笑:「什么神啊鬼的,就你這么一只小鬼而已,哪來這許多鬼」阿秀嘆道:「不信就算啦,反正天下大亂了,你自求多福吧。」說話之間,睡魔真已襲來,他打了個大哈欠,便將棉被盡數卷起,閉眼睡了。瓊芳也是困倦之至,將棉被搶奪回來,再來補眠小憩。阿秀鼾聲大作,睡得十分香甜,慢慢靠到瓊芳懷里,忽然動了一動,瓊芳「咦」了一聲,低頭瞧了瞧阿秀,待見小孩一臉天真無邪,料想是自己多心,便又閉上了眼。瓊芳閉目養神,身旁立時眯開一雙小眼睛,正是阿秀。他偷瞄了芳姨一眼,便又輕輕動了動,待聽她鼻息沉沉,毫無知覺,心下大喜,正欲大大亂動,忽覺臀上一痛,啊呀一聲慘叫,竟又飛下床去,他骨溜溜地滾到門口,還不及死皮賴臉,屁股上又給踩了一腳,霎時凄厲大哭:「哎呀!踩死了呀!」

一聲驚呼響起,一名美婦急忙收腳,卻是顧倩兮來了。她蹙眉蹲下,扶起了阿秀,道:「倒在地下做什么娘險些踩壞了你。」阿秀活該倒霉,卻又不好明說實情,只得含淚道:「地下涼快,躺起來真舒服。」阿秀怪模怪樣,已非一日,顧倩兮面有慍色,道:「怎么玩了一晚才回來娘不是要你天亮前回家么」阿秀慌道:「娘,你不知道,我昨晚遇鬼啦!」顧倩兮茫然道:「遇鬼了什么鬼」阿秀忙道:「大鬼、小鬼、餓鬼!什么都有!娘!我跟你說一件大事……」顧倩兮沒空來聽,道:「有話一會兒說,娘要招呼客人。」她放下一盤熱包子,走到床邊,問道:「妹子,起來了么」瓊芳早就醒了,忙坐起身來,道:「對不住,我睡晚了。」顧倩兮看來容光煥發,心情好得不得了,笑道:「不打緊,昨夜元宵,本該讓你多睡會兒。」她取來一瓶葯,

便在床沿旁坐下,道:「手還疼么」瓊芳忙道:「不疼了。」瓊芳昨夜讓國丈毒打一頓,悲憤下離家出走,身上又沒帶錢,便投奔顧倩兮來了。這些話不便多說,顧倩兮自也不會提,只拿起她的手來,細細察看傷勢。眼見掌心處仍是紅腫破皮,不見好轉。便默默倒出葯酒,細心為她塗抹。兩人相距咫尺,瓊芳也趁機打量著人家,只見顧倩兮有一雙漂亮的鳳眼、長長的睫毛,低頭垂望之際,發絲垂落了半邊面頰,說不出的好看。瓊芳怔怔望著她,忽道:「顧姊姊,我有件事想問你,方便么」顧倩兮微笑頷首:「妹子只管說。」瓊芳道:「我昨晚下樓喝水,見到了一座面擔,那是你的東西么」

顧倩兮抬起頭來,朝瓊芳望了一眼。瓊芳卻是一語不發,一雙大眼微微而動,只在察看顧倩兮的神色。兩人相視無言,半晌,顧倩兮便又低下頭去:「來,掌心張開,要替你擦葯了。」瓊芳嗯了一聲,依言開掌,目光卻仍停留在顧倩兮的俏臉上,久久不離。正看間,床邊忽然湊來一顆腦袋,好奇道:「真慘哪!這是藤條抽的吧」二女回眸來看,自又是阿秀來參觀了。顧倩兮沈聲道:「去外頭玩,老這兒搗蛋。」

阿秀哼道:「誰搗蛋了娘,你別拿清涼膏擦,那只會止疼。想要消腫,得用老虎油才對症。」瓊芳驚訝道:「你怎么知道」顧倩兮嘆道:「三折肱成良醫。」瓊芳恍然大悟,想來阿秀讓夫子的藤條抽多了,自是熟門熟路,怕比大夫還精到幾分。阿秀嚼著熱包子,一邊偷看女人擦葯,忽道:「娘,芳姨不是娟姨的朋友么什么時候跟你要好了」顧倩兮微笑道:「娟姨的朋友,就是娘的朋友。難得她來娘這兒夜話,娘能不好好招呼么」阿秀訝道:「原來可以來咱們家大吃大喝啊,怪不得娟姨的朋友這般多。」

聽得此言,瓊芳臉色微窘,顧倩兮也是噗嗤一笑,她擦過了葯,便又捧來幾件衣裳,道:「妹子,你的書生裝破了,我這兒有幾件衣服,不知合不合身,你起來試試吧。」瓊芳啊了一聲,忙道:「顧姊姊,你別客氣……」顧倩兮道:「是誰客氣了快來試試唄。」昨晚瓊芳來得急,沒帶換洗衣裳,果然顧倩兮細心周到,便為她准備了,只是瓊芳男裝穿慣了,竟是有些不知所措,還待推辭間,阿秀卻搬了個板凳,坐了下來,鼻中噴氣,只等著看女人脫衣服,卻聽娘親道:「阿秀,下午學堂要開課了,快去收拾書本,別又掉三落四的。」阿秀傲然道:「娘,今兒個不上課啦。」顧倩兮微微一奇:「不上課了為什么」阿秀儼然道:「聽好了,天下大亂,群魔亂舞……學堂即將毀於戰火……」正搖頭晃腦間,卻給娘笑著推了出去:「到外頭玩去。芳姨要換衣裳了。」砰地一聲,房門關起,阿秀氣急敗壞,拼命拍打房門,大聲道:「娘!我和你說真的啊!咱們大禍臨頭啦!」正嚷嚷間,忽聽嘎地一響,房門打開,娘親卻又探頭出來了。阿秀松了口氣,忙道:「娘,你聽我說……」話還在口,手里卻多了一只木雕小老虎,聽得吩咐:「小乖乖,自己玩喔。」腦袋被人當成小狗拍了拍,隨即關上房門,不忘上了鎖。世人無知,猶如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只沒想自己的娘親也這般傻呼,倒真讓人驚駭了,正嘆息間,忽聽門里傳來說話聲:「妹子,快把衣服脫了,試試這件衣裳。」聽得芳姨要寬衣了,阿秀雙眼圓睜,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立即奔到樓下,搬過了大木梯,架到窗邊,快手快腳地爬了上來。「妹子,來,套上這件裙子……」聽得婦女說話,阿秀心頭怦怦直跳,舉起手指,朝窗紙狠命刺出,挖出了一個大洞,就著窺孔,心驚肉跳地偷看。

正望間,只見窺孔里的娘親捧出一身女裝,卻是一件淡青連身裙,聽她道:「這是我做的月華裙,一早替你倉促改了,希望合身。」她拿著衣裳在芳姨身上比了比,道:「裙圍六幅,另壓百褶,風過裙擺,其色雅如月華,故也名之。來,你穿穿看吧。」娘親說了一整篇,那芳姨卻不怎么爽利,沈吟道:「不了……顧姊姊……我穿不慣女裝,還是別了……」她推拒了半天,始終不脫光,阿秀急火攻心,心里自是百般詛咒。卻聽娘道:「妹子,你都有了婚約,總不成穿著男裝當新娘來,我替你寬衣吧……」說著解開了芳姨的書生巾,將她一頭秀發垂落下來。阿秀心中激動,忖道:「脫了!脫了!」正激動間,果見芳姨開始脫下衣衫,想起方才見到的玉腿,阿秀更想一探究竟,正期待間,驚見窺孔一花,剛巧不巧給阿娘的衣裙擋住了,阿秀望著裙上小碎花,內心大驚慌,耳中卻聽道:「頭一回穿女裝嗎」聽那芳姨嗯了一聲,跟著傳來衣服聲響,想來露出了白腿。又聽娘道:「站起來,我替你束腰。」阿秀五內俱焚,如受拷打,眼前偏又是一大片的小碎花,只能急急爬下木梯,又匆匆奔回樓上,喊道:「娘!有人找你!」嘎地一聲,房門打開,娘親探頭出來,手上還提著一枝畫眉筆,茫然道:「誰找我」「我!」阿秀鼻中噴氣,趕忙提起腦袋,撞開房門,急急抬眼來看,卻見面前坐了個美女,身穿桃紅比甲、月華衣裙,嬌滴滴、羞怯怯的,卻不是芳姨是誰

看瓊芳一輩子慣穿男

裝,如今換回了女兒身,姿容風情,果然非同小可。顧倩兮含笑道:「阿秀,瞧瞧芳姨,漂亮么」瓊芳輕咬貝齒,低頭含嬌,竟似羞於示人了。阿秀看了半晌,冷笑道:「有差別嗎看不出來啊。」娘親聽罷講評,登時提起雞毛潭子,快步走來,這回阿秀不必誰來驅趕,便已沖出房門,險些摔跤了。都說「禍從口出」、「病從口入」,阿秀這張嘴專能惹禍,他一路逃回了花圃,撫胸喘道:「女人哪,就是聽不得真話。換湯不換葯,新瓶裝舊酒,管用嗎」想起忠言逆耳的道理,便又搖了搖頭,蹲到鯉魚池旁,扔石為戲。正驚疑間,突聽鯉魚池傳來撲通一聲,似有什么人從圍牆上落了下來,掉入了池水之中,阿秀駭然道:「誰啊」急急抬頭去看,只見一條人影濕淋淋地爬上岸來,一拐一拐地走了。

阿秀愕然道:「小偷來了么」楊家乃是大學士府,自有侍衛看守,可等候半晌,竟不見有人現身盤查,忙提起手來,從頸子處取下一只笛子,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方才尾隨過去。這笛子是爹爹交給他的,稱作「五里笛」,平日一旦遇險,只消奮力吹鳴,立時有救兵到來,昨晚首次來試,果然招來一個黑衣人,雖說不怎么濟事,總比自己這個小孩兒強些。城外餓鬼來襲,什么怪事都能生出,阿秀心里害怕,正四處巡查間,忽見地下濕答答的,踩了幾個鞋印,不覺心下一驚:「找到了!」地下足跡一路朝叔叔的廂房而去,不知有何古怪,正驚疑間,忽聽花花水聲響起,叔叔房里好似躲著有人。阿秀微微一凜,忙蹲了下來,從門縫向內瞧望,赫然間,只見一頭黑亮亮的長發垂下,帶了幾滴水珠。阿秀心下大驚,暗道:「女人」叔叔房里確實躲著一個女人,從門縫望內瞧去,正是一雙雪白藕臂,晶瑩如玉,順著濕濕的發絲,向下梳洗,阿秀心頭怦怦直跳,便又將門縫推開了些,恰於此時,那女子抬起頭來,露出半邊側臉,看那模樣,竟是個大美人!

阿秀心下狂喜,暗道:「好啊!原來叔叔私下養了姑娘,卻讓我撞見了。」看叔叔是個俊美的,官家小姐也罷、丫婢女也好,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女人愛著他,可他卻嘻嘻哈哈、裝瘋賣傻,始終不曾松口,卻原來早已金屋藏嬌,說不定小孩都生了幾個,那也未可知。阿秀蹲地偷看,只見眼前美女鼻梁纖秀,膚色白膩,一雙眼兒卻是炯炯有神。單靠這張側臉,便芳姨、娟姨來此見了,也要自慚形穢,何況淑林淑怡之流八成要鬧自殺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方才雖沒見到芳姨更衣,現下卻看到嬸嬸脫光洗澡,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正興奮間

,忽然腳下一滑,撞開了門,「啊」地一聲慘叫,摔到了地下。阿秀暴露身形,房里立時傳來「咦」了一聲,只見一雙白皙玉足行到面前,停了下來。阿秀呆呆瞧著,駭然道:「好大的腳啊……」話聲未畢,玉足高高提起,踩到了臉上,淡然道:「不但大,還挺臭的。」

阿秀聽這話聲好熟,抬頭急看,驚見美女消失不見,卻成了二爺楊紹奇,不覺駭然慘叫:「見鬼啦!」楊紹奇將之揪起,森然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偷窺洗澡也罷了,居然還偷看男人洗澡敢情是失心瘋了」阿秀大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以為是漂亮姊姊呀!」「滾!」楊紹奇兩手奮力一拋,將阿秀扔出門去了。

看叔叔赤膊上身,在房中亮標,宛如浪里白條,無怪阿秀會錯認了。眼看沒了漂亮嬸嬸,阿秀自是神情蕭索,便從門外摸了回來,躺到叔叔的床上,嘆道:「叔叔,你昨晚去哪兒啦怎還從牆上跳下來小偷也似」楊紹奇打了個哈欠,道:「不然怎么著還能從大門闖進來么」叔叔向來是心肝寶,只消一刻不見他,便要坐立難安,即便到了跟前,也得交代去處,是以日常出入之時,多要爬牆鑽洞,宛如老鼠一般。楊紹奇唉聲嘆氣,提起干布,將上身擦了擦,便又胡亂束了發髻,另取一件舊袍子披上。雖只是破衣舊褲上身,還是顯得精神奕奕,大顯風流氣象。

楊家兄弟各有所長,長子楊肅觀雖也俊雅,卻因出身少林,體格昂藏,朗然有王者之氣,顧盼間自有一股威儀。相形之下,次子紹奇雖無這份官威,卻多了一份江南文采,憑他的天生儀表,無須一分打扮,仍顯得神采飛揚,比大哥猶有過之。阿秀怔怔看著,忽道:「叔叔,我好羨慕你啊」楊紹奇訝道:「羨慕我什么」阿秀嘆道:「你長得這般好,無怪可以天天玩女人。」楊紹奇板起臉來,喝道:「鬼話連篇,我玩誰了」阿秀道:「還說沒玩張媽、周嬸、李嫂……哪個不是你的相好」

楊紹奇為人隨和,平時從沒一點架子,府里的丫婢女多與之親善,前庭後廚、東廂西廂,到處都是他的人馬,常來通風報信。楊紹奇哈哈大笑,這會兒也招認了,便從床下搜出一雙黑臭舊襪,就著一雙白腳套上。道:「你昨晚不是去提燈了么玩得盡興么」阿秀嘆道:「我遇鬼啦。」楊紹奇訝道:「鬼」阿秀仰天長嘆:「唉,說了你也不信,反正咱們大難臨頭啦……」正感慨間,卻聽叔叔沈吟道:「你說得是餓鬼打來一事吧」難得遇上一個曉事的,阿秀大喜道:「叔叔也知道啦!我跟別人說,大家都當我瘋子哪。」楊紹奇頷

首道:「是了,朝廷上下封住了消息,對外都說是演軍,自然無人信你了。」說著說,便又正色囑咐:「你小心些,現下兵馬都已聚集城西,為防人心恐慌,朝廷已嚴禁風聲走漏,你再到處嚷嚷,小心讓人抓起來。」阿秀皺眉道:「為何要封住消息啊」

楊紹奇嘆道:「不然該當如何把消息發出去,讓百姓們四處驚慌奔走么」天下白痴所在多有,一聽大難臨頭,不必餓鬼上門,自己便嚇死了。阿秀想想不錯,忙道:「叔叔,別管那幫傻子了,倒是咱們家呢要不要逃啊」楊紹奇聳肩道:「傻小子,皇上都沒逃了,咱們逃什么」阿秀愕然道:「怎么皇上……皇上都不擔心么」楊紹奇道:「他該擔心什么是缺兵少將了,還是無米無糧了說來聽聽吧。」阿秀喃喃忖想,不覺咦地一聲:「對啊,有伍伯伯在,他操什么心啊」適才親眼所見,伍伯伯調了軍馬進城,不過小試身手,便鎮住了餓鬼攻勢,這批人若想闖入北京,自也沒那么容易。

想起城外那批餓鬼,阿秀心里有些同情,低聲又問:「叔叔,那些餓鬼要干什么啊為何都擠在城門口」楊紹奇淡淡地道:「這得問你爹了,哪能問我」

阿秀忽有不祥之感,忙道:「叔叔,我爹他……他知道這事么」楊紹奇道:「那當然。你爹是何等人物怎會不知此事反正放你一萬個心,有他坐鎮京師,大伙兒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必定作息如常。」阿秀慘叫道:「我就知道!他老是作亂!」朝廷有所謂「威伍文楊」,那「威伍」指得自是「正統軍大都督」伍定遠,「文楊」卻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兩位大臣年輕有為,皆是國家棟梁,有他們主持局面,想來城外餓鬼再多,朝廷上下必也能化險為夷,順利渡過劫難。百姓平安,阿秀卻有難了,想起下午學堂開課如常,自己又要繳驗習字本,到時孟夫子拍桌震怒,自己還有活路么阿秀臉色鐵青,忙提起手來,撫摸額頭,顫聲道:「叔叔……我……我好像生病了,你快摸我的額頭,好燙哪……」正發燒間,楊紹奇卻已哈欠連連:「你別吵,叔叔整晚沒睡,唉……下午還要去衙門一趟,得先睡一陣。」卷起了棉被,正待呼呼大睡,卻聽阿秀問道:「一會兒淑琴來了,要不要叫你」楊紹奇本已閉目養神,聽得此言,便又雙眼大睜,駭然道:「怎么姓於的一家來了么」阿秀懶懶地道:「誰知道我才剛回家哪。」

楊家老夫人姓於,娘家親戚眾多,大舅小舅、嬸婆姑姨,族繁不及備載,時時帶了女兒上門,每回撞見了,輕則破財消災,重則人

財兩失,最不堪言。楊紹奇害怕起來,顫聲道:「不行,我……我得換個地方睡,你娘……你娘那兒空著吧」楊紹奇為人一向隨性,這會兒竟想睡到大嫂床上,當真沒大沒小之至。阿秀也是個到處打地鋪的,自也不在意,便道:「叔叔,我跟你說喔,我娘的床上已經睡了人啦。」楊紹奇駭然道:「什么嫂子床上有人」不忘附耳細聲:「男人女人」阿秀氣憤道:「不男不女的妖人!」聽得此言,饒那楊紹奇聰明絕頂,也不禁愕然失笑:「怎么東廠的房總管來家里了」阿秀罵道:「才不是太監,那妖人是女扮男裝的。」「女扮男裝」楊紹奇眼兒微轉,霎時大喜道:「好啊,是瓊芳來啦!」阿秀咦了一聲:「叔叔還挺行的嘛,你是怎么猜到的」楊紹奇笑道:「你當叔叔的功名是捐來的京城里能有幾個花木蘭,我還猜不到」翻身跳起,嚷道:「紫雲軒少閣主到府,豈能不會上一會走!咱們這就瞧熱鬧去!」阿秀咦了一聲,沒料到說動了叔叔,便笑嘻嘻地跟著走,直奔鯉魚池而去。楊府人丁眾多,百來口人熱熱鬧鬧,門口處卻是冷冷清清,只見一人徘徊踟躕,思緒如潮,自又是盧雲坐困愁城了。一牆之隔,屋里有倩兮、有阿秀、有楊紹奇、太夫人,當然也還有那位「楊肅觀」。盧雲負手踱步,心中煩亂無比,又想進去見顧倩兮,又怕見到楊肅觀,幾番都拿不定主意。自從得知「大掌櫃」的身分以來,盧雲早有心找楊肅觀問個水落石出,為了柳昂天、為了渾沌政局,他要當年的楊郎中親口交代幾句話,即便雙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盧雲也不來怕,他有死於「神劍主人」劍下的准備。

身為儒生,凡事但求無愧於心,萬一結果不如人意,那也不必惋惜什么。畢竟他已盡力了,至於什么正道淪喪、黑白顛倒,他也管不著。畢竟這是老天爺的意思,誰又能奈何盧雲總是如此,縱使眼前死路一條,他也要直闖過去,便老天爺也攔不住。只是「義勇人」的首領不容他這般蠻干,故而安排了一道妙計,好讓他能潛伏楊家,順利得手。

那便是顧倩兮了。在「義勇人」的首領看來,盧雲若是范蠡,顧倩兮便是那位西施,若要逼近吳王夫差,將之刺殺,她自是盧雲的最大籌碼。只是「義勇人」的首領錯算了一件事,顧倩兮不僅是楊肅觀一人的罩門,她同時也是盧雲的隱患。不論楊肅觀是否罪大惡極,也不問盧雲有無決心刺殺他,單看他是顧倩兮的丈夫。事情便已難辦之至。即使盧雲真能與顧倩兮相會、穿過層層防備,向「神劍主人」突擊下手,只消顧倩兮稍有不忍,事到臨頭,

盧雲便會舉棋不定、反復再三。怒蒼兵臨城下,為了天下大局,盧雲已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怎能不為顧倩兮打算他到底該怎么做難不成還真能找顧倩兮商量此事

正掙扎間,突然對街屋頂閃過一道黑影,身法快得異乎尋常。盧雲心下一凜,眼看黑影竄入了後巷,就怕是要對阿秀不利,忙急起直追,還不及發聲示警,忽見黑影緩下腳來,看他身穿黑衣,手上提了一柄奇門兵刃,卻是只鐵琵琶。盧雲微微一醒,暗道:「鎮國鐵衛。」昨夜去了萬福樓,遭遇大批黑衣人,其中便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沒想大白天里又撞見一個。盧雲放下心來,看這人既是楊肅觀的下屬,當不至無端加害阿秀。便潛伏在旁,打算把這人的來意看個明白。來人環抱鐵琵琶,倚牆而立,似在歇息。看他兩腿放松,重心全落到了背上,自己不用一點勁,盧雲自是暗暗贊許:「好個鎮國鐵衛,果然門下無虛士。」

近年來盧雲鑽研武學,見識大進,見得此人的站姿,便知這人極善駕馭重心,此乃一流高手的體態,常人想學也學不來。同樣的,他便想刻意做作隱瞞,怕也藏之不起。正看間,卻聽黑衣人哽咽啜泣,低聲道:「老天爺,我的命好苦……」盧雲微起錯愕,看「鎮國鐵衛」個個殺人不眨眼,盡是虎豹之輩,豈料還會有人暗巷啜泣、自慨命途多難正起疑間,又聽黑衣人啜泣道:「我真倒霉……先弄丟了魔刀、又看丟了小少爺……這下四當家絕不會再饒我了……」說著說,便取出了一條繩索,一端掛於一旁的樹稍,一端套於頸間,隨即爬上牆頭,望下一跳,竟要上吊自盡了。盧雲心下一驚,正想上前解救,轉念一想,卻又微微一笑,心道:「這可麻煩了。」黑衣人上吊了,正垂死間,突然噗嚕一聲,放了個響屁。其後又朝後背撓了撓癢,模樣有些忙碌。

看這黑衣人頸套繩索,高掛樹稍,雙腳隨風飄舞,常人若是置身此境,必然斷氣,只是他功力深湛,必知龜息吐納之法,要想上吊而死,只怕大為不易。果然等候半天,眼看自己遲遲不死,不免有些不耐,便跳下地來,大哭道:「怎么辦死都死不了哪」也是他淚流滿面,便將面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不忘朝地下吐了口痰。

面前這人嘴角下彎,倒眉外八,天生一張苦臉,猶帶幾分傻氣,盧雲心念微轉,醒悟過來:「是了,那夜在揚州,押解那柄怪刀的就是他。」這黑衣人自稱弄丟了「魔刀」,便也提醒了盧雲,半月之前,自己於揚州渡口北上,當時曾見一批人押解一柄怪刀上船,領頭之人手持一柄鐵琵琶,豈不便是此人

那一夜各方人馬匯聚,先是魔刀上船,其後帖木兒滅里大鬧渡口,最終伍崇卿漁翁得利,趁亂劫走了魔刀。也才有了後來的萬福樓大戰。世間之人,成王敗寇,看伍崇卿鋌而走險、盜走魔刀,實乃英雄出少年,膽氣震天。可憐這人卻成了苦主,除了躲在暗巷里自憐自傷,還能做些什么正瞧望間,忽聽巷外傳來笑聲,盧雲凝目察看,卻見一群丫手提菜籃,朝楊府走來。聽她們一路說說笑笑,當是楊家人到了。盧雲怕撞見熟人,忙貼牆而立,藏住了身形。「唉,今兒於家那幫親戚要來,我瞧二爺又要逃命了。」、「誰要那個淑琴奪命似地愛他啊他再不跑,豈不給生吞活剝了」、「還不是他自己先招惹人家不像大老爺天生正經,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不假辭色……」盧雲聽了半晌,自也知「二爺」便是楊紹奇,「大老爺」當是楊肅觀了。又聽一名丫嘆道:「姊,二爺是不是在外頭有了意中人啦老夫人問了幾次,他就是不說……」另一名丫頭笑道:「放心,他外頭沒女人,家里卻養了個小的,小心你東窗事發啦!」嬌笑打鬧里,又一人沈吟道:「我看二爺外頭沒女人,大老爺卻難說了……」楊家兄弟成了風流話靶,說不盡說,盧雲聽得出神,自也盼她們聊些顧倩兮的事情,眾女卻已轉入了巷中,猛見一人身穿黑衣,手持琵琶,模樣古怪之至,霎時便是一聲慘叫:「哎呀!」盧雲心下一驚,忙掩身來看,卻見丫們好端端站著,反倒是那黑衣怪客坐倒在地,一臉駭然,這聲驚呼卻是出自他嘴里。盧雲微微一愣,不知何以如此,卻聽一名丫大聲道:「又冒出來了!大白天就蹲在這兒!說!你來這兒干啥」

「奉…奉上喻……」那黑衣怪客結結巴巴:「屬下……走累了,想在這兒歇歇……」眾丫齊聲責備:「歇要歇不會去廢院歇大白天出來,不怕嚇著了鄰居街坊」那黑衣怪客顫聲道:「我……我忘了……」一名丫喝道:「什么都忘,就吃飯不忘,閃一邊去!咱們要過去了!」黑衣怪客挨了罵,卻也不敢回嘴,只貼緊了牆壁,便要讓婢女們過去。眼前巷弄極窄,僅容一人通行,黑衣怪客雖已貼牆站好,還是會觸到人家的玉體,眾丫勉強鑽了幾下,只覺正面過不行、背面過更不好,忍不住停下腳來,氣憤道:「又來了!又來了!為何咱們每回買菜回家,你們這幫御前侍衛剛巧都來窄巷歇腳擺明是要欺侮人吧」黑衣人慌道:「小人……小人不是御前侍衛,小人是錦衣衛……」聽得辯解,那幾名丫更是惱火:「才不管!只要不是東廠的,全都是

色鬼!你姓啥名誰報出來!」「奉上喻!」那黑衣怪客抖擻了精神,雙靴並起,喊道:「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三!」那黑衣怪客原來叫做「帥金藤」,還有個座號。眾丫哪管誰是誰聽罷之後,齊聲冷笑:「帥金藤!記下你的名字啦!頭號色鬼,大白天就出來調戲丫,別怪咱們跟管家告狀了。」帥金藤驚道:「誤會、誤會……小少爺讓人擄走了,在下尋了他一整夜……」「什么」眾丫大驚道:「神秀少爺讓人擄走了」正要出言相詢,卻聽巷內深處傳來喊話:「餓鬼上門啦!萬佛烽火啦!」這聲音正是阿秀,話聲未畢,便又傳來家丁慘叫:「蔡管家!神秀少爺又在胡鬧啦!」喧鬧聲陣陣傳來,那黑衣怪客不覺咦了一聲,道:「小少爺回來啦」大喜之下,竟是手舞足蹈,眾丫卻是大怒不已:「誰給擄走了假借因頭、偷占婦女便宜,大家打!」

提起菜籃,又踢又打,那「帥金藤」不敢還手,只護住了頭臉,嗯嗯苦哼,模樣窩囊之至。路上行人見到了,莫不駐足笑看,把他當成了傻子。自遭遇「鎮國鐵衛」以來,人人剽悍果敢、紀律嚴明,沒想還有這么一位怪人,盧雲心里有些好笑,他望著帥金藤的苦態,瞧了半晌,不覺收拾了笑容,慢慢生出了幾分佩服。這位帥金藤並非常人,他涵胸拔背,氣凝如山,手中的鐵琵琶更是罕見的奇門兵刃,一旦出招,莫說這幾名婢女不是對手,便算滿街行人群起圍攻,片刻間也能讓他殺得干干凈凈。可他武功再高,卻不曾動念反擊,即使處境難堪,也只是苦笑哈哈、裝瘋賣傻。不想可知,這人必然信奉了什么,方才讓他甘心忍辱。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暗道:「這……這便是鎮國鐵衛么」丫們打罵良久,總算泄憤已畢,悻悻離開,那帥金藤也松了口氣,哈哈笑道:「原來小少爺平安了,我總算不辱使命啦。」還在喜悅中,肩頭卻讓人拍了一記,帥金藤大吃一驚,想他武功高強,世上能無聲無息來到背後的人物,說來也不過三數個,看背後這人突然現身,一非鐵腳狠踹,二非鐵手冰寒,卻是舉手輕拍,帥金藤心下大喜,霎時暴喊一聲:「奉上喻!」

雙靴並起,身子高高起跳,半空轉向,朗聲道:「卑職帥金藤,座次二十三!參見大掌櫃!」

身子凌空下落,正要順勢叩頭,卻讓人伸手攔住了:「兄台,在下不是大掌櫃,你認錯人了。」帥金藤咦了一聲,抬頭急看,只見面前站著一人,身穿布袍,面容隱帶風霜之色,與「大掌櫃」的雍容氣度大為不同。來人自是盧雲了,也是帥金藤初見面便來磕頭,這便急急攔住

了他,不願無端受他大禮。那帥金藤卻是一臉茫然,道:「你……你不是大掌櫃那……那你是什么人」盧雲不願道出真實名姓,隨口便道:「我乃閑人。」帥金藤訝道:「賢人」盧雲道:「丟官去職是一閑,無家無室又一閑,與世隔絕再一閑,到了親逝友散之後,那真是閑得慌了。」

閑來無事不從容,到得頭來盡成空,名已空、愛已空,四壁蕭然巢也空,不過那都無所謂了,隔牆有爾,爾為倩兮,那就讓人好高興了。眼看對方豁達瀟灑,胸襟超然,遠非常人可比,帥金藤不由咦了一聲,突然大起了膽子,伸手朝盧雲臉上摸了摸,盧雲疑惑道:「仁兄,這是做什么」傳聞大掌櫃時時變裝易容,微服出巡,身上還藏了幾幅人皮面具,可別是來試探自己的。帥金藤喃喃忖忖,突然眼兒一轉,瞧到盧雲衣襟內里,不覺大吃一驚:「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身子向空彈起,暴喝道:「六道喧嘩,不歸一心!」「三界亂起,眾說紛紜!」話聲未畢,便已拜倒在地,喊道:「屬下帥金藤,拜見大掌櫃聖顏!」說了偌大一篇,隨即四肢伸開,五體投地,跟著一動不動。眼看路邊倒了一人,趴地不起,宛如死屍,四下百姓越聚越多,都在指指點點。盧雲不知這人是病了瘋了,不免有些發窘,忙道:「兄台,快起來吧。」伸手托住了他,打算讓他起身。偏生帥金藤武功了得,伏地時筋肉放松,重心全失,身子頓時重了十倍不止,若要勉強迫他起身,必得強下重手,難免讓他身受內傷。盧雲與這人素昧平生,自也不願用強,便懇求道:「兄台,起來說話吧。在下受不起你的大禮。」說了幾聲,對方仍是置若恍聞,盧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得學了他的口吻,道:「上有喻!命你起立!」

「奉上喻!」帥金藤好似吃了大力神丹,朗聲道:「卑職帥金藤!座次二十三!遵命起立!」喝地一聲過後,筋肉抽緊,雙掌向地略略一撐,居然不必彎腰屈膝,身子便直立而起,宛如挺屍模樣,四下百姓見狀,紛紛驚呼出聲,幾名孩童更嚇得大哭起來。

好容易撞見一個「鎮國鐵衛」,孰料卻是個神智不清的,盧雲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著帥金藤,附耳道:「走,里頭說話去。」二人鑽入後巷,那帥金藤亦步亦趨,必恭必敬,想來真把盧雲當成了「大掌櫃」。好容易避開了人潮,盧雲停步便問:「聽君自道姓名,可是姓帥名金藤」

「屬下帥金藤!」啪地一聲,帥金藤挺胸肅立,鞋跟並起,暴吼道:「座次二十……」盧雲是煉氣士,耳音遠比常人靈敏,忙道:「知道了,座次二十三

,煩請說話輕些。」帥金藤雙靴並起,狂吼道:「遵……」正要向上跳起,卻給盧雲抱住了,嘆道:「勞駕閣下,站著別動。」一聽此言,帥金藤便雙眼圓睜,挺立不動,好似成了一尊石佛,不免又讓盧雲看傻了眼。「這位仁兄……」盧雲說了幾聲,帥金藤都是睜眼鎮目,不動如山,好似讓人點上了穴道,盧雲無可奈何,只得嘆道:「上有喻,你可以動了。」帥金藤等待已久,頓時「啪」地一聲,雙膝並起,喝道:「六道喧嘩,不歸一心!三界亂起,眾說紛紜!」話聲未畢,便又拜倒在地,喊道:「修羅王臨,天地噤聲!屬下帥金藤叩見大掌櫃聖顏!功德!功德!不可思議大功德!」看他伏地叩首,腦袋方才觸到地下,便又抄起鐵琵琶,奏起了樂,仰頭直唱了起來:「大掌櫃哪真聖賢、評定三界觀人間、輪回六道不得閑……執掌生死定罪過、平等萬物自在天……」盧雲啞然失笑,看這只鐵琵琶好似是件奇門兵器,孰料妙用無窮,一首曲兒珠圓玉潤,雖說阿諛如潮,聽來竟也十分悅耳,想來「大掌櫃」聽了,必也要龍心大悅,飄飄然起來。盧雲忍住了笑,耐著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轉:「等等,評定三界、輪回六道……執掌生死罪過……這豈不就是……」「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頓時之間,盧雲雙眼圓睜,竟有悚然之感。良久良久,一曲方終,帥金藤總算也唱完了,他低下頭去,羞赧地道:「大掌櫃,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為您老人家造的曲兒,您還喜歡么」盧雲見他一臉期待,卻也不好讓他失望,只得咳了幾聲,道:「挺……挺好的……」帥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歡么那小人還有下半闕沒唱。」撥了撥鐵琵琶,正要引吭高歌,盧雲心下一驚,忙攔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聽。」正要再說,帥金藤卻又臉色一變,肅立不動。盧雲順著他的眼光去望,卻見他瞧著自己懷里,衣襟里卻是金光閃爍,豈不是正是胡媚兒送來的那塊金牌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方知這人為何會錯認自己,卻原來是為了這塊令牌的緣故。盧雲手中這塊令牌並非搶來的,而是由胡媚兒親手致贈,緘於一封公文里,署名「靈吾玄志」。當時她自稱銜楊肅觀之命送交,盧雲本還以為是打發之用,孰料今早以來,自己手持金牌,無論身在何處,遭遇何人,竟都是無往而不利,足見這面金牌大有來歷,絕非尋常之物。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有心查明此物的來歷,便從懷中取出金牌,道:「帥兄,我有一事請教,這令牌究竟是……」雄鷹招展在前,帥金藤復又大驚失色,

嚷道:「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戰栗趴伏,不敢言動。盧雲點了點頭,已知義勇人首領所言為真,楊肅觀確實自號「修羅王」,並非虛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內情,便蹲了下來,附耳道:「仁兄,這黃金寶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曉」帥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語,盧雲蹲了下來,撫了撫他的背心,低聲道:「你別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說,這令牌有何功用」帥金藤低聲道:「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曰:見我令者,如見我身,見我身者,必入我門。」盧雲沈吟道:「必入我門何意也」

帥金藤頭頂觸地,拜伏道:「頂立誓,以昭赤誠。」盧雲微微沈吟,所謂「頂立誓」,指的便是和尚頭頂的香疤。釋門中人為顯向佛之心,往往自殘肢體,或燙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後,此風更熾,天下僧尼無可例外。看來「鎮國鐵衛」仿效此風,便以烙印身,做為入門之誓。盧雲反復察看手中的黃金寶令,只見手中的令牌正面陰刻一只雄鷹,雙翼全展,背刻「鎮國鐵衛」四大篆字,瞧這形狀模樣,豈不與伍崇卿、胡媚兒身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盧雲心下大驚,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來了無論是伍崇卿、還是胡媚兒,當他們入門立誓之時,都曾被這塊令牌燙出了疤痕,依此看來,此印象征了「大掌櫃」的無上權柄,竟為「鎮國鐵衛」的根本之印!「見我令者,如見我身、見我身者、必入我門」,看這令牌至關重大,當足以號令天下一切「鎮國鐵衛」,胡媚兒卻為何要交給自己莫非這是她偷來的可當時聽她說話,言語里盡是對自己的不滿,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這「阿修羅王令」,應當多方提點才是,怎會對自己破口大罵盧雲呆了半晌,暗道:「難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這面令牌」

盧雲越發覺得奇怪了,更有心問個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問道:「帥兄,你方才說,這令牌是……」帥金藤戰栗叩首,寒聲接口:「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令。」盧雲曾瀏覽佛經,自知這「阿修羅王」也是天神,曾為征戰之故,質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卻不知楊肅觀為何對這名號情有獨鍾他滿心疑竇,竟不知從何問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帥兄,何謂修羅王」帥金藤提起手來,朝唇上一抵,輕輕「噓」了一聲。竟是個「噤聲」的手勢。盧雲心下錯愕,不由左右張望,不知是否有人窺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見有人。便又把話問了一遍,哪知帥金藤還是不發一語,仍舊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裝聾做啞、還是心存畏懼盧雲撫了撫他的背

心,柔聲道:「別怕,有我在這兒,天下沒人傷得了你。快跟我說,何謂修羅王」話聲未畢,帥金藤又次提手起來,豎指唇邊,再次「噓」了一聲。盧雲心下沈吟,忽然醒悟過來,想到了八個字:「修羅王臨、天地噤聲。」正是適才帥金藤頂禮膜拜時的頌言。「噤聲」乃是一個佛門境界,如來入滅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說一字」,此即「無有名相、不立文字」,以無言勝有言,以無聲破有聲,從此成為禪宗根本妙諦。禪宗不立文字,講究以心印心,不憑言語。是以他們的法場往往靜謐異常,上起師父賓客、下至弟子火工,萬物一律噤聲。楊肅觀亦然,他的話一向很少,盧雲與他相識雖久,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認得他的人,多以為他是個「風流司郎中」,專於溫柔鄉里打滾,毫無大志。其實此人堅毅果決,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這才一統朝廷三大派,成為「鎮國鐵衛」的創始人。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望著手里的「修羅王令」,只在反復踱步,思索楊肅觀的用心。返京以來,身邊事情全都蒙蒙隆隆,義勇人是謎,楊肅觀是謎,一層又一層包圍了自己,不免讓他墜入了五里霧中。盧雲仰起頭來,望向身邊高高的圍牆,容情轉為肅穆。看那高牆之後,便是楊家老小的世界,不僅楊肅觀、楊紹奇兄弟,連顧倩兮、阿秀也住在里頭。若要探知「修羅王」的心意,也只能進屋里一趟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攙住帥金藤,道:「上有喻,請您起身。」

「遵命!」帥金藤跪了半天,登時高高一跳,雙靴一並,便又站了起來。盧雲道:「帥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帶路么」帥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櫃,這……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還要小人帶路」盧雲自己也尷尬了,俊臉一紅,低聲道:「這……我……我也不清楚……」盧雲老實慣了,明知自己答非所問,仍編造不出什么謊話,天幸帥金藤是個傻的,心中立生異想:「對啊,不愧是大掌櫃,連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過家門而不入了!」昔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兒子都不認識他,想來大掌櫃為國為民,定是八過家門、九過家門,直接住到外頭去,這才不認得回家之路。正敬佩間,忽然又想:「不對啊,他如果是大掌櫃,平常家里泡茶的那個是誰」轉念一想,立時恍然大悟:「啊!是替身!難怪大家都說他夫妻倆感情不好,原來那個是假冒的!」他越想越覺道理,自知大掌櫃為國為民,老婆小孩都托別人照顧了,一時又是景仰、又是欽佩,忙道:「大掌櫃,快請這兒來。」難得可以替大掌櫃做點事,帥金藤自是大感光榮,誰知走了幾步,盧雲卻還在巷口徘徊,忙趕了回來,焦急道:「大掌櫃,您別每日里為國為民的,偶爾也要回家歇一會兒,快來吧。」盧雲醒了過來,忙道:「是……我……我這就來。」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踏入了巷中,心中暗暗感慨:「時光好快,上回來到楊家,我還只三十歲哪。」盧雲年輕時也曾赴楊府作客,當時楊府上下還居於大明門畔,家中主人則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楊肅觀也不過是個兵部郎中,至於盧雲自己,當時更只三十出頭,還在秦仲海麾下參贊,說來自己與顧倩兮二次巧逢,也是在楊府里。多少年了,顧倩兮始終在一棟大宅子里,一牆之隔,永無相見之日,如今自己總算要闖進去了。盧雲微起感傷之意,已是思緒如潮,帥金藤偷偷打量著他,忽道:「大掌櫃,您很多年沒回家了,是嗎」聽得「家」這一字,盧雲心中一熱,眼眶微起濕潤,帥金藤忙遞來一塊手帕,道:「大掌櫃,別哭了。一會兒就到了。」

盧雲醒覺過來,忙擦拭眼角,便又咳了幾聲,略作遮掩,道:「帥兄,你……你投入鎮國鐵衛很久了么」帥金藤忙道:「大掌櫃,帥兄二字,小人擔當不起,請您以後稱呼小人的官職吧。」盧雲咳道:「你……你的官職,那……那是……」帥金藤忙道:「副統。」盧雲停下腳來,訝道:「何處的副統」帥金藤靦腆地道:「錦衣衛。」這回輪到盧雲驚嚷了起來:「什么你……你官拜錦衣衛副統領」那帥金藤雖說瘋瘋癲癲,可想起自己當了大官,還是有幾分得意,害羞道:「謝大掌櫃提拔。」景泰朝廷里有句話,稱作「內禁外錦」,一是禁衛軍,一是錦衣衛,二者洞見觀瞻。當時錦衣衛統領更是大名鼎鼎的「安道京」,此人笑里藏刀,見風轉舵,號稱天下第一大猾頭,這才能與柳昂天、劉敬等眾多朝廷勢力周旋。孰料十年過去,這個「錦衣衛副統」卻成了一個傻瓜,除了背書念經,連話都說不明白了盧雲滿心錯愕:「帥副統,你……你既然身居要職,怎不去官衙批公洽案卻來此地游盪」帥金藤茫然道:「官衙什么官衙」這話卻把盧雲問倒了,只得改口道:「你……你下頭管著多少人」帥金藤訝道:「就我一個人啊。」盧雲駭然道:「什么就你一人你……你不是錦衣衛副統領么怎沒一個部屬」帥金藤疑惑道:「大掌櫃……是您說錦衣衛浪費公帑,藏污納垢,這才裁掉大半人的,您怎又忘了」閑話之中,盧雲總算也明白了道理,原來這

帥金藤是個「空頭副統」,占缺不管事。

想來有他坐鎮錦衣衛,哪怕「錦衣衛」里高手再多、人材再廣,也等於讓人點上了死穴,即便諸葛亮前來投效,怕也難起政潮。「鎮國鐵衛」自也能高枕無憂了。十年風水輪流轉,當年的錦衣衛,如今成了朝廷的破落戶,不堪聞問。眼看盧雲凝思不語,帥金藤忙道:「大掌櫃,您怎么又不走了您不想回家了嗎」盧雲忙道:「不……不是……」當下加快了腳步,便朝巷中深處行去。眼前這條巷弄彎彎曲曲,越向深處,越發陰森狹窄,兩面盡是高高的圍牆,過去盧雲來過楊家一次,到的卻不是這棟宅邸。想來楊肅觀升官之後,方由大明門遷來此地。楊家當年的故居甚是整齊,格局恢弘,遠比眼前這棟宅子氣派,只不知楊肅觀為何中意眼前這棟官宅他茫茫思索,正走間,突見圍牆腳邊有處記號,俯身來看,卻是只揚喙振翅的猛禽,鮮血所繪,凄厲生動,豈不便是「鎮國鐵衛」的印記盧雲心下一凜,便又停步下來,道:「帥副統,這圍牆後頭是什么地方」

帥金藤茫然道:「大掌櫃,這牆後便是廢院啊,您忘了么」盧雲愣住了:「廢院」帥金藤頷首道:「是啊,為了看守這處地方,您從客棧里抽走了大批兵力,還把自己的六甲兵調了出來,四當家勸了好幾次,您都不聽哪。」盧雲越聽越奇,索性飛上牆頭,親眼瞧個明白。來到圍牆上,凝目去看,只見牆後是一大片空地,林枯葉凋,厚雪嚴實,卻是一幅隆冬之景,此地真如帥金藤所言,乃是一座道道地地的「廢院」。除開滿地枯枝落葉,見不到一點建築,卻不知楊肅觀為何要遣出重兵看守盧雲心下暗暗納悶,看楊肅觀做風穩健,絕非故弄玄虛之人,此地若無玄機,他絕不會大張旗鼓調兵駐守。依此看來,這院子必有什么古怪。盧雲沈吟半晌,轉朝四遭望去,此時他居高臨下,整座大宅盡收眼底,只見這宅子建築開闊,形如一個正圓,腳下窄巷卻是蜿蜒曲折,從中橫穿,竟將好好一棟府邸切成了兩半,北邊是一片空地,荒涼無人;南邊卻是炊煙裊裊,花木扶疏,蓋滿了建築,想來楊家上下人等都住在那兒。

看這棟大宅建築如此古怪,好似暗合什么陰陽五行之理,卻又看不明白。盧雲怔怔站在牆頭,順延圍牆去望,但見南北兩牆愈發逼近,巷弄也愈發狹窄,到了巷底深處,兩面圍牆漸漸交會,竟爾化作了一棟精舍。盧雲吃了一驚,忙道:「帥副統,胡同底有棟房子,那是什么地方」帥金藤笑道:「那是您的書房啊。」盧雲愕然道:「書房為何……為何要建在那兒」帥金

藤笑道:「您太久沒回來啦,大伙兒都說那書房是拿來鎮邪的。」盧雲喃喃地道:「鎮邪……」看這大宅活像是一面太極圖,一牆之隔,南面生機盎然,北面卻是沉沉死寂,彷佛便是陰陽兩個境界。他微微凝思,心下不由一陣悚然:「這……這北面是陰宅」

陰宅者,墳墓也,亦即死人的居所,莫非這「廢院」是楊家祖上的風水興旺之地這才不容外人靠近盧雲暗起疑心,他凝視那棟精舍,正出神間,忽然一陣寒風吹入廢院,掃開了滿地枯葉,隱隱現出什么東西。他急運眼力,定睛細看,不覺咦了一聲,暗道:「水井」盧雲真是愣住了,看這精舍是楊肅觀的書房,書房外卻有一口古井,位置恰在圍牆正中,與精舍相對,莫非帥金藤口中的「鎮邪」,意即在此盧雲喃喃忖忖,正猜測間,突然耳邊響起了孩童的呼喊:「大贏家!大贏家!」盧雲睜眼駭然,卻也想了起來,昨夜自己與「義勇人」會面時,曾與靈智方丈、韋子壯等名家連手救治了一名小孩,便是阿秀的頑皮小友「胡正堂」。據說這孩子曾溜到楊家廢院去,卻無端受到驚嚇,竟至神智錯亂,就此瘋癲。不正是掉落到一口古井里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正要跳下牆去,到水井邊兒看個明白,卻聽廢院里傳出尖銳哨響,刺耳之至,盧雲連忙定住了身形,只聽四下汪汪之聲大作,整條街上的狗兒全吠了起來。他掩住耳孔,疼道:「這……這是什么聲音」帥金藤從腰間取來一只小笛子,笑道:「這是五里笛啊。只有狗和武林高手才聽得見。」

正說話間,哨響更加尖銳,四下傳來啪啪幾聲擊掌,廢院深處閃出幾條人影,身法迅捷,必是武功高強之士,一發朝自己狂奔而來。盧雲吃了一驚,已知自己暴露了身形,忙縱下牆來,低聲道:「這些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