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英雄志 孫曉 21609 字 2021-02-24

正月十六,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瓊芳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此時她好似有所覺悟了,只提起裙擺,自在院子里搖曳閑晃。過去瓊芳總覺得很怪,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雞啄米,東張西望,現下換上了花裙,她總算也明白道理了。「呃。」花叢揪扯,勾住了裙擺,瓊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來了,她心頭火起,喀啦一聲,整株花木從中扯斷,殘花敗柳便附在裙角上,如獎品般跟著主人走。不多時,又有玫瑰伸手攔道,一旁還有花草急於糾纏,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瓊芳無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擺,學起了蓮步細碎。大搖大擺十幾年,平日砍砍殺殺,無所不為,此時若要學人家游園驚夢,不免邯鄲學步、力不從心。正辛苦搖晃間,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來,卻是毒嘴阿秀,瓊芳心下一驚,正想掉頭逃跑,哪知阿秀卻也魂飛天外,低下了頭,見鬼似的發足奔逃。華山劍法有分教:「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經書,定有見不得人之事。瓊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將裙腳提至膝間,奮力一縱,便將他逮個正著。阿秀慘叫道:「瘋婆子!放開我!」正掙扎間,忽然抬頭一看,見到瓊芳的俏臉,竟是咦了一聲,小臉微見發紅。瓊芳見他目光呆滯,冷冷便道:「看什么沒見過漂亮女人么」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聲,運起一口膿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間耳朵給人提了起來,不覺慘叫道:「你干什么」瓊芳不似娟兒那般好說話,誰惹惱了她,向來吃不完兜著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嗎快啊,老娘等著看哪。」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開我。」瓊芳松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聲,再次運起一口膿痰,正要吐出,耳上卻又火辣起來,正要加力扭轉,阿秀已是大驚大笑:「哈哈!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娘在後廚,一會兒要吃午飯啦。」瓊芳皺眉道:「早飯不才用過,又要吃午飯啦」阿秀摸著紅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會兒有客人要來,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後,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於吃的是早飯午飯,誰也弄不明白。瓊芳松開了手,道:「好啦,帶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聲道:「芳姨,你沒地方去了么干啥一直賴在我家啊」這話敲中了瓊芳的痛處,大喝道:「就沖著你這句話,老娘賴定了。」朝阿秀背後一推,大聲道:「走!」瓊芳最愛欺侮弱小,阿秀讓她這么一推,不由哎呀一聲,撲地倒了,大迭書本便落了下來,瓊

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領,右手上抄下攔,便將書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傳的「飛雲手」。她拿起書本一看,卻是本三字經,頷首道:「看不出來,你還挺用功啊。」阿秀哼道:「現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話還在口,耳朵又讓人提了起來,忙陪笑道:「姊,快把書還我吧。」瓊芳卻不急著還,她捧起書本,細細察看,只見開頭一本是「三字經」,望下察看,不覺愣住了:「又是三字經」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聲:「還是三字經」一連三本,全是三字經,翻了翻內頁,盡為手抄,一刻一劃,字跡端整,可紙頁卻泛黃了,翻到末頁,卻見到一處小玉寶章,正是「少林靈吾」。瓊芳滿心納悶,道:「這是什么啊」阿秀低聲道:「這是手抄的三字經,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瓊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三字經」阿秀道:「他喜歡手抄的書,說讀來別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么我一本五文錢向你買。」瓊芳上下打量阿秀幾眼,頷首道:「當然有,十本夠不夠啊」阿秀大喜道:「夠了!夠了!快帶我去拿吧。」瓊芳哈欠道:「不巧得緊,我送人了。」

阿秀大驚道:「你送人了送誰啦快去偷回來啊!」瓊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孟夫子」阿秀皺眉迷惑,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驚道:「等等!難道你……你也是……」瓊芳淡然道:「還沒猜到嗎告訴你吧,孟夫子的開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眼見大師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駭然,久久吭不出氣了。人之初、性本善。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間辭官之後,便開始廣招弟子,第一個收的學生便是瓊芳,其後伍崇卿、伍崇華也先後拜入門下,直可說是桃李滿天下。光陰荏苒,當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閣主,伍崇卿也長成一條大蟲,現今卻輪到阿秀受害了。尤其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顧嗣源,家里還收藏他的詩文。為了這份情由,對阿秀總是加倍嚴厲,每回抓到因頭,總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烽火,似想送他上西天會外公了時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兩個時辰,便算八臂哪吒現身,八枝毛筆一起幫著抄書,怕也來不及了。阿秀泄氣頹喪:「可惡啊,害我白白高興一場,唉……」想起命懸人手,更感悲戚,低聲便問:「芳姨,你……你以前讓孟老頭打過么」瓊芳淡淡地道:「那是數之不盡了。當年他還沒這般老,抽起藤條是又快又准,若是改練起劍法,沒准比傅師范還強些。」阿秀訝道:「誰是傅師范啊」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蘇穎

超,瓊芳不由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便沒應聲了。阿秀低聲又問:「芳姨,你挨打時會哭么」瓊芳傲然道:「哭等下輩子吧,管他孟老頭怎么打,我都當笑話看。」阿秀驚道:「當笑話看真的假的」瓊芳把秀發一掠,淡然道:「告訴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點珠璣、懸殊兩穴,待得雙手麻木後,無論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癢一樣。」阿秀震驚道:「有這種事」瓊芳提起左掌,展示傷處,道:「瞧,這是我爺爺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斷了六根藤條,我都還笑著。若非你娘執意替我擦葯,我還懶得理哪。」眼看瓊芳皮開肉綻,卻似沒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駭,忙道:「芳姨,您……您能把點穴功夫傳給我嗎」瓊芳淡然道:「這得瞧你的誠意了。」一聽此言,阿秀立時趴到腳邊,如孫兒隨祖母,又似愛犬遇恩主,直把瓊芳當成活佛供奉,瓊芳自是儼然傲笑,至於是否真有這門點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一路來到了主屋,卻聽笑聲不絕傳來,瓊芳停下腳來,只見花廳里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兒談笑。瓊芳招來了師弟,道:「阿秀,這些人是誰」阿秀忙道:「回師姐的話,說話那個是大舅公,抖腳的是二舅公,那個女的是他女兒,叫做淑林,那三個小的是她兒子……」瓊芳道:「怎么都是你親戚你爺爺那兒沒人來么」阿秀喔了一聲,正待答話,卻聽一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楊遠公是獨子,並無兄弟。」瓊芳心下微凜,便與阿秀一齊回頭,但見背後立了一名美女,三十來歲,身穿彩服,其上綉了一尾黃鳳。遠處更停了一頂華轎,轎前站了八人,想來都是她的轎夫。來人排場不小,看這女子又是黃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轎,不免讓瓊芳微微一奇,想她瓊家是帝王姻親,衣冠上也僅以火鳳為飾,莫敢綉黃,這女子如此大膽,不怕宗人府追究正起疑間,忽聽院子里傳來叫聲:「徐王爺駕到!」禮樂聲大作,又是一頂官轎抬入庭院,轎簾掀開,行出一名胖壯男子,手上牽了兩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黃袍,飾以染靛天龍。瓊芳點了點頭,心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阿合到了。」

這「徐王」名喚朱合,過去逢得爺爺壽宴,他必然備妥禮品,到府祝賀,乃是爺爺嘴里的「阿合」,只沒想他平日謙恭有禮,私下排場也這般浩大。正瞧間,卻聽花廳里傳出喊叫:「王爺!您可來啦!」官轎一到,廳心里的老老小小全迎出來了,瓊芳側眼打量,只見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鳳袍美女,滿面堆歡,幾名舅舅也圍著那胖壯王爺,高聲談笑,那「淑林」的

幾個兒子也不落人後,只簇擁著徐王的兩個孩子,又跳又笑。「啊,淑寧,一年不見了,你一樣美啊……」、「淑寧打小就美,咱們幾房女兒里,誰及得上她」那鳳袍美女原來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寧」,也是「淑」字諸女之一,她給親戚們簇擁著,卻無一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媽呢在廳里么」那「淑林」忙道:「大姑媽昨晚沒睡好,還在房里歇著,先來坐坐吧。一會兒再向她拜年。」、那淑寧聽了說話,卻未應聲,只行上幾步,來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來迎接我」聽得此言,瓊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卻低下了臉,躲到自己背後,不肯出來。瓊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闖了什么禍,這才怕著淑寧。當下護在他身前,淡然道:「顧姊姊人在後廚,你有什么事么」那「淑寧」壓根兒不睬瓊芳,只管凝視阿秀,不言不動。瓊芳越發納悶了,不知這女人何以沖著阿秀來想著想,驀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這女人和顧姊姊有仇啊!」這「淑寧」貴為王妃,阿秀卻是個稚齡孩童,彼此能有什么過節想當然爾,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魚了。正想問個明白,主屋里卻奔出了一人,氣喘吁吁:「哎呀,哎呀,我的王爺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寧姊,您倆過府怎不先差人打聲招呼,楊二有失遠迎啊。」解圍的到了,看楊紹奇滿頭大汗,背後還跟著「淑琴」、「淑怡」兩姊妹,當真是如影隨形,看他滿頭大汗,搶到淑寧面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倆快請里頭坐吧,外頭好冷哪。」那「淑寧」陰沉著臉,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楊紹奇猛使眼色,瓊芳心領神會,便帶著阿秀走開,免生捍格。淑寧見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進廳。一會兒去瞧大姑媽。」那淑林堆著笑,招來了「淑琴」、「淑怡」,姊妹們一路簇擁著王妃,便朝廳心而去。場面略顯尷尬,徐王爺咳了一聲,眼看楊紹奇還在那兒陪笑,便道:「載儆、載信,還不喊表舅」兩名男童齊聲道:「二表舅。」楊紹奇自也識趣,取出了紅包,一人發上一個,兩名男童稱謝接下,隨手交給背後隨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來紅包收得多了,心里煩。那徐王呵呵笑道:「紹奇,你大哥呢」楊紹奇干笑道:「我哥出門去了,還未回來。」正說話間,屁股卻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徐王拉過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載儆,不許胡鬧。」楊紹奇白挨了一拳,卻只能陪笑道:「沒事、沒事。」俯身下來,道:「載儆,聽說你練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

領死吧。」提起拳頭,便朝楊紹奇屁股去打,楊紹奇則是「哎呀」、「哎呀」幾聲叫,任他嬉鬧玩兒。瓊芳躲在暗處瞧著,心中便想:「我說阿合怎么了起來原來有這寶貝兒子撐腰。」這「載儆」身分重大,便如「載志」、「載允」、「載」一般,皆是正統皇帝御筆圈選的八世子之一,他若能入主東宮,成了下一任皇帝,這「阿合」自也飛黃騰達,成了攝政王。

方今八大王爺,聲勢最高的便是「徽唐徐豐魯」五王,諸王各擅勝場,眼前這「徐王」雖不比徽王、唐王的勢力,卻也有個強處,他是「中極殿大學士」的表妹夫,既有楊肅觀暗地撐腰,又何必怕什么「徽王」、「唐王」無怪近日排場也這般浩大了。瓊芳凝目來看,只見「載儆」按住了楊紹奇的頭,當作狗來騎。可憐楊二爺卻還一臉興奮,歡笑嘶鳴,好似畜生一樣。瓊芳暗暗發笑:「難怪他要替唐王奔走了,若是載儆當上了皇帝,他這輩子還有機會翻身么」她看了幾眼,覺得事不關己,轉開了頭,正要找阿秀說話,突然眼角一轉,驚見院子角落無聲無息地站了一人,褐衣布袍,長方臉蛋,神色隱帶淡泊,風月清照,豈不是大水怪來了瓊芳大吃一驚,正想過去察看,忽然腳步細碎,聽得阿秀大叫道:「娘!」瓊芳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卻是顧倩兮來了。她急忙回身再看院子,一瞬之間,那人卻不復蹤影了。瓊芳呆了半晌,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了,正驚疑間,顧倩兮卻已迎上前來,先攜住阿秀的手,便朝徐王撿衽,道:「王爺。」徐王神色有些尷尬,勉強回了半禮,道:「嫂……嫂子……」轉頭又道:「載儆、載信,表舅媽來了,還不快叫人」兩名男童貼耳嘻笑,朝顧倩兮瞄了幾眼,頭也不回地跑了。徐王賠罪道:「失禮、失禮,小孩子不懂事……」似想寒暄,卻似怕老婆生氣,拱了拱手,便也轉身走了。顧倩兮默默站著,似無介懷之意,眼看瓊芳站在一旁,便道:「瓊姑娘,你下樓來啦」瓊芳還在東張西望,待得顧倩兮喚了兩聲,方才醒覺過來:「啊……是……我……我剛下樓。」顧倩兮笑了笑,察看她的衣裳,道:「裙腳短了些,一會兒我替你放放。」瓊芳個子高,幾與蘇穎超齊頭,自也生了一雙長腿。她虛應幾聲,想起適才那個「淑寧」,忙道:「顧姊姊,方才那徐王妃是怎么回事脾氣挺大啊」阿秀罵道:「下賤老娼一個……哎呀……」話才出口,耳朵便給娘提了起來,正叫疼間,楊紹奇已行上前來,道:「大嫂。」顧倩兮見了小叔,立時綻放笑容:「總算找到你了。快來。」攜住瓊芳的手,引薦道:「瓊小姐,這位是我小叔紹奇,進士出身,現居兵部的五品郎中,您以前聽過他么」瓊芳雖有婚約在身,如今卻已離家出走,無處可去。此時顧倩兮為這一男一女引薦,雖不見得是起意搓和,卻多少也是為瓊芳打算,免她受國丈制肘。自也是一片好心了。瓊芳明白顧倩兮的心意,卻也不好明說兩人早已相識,只得故做驚呼狀:「原來是天才進士楊郎中來了!久仰山斗,如雷貫耳啊。」楊紹奇干笑道:「不敢、不敢,不虞之譽,豈敢承當有辱少閣主清聽了。」瓊芳打了個哈欠,道:「怎么是不虞之譽呢看楊二爺如此謙沖,反讓小女子更加佩服幾分。」顧倩兮察言觀色,笑道:「怎么你們以前認得么」這兩人非但相識,方才還親過了嘴,只是瓊芳不提,楊紹奇自也樂得當啞巴,阿秀嘻嘻賊笑,正要道出實情,卻讓兩人一把抓住,捂上了嘴。眼看午時將屆,顧倩兮便道:「紹奇,一會兒替我招呼瓊姑娘入座,咱們要開席了。」

楊紹奇忙道:「嫂子不一起來么」顧倩兮道:「娘昨晚哮喘病發,天亮才睡著,也不知醒了沒。我得瞧瞧去。」楊紹奇忙道:「嫂子,讓我去吧,你去歇歇……」顧倩兮搖頭道:「今日客人多,家里不能沒有男主人,你去陪親戚們說話吧。」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卻又見到了阿秀,便又吩咐道:「紹奇,一會兒千萬記得,別讓阿秀喝酒,他中午還得去學堂。」阿秀大驚道:「娘!我不要……」話還在口,已讓叔叔捂住了嘴,聽他笑道:「瓊閣主,請這邊來吧。」三人朝主屋走去,還沒走進門里,便聽得轟轟喧嚷之聲,看廳里熱熱鬧鬧,賓客們早已入席,徐王夫婦、淑琴、淑怡都在人群里,滿滿坐了三大桌。管家來回走動,已在招呼客人,卻沒見到楊肅觀。瓊芳沈吟道:「楊二,你哥人呢」楊紹奇聳肩道:「誰曉得反正不在衙門里,便在公堂上。鬼知道他上哪去了」阿秀接口道:「是啊,每回我爹失蹤,大家都覺得好高興哪。」瓊芳噗嗤一笑,自知楊肅觀公務繁忙,自得仰仗妻子照料家中事。正要進屋,阿秀卻拉住了她,道:「芳姨,別進去了,你不是要教我點穴功夫嗎咱們快去練吧。」瓊芳想想也對,看屋里全是楊家親戚,言語無味,她一來不想應酬,二來方才在院里見到一個人影,早想去察看明白,便道:「說得也是。我一個不速之客,不便上桌,楊二,你自己進去吧。」阿秀大喜道:「走唄!走唄!咱們練功去也。」一大一小正要開溜,楊紹奇卻叫起苦來了:「喂,你們放我一個人進屋,不怕悶死我啊」瓊芳道:「怕什么反正有淑琴替你收屍,你還擔心曝屍荒野么」楊紹奇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他與瓊芳相識未久,言語間卻是百無禁忌,宛如多年好友一般,當下挽住瓊芳的玉臂,道:「好啦好啦,堂堂的瓊閣主,皇帝老兒的飯局都去了,還怕這個陪我進去吧。」正死拖活拉間,瓊芳正要一腳將他踢開,忽然眼角一轉,瞧見了席間一人,便道:「要我進去也行,不過你得先跟我說說……」悄悄朝人群一指,正是「徐王妃」,附耳道:「那個女人是怎么回事」楊紹奇茫然道:「什么女人」瓊芳拂然道:「還裝傻,方才這徐王妃樣樣沖著你大嫂來,當我不知道么」阿秀插話道:「啟稟大師姐,那女的叫淑寧,是個老娼。」眼看淑寧身子一動,好似聽到了說話,楊紹奇大驚失色,忙掩住阿秀的嘴,道:「別胡說。」「老娼、老娼!」阿秀不知從哪學來這許多粗口,只歡容舞蹈,高唱道:「淑寧是個老……賤……」娼字未出,已給叔叔一把抓住,拖到院中暗處,對著屁股一陣亂打。瓊芳跟了過來,催促道:「楊二,你要當我是朋友,那便快說吧,我不會傳出去的。」「好啦好啦。」楊紹奇苦笑幾聲,道:「跟你說吧。這淑寧自小愛著我大哥,為了嫁入我家,苦等了十多年……」瓊芳「哦」了一長聲,阿秀也是「誒」地一聲叫,楊紹奇揮了揮手,要他倆別打岔,又道:「好容易婚期有了個眉目,誰曉得我大哥居然又娶了別人,她一怒之下便嫁了徐王爺,至今都還深恨此事。」瓊芳頷首道:「原來如此,難怪樣樣沖著顧姊姊來。你哥自己怎么說」楊紹奇嘆道:「他鎮日都在衙門,哪來時間理會這些閑事唉……其實這淑寧也是一片痴心,只是為了這段孽緣,我家老是雞飛狗跳的,親戚們也

常拿這事作文章……」阿秀拉了拉瓊芳的衣角,補充道:「他們說我爹吃完就走,白睡了人家。」瓊芳正要「哦」地一聲,楊紹奇急急顫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人家是有老公的。」瓊芳低咳一聲,便也不胡鬧了。想來這「淑寧」情根深種,雖已嫁作人婦,卻還舍不下這段情。無怪常來找人家的麻煩。便又道:「楊二,你娘那兒呢她和淑寧感情好么」楊紹奇忙道:「放心、放心,我娘最明理不過了,雖常聽人嚼舌,卻從不為難我嫂子。」瓊芳心下不信,便道:「阿秀,真是這樣么」阿秀道:「是啊,我奶奶說淑寧是瘋婆子,不可理喻。還是我娘最可靠。」瓊芳訝道:「怎么你奶奶很疼你娘」阿秀道:「是啊,三天兩頭就用指甲掐她,當然疼了。」瓊芳更驚訝了:「什么意思」楊紹奇嘿地一聲,趕忙掩上侄兒的嘴,道:「我娘有哮喘病,有時晚間睡不著,便要我嫂子陪她。」阿秀又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叔叔晚間常常失蹤,我奶奶找不到人陪,只好找我娘了。」瓊芳點了點頭,適才她曾聽顧倩兮提起,好似老太太真病了,忙道:「怎么這病厲害么可有請大夫來診治」楊紹奇嘆道:「沒用的。心病還須心葯醫。心里的結解不開,葯石也罔然。」瓊芳微微一凜,沒料到這病還有些玄機,正想追問下去,卻聽屋內傳來叫聲:「二表哥!」楊紹奇回頭驚看,卻是「淑琴」、「淑怡」來了,一左一右攙住了他,嬌聲道:「你們怎都在這兒快進來啊。」兩位表妹熱情如火,那淑琴尤其喜歡瓊芳,忙攜了她的手,含笑道:「姊姊,一會兒我倆一齊坐吧。」這下誰也跑不掉了,兩大一小便給拖入了花廳,來到了席上,瓊芳正要與淑琴坐下,管家卻趕了過來,忙道:「這位是瓊閣主吧夫人交代,請您這兒坐。」不待她答應,便已自行走到主桌,拉開一把椅子,眾人凝目望去,那座席卻是在主位之左、上賓之席,地位竟還高過了徐王。

淑琴、淑怡低呼出聲,幾名舅父也是大吃一驚,咕噥道:「搞什么怎么來個女人坐上位」自古吃飯便是一門學問,主客分際、座次安排,萬萬輕忽不得。看這主桌坐的全是貴客,徐王夫婦,兩位世子,外帶大舅、二舅、三舅,並同楊紹奇、瓊芳、楊老夫人與楊肅觀、顧倩兮夫婦,合計十二張位子,其中主位面門居中,乃是楊老夫人的位子,正對面則是顧倩兮的座席,算是下首。以徐王地位之尊,尚且只能坐老夫人右首,沒想左側主賓上位卻讓給了瓊芳聽得舅父們嚷了起來,楊紹奇正待蒙混解圍,瓊芳哪肯讓他攪和當下拿出了英國公的氣勢,先向淑琴含笑致歉,隨即行上

主桌,撫裙入座,順便朝徐王爺笑了笑,道:「王爺,久違了。」那徐王聽她認得自己,不覺也愣了,忙道:「你……你是……」瓊芳淡淡地道:「紫雲軒一別,不過月余,您不記得了」聽得「紫雲軒」三字,徐王駭然站起,左右瞧了瞧瓊芳,顫聲道:「少閣主,你……你換女裝了」瓊芳嫣然一笑,露出難得的靦腆:「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那徐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先前在院子里便已見到了瓊芳,眼看她清麗貌美,又有些面熟,打一入府便盯上了,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如今聽她開口,總算也認出人來了。眼看瓊芳與王爺聊了起來,一臉的游刃有余,眾舅父驚疑不定:「這……這姑娘到底是……」徐王爺忙道:「我來引薦吧,這位便是開國元勛英國公嫡系子孫,方今紫雲軒少閣主……」眾人不知英國公是誰,猶在夢中游盪,楊紹奇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她稱皇後做姑姑,見得皇上叫姑丈。」轟地一聲,滿桌賓客全站了起來,瓊芳笑道:「沒事、沒事,大家坐吧。」

瓊芳便是這個性子,平日不應酬則矣,一旦真要入場露臉,定要使開威嚴,掃平眾生,阿秀看得目瞪口呆,楊紹奇也是暗贊在心,他擔心淑寧作祟,便又將阿秀送到淑琴那桌,低聲道:「乖乖吃飯,一會兒好上學。」安頓了侄兒,這才回到了主桌,自坐下首相陪。好容易客人都坐定了,老蔡便指示丫:「人都到齊了,吩咐廚房上菜。」眼看主位還空著,徐王便問了:「老夫人呢」老蔡道:「老夫人說她一夜沒睡,實在起不了身,要大伙兒不必等她。」娘親與大嫂沒上桌,楊紹奇便是主人了,忙道:「也好,讓娘多歇歇。來、來,大家喝酒。」提起酒壺,正要為舅舅們斟滿,卻聽淑寧幽幽地道:「又犯了」聽得這個「又」字,不難想見,這淑寧必然熟稔楊家事,聽她低低嘆了口氣,道:「告訴你那嫂子……每逢春秋兩季,記得備妥養陰散,早晚讓姑媽服一劑,別讓她……別讓她……」滿桌客人都靜了下來,瓊芳撇眼去看,只見這「淑寧」說話時淚光隱隱,雖在丈夫孩子面前,亦無遮掩之意。徐王爺臉色尷尬,似想勸慰妻子,又怕著了痕跡,正為難間,卻聽楊紹奇喝道:「老蔡!你搞什么大家都餓啦!快上菜啊!」胡亂叫罵幾聲,以作遮掩,隨即起身道:「大舅、二舅、三舅,甥兒敬你們一杯。」仰頭舉杯,先干為敬。那三舅約莫六十來歲,當是淑寧的父親,也是怕徐王不高興,忙替他斟上了酒,道:「阿合,咱爺倆好久沒喝了。來,我這兒預祝載儆御前比武,旗開得勝。」徐王雖是王

爺,卻也是人家的女婿,忙舉起酒杯,自向兒子道:「載儆,外公敬你酒,還不舉杯」那載儆肚子餓了,早已大嚼起來了,他嘴里塞了塊肉,便搶過爹爹的酒杯,咕嘟一聲,喝了個精光。大舅二舅齊聲驚嘆:「好酒量!爽氣!爽氣!」載儆威風,那弟弟載信也不甘示弱,忙搶過媽媽的酒杯,笑道:「看我也爽氣!」菜餚流水價地送上,席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常。瓊芳卻有些神思不屬,眼光不時左瞧右望,似在察看什么。正發呆間,忽聽徐王爺道:「少閣主,可有榮幸與你喝一盅」這徐王爺也是立儲要角之一,平日雖想巴結國丈,卻是苦無機會,好容易瓊芳來了,自想與她親近親近,哪知瓊芳若有所思,遲不應聲,楊紹奇忙提起酒壺,大老遠來為她斟酒,附耳提醒:「喂,徐大王找你喝酒,賞不賞光」瓊芳醒覺過來,忙道:「失禮、失禮。」

端起酒杯,含笑道:「幾位長輩,小女子瓊芳,敬各位一杯。」霎時仰手而盡,真比男子漢還爽氣幾分了。眾舅父慌不迭地回敬,連淑寧這般陰怨之人,也被迫舉杯了。世上權勢最大之人,自是方今正統皇帝。他手下雖無江充這般寵臣,卻有個同甘共苦的皇後,二人一同熬過了景泰朝的漫漫歲月。如今大權重歸掌中,愛屋及烏之下,國丈一家自然飛黃騰達,誰也開罪不起。酒過三巡,場面慢慢熱絡起來了,婦女們領著孩子,輪番來主桌敬酒致意,淑琴、淑怡雖不會喝酒,卻也端了茶杯上來,不忘找二表哥撒上幾句嬌。那楊紹奇忙里忙外,正不亦樂乎間,忽聽一人道:「叔叔,我也敬你一杯吧。」回眸一看,這回卻是阿秀端著酒杯來了。楊紹奇嘿了一聲,道:「你娘不許你喝酒,怎又來了」阿秀纏道:「讓我喝一杯嘛。」咕嘟一聲,自行喝了個精光,不忘學了土匪的模樣,笑道:「痛快!痛快!」正要溜回座位,卻聽大舅冷冷地道:「小子,眼里只有你叔叔,沒有你舅公啊過來敬我一杯!」那大舅有些醉了,似要借機尋事,阿秀卻不以為意,他早想找機會喝酒,最好醉得不醒人事,那就不必上學了,忙斟上滿滿一大杯,笑道:「來,敬大舅公。」雙手舉杯,仰頭喝干了。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舅卻又不順眼了,嗤地一聲,訓道:「年紀輕輕,這般貪杯不怕長大成了醉鬼么」阿秀哼道:「你少來罵人。人家已經喝了,你還沒喝。」說著走了過來,檢查杯內,驚道:「這是茶,不是酒。」戟指喝罵:「你欺侮小孩。」眾人哄堂大笑,二舅提了滿滿一壺酒過來,硬要那大舅喝干,竟也跟著起哄了。阿秀便是這性子,逢得

熱鬧場合,總能逗得大人們笑逐顏開。再看他酒量頗佳,敬過了大舅公,又敬二舅公,依序以下,連盡數杯,兀自精神奕奕。瓊芳笑道:「喝慢些,小心醉了。」阿秀道:「放心,我和叔叔不一樣,不會酒後亂性的。」這話一說,眾人更是捧腹大笑,楊紹奇則是一臉尷尬:「小孩兒胡言亂語,別信他。」阿秀好高興,覺得大家都愛他。他一路端著酒杯,來到徐王夫婦面前,眾人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心里有些緊張,卻聽阿秀道:「王爺姨丈,萬歲頭上加百歲,那是什么」徐王愕然道:「什么」阿秀笑道:「那是你呀!等你兒子當了萬歲爺,你不就是萬歲再加一百歲嗎」徐王張大了嘴,正要撫掌大笑,待想起瓊芳還在身旁,卻又不敢作聲,瓊芳道:「沒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眾人放下心來,齊聲笑道:「好啊!好個萬歲再加一百歲!真討喜啊!」哈哈笑聲中,正要一同舉杯,卻聽一人冷冷地道:「放肆。」眾人應聲轉頭,說話之人正是淑寧,只見她望著碧幽幽的茶水,臉色也如茶湯般陰,徐王低聲問道:「又怎么啦」淑寧森然道:「沒大沒小,全無家教。」徐王低聲道:「你又來了,我是他的姨父,又不是外人……」淑寧冷冷地道:「什么姨父明明是來歷不明的東西,說得跟真的一樣。」這話一說,堂上眾人臉色均甚難看,楊紹奇面有慍色,道:「阿秀,過來叔叔這兒。」

阿秀低著頭、馱著背,緊挨叔叔站著,楊紹奇撫著他的背心,安慰道:「阿秀,別聽外人說,你是你娘的孩子,就是咱們楊家的孩子,知道么」阿秀低頭垂手,點了點頭,眼眶卻已經紅了。瓊芳越聽越不對勁兒,陡然間想起了一事:「不對,顧姊姊嫁給楊大人不過四年,阿秀卻快有十歲了,難道……難道阿秀是盧雲的……」霎時驚疑不定,細目去望阿秀的五官,卻與盧雲半點不似,滿心好奇間,便只靜觀其變。花廳陰風慘慘,賓客默不作聲,那淑寧話說得重了,宴席已有些狼狽,幾名舅舅打起了圓場,干笑道:「元宵還沒過完呢,吵吵鬧鬧干什么喝酒、喝酒。」撿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來說,楊紹奇一臉不豫,已是無心相陪,可此時若要阿秀下桌,不免更著痕跡,當下拉開椅子,讓阿秀坐在顧倩兮的位子上,替他盛了滿滿一碗熱湯,溫言道:「喝湯,一會兒叔叔送你去上學。」那阿秀坐在叔叔身邊,右手側卻坐了一名男童,卻是徐王次子載信。那男童吃著筍子肉,暗暗打量阿秀,忽地湊頭過來,低聲道:「喂,我聽二姨媽說,你小時候常吃豆漿,對么」這話聲說大不大,說小又不悄

,偏能讓滿桌大人聽個正著。瓊芳心下一凜:「好啊,又沖著顧姊姊來了。」她偷眼看向阿秀,卻只端著湯碗,並無答腔之意。轉看同桌大人,一個個裝聾作啞,彼此間卻是眉來眼去,嘴角全都含著笑。顧倩兮早年拋頭露面,曾以賣漿維生,只沒想這幫親戚會以此羞辱嘲諷,瓊芳心下不滿,待想出面說話,楊紹奇卻向她連使眼色,要她別淌這個混水。眼見阿秀毫無理睬之意,那載信卻不氣餒,便又附耳過來,低聲道:「喂,我還聽人家說過,好像你娘煮的豆漿老少咸宜,一碗一文錢,價錢挺賤的,是不是啊」此言一出,阿秀深深吸了口氣,雙肩微微顫動,似想說些什么,楊紹奇把自己的調羹遞了過去,靜靜地道:「阿秀喝湯,給你娘掙面子。」瓊芳心下雪亮,此時此刻,阿秀不只得替自己爭光,也得替娘親爭回面子,他須以氣度壓住對方的氣焰。否則人言可畏,無論誰來為他母子出頭,都只會讓親戚們背地譏笑,無濟於事。在滿桌大人的注視下,只見阿秀慢慢接過叔叔的調羹,低頭喝了口湯,竟忍下了這口惡氣。瓊芳大為佩服,楊紹奇也是面露嘉許之色,載信、載儆卻是相視而笑,眼看弟弟激不動阿秀,那載儆索性附耳過來,大聲道:「喂,我聽說你娘不只賣豆漿,還賣別的東西,對不對」載儆言語越發過分,楊紹奇已是不能不出面,啪地一聲,把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放,大聲道:「怎么世子了不起么淑寧!管管你兒子!他再有無禮言辭,休怪我轟你母子出門!」淑寧滿面春風,掩嘴笑道:「怪了,你大嫂的小店除開賣豆漿,不也賣油條么載儆卻說錯什么了」這話一說,眾人忍俊不禁,全都笑了出來。載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親背地里撐腰,更是肆無忌憚了,徑從懷中取出兩文錢,拍了拍阿秀,悄聲道:「喂,給你兩文錢,快把你娘叫出來吧,有啥賣啥,我多賞她幾文錢就是了。」瓊芳氣往上沖,正要起身干預,阿秀卻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兩文錢,道:「好,我這就去跟我娘說,要她出來服侍你,好不好」載儆捧腹大笑,沒料到阿秀這般軟骨頭,還想再損個兩句,阿秀卻已悄悄摸向凳子,瓊芳第一個醒覺過來,大驚道:「阿秀!不可以!」「喝啊」一聲暴吼,阿秀鼻梁怒痕大現,提起凳子,奮力砸落,但聽砰地一聲,木屑紛飛,圓凳破散,載儆竟已倒地不起。「救命啊!殺人啦!」載信又哭又叫,轉身便逃,阿秀豈肯相饒左拳掃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隨即撲到載儆身上,拿著他的腦袋去撞地板。砰砰兩聲過去,那世子滿臉是血,雙眼翻白,竟已暈死在地。眼看阿秀宛如發狂一般,兀自毒打不休,幾名舅舅坐得近,大驚道:「小子!快放手!」紛紛上前來拉,阿秀卻不肯放手,大舅公情急不過,便扯住他的頭發,阿秀暴怒道:「好啊!想要連手欺侮我了我連你一起打!」楊紹奇見出了大事,霍地站起,伸手阻攔,瓊芳身懷武功,更早一步搶上。只是場面太亂,誰都遲了一步,但聽「砰」地大響,大舅公鼻梁中拳,向後便倒。眼看阿秀六親不認,竟連長輩也下手打了,淑寧大怒道:「造反了嗎!野種終於造反了嗎!」

聽得野種二字,阿秀一身反骨都燒了起來,厲聲道:「老娼!今日不殺你!誓不為人!」跳上了桌子,直朝淑寧撲去,淑寧尖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哎呀一聲,竟給撲倒在地,阿秀滿面怒火,提起拳頭,對著她的粉臉死命狠打,怒吼道:「說話啊!怎么不說啦快說啊!下賤狗種!拖油爛瓶!吃楊家喝楊家,居然還敢打楊家親戚!告訴你!老子就是愛打!見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眼看王妃給打得滿臉是血,幾個大人急來搶救,卻都拉不開。淑琴、淑怡嚇得放聲大哭,孩童們也是驚惶逃竄,徐王焦急不已,想要過來阻攔,偏偏老老小小又哭又叫,推也推不開。霎時扯開嗓門,喊道:「護官!護官!快過來啊!」今日是楊府家宴,王府侍衛依著往例,都在外廳吃飯,自沒料到禍起蕭牆,竟然打殺起來了。徐王叫了幾聲,遲遲不見人來,眼見桌上有只酒瓶,情急下便提了起來,反手便朝阿秀腦門砸下,瓊芳大驚道:「別亂來!」阿秀畢竟年紀小,這一砸之下,立時便能取了他的性命。說時遲、那時快,堪堪濺血受傷之際,屋梁上落下一道黑影,擋到了阿秀身前,當琅一聲大響,酒瓶竟砸到那人身上。瓷屑紛飛、酒瓶碎爛,來人不閃不避,臉上給碎瓷割破了,流下一行鮮血,眾人大吃一驚,凝目去看,只見此人身穿家丁服飾,打扮寒酸,食指上卻是金光閃爍,正是一只「黃金指環」。黑衣人陡然現身,瓊芳腦中不覺「嗡」地一響,立時想起四個字,正是:「鎮國鐵衛」。徐王爺愣住了,不知這是何方神聖,卻在此時,大批侍衛終於趕來了,喊道:「王爺!怎么回事」徐王醒了過來,厲聲道:「來人!把這幾個老老小小都抓起來!誰敢還手,就地格殺!」眾侍衛發一聲喊,紛紛搶上前來,突然屋頂上傳出尖銳哨響,屋梁上又縱下了幾條黑影,便與眾侍衛撞個正著。哎呀幾聲,侍衛們向後摔跌,抬頭急看,面前多出了六人,身穿黑衣,頭套黑罩,只露出一雙凶冷眼眸,

將老家丁與阿秀護在了背後。徐王爺哪管誰是誰,大怒道:「還等什么快拔刀啊!」眾侍衛發一聲喊,拔出腰刀,正要來個群毆,卻聽門外傳來低沈嗓音,道:「全都住手。」這話聲不響,卻有震聾起聵之力,眾人心頭一震,各自停下手來,只見廳外走入了一人,看他面貌英挺,身穿官袍,正將玉秉官帽交與下人,正是當今楊家男主人、五輔大學士楊肅觀回府來了。全場靜了下來,王府侍衛還刀回鞘,向旁退開。黑衣人也排列如人牆,恭迎楊大人回府。黑衣人身分不明,來意也不明。只是個個對楊肅觀恭敬順畏,好似奉若神明。瓊芳看得暗暗驚疑,已知楊大人與爺爺瓊武川一般,必然與「鎮國鐵衛」有些干系,屋內哭聲隱隱,老老小小縮在牆邊啼哭,那載儆卻倒在地下,滿頭是血,不知是死是活。淑寧則給舅舅們扶了起來,臉上又是瘀傷、又是驚恐。至於阿秀,兀自緊握雙拳,喘息不休。楊肅觀容情沉默,只靜靜走入了屋內,將官袍解了下來。那老家丁迎了上來,附耳說了幾句話。楊肅觀話不多,只微微點了點頭,那老家丁立時躬身致意,旋即領著黑衣人退下。屋里沒人說話,人人都等著看楊肅觀如何善後。一片飲泣聲中,猛聽一聲怒吼:「楊肅觀!看你兒子干得好事!你說!你要怎么向本王交代」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人扯住阿秀的衣領,指著楊肅觀破口大罵,正是徐王爺了。

阿秀身子微微發抖,知道自己死定了,看他非但打了世子,尚且忤逆長上,闖下了滔天大禍,卻該怎么辦呢他心下害怕,轉頭去看叔叔,卻見他別開了頭,不願來瞧自己。徐王爺大吼大叫,楊肅觀卻沒回話,只緩緩行到堂上,從載儆身旁拾起了一只凳子,卻是方才阿秀拿來傷人的凶器了。他默默無言,將凳子扶正,放回了地下,驟然間,雙眉軒起,立時朝廳上各角落去望,似在察看什么。瓊芳心下一凜,暗道:「還有人躲在屋里么」想到適才在院中見到的人影,竟險些驚呼出聲,心頭更已怦怦地跳著。楊肅觀環顧堂上,不發一語,雖只一瞬之間,卻似過得良久,瓊芳也是手心出汗,正四下瞧望間,卻聽徐王爺吼罵起來:「楊肅觀!你別不吭氣!快說句話啊!」喊聲一出,楊肅觀立時轉頭而來,待見徐王還緊抓著阿秀,便道:「王爺,請你放開犬子。」眾人一臉愕然,本還以為他會公然責打阿秀,卻沒料到他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幾名舅舅大聲道:「什么犬子這是野種!外頭帶進來的野種!你還好護著他」話還在口,卻見楊肅觀目光略略一掃,幾位舅舅張嘴結舌,向後急急退開,躲到人群里頭去了。楊肅觀威嚴之重,無人能擋,四下噤若寒蟬,只見他慢慢行上,道:「王爺,我再說一次,放開他。」徐王忍無可忍,頓時發狂似的吼了:「楊肅觀!你想護短嗎告訴你!本王絕不答應!」楊肅觀靜靜地道:「護不護短,楊某自有家規,不勞外人置喙。還請王爺即刻釋還犬子。」眼見楊肅觀凝視著自己,徐王與他目光相接,不由心下大怯,他又是憤怒、又是害怕,猛見侍衛手中提著刀,忙一把搶過,緊握在手,咬牙道:「楊肅觀……別人怕你,我……我朱合可不怕你,告訴你,要是我兒子有什么萬一,我不只要殺了這孩子,還要拿你老婆的性命抵債!」徐王此言並非虛言恫嚇,要知載儆是萬歲親選的八世子之一,萬一真讓阿秀打死了,一旦宗人府追究起來,非只阿秀小命不保,恐怕楊肅觀、顧倩兮也要受其牽連,輕則削官停俸,重則牢獄之災,便算正統皇帝親自力保,怕也是力不從心了。徐王爺滿面怒容,雙眼好似要噴出火來了,楊肅觀不再與之多說,只俯身下來,攜住阿秀的手,道:「去那兒坐著。」徐王大怒欲狂,厲聲道:「放肆!本王在這兒,誰敢動上一步」楊肅觀彎下身來,拍了拍阿秀的肩頭,道:「去吧。」在滿堂賓客的注視下,阿秀已然轉身離開,徐王暴跳如雷,厲聲道:「攔住他!攔住他!」眾侍衛東張西望,可臨到頭來,誰也不敢動上一步,只眼睜睜看著阿秀走了。畢竟面前這人便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積威之下,誰敢造次楊肅觀拿回了阿秀,也鎮住了場面,眼看載儆還趴在地下,當即俯身下去,將他抱了起來。眼看載儆滿頭是血,身子卻一動不動,瓊芳自是大感不安,滿堂賓客心下惴惴,只見楊肅觀伸指出來,朝載儆的人中輕輕一搓,功力到處,那男童立時醒了過來,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不敢了!」眾人大喜道:「他活了!活過來了!」搶上前來,正要看他的傷勢。楊肅觀卻反手一提,將載儆交給了管家。眾人心下一驚,都不知他想做些什么,卻聽楊肅觀沈聲道:「淑寧,你過來。」聞得此言,徐王爺自是臉色大變,大聲道:「楊肅觀!你……你想對我的王妃做什么」挺起刀來,護住妻子,竟是一步不讓。楊肅觀毫不理會,只朝表妹道:「淑寧,過來。不要怕我。」那淑寧早讓人扶了起來,始終不敢作聲,聽得表哥叫喚,眼眶徑自紅了,只見她慢慢從丈夫背後走了出來,來到表哥面前,痴痴地仰望著他。徐王像是怕極這個場面,一邊胡亂揮刀,一邊凄厲吶喊:「眾侍衛!保護王妃!快啊!快啊!」眾侍衛聽得喊聲,自是滿

面猶豫,有的走了過來,有的卻停在原地,正躊躇間,卻聽楊肅觀道:「老蔡,收起他們的兵器。到我家里,誰也不許佩刀。」老蔡答應了,行到眾侍衛面前,道:「各位大哥,你們也聽到我家老爺的說話了,別讓我難做人。」眾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乖乖繳械,徐王大聲道:「不許交!本王命你們不許交!」激憤之下,竟已語帶哭聲。眾侍衛瞧了瞧楊肅觀,又看了看徐王,一個個低頭躬身,交出了佩刀。徐王哭出聲來:「畜生!」使勁把刀砸到了地下,掩面便朝屋外奔去。轉看那淑寧,卻是淚如雨下,只顧仰望著表哥,對自己的丈夫卻是看也不看上一眼。楊肅觀見她滿臉是傷,便伸手出來,撫了撫她的臉頰,道:「痛嗎」淑寧淚水流下,卻是點了點頭。楊肅觀替她理了理秀發,輕輕地道:「妹子,你羞辱我的家人,我比你更痛。」淑寧痴痴仰視著他,突然抱了上來,竟已痛哭失聲。瓊芳看在眼里,自也猜到了淑寧的幾分心情。這女人其實壓根兒不恨阿秀,甚且也不恨顧倩兮,她只是想找些事情來為難表哥,逼得他不得不來面對自己。眼看母親哭哭啼啼,全讓載信看到眼里去了,幾名舅父、舅母也都覺得尷尬了。畢竟淑寧貴為王妃,怎能如此失態楊肅觀輕輕放開了她,道:「老蔡,送客。」眾親戚愣住了,看楊肅觀入府以來,先激走了徐王,又責備了淑寧,雖說救醒了載儆,可對阿秀始終不做處置,那大舅實在忍無可忍,大聲道:「觀管,你家那小子險些打死了載儆,你……你表妹也給他打得鼻青臉腫,你……你就想這么交代過去嗎」此番阿秀辣手毆打長上,還差點壞了世子的性命,每一條罪都難以善了,楊肅觀卻不聞不問,卻要眾人如何心服正等楊肅觀做個交代,他卻走向太師椅,自管坐了下來。老蔡道:「舅老爺、舅太太,老爺吩咐過了,請諸位外間用茶吧。」徐王貴為皇族,尚且不能與楊肅觀抗衡,眾親戚如何敢作聲縱使咬牙切齒,也只能向門外行去,淑琴、淑怡等少女更是怕得發抖,只簇擁著淑寧母子離開。楊肅觀並不多言,只敲了敲桌面。那管家便奉上茶來,站在一旁伺候。那楊紹奇看了大哥這幅神氣,卻是臉色微變,忙召來兩名丫,道:「快去通報少奶奶,請她帶老夫人出來,快。」兩名丫正要離開,卻聽楊肅觀靜靜地道:「紹奇,找誰來都沒用。」瓊芳心下醒悟,這才知道阿秀要糟了。看今日風波太大,倘若阿秀挨幾下板子便能了事,楊肅觀早就打了,豈有留人話柄之理正因如此,他不想做給誰看,故而請外人盡數離開,此乃

「回避」之意……因為再來的事情,不容誰來打擾,也不容誰來窺看。兩名丫偷偷摸摸地走了,楊肅觀也不阻攔,只啜飲清茶,道:「瓊閣主,您請自便吧。」

楊肅觀早已見到了瓊芳,直至這最後一刻,方才出面趕她,算是為她留了點面子。瓊芳有些怕他,正想著是否離開,楊紹奇卻拉住了她,附耳輕聲:「留……下……」瓊芳遲疑半晌,先看了楊肅觀一眼,慢慢躲到楊紹奇背後,這才悄沒聲地坐了下來。眼看弟弟留下了瓊芳,楊肅觀也不多做爭執,當下站起身來,靜靜走到阿秀面前。不知不覺間,人人都緊張起來了,不知他要如何責罰阿秀。屋里靜了下來,父子兩人對面站立,都是一語不發。良久良久,只聽楊肅觀道:「阿秀,爹要問你幾件事,望你好好地答。」阿秀心里怕到了極處,只是左右張望,希望有人解救自己。楊肅觀道:「阿秀,不看別人。跟爹說,你做錯什么了」阿秀低垂臉面:「我……我打人了……」楊肅觀道:「很好。告訴爹爹,你為何打人」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辱娘。」楊肅觀輕聲道:「那現下呢你現下打了他們之後,他們就不辱娘了嗎」堂上眾人微微一驚,都曉得阿秀確實做錯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要想贏得他人的敬重,單憑拳頭是無用的。眼看阿秀眼中含淚,遲不應聲,楊肅觀俯身彎腰,輕撫阿秀的臉龐,說道:「阿秀,你若不知自己錯在何處,無論爹怎么打你、罰你,都是無用。你說對么」不教而誅是為虐,楊肅觀要教誨兒子,送給他一個是非的道理。阿秀慢慢低下頭去,驀地咬住了牙,喊道:「不對!」此言一出,眾人都是為之一驚,楊肅觀靜靜地道:「我哪兒不對」阿秀好似豁出了性命,昂起頭來,大聲道:「你除了說廢話,還會什么他們欺侮我,你什么都不做,就只會打我!只會放屁!放屁!我問你,我打了他們,他們一樣辱娘,那我不打他們呢難道他們就不辱娘了嗎」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竟都回答不出。只聽阿秀激動道:「答不出來了吧我今日打了他們,他們有話說,我不打他們,他們那張嘴還是愛說。告訴你!我才不信你這一套!在這世上,只要有人敢欺侮我,我就要報仇!來一個,我打一個!見兩個,我打一雙!只要打得他們全怕我!天下就沒人敢惹我了!」啪地一響,楊肅觀右掌揮落,狠狠抽在兒子的面頰上,這一抽並未用力,卻打得阿秀痛極。只聽楊肅觀靜靜地道:「我打你了,你報仇吧。」阿秀撫著面頰,咬牙流淚:「我……我打不贏你。可我知道自己沒做錯。再

來一百次、一千次,我那張凳子還是要砸下去……」

阿秀說出了心底話,他不服、也不受教。瓊芳與楊紹奇對望一眼,眼里都見到對方的擔憂。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他點了點頭,道:「很好。」頓了一頓,道:「老蔡,取我的劍出來。」瓊芳驚呼一聲,眾家丁則是兩腳一軟,一個個發抖起來了。老蔡也怕了起來,奈何大老爺有命,只好遲移緩步,略做拖延,眼角卻瞄向了楊紹奇,希望他出面緩頰。楊家不只有位大老爺,另還有位二老爺。一片靜默間,楊紹奇緩緩行上,道:「哥哥,這事不能全怪阿秀。常言道:一只巴掌拍不響。咱們楊家管不住自己的親戚,任憑這些外人羞辱他的母親,咱們是不是也有錯呢」楊肅觀伸起手來,制住弟弟的勸說,靜靜地道:「你閉嘴。」楊紹奇微感錯愕,還待再說,耳中卻聽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便是這個家的主人,大小權柄,盡出你手。如今你管成這個模樣,還有資格說話么」楊紹奇所言不錯,此事不只阿秀有錯,楊家上下也有錯,只是這個錯卻須由楊紹奇自己承擔。他鎮不住場面,任憑外人在家肆虐,如今留了個爛攤子給大哥,還有臉說什么眼看二哥原是小弟,全無用處,老蔡便也沒話說了,便取過一只漆黑木匣,送到大老爺面前,打了開來。木匣長約四尺,里頭襯著絲緞,放了一柄寶劍。瓊芳怕了起來,顫聲道:「楊大人……」瓊芳平日雖是頤指氣使,可對方是楊肅觀,卻連一句話也插不下去,眼見寶劍出匣,眼角只能急急望向窗外,就盼盧雲真躲在院子里,能夠及時現身相救。楊紹奇也是滿心焦急,忙拉住了一名家丁,低聲急問:「少奶奶呢怎么還不出來」滿屋子忡忡不安,卻無人膽敢阻攔,但見楊肅觀面向阿秀,靜靜地道:「阿秀,你可曉e得,爹爹為何待你這般嚴厲」阿秀別開頭去,不敢言語,楊肅觀道:「因為我視你如親生,打你到我身邊的第一日起,我就琢磨著如何教養你,四年以來,不敢一日懈怠。孩子,你可知我的苦心」

阿秀全身發抖,慢慢地點了點頭。楊肅觀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個約定,我倆終身都不能反悔。」說話間,便從木匣中取出了寶劍,頓了頓,驀地把手一抽,只聽刷地一聲,劍身出鞘,瓊芳不覺尖叫一聲:「楊大人!住手!」猛聽「嗡」地一聲大響,眼前精光閃過,但見地下多了一道痕跡,長有八尺,入地深達數寸。轉看阿秀,卻是好端端地站著。眾人驚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颼颼發抖,小臉轉為蒼白。楊肅觀手指地下劍痕,道:「孩子,這天下有一道線,我稱之為規矩。你即使書讀不好、肢體殘缺,只消躲在這條界線之後,爹就能保護你,讓你平安長大。可你若要越線而過,無論你再聰明、爹的本領再大,卻也護不住你。」他俯身下來,撫著兒子的臉龐,道:「孩子,你若想留在這間屋子里,便得站在這條線後,終身不許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門外一指,輕輕地道:「你我父子緣份到此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會強留。」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為爹爹會打他一頓,說不定還會提劍砍他,沒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眼看阿秀眼眶紅了,垂著小臉,不言不動。一旁管家拼命眨眼,家丁丫們也胡亂打著手勢,都要他向老爺低頭認錯。誰知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卻似傻了一般,只顧瞧著地下劍痕,對身外一切視若無睹。楊肅觀輕輕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歡守規矩,是故天下無人喜歡楊某,楊某也坦然以對。但對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終生不得反悔。否則,請你即刻離開我楊家大門。日後你我道上相見,彼此既無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瓊芳呆住了,她不懂楊肅觀何以如此決絕阿秀只不過是個小孩,能造什么亂難道他還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錯愕間,猛聽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誰希罕留你這兒!」正欲轉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爺!別亂來!」阿秀使勁掙脫,大哭道:「別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後你們就有好日子過啦!」眾人聞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爺……你……你怎么說這話……」阿秀淚水撲颼颼地落下,哽咽道:「你們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會給外人笑,便是因為帶著我這個沒爹的野孩子,對不對」將額頭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們養!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阿秀仰頭大哭,瓊芳也吃了一驚,只見他眉間有一道傷疤,長達寸許,色呈淡紅,望來竟如神眼一般。瓊芳心頭一跳,立時想到了盧雲,那日在火堆旁親眼所見,他也有這道一模一樣的傷印。難道……難道阿秀真是盧雲的孩子不成所以楊肅觀才有這許多顧忌正猜間,阿秀已然淚流滿面,轉身奔出,來到了大門旁,突然腳步一頓,驚見花廳旁倚了一名美婦,手上提著自己上學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卻不是娘親是誰阿秀張大了嘴,只見娘親眼眶紅了,她等閑不會掉淚,此刻卻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阿秀淚凝於眶,只想說

些什么,可話到口邊,淚水卻要收不住了,霎時咬緊牙關,大吼一聲,便從娘親身邊擦了過去,一溜煙地走了。「少爺!少爺!」管家追入院中,不住大喊:「你干什么啊快回來向老爺認錯啊!」管家追了出去,叫聲漸漸遠離,屋里便靜了下來。楊肅觀把劍收回了鞘里,放入了木匣中。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下,道:「來人,斟上了茶。」四下靜得怕人。阿秀不見了,屋里從此沒了小孩,以後便是這般清靜了。一片寂然間,忽然大門口人影微動,一名女子掉頭離開,正是顧倩兮,她也要走了。瓊芳曉得她要去找阿秀,忙追了過去,喊道:「顧姊姊,等等我啊!」

顧倩兮走了,沒有一個字交代,誰也不知她還會不會回來大廳更顯得安靜,似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聞。楊紹奇拉住了丫,附耳道:「老夫人到底怎么了為何還不出來」丫放低了嗓子,正要附耳述說,卻聽大廳里傳來低沈說話:「紹奇,沒用的。在這個家里,誰都要守規矩。」大老爺把話一說,丫嚇得雙手連搖,什么話都沒了。楊紹奇也不多話,只默默走到了門邊,低聲道:「守你的規矩。」二爺頭也不回地走了。須臾之間,家丁逃命、丫開溜,大廳里頓如空城一般,除開楊肅觀,再也見不到別人。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天地噤聲。楊肅觀獨坐廳心,慢慢提起茶杯,輕啜一口,好似即使只有一個人飲茶,他也要這般循規蹈矩、正襟危坐,便似有誰在旁窺伺著……「嗚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近午時分,「楊守正府」對過的窄巷里傳來哭聲,那兒有個孩子低頭拭淚,哭得好生傷心,因為他又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兒……「野種啊!野種啊!」打五歲起,阿秀只消聽到這兩個字,全身寒毛就會豎起來,因為「野種」的下句話定是這個:「阿秀,你娘還沒嫁人,你是打哪兒來的啊」阿秀也知道說話之人在想些什么,一碗豆漿一文錢,睡阿秀的娘不用錢,正因如此,理所當然,每回阿秀一聽到「野種」二字,他一定發狂發威,一定要撲上前去,就算那人有大象那樣大,也要將他活活踩死。阿秀才不聽別人的,他很早就立下了自己的規矩,世上只要有人欺侮他,他便要下手揍人,只消狠狠打過一個人,望死里打,別人就不會再惹他了。可是……可是就算打死了每一個人,阿秀還是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阿秀抱住了頭,嗚嗚哭泣,他躲在家門對過的小巷里,希望再偷看娘最後一眼。從小到大、娘就是阿秀最要緊的人。兩人從來形影不離,那年娘要出嫁,姨婆很擔憂,要她別帶阿秀

走,可是娘不答應,她知道阿秀會哭,會舍不得自己,所以把他帶進了楊家。眼淚一滴滴垂落面頰,阿秀其實舍不得娘,為了娘,阿秀總是裝得又憨又傻,專拍馬屁,他有本領讓家里人人都歡喜他,就算是冷面的爹爹,阿秀有時也敢鬧他、逗他哈哈大笑……只要有娘在,那兒就是家。離開娘之後,自己還能去哪里倘使自己流浪天涯了,以後還看得到娘么想到這兒,阿秀心下大慟,忍不住站起身來,只想朝家門奔回,奈何腳步才動,卻又生出了一個念頭,逼得他張大了嘴,怔怔喃喃,再也動彈不得。對了……自己怎么忘了沒有了野種,娘就不會哭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嘲諷她、戲弄她,問她這個「野種」是打哪兒來的……心念於此,阿秀咬住了牙,淚水滿盈間,轉朝家門凝望最後一眼。再見了,娘,阿秀是天神的孩子,他要回天上去了。

阿秀擦去了淚水,霎時背轉身子,奔入了黑暗的窄巷,頭也不回地走了。顧倩兮手提小包袱,離開了楊府,瓊芳明白她要去尋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話,只默默相陪。剛過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鋪都還沒開張,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瓊芳望著顧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覺間,心里有些可憐她。眼前這位顧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親死於牢獄,讓她淪為賣漿女,成了街談巷議的笑話,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種種奚落譏諷卻是如影隨形,妯娌公婆、內親外戚,誰都能踩到她頭上。人生便是如此,過去尚書府里的明珠,如今風光已褪,富貴凋零、再過幾年,青春也要離身而去,卻還能剩下些什么瓊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腳來,回頭望向空盪盪的大街。方才在楊府見到一個影子,依稀便是盧雲的身影。他會不會悄悄跟著來了想到了那幅面擔,瓊芳心亂如麻,那面擔如此眼熟,必是盧雲之物無疑。可說也奇怪,那面擔若真是盧雲的東西,又怎會落到顧倩兮手中難道他已悄悄來探視過顧倩兮不可能,顧倩兮既已嫁了,盧雲便不會自行來訪,便算來了,也不會讓她知道,更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以免讓人家為難。可顧倩兮又是怎么拿到那幅面擔的莫非這壓根兒不是盧雲的東西,卻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還是自己根本猜錯了盧雲的心思,他倆昨夜早已相會猜不透,盧雲是內蘊如火的人,有時奮不顧身、有時消沈寂寞,什么事都深藏心里,如今來到楊家一看,顧倩兮、楊肅觀這對夫婦也是深沈如海,高深莫測,三人糾纏在一起,卻是什么個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個,豈不天下大亂瓊芳微微苦笑,她什么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

擔的來歷……什么都亂成一團。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起初她見到盧雲身上的火,內心大受觸動,便緊緊圍繞著他,終於鬧得方寸大亂,彷佛引火自焚一般,如今余波所及,這把火也燒到了蘇穎超身上,可別害慘他才好。正想著自己的心事,顧倩兮卻已消失不見了,瓊芳忙道:「顧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腳下跌絆,裙子又給樹枝勾著了。她啊了一聲,這才發覺自己還穿著那身女裝。她有些氣了,可又不能當街脫衣,正踹打樹枝間,忽聽遠處傳來驚喜聲:「小姐!你怎么來了」瓊芳循聲轉頭,但見路旁一座招牌,閃亮生輝,正是「尚書豆漿」,瓊芳心下大喜:「啊呀,這是顧姊姊的娘家。」這「尚書」二字並非自賣再誇,而是為了志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顧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為店名。只是顧嗣源卓爾不群,素來自負高材,如今卻成了女兒豆漿鋪門口的一塊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卻是該哭該笑正胡思亂想間,瓊芳也走近了店鋪門前,時近中午,門口擺了幾張板桌,空盪盪的,一不見伙計招呼,二也不見客人,想來過了早飯時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見店鋪門戶虛掩,便探頭張望,只見堂里站了一個年輕女人,濕著兩只手,正與顧倩兮說話,看她神態熱絡,卻又隱隱帶了幾分恭敬,若非是顧家昔日的舊屬,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瓊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門,道:「叨擾。」那女人聽得說話,忙轉過頭來,一見瓊芳佇立門旁,不覺咦了一聲,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這……這位姑娘,你……你要找誰」瓊芳聽她以「姑娘」二字相稱,自感不慣,正要清嗓回話,卻聽顧倩兮道:「這位是瓊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輕女人醒悟過來,笑道:「原來是小姐的朋友,難怪這般整齊了。」今兒瓊芳真漂亮,到哪兒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態自謙,只能咳了咳,道:「這位是……」顧倩兮道:「這位是小紅妹子,我昔日的朋友。」那年輕女人笑道:「什么朋友丫就丫,小姐還替我瞞呢」略經先容引介,瓊芳便也得知這老板娘叫做「小紅」,果然是顧倩兮少女時的丫,自己卻沒猜錯。那小紅甚是殷勤,正要拉開桌椅招呼。顧倩兮卻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來過這兒么」小紅茫然道:「阿秀初二時小姐不是才帶他回來過么什么時候又回來了」眼見小姐一語不發,旁邊的瓊芳也是面帶苦笑,不由大驚道:「阿秀走丟了嗎」那小紅很是聰明,單憑幾句話,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顧倩兮卻不肯多說內情,道:「沒事,他出門

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順道過來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見到阿秀,便留他下來,別讓他亂跑了。」正要離開,卻讓小紅拉住了,聽她低聲道:「小姐……是不是楊家那幫親友又來搗亂了」聽得這個「又」字,瓊芳心下一凜:「好啊,淑寧惡名遠播,連娘家人都知道了。」顧倩兮還是什么都不肯說,徑道:「你別多問,總之先別讓姨娘知道此事,過兩日我再來瞧你們。」正要離開,小紅卻又拉住了她,低聲道:「小姐,讓我去找裴少爺吧,他開著賭場,手下又有十來個地痞,消息靈通,找起人來快些。」

聽得「裴少爺」三字,瓊芳心念微轉,頓時想了起來:「對了,是揚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兒子。」年前揚州驛館夜話,瓊芳曾見過一位老者,姓裴名鄴,乃是顧嗣源在世時的知己,據說有個兒子在京城開立賭場,想來便是這位「裴少爺」了。若有他幫著找人,自也有些便利。瓊芳什么事都是一點就通,只是她再機敏十倍,卻也想不到這位「裴少爺」也曾追求過顧倩兮,甚且還毒打過盧雲一頓,頗有幾分地痞天資,如今開立賭場營生,倒也不算埋沒人材了。顧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別四處聲張。若是找到了阿秀,請他先送回這兒,別送到楊府。」小紅慌不迭地答應了,還待商議如何找人,忽聽瓊芳道:「顧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問別人,讓我替你找吧,擔保一個時辰之內,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小紅聽她口氣甚大,不覺訝道:「你……你認得衙門的人么」瓊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請爺爺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話,驟然之間,「鎮國鐵衛」四字閃過眼前,卻又讓她閉上了嘴。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顧倩兮自己有個神通廣大的丈夫,卻寧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瓊芳離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爺爺屆時還不給拖了回去顧倩兮明白她的難處,便道:「一點小事,先別驚動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請妹子出面不遲。」小紅聽在耳里,驚在心里,不知這瓊小姐是何來歷,竟能指揮朝廷府衙還想來問,顧倩兮卻已走出了店外,小紅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這兒還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跟你說……」顧倩兮點了點頭,道:「說吧。」小紅神色不大對勁,支吾了許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見到了……見到了一個人……」顧倩兮見她滿是躊躇,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不覺也納悶了:「見到誰了」小紅低聲道:「我……我見到了以前那個……那個……」話還在口,猛聽後堂傳來一聲呼喊:「小紅啊,是誰來了呀」小紅嚇得跳了起來,道:「姨娘起來了。」「早起來……」只見一名女子從後堂走出,一手綁著發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紀大了,背老是疼,趕明日可得換床新褥子……」

揚州土話,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見顧倩兮,不覺雙手放開,驚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說明天才回來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還沒買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說話,猛一見到瓊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後從頭到腳掃過一遍,狐疑道:「這是誰啊」顧倩兮正要說話,小紅卻替她答了:「這位是瓊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湊聲:「是個有錢有勢的。」「哎喲!」姨娘雙眼亮了起來,登時眉花眼笑:「幸會、幸會。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過我啦。」瓊芳哪里認得她,隨口便道:「當然、當然,顧姊姊同我說了好些您的事兒,她說姨娘溫柔敦厚,秀外慧中,勤儉持家……」聽得此言,姨娘小紅都笑了起來,連顧倩兮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瓊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莫非這「二姨娘」竟是凶狠潑辣、豪奢鋪張、斂聚家私不成二姨娘午覺方醒,口還渴著,便去桌邊斟茶,自言自語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這兒鬧,弄得店里一塌糊塗……下回見到他,非打死不可……」說了幾句,卻聽顧倩兮道:「小紅,我先走了,記得我吩咐的事兒。」聽得顧倩兮急著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聲,道:「怎么啦茶都還沒喝上一口,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紅面色古怪,顧倩兮也是回避著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陣,忽見顧倩兮手上提了一個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東西,不覺心下一凜,便試探道:「阿秀呢怎沒帶他過來」顧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學堂,不能過來。」二姨娘呸道:「騙誰哪」伸手一拉,奪過顧倩兮手上的包裹,隨手一抖,現出了阿秀的筆墨本子,大聲道:「這是什么」事機敗露,顧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轉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來,攔住了她,大聲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說!」顧倩兮還是不肯說,頭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小紅吃了一驚,趕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讓她幫你出主意唄。」顧倩兮一字也不吭,卻等於說了千言萬語,想來她必定受了氣,而這個氣也不方便提。二姨娘深知顧倩兮的脾氣,便也不去問她,眼看瓊芳還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聲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瓊芳嘆道:「阿秀打人了。」二姨娘咦了一聲:「打人怎么個打法」瓊芳道:「拿著凳子砸人,險些把人打死。」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來:「我才不信!阿秀這孩子好生懂事,哪會無端打人你且說!是不是有人激他」瓊芳聽她一語中的,想來此事也非頭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個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該不會是……」瓊芳遮嘴細聲:「穿黃袍的。」

砰地一聲,二姨娘朝桌上奮力一拍,噴出兩個字:「老娼!」瓊芳眨了眨眼,這才明白阿秀開口「老娼」、閉口「老娼」,滿嘴污言穢語,卻是打哪兒學來的。看這二姨娘必然認得淑寧一家,一時恨得牙癢癢的,便指天罵地起來:「一家婊子破落戶,真以為自己當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這姓於的也不去照照鏡子,憑她那點臭皮爛色,路邊乞兒也搭不上的丑貨,也敢上門勾搭咱家姑爺敢情是失心瘋了吧」二姨娘越罵越火,提起雞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亂打,倘使淑寧在此聽了,非氣得一命嗚呼不可。正臭罵間,忽見瓊芳睜眼望著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這賤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熱茶,理了理鬢發,笑道:「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原來是小孩子打架,楊肅觀見了怎么說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瓊芳搖頭道:「那倒沒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門了。」「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罵起來:「他把阿秀趕走了」瓊芳嗯嗯點頭:「是啊,楊大人還提著劍,險些砍了阿秀的手。」二姨娘氣得瘋狂了,尖叫道:「該死的楊肅觀!小孩子打架,又沒打死人,你逞什么凶虧你當年好說歹說,我才把倩兮交給了你,你怎能這般待我家阿秀」連珠炮的吼聲中,便已提起了雞毛潭子,直沖出門,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來,便上你楊家鬧去!」眼看二姨娘凶狠潑辣,手提雞毛潭子,似想將楊家老小一潭子掃死。瓊芳又驚又佩,暗笑道:「我道誰的本領大原來她才是行家了。」世上第一難纏的,便是這幫三姑六婆,嘴能說、手拿打,打不過便哭,哭還要哭得舉國皆知,流傳千古,什么「竇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萬里牆」,都是婆婆媽媽的偉烈事跡。秦始皇見了她們,心里也要毛上三分,何況是小小的「觀海雲遠」過去瓊芳換上男裝,學盡男子漢的心機手段,如今看來,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來,眼看二姨娘氣沖沖地奔出門去,便也急急跟上。二人來到店外,卻見顧倩兮與小紅倚著牆,還在那兒悄聲說話,二姨娘一把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