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不識廬山真面目(1 / 2)

英雄志 孫曉 21382 字 2021-02-24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過去瓊芳從未想過,為何顧倩兮嫁入楊家不過四五年,兒子卻有十歲直到今日淑寧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這事,這孩子絕不是楊肅觀親生,可他的父親是誰呢為此瓊芳也曾心生奇想,以為阿秀是盧雲的孩子,可如今聽顧倩兮一說,阿秀的身世非但與盧雲無關,恐怕也不是顧倩兮親生,這孩子另有來歷。此行前往紅螺寺,卻是要去見阿秀的「生母」,眼見顧倩兮低垂鳳目,似在養神小睡。瓊芳頗為識趣,自也不會在這當口多問,便也閉眼小歇。車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門。突聽道旁傳來一聲高喊:「停車受檢!」瓊芳心下一驚,趕忙睜眼來看,但見前方馬蹄隆隆,奔過了一隊兵馬,當前騎兵手舉旌幡,卻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過,人人腰間帶刀,背縛箭筒,還提著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幅武裝。瓊芳滿心詫異,忙問車夫道:「這是怎么了怎地有這許多兵卒」那車夫搖頭無語,想來也不知情了。城下人聲喧嘩,似有大批人馬聚集。但見前方道路壅緊,二輪車、四輪車、馬車騾車牛車樣樣俱全,排列長達里許,全等著受檢,守城官差卻是神凶貌惡,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車輛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氣不過,便吵了起來:「到底搞什么永定門、阜城門都封了,連這兒也不讓走么」「演軍!西郊大演軍!」那軍官提起馬鞭向地一抽,喝道:「沒有出城文書,誰也不許出入京師!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氣了,戟指痛罵:「折你媽的頭!狗一樣的鄉下團練、也敢來京門作怪!快快報上名來!大爺寫狀子到兵部告你!」那軍官厲聲道:「速速去告!本將勤王軍前鋒營神策師神策前衛都司段奉節!記好了么」那百姓愕然道:「什么玩意兒,那么長一串」一名小兵沖了上來,暴吼道:「咱是張緣根!連我一起告啊!」一腳踢上馬車,嚇得那百姓急掉車頭,落荒而逃。瓊芳心下暗暗納悶:「怪了,城外演軍了我怎么沒聽說」近十年天下大旱,民變四起,朝廷怒蒼也為此連年交戰,然而無論前線戰事如何吃緊,京師硬是不戒嚴,後方百姓年照過、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還強上幾分,只是眼前軍馬入城,卻又是怎么回事瓊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顧倩兮商量,她卻蜷起雙腿,竟然睡著了。顧倩兮累了,她昨晚先與瓊芳夜話,其後又照顧老夫人,睡不到兩個時辰,難得可以小憩,自不免倦極而眠,只是車外軍馬往來盤查,卻該如何打發瓊芳是見過場面的人,自也不會因此束手無策,她左顧右盼,忽

見城下還開了個側門,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門的都是官差,不見武將,忙指揮車夫:「從側門過去。」那車夫聽命行事,便將馬車駕出了等候隊伍,行不過半晌,聽得腳步急躁,大批官差圍攏而來,大聲道:「兀你這廝!誰要你走這兒的,到後頭去!」還在訓斥間,瓊芳已探首出窗,淡淡地道:「你們頭兒何在請他過來說話。」那官差微微一驚,凝目來看,卻見到了一個大美人兒,身著新裝,不由冷笑道:「請他過來說話怎么你肚里孩兒是他的卻要來認爹啦」兩旁官差哈哈大笑,瓊芳卻已沈下臉去,道:「你再多說一字,我擔保你後悔一世。」那官差笑道:「瘋婆子。」待要將她抓下車來,卻見此女目光嚴凜,毫無畏懼之色,似有千百個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聲,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天下最怕事的,便是這批官差,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想人家忍氣吞聲一輩子,所求不過一個「升」字,萬一開罪了皇親國戚,一切辛苦豈不付諸東流這便慌不迭走了。瓊芳傲然閉目,正養神間,車外腳步慌張,來了一個差頭,顫聲道:「小人來了,敢問是哪一位」瓊芳斜目一瞧,來人卻是個小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還是北直隸的,她也懶得認了,冷冷便道:「你職級太小,認不得我,找你最上頭來。」那差頭驚嚇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時,來了一個腦滿腸肥的,瓊芳雖不認得這人是誰,但看他體胖過人,想來官位必高。正冷視間,果然那人見得瓊芳的面,先是咦了一聲,之後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瓊芳淡然道:「我姓瓊。」那官員大驚失色,狂叫道:「原來是少閣主!下官有失遠迎啊!」咚地一聲,大頭目雙膝跪下,滿場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首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議論紛紛,竟還有人隨之下拜,八成以為是皇上光臨了。瓊芳甚是滿意,淡然道:「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謁皇上,勞你放個行。可以么」那官員大驚大喜:「可以!當然可以!」轉頭暴喝道:「來人!速放道路!恭送瓊少閣主出城!」剎那之間,面前道路已是空空盪盪,通暢無阻,眾官差敲鑼打鼓,奏起了絲竹管弦,為少閣主送行。瓊芳掠了掠秀發,吩咐車夫道:「還等什么走吧。」車輪滾動,馬車再次出發了,兩旁官差躬身肅敬,恭送大人離開,堪堪將出北門,卻聽一人道:「且慢。」馬車又讓人攔下了,瓊芳內心不悅,探頭出窗,只見道上來了一名軍官,高坐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書呢」那官員忙道:「這位是

國丈孫女,免驗文書。」那軍官哦了一聲:「怎么這兒你說了算」那官員顫聲陪笑:「您……您說了算。」那軍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便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繳驗文書。」看這軍官似才打過仗,衣甲骯臟,臉上也有血漬,模樣雖說狼狽,卻反而多了幾分殺氣,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駕馬趨前,來到車邊,俯身道:「姑娘,繳驗文書,不然下車受檢。」瓊芳沈下臉來,道:「軍爺,我不想下車。」那軍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書來,那便不必下車。」瓊芳昨夜出門得急,別說什么出城文書,連文碟都沒帶著,哪來什么東西繳驗轉看顧倩兮,卻是鼻息細細,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聲,索性發起蠻來:「我沒有文書,偏又不想下車,那該怎么辦啊」那軍官高坐馬背,淡然道:「那別怪我拖你下車,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說話之間,把手一招,聽得嘩嘩之聲大作,城外奔來了一隊步卒,只等著抓人搜身。瓊芳卻也不怕,只冷冷地道:「軍爺,你曉得我姓什么」那軍官道:「你姓什么,得問誰睡過你娘,不必問我。」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瓊芳心下大怒,砰地一聲,踢開了車門,縱下地來,冷冷地道:「我乃國丈孫兒、皇後侄女,英國公八世孫紫雲軒少閣主瓊芳,您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轉呈家姑。」眾兵卒笑容僵住了,一發躲了開來,瓊芳瞪視那名軍官,道:「軍爺高姓大名,可否讓我知曉」那軍官也知道惹上權門人物了,當即翻身下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雙名國珍,勤王軍麾下神策師督師便是。」這「神策督師」並非小官,而是天子親軍四品要員,背後倚仗更是「臨徽德慶」四王,只是瓊芳乃是皇親國戚,卻又何必怕誰心道:「好你個勤王軍,誰不好惹,卻惹上了我大家走著瞧,來日我必要報仇。」當下坐回了車上,吩咐車夫:「沒事了,走吧。」車輪才動,耿國珍卻又把手一攔,道:「且慢。」瓊芳把手重重拍上車門,吼道:「你說什么」耿國珍道:「姑娘,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無論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備妥文書,以供查驗。」瓊芳冷冷地道:「然後呢」耿國珍道:「沒什么然後。莫說您是英國公之孫,便算英國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驗明正身,否則休怪我將你的人車扣下,帶回營中搜身查驗。」瓊芳氣得炸了,大聲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脫我的衣裳」耿國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將也不會客氣。」對方玩真的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

想起荊州戰場的處境,總算也知道怕了。她氣餒了幾分,只能搖醒了顧倩兮,低聲道:「顧姊姊,你……你有帶著文碟么」顧倩兮睡眼惺忪,揉著眼道:「沒有。」瓊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車夫:「咱們……咱們掉頭回去……」那車夫正欲掉轉車頭,卻讓耿國珍攔住了,沈聲道:「姑娘,西郊正在演軍,情勢非常。你擅闖北門,依法若提不出文書,便得隨我回營,本將不能擅自放你離開。」瓊芳每回遇上武人,總有吃不完的苦頭,也是無計可施了,只得軟下了口氣:「這樣吧,勞煩你去一趟紫雲軒,找一位傅師范……他便有文書給你……」耿國珍不耐煩了,沈聲道:「姑娘,我對你已十分客氣了。我再說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余贅言,多說無益。」霎時提氣一喝:「來人!圍上去!」瓊芳無路可走了,卻又不願隨他們回營,看這「勤王軍」乃是天子親兵,將驕兵諂,雖有正統軍的傲氣,卻沒有人家的骨氣,一會兒若給拖入營中,誰知道會生出什么事來自己一身武功,還能大打一場,可顧倩兮嬌貴柔弱,屆時幾十個大男人圍著她搜索查驗,後果豈堪設想好漢不吃眼前虧,瓊芳心急如焚,只想著脫身法子,她調勻氣息,先讓自己定了定神,道:「軍爺,我這這樣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為難我也就罷了,可您曉不曉得我身旁這位夫人是誰」耿國珍聳肩道:「我管她是誰」把手一揮,道:「把她倆拖出來。」瓊芳厲聲道:「大膽!她便是當今中極殿大學士五輔楊大人的夫人,你們誰敢動她一根寒毛,便是與楊肅觀為敵!」眾兵卒聽都懶得聽,一發涌上前來,正要將兩個女人揪下車來,卻於此時,背後伸來一只手,搭上那武將的肩頭,道:「軍爺,請你滾到一邊去,好么」勤王大軍在前,卻有人公然挑釁,莫非活得不耐煩了耿國珍怒目回望,眼里卻見到一只黃金指環,自在面前昭然閃耀。耿國珍微起錯愕,向後退開一步,定了定神,只見面前站了一個老家丁,滿頭白發,偏偏腰上懸著長劍,模樣甚是古怪。耿國珍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緩緩行向車邊,眼見瓊芳怔怔望著自己,便將兩手攏入袖中,藏起了指環,躬身問向顧倩兮:「夫人要出城么」來人恭敬有禮,顧倩兮卻是頭也不抬,只輕輕點了點頭。那老者彎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說著向瓊芳點了點頭:「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沒人能為難你們。」來人正是方才在楊府見到的那名老家丁,瓊芳過去也曾在揚州見過此人,自知他六親不認,遇官

毆官、見民欺民,曾一口氣掃平揚州渡口幾百人,直似家常便飯,孰料今日卻成了自己的護法瓊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聲吩咐車夫:「趕緊走吧,一會兒我多給你些銀子……」那車夫想也怕得很了,低頭縮身,悄悄提起韁繩,大車方才一動,卻聽刷地一聲,耿國珍已然拔刀出來,冷冷地道:「放肆。把他們圍起來。」號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圍過來,目光凶狠,耿國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職敢在這兒發號施令」那老家丁垂下頭去,輕聲道:「我不是官。」耿國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憑什么在此說話不怕我殺了你么」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從衣袋里取出一物,交到耿國珍手里。他低頭一看,手中卻是一塊令牌,陰刻神鷹,雙翼全展,睥睨縱橫,大書「鎮國鐵衛」四字!乍見令牌現身,瓊芳雖已明白對方的身分,還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耿國珍更是面色鐵青,微微發抖,一旁兵卒把這令牌瞧入眼里,卻是一頭霧水,人人交頭貼耳,想來不解來歷。天下最高的令牌,出於「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資格佩戴。因非凡間之物,故唯智者能識。老家丁淡然道:「軍爺,還有疑問么」耿國珍臉色難看,瞧了瞧車上的顧倩兮,似想問些什么,良久良久,終於讓到了路邊,低聲道:「傳令下去,放開道路。」瓊芳暗暗駭異,看這「鎮國鐵衛」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權柄還讓臣民們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來,瓊芳忙拍了拍車夫的肩頭,道:「走了、走了。」那車夫宛如驚弓之鳥,把腦袋縮到衣領里,提韁駕繩,便又再次啟程了,噠噠蹄聲中,已然行至門下,堪堪便要出城,卻聽一人道:「國家……」「已經亡了嗎」兩匹白馬嘶聲驚嚇,竟讓人擋了下來。只見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軍官,看他征甲凌亂,滿面血污,腰上系了條龍紋紅帶,轉看雙手,赫然卻是一幅精鋼手銬。他慢慢來到大車前,低聲道:「朋友……停車受撿……」這人好似是個俘虜,偏又身著戎裝,模樣甚是古怪。瓊芳反復打量幾眼,忽覺此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正思忖間,兩旁兵卒已嚷了起來:「熊俊!退下去!這里是勤王軍,不是正統軍!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聽得「熊俊」二字,瓊芳不由張大了嘴,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年前自己大鬧荊州戰場,便是遇上這個「熊俊」,那時雙方在一座廟里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見這個怪物,委實倒了三輩子的大霉。熊俊低垂了臉面,對喝問一概不理,只擋到

了車前,輕聲道:「朋友,停車受檢。」眼看這幫武人前仆後繼而來,彷佛瘋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國珍怕惹出事來,忙上前相勸:「熊將軍,人家是朝廷要員,不是怒匪細作,你快快退下。」「怎么」熊俊別開了臉,慢慢斜吊雙眼:「國家已經亡了嗎」耿國珍也惱了,大聲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鬧京畿大營,屢次犯上,還嫌不足快讓開,否則休怪軍法伺候!」熊俊搖頭道:「老耿,誰觸犯軍法,誰貪贓枉法,你自己心里有數。」看這人也真頑硬,把手一揮,居然推開了眾兵卒,隨即走到車邊,正要將顧倩兮拖下車來,卻見一只蒼斑大手逼近而來,擋住了自己。全場都靜了下來,瓊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軍爺,還要看我的令牌么」熊俊低聲道:「不必,我知道你們是誰。」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滾到一邊去」「怎么……」熊俊抬起頭來,輕輕地問了:「國家已經亡了嗎」熊俊的話很少,因為他殺人如麻,所以從不爭辯。至於那老家丁,想他連郡王也打得,又怎么肯讓兩邊委決不下,誰也不讓誰,一方是「大掌櫃」人馬,一方隸於伍定遠麾下,恐怕要打起來了。朝廷治下最凶的兩頭虎,便是眼前這兩只。瓊芳自離開京城後,先是撞見「正統軍」,其後又遇上「鎮國鐵衛」,一個凶過一個,俱都冥頑不靈,見誰打誰,從不退讓。如今二虎相爭,卻是誰勝誰負瓊芳心情有些緊張,也是擔心顧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來瞧,卻見她解開了阿秀的小包袱,竟然讀起了三字經,好似車外的人全是瘋子,無須縈懷。此時不只勤王軍圍觀,連百姓官差也在指指點點。瓊芳深深吸了口氣,自知一切紛爭全是自己惹出來的,奈何情勢如此,縱想出面調解,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動,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沒勝算了,便轉過身去,眾人松了口氣,突聽鐵鏈當琅琅大響,熊俊雙手橫擊,手銬鐵鏈一發揮了過來,那老家丁側身閃過,右指隱發寒氣,正中膻中穴,熊俊渾身冷顫,腳下發軟,卻突然暴吼一聲,腦袋直撞了過來。砰地一聲大響,熊俊胸前挨了一腳,已然倒飛出去,壓倒了十來名勤王兵卒,想來螳臂擋車,武功大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腳,正要將他拖離城門,耳中卻聽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眾人定睛一看,這熊俊手中不知從哪兒摸來的十字弩,嗤嗤連聲,射出了一排箭羽,逼開了老家丁,隨即右手暴長,便從兵卒腰間奪過號角,耿國珍大驚道:「快攔住他!」「嘸嗚……嘸嗚……」熊俊提起號角,鼓氣高鳴,聲音三長一短,似在向什么人求救,聲響遠遠送了出去,剎那之間,遠處也有號角響應。「嘸嗚……嘸嗚……」城下響起嘩嘩腳步聲,遠處移來一面火紅大旗,見是「北威」二字,聽得兵卒們喊道:「北關第三鎮開到,哪路兵馬求援」「荊州三百師在此!」熊俊凜然怒吼:「弟兄們!速來應援!」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數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舉刀,已然結陣而來,熊俊把號角遠遠扔開,刷地一聲,也已摯刀在手,厲聲道:「正統軍!向前推進!」熊俊不是江湖好漢,他是武將,所以從不單打獨斗,打一開始,他便等著結陣開打。勤王兵卒大驚失色,全數避了開來。熊俊厲聲道:「著來人下車!棄械投降!隨我回營受審!否則殺無赦!」顧倩兮見此地亂得不成話,心下厭惡,正要下車離開,卻聽老家丁喝道:「瓊小姐,拉住夫人!別讓她下去!」說著說,便從胸前提起了一只笛子,奮力吹了起來。瓊芳咦了一聲,只覺耳邊隱隱約約,彷佛傳來幽幽笛聲,頗為悅耳,那熊俊卻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別讓他向外求援!」眾兵卒奔上前來,已要逼近馬車,老家丁護主有責,便也拔劍出鞘,雙方涌上前來,猛聽「當當當當」一片脆響,兵卒們的鋼刀盡成兩段,指揮軍官並不慌亂,立時放聲吶喊:「來人兵器有異,提盾護身!」第一排兵卒提起圓盾,護住了臉面,矮身掩近,背後將士卻提起了長茅,從盾牌中刺襲而來,那老家丁深深吐納,提劍斬出,但見眼前金光吞吐,盡是金碧輝煌,長槍如數折斷,只是正統軍盾卻是百煉神鋼,鍛造得既韌且強,金光幾番啄襲,竟都刺之不破。步卒們攻守大有章法,越發逼近馬車,聽得一名軍官厲聲道:「第一排舉威武棍!打!」馬鳴啡啡,

兩匹白馬受驚而竄,那老家丁卻擋到了車前,劍光揮舞,宛如八臂金剛,單劍敵上數百只鐵棍,一舉擋下了大批兵馬,只是敵勢浩大,人數又眾,腳下還是一步一步地退後,眼看馬車便要陷入包圍,卻聽四下笛聲大作,城頭上跳落了一個又一個黑影,手持刀械,團團護衛了馬車。「鎮國鐵衛」大援已到,老家丁劍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黃金戒環,沈聲道:「鎮國鐵衛!聽我號令!」黑影們沉默無聲,卻都握緊了兵刃,猛聽刷地一聲,老家丁劍尖揚起,厲聲道:「保住車馬!推進出城!」「殺啊!」援兵抵達,來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時雙方殺聲大起,但見幾百只軍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個個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擋十,兀自不落下風。城門下火光四濺,一方要將顧倩兮、瓊芳抓下車來,一方則要保著她倆出城,雙方正面開戰,誰也不讓誰。只是這場打斗毫無來由,要說是瓊芳傲慢弄權,犯下大錯,不如說是「鎮國鐵衛」托大自負,遇上了瘋狗也似的熊俊,雙方一再錯判形勢,終致於大肆械斗,只不知「威伍文楊」接到消息,卻要如何收拾善後了。那勤王軍愣在當場,一來插不上手,二來也不知該幫誰,便遠遠避了開來。百姓們倒是高聲喝采,當成好戲來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單刀,使得瘋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個個武功精強,實在拾掇不下,霎時拉長了嗓音,喊道:「全軍……散開,預備……牛弩……」牛弩重達百斤,一發便能將馬車射翻在地,老家丁厲聲道:「瓊小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無用,瓊芳曉得機不可失,便跳上駕座,從車夫手里搶過韁繩,大喊道:「讓開!前頭讓開!」「殺啊!」、「擋住他們!」、「把這雌兒拖下來!」操爹干娘的罵聲中,可憐瓊芳位在前座,彷佛眾矢之的,幾次刀槍斬來,雖有黑衣人為她擋架,仍不免險象環生,她又驚又怕,頻頻抽動馬鞭,喊道:「快跑啊!」兩匹白馬吃痛狂奔,百名將士撲前阻擋,數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墜入了刀山劍海,瓊芳嚇得花容失色,捂面慘叫:「救命啊!」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於耳,身旁清脆連聲,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瓊芳卻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管閉眼尖叫,拼死抽動馬鞭,就怕馬兒逃得不夠快,但聽蹄聲轟然,上下顛撥不止,似已沖出城門,瓊芳卻還是掩面尖叫,怎么也不敢睜眼來看。也不知過了多久,殺伐聲漸漸遠去,自己喉嚨也漸漸啞了,卻還不敢張眼。猛聽喀喀幾聲,車輪漸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瓊芳總算睜開眼來,喘道

:「我……我還活著么」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來,讓人大感清涼,瓊芳游目四顧,只見自己身在一處小山丘,離城門已有十來里,自己非但闖了出來,尚且毫發無傷,轉看駕座,卻只剩自己一人,那車夫卻已不知去向,想來情勢大亂,早已自行逃命去了。瓊芳驚魂甫定,忙翻下駕座,回身來問:「顧姊姊,你……你沒事吧」急急去看車內,就怕見到一具死屍,天幸顧倩兮還俏生生地坐在那兒,一邊低頭讀書,一邊拿著包子吃,聽得問話,兀自眨了眨那雙鳳眼,驚訝道:「已經出城了嗎」瓊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適才城門下殺聲大起,鬧得天翻地覆,顧倩兮卻是一派從容,好似車外盡是小孩兒打架,壓根兒不看一眼。瓊芳苦笑幾聲,自也不好罵她,便反身去看來處,瞧瞧適才發生了什么事。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見城北十里連營,層層迭迭,不知有幾十萬人在此,正中大營上書「前鋒營神樞」。遠處另有一面較小旌旗,紅底金字,見是「北威」,卻是適才入城抓人的「北關第三鎮」。看北郊滿是兵卒,正統軍、勤王軍都到了,瓊芳滿心驚疑,暗忖道:「這……這是怎么回事不是說西郊演軍,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軍」一晚睡醒,京城卻似天翻地覆,情勢之嚴峻,直追當年正統復辟之時,她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適才的驚險萬狀,卻又讓她打住了念頭。方才安定門下一場大戰,若非援兵及時來到,說不定自己和顧倩兮早讓人拖進營中,連衣服也讓人剝光了,何苦還在此自找麻煩搖了搖頭,便也不再理會了,自管行到車邊,道:「顧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來歷,你知道么」顧倩兮終於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書本,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屬,住在府里後院。」瓊芳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顧姊姊早就見過這批人了,難怪不怕他們。」今早在楊府親眼所見,那幫黑衣人對楊肅觀恭敬順服,似把他當成了首領,依此看來,這人若非是大當家,便是二頭目,想起爺爺還自稱是什么鎮國鐵衛的「三當家」,瓊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覺得這個天下好亂好亂,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此時安定門早已恢復了平靜,看大門處百姓排隊受檢,等候出城,側門邊上卻似歷經了一場大戰,正統兵卒相互攙扶,四下撿拾盾牌,城內的黑衣人也是肩搭著肩,蹣跚離開,想來熊虎相爭,誰也沒壓過誰,便落得兩敗俱傷了。正發呆間,卻聽顧倩兮道:「妹子,咱們是不是該出發了」瓊芳點了點頭,這才想起自己還等著上紅螺山,她返回駕座,執起馬鞭

,突然眼光一掃,卻又瞧到了一個人。丘下白雪藹藹,覆蓋了一片深林,但見林間藏了一個男子,他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卻是方才那位「馬車夫」。瓊芳咦了一聲,心里忽有異感,只見那車夫解下了大氈,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長方臉蛋、劍眉入鬢,豈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只「大水怪」!瓊芳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直至此時,她才曉得那「馬車夫」是誰了,原來盧雲一直隱伏在身邊,護送自己和顧姊姊離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誰替她擋下刀林劍雨又是誰保得自己毫發無傷兩人遙遙相望,瓊芳滿面通紅,眼眶也微微發紅,只見盧雲朝自己笑了笑,隨即豎指唇邊,長揖到地,當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腳下一步步退後,卻又回入了林間。瓊芳怔怔看著樹林,忽然間哽咽出聲,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正哭間,背後一人扶住了她,輕輕問道:「妹子,你怎么了」瓊芳吃了一驚,這才發覺顧倩兮來了,趕忙再看盧雲,這「大水怪」好快的手腳,果然又消失不見了。眼見顧倩兮凝望自己,一雙鳳眼帶著詢問之意。瓊芳趕忙低頭拭淚,道:「這兒風好大……砂子……砂子吹進我眼里……」顧倩兮取出了手帕:「來,讓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瓊芳卻向後避開,突然失聲哭叫:「不要了!勉強不來的!」眼看瓊芳腳步退後,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顧倩兮便停下手來,道:「妹子,你來。」眼見瓊芳不肯動,顧倩兮又道:「妹子,顧姊姊請你過來。」瓊芳聽她連番叫喚,終於依言轉身了,聽得顧倩兮道:「你心里有疙瘩,對嗎」瓊芳轉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淚水,道:「是。」顧倩兮道:「你想說嗎」顧倩兮看出來了,她知道瓊芳心里有事瞞她,索性單刀直入,把話說開,絕不多一分作態。上午晴空萬里,中午卻又天色陰霾,瓊芳怔怔地嘆了口氣,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無奈遇上顧倩兮之後,樣樣都不對勁了,非但暴躁易怒,還變得好生計算。她伸出手來,接下天邊飄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顧姊姊,你不還急著去紅螺寺,非得現下說么」顧倩兮垂下鳳眼,輕聲道:「當然。今日不說,以後也不會說了。」好一個聰慧女子,難怪世間男子搶著要了。瓊芳心下微起嘆息,她凝眸望著眼前這位「顧姊姊」,心里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來。兩人各自無言,誰也沒說話。瓊芳瞧著盧雲的藏身處,也不知這男人躲哪兒去了。她輕輕嘆息,抬起頭來,仰望灰蒙蒙的天際,道:「顧姊姊,你爹過世那年,你多大年紀」顧倩兮道:「二十有四。」瓊芳低

低嘆了口氣,道:「那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她頓了頓,低聲道:「我爹爹是自殺死的。他過世那年,我只有十歲。」顧倩兮微微一動,轉過了身來,只聽瓊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廟外,看著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後血就從他的眼睛、鼻子里冒出來……他臨死前看到了我,就放聲哭了起來……」這么多年來,瓊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雖已事隔多年,還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紅。她遙望城下的百萬軍,低聲道:「打那天起,我便學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過去了……」她慢慢轉過頭來,凝視眼前的顧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愛的、要的,我便奮不顧身去爭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來放下。」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瓊芳比誰都大膽,一旦抱定決心,便要放手一搏。過去瓊芳來到顧倩兮面前,總是裝成了一個小妹妹,挺可愛似的,如今說出了心底話,自也痛快了許多。北方冷冽,吹亂了兩個女人的頭發,顧倩兮靜靜望著面前的瓊芳,但見她眼里帶著一抹倔強,雙頰更似帶了一團烈火,天邊雖說飄著雪,卻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來,替瓊芳理了理發稍,輕聲道:「妹子,你太急了。」瓊芳避開了她的手,沈聲道:「什么意思」顧倩兮道:「人生許多事,都是急不來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瓊芳暗暗揣摩她的話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顧倩兮搖頭道:「不會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終,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會看到一個結果。」人生在世,苦多樂少,許多事急也急不來。只消心里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艱辛、再遙遠,還是能等到一個結果。瓊芳怔怔思索,忽道:「錯了,人生不是那樣的。」顧倩兮道:「那是什么樣呢」瓊芳伸開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後,那就什么都沒了,還等什么」兩人靜了下來,各自望向遠方的京城,誰也沒說話。雪勢漸漸加大,山丘上更顯冷清,只聽瓊芳道:「顧姊姊,我實話實說。我昨夜來拜訪你,其實是為了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心一下……」她凝視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顧倩兮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事想問我,對么」顧倩兮很聰明,什么事都瞞不住她。瓊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點了點頭,坦然道:「是,我想請教你幾件事,你若為著我好,便請說實話,可以么」顧倩兮點了點頭,道:「你問吧。」話到口邊,瓊芳反而有些緊張了,她反復踱了幾步,方才道:「顧姊姊,你……你

嫁給楊大人之前,還有個未婚夫,是嗎」顧倩兮道:「這是誰告訴你的」瓊芳道:「你別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這人的事。你願意說么」顧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盧雲,是北方人,以前做過我父親的幕賓。」瓊芳道:「他死了,是么」顧倩兮掠了掠發絲,神色寧靜,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口中自也沒有應聲。瓊芳等了一整晚,終於把話說出口了,自也不會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顧姊姊,當年你嫁給楊大人,是心甘情願的嗎」顧倩兮道:「什么意思」瓊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邊,你還會嫁給楊大人么」這話有些冒犯了。顧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頭去,道:「妹子,你看輕我了。」瓊芳聞言一怔,卻聽顧倩兮道:「我並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顧嗣源的女兒,顧倩兮。」瓊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顧倩兮卻僅點到為止,不加一字解釋。這「蔡文姬」是東漢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後又遠嫁匈奴,最後被曹操贖回,賜給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盡了命運捉弄,故以「悲憤詩」明志。那位「卓文君」卻恰恰相反,她曾為丈夫司馬相如盡棄所有,簧夜私奔,當壚賣酒,只是司馬相如飛黃騰達後,卻又另結新歡,她忍無可忍之下,便以「訣別詩」相贈。蔡文姬是無可奈何,卓文君奮力掙扎,卻還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來,顧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擺布,所以壯士斷腕,自行揮別了過去。瓊芳點了點頭,道:「這么說來,當年嫁給楊大人,是你自己的決定」顧倩兮默默望著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點強過你。」瓊芳斜她一眼,心道:「這女人真狂。」口中卻道:「顧姊姊有話請說,瓊芳洗耳恭聽。」顧倩兮道:「我這個人有個好處,生平從不抱怨。」瓊芳心下一愣,沒料到她是這個意思。沈吟道:「不論遭遇什么事,你都不抱怨」顧倩兮道:「是。」眼前這女人享過榮華,吃過大苦,得過所愛,卻也失過至親。如今聽她自道心事,似對命運起伏已能逆來順受。瓊芳搖了搖頭,輕聲便道:「顧姊姊,你不該這么說。當年你父親撞死在獄中,遺棄了你,難道你也不埋怨嗎」這話實在太重,顧倩兮聽在耳里,卻未現出忤色,只靜靜地道:「妹子,你並不曉得,這世上有許多人,他們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事。也因此,他們從不抱怨、更不會悔恨,不論結果是甘是苦,他們都會一件一件、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瓊芳道:「即使結果是死路一條,也要做下去嗎」顧倩兮道:「是。因為若不這么做,這一生等於白活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你也是這樣的人嗎」顧倩兮道:「是。」不知不覺間,瓊芳想到了飛蛾撲火,低聲便道:「這是你的脾氣使然,對嗎」顧倩兮道:「這不是脾氣,這是我的天命。」瓊芳失聲低呼:「天命」顧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著後悔,我只能鼓起勇氣,一路向前,直到上蒼賜給我一個答案。」瓊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嗎」顧倩兮低下頭去,便又不做聲了。瓊芳呆住了,她本以為顧倩兮是個小婦人,一生無權無勢,至多不過是求個好丈夫、找個好歸宿,故而拿當年婚嫁之事來詰問她。豈料到這位女子懷藏隱志,竟是如此的自負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飛蛾撲火,焚毀殘軀。命運之起伏跌宕,在她不過是場笑話。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瓊芳怔怔望著她,忽道:「顧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么你可以告訴我么」顧倩兮搖頭道:「對不住了。一個人的天命,須得自己尋找。」知天命與畏天命,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後一關。一個人找到天命後,這一生便不會後悔了。從此便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成為大勇之人。「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與聞也」,瓊芳等於被訓了一頓,她輕輕嘆了口氣,便也不多問了,低聲道:「那楊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么,你知道么」顧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瓊芳愕然道:「英雄」顧倩兮道:「平心而論,外子確是當世英雄,能夠肩擔整個天下。放眼當今世上,並無第二個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視遠方京城,輕聲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勢下野,我會代天下萬民啜泣。」瓊芳驚呼出聲,萬沒料到楊肅觀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難道也比不上楊大人么」顧倩兮道:「他志不在此。」瓊芳道:「是嗎那他志在何方」顧倩兮道:「你、我。」瓊芳愕然道:「什么」顧倩兮道:「你與我,我與他,都是兩人之間的事。」仁者,二人也,天下眾生億萬萬,其實追根究底,都只是兩人之間的事。瓊芳聽她語藏機鋒,好似一語雙關,不由有些錯愕,還想再問,卻聽顧倩兮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如玉。當年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情,她比我還清楚。」瓊芳心下一凜,不知這「如玉」是誰,顧倩兮卻自行上車了,瓊芳明白她不會再說了,點了點頭,正要行上駕座,顧倩

兮卻搶先執起了馬鞭,道:「換我駕車吧,你也該歇歇了。」瓊芳怔道:「顧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駕車么」顧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別瞧我不起,當年我也是離家出走過的。」瓊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凜:「是了,她也是操勞過的。」正想間,顧倩兮已提起馬鞭,朝半空輕輕揮打,啪地一響,馬兒醒了過來,霎時噠噠蹄響,便已出發了。天寒地凍,瓊芳向手上呵著暖氣,眼角卻向後回望,似在留意背後是否有人尾隨。正瞧間,顧倩兮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冷么」瓊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顧倩兮道:「坐過來,兩個人暖和些。」不待瓊芳答應,便從車里找來一張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攏了攏。兩個女人比肩而坐,望來便如一對親姊妹,親親熱熱的,瓊芳感受到她的體熱,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很是不該,始終都在算計她,只轉開了臉,低聲道:「顧姊姊,對……對不……起……」瓊芳生平少說這三字,不免說得結結巴巴。顧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為何向我道不是」瓊芳低下臉去,搖了搖頭,口中卻未應聲。顧倩兮也不多問,只提鞭駕車,便向紅螺山而去。馬車北上,噠噠蹄聲,頗為悅耳,只是至今沒人想過一件事,她們還沒付車資。這輛車所費不貲,馬是白馬,車是新車,雙馬並轡,至少值得百來兩銀子,只是說來奇怪,現下馬車夫不見了,兩個女人卻自己駛走了人家的車子,豈難道不會心存內疚瓊芳心有旁騖,自始至終沒有留意馬車的來歷,自也沒發覺顧倩兮手里的馬鞭刻有字痕,卻是「中極殿大學士.楊府」八個小字。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記,以防竊盜。原來這輛車是打楊府而來,想來有人向「中極殿大學士」借了這輛好車,一路載著人家的老婆出門,小心保護、細細照拂,最後還不忘物歸原主,把馬車還給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兒全干光了。凡人坐上自家的車兒,便算暈倒車上,也有知覺。顧倩兮手執馬鞭,駕得順手,指尖也該觸到了馬鞭上的刻字,難道就沒發覺這輛車自何而來沒發覺,盡管自家馬車落入外人手,還來街邊拉伙載客,賺錢營生,顧倩兮也是一問三不知。也許是城里太亂了,天氣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狀元,想都沒想過。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亂烘烘的。可此地卻是一片悄靜,聽不到一點聲響。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濕,阿秀慢慢醒轉過來,睜開了眼,只見眼前昏暗一片,望來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間,摸到了一柄火槍

,霎時心下一醒,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龍」的火蛇槍,卻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來,正要放聲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過來,掩住自己的口鼻。「嗚嗚……嗚嗚……」阿秀害怕無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氣悶,那大手卻還不放,正要張嘴狠狠去咬,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帶了幾分安撫之意。那人的手掌很燙,送來了火焰般的氣息,似能把人的紅血燒熱。不知不覺間,阿秀膽氣一壯,心下略寬,眼珠稍稍偏轉,卻見到高鼻鷹目的一張臉,以及額上的「罪」字。眼看欽命要犯現身了,阿秀自是嚇得魂飛天外,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頭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卻聽地窖上方傳來說話:「怪了,方才明明見到那孩子,怎又不見了」聽得說話聲,阿秀便又靜了下來,自知那「蛇槍」霍天龍還在追著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著聲音來處去看,卻見頭頂上隱隱有光,正從一處縫隙里透了出來。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對了,是那塊匾額。」自己昏厥前曾見到一面匾額,上書「征西大都督府」。沒想才鑽到匾額後頭,卻意外掉到了這處地洞里,依此看來,那匾額後頭必然有個大洞。「臭小鬼!」正想間,猛聽頭頂上傳來一聲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來吃不可!」這嗓子粗魯,想來是那「張胖子」的聲音了。又聽砰砰啪啪之聲,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東西泄恨。阿秀嚇得沒魂了,就怕讓張胖子發覺自己的蹤跡,不免要送掉一條小命,正發抖間,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自是魔頭在安慰自己了。阿秀心下一寬,自知這兒躲了個大魔頭,張胖子若是沖了進來,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間,卻又想道:「我高興什么了他吃不到張胖子,一會兒便要把我煮來吃了。」外有狼、內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壞事,竟落到這個田地,一時哽咽流淚,奈何口鼻讓人掩住了,想哭也發不出聲。正悲哀間,頭頂上卻是砰砰大響,想來上頭那幫人還在翻箱倒櫃。那張胖子找了半天,始終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這可好了,蛇槍讓人盜走了,咱們要怎么做掉那廝」阿秀心下後悔,自知萬萬不該去偷人家的火槍,以致惹上這群凶神惡煞。正悔恨間,卻聽霍天龍道:「不怕,我隨身帶有一柄短槍,勉強湊合湊合,還能應付著,可惜射程不及蛇槍遠……」聽得霍天龍還有一柄槍,阿秀自是松了口氣,那張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說嘛,瞧我擔心得……」暴喝一聲:「走了!先辦正事,一會兒再找這小鬼算帳!」大吼過後,腳步漸遠,想來一行人已要離

開了,阿秀放心下來,卻又怕他們走遠了,一會兒不免要獨自面對地窖里的大魔頭。他又怕又急,只想找個辦法讓這幫壞人同歸於盡。正慌間,猛聽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們快來看,這兒有塊匾額。」聽得藏身處被人識破,阿秀自又嚇得魂不附體,果然腳步急急,眾人轉了回來,那張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憤然道:「什么爛玩意兒,砸了!」這張胖子性情殘暴,等他一斧頭砍下,匾額破開,把頭一探,卻見到自己在這兒打盹,那是什么個下稍阿秀颼颼發抖,正等死間,霍天龍卻阻攔了:「張胖子,把你的斧頭放下,別闖禍了。」張胖子拂然道:「不過砸破一塊破匾罷了,能闖什么禍」那霍天龍道:「瞧瞧匾額下頭的落款。」屋外傳來聲,那張胖子好似蹲了下來,讀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這兒還有個印章……」霍天龍道:「說話檢點些。這個章可是天子之寶。」阿秀微微一奇,外頭眾人也愣了,紛紛問道:「什么這是玉璽」霍天龍道:「懂了吧這匾額是誰的落款」張胖子愕然道:「怎么這……這是正統皇帝的御筆」霍天龍道:「你說對了,今聖御筆,要是讓你隨手砸了,難保不惹上麻煩。」眾人茫然道:「不對吧,既是皇上的御筆,為何不好好掛起,怎就胡亂扔在這兒」霍天龍嘆道:「這就說來話長了。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過無數汗馬功勞。皇上感念他的辛勞,這才親筆賜匾,只可惜天妒英才,這塊金匾還沒機會掛上,這屋子便讓人查封了。」眾人訝道:「為什么」霍天龍道:「御駕親征失利,皇上兵敗被俘,此間主人也落得滿門抄斬的下稍。」張胖子驚道:「好家伙,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誰」霍天龍道:「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眾人驚呼一聲:「秦霸先啊……難怪這匾額掛不得……」霍天龍嘆道:「聽說過年前皇上還曾來此間憑吊,見了自己題的金匾,觸景傷情,著實哭了一場。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這匾額移回宮去。只能擱在這兒生灰塵了。」眾人喃喃地道:「這也難怪了,誰要他生了那畜生……」張胖子道:「瞧不出來啊,看你霍公子年紀輕輕,卻也知道這些前朝往事。」霍天龍嘆道:「我孩提時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這兒叫城西鬼屋,看這屋子破敗了四十多年,如今總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幾聲,張胖子卻無心多聽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說這些閑話,說不定咱們說著說,天狗李那

小子卻已去找人啦!」眾人紛紛稱是,正要離開,忽又聽一人道:「等等,這若是秦家的舊宅,會不會秦仲海便躲在這兒」「秦仲海」三字一出,眾人一發靜了下來,阿秀心下也是一驚,就怕那廝也躲在這兒,正左右張望間,卻見身旁還蹲著一個怪人,不由內心大駭:「這人就是秦仲海么」阿秀嚇得險些暈了過去,看自己什么人不好遇,卻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會兒還有性命在么他閉緊雙眼,就盼自己能昏厥過去,來個不醒人事,偏偏頭頂上又傳來霍天龍的嗓音:「這話不無幾分道理。張胖子,你去掀開匾額,查查後頭有什么。」此言一出,萬籟俱寂,阿秀固然心里發慌,頭頂上的眾人卻也靜了下來。猛聽嘿嘿兩聲笑,張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當張胖子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別來支使我。」霍天龍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沒聽西門嵩說,那廝受了重傷,正午前動彈不得,你卻怕什么」張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了」阿秀聽他們相互推拒,自也曉得這幫壞人心存畏懼,誰也不肯動手來揭。良久良久,猛聽張胖子大喝一聲:「好啦!咱們誰也別動!小徐,你來!」外間傳來牙關顫抖聲,一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昨兒搬貨,扭傷手了……」張胖子暴吼道:「放你媽的屁!整日見你摸著女人,也不見手酸,什么時候扭傷手了過來!」頭頂傳來耳光轟擊聲,隨即又有哀號哭泣。想來這幫壞人沒什么用,阿秀慢慢定下神來,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這人就是怒蒼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個騎妖馬的進城那又是誰」阿秀打小愛聽鬼故事,自也聽玩伴們提過「怒王」的形貌,都說這人身高一丈二,長了三顆頭,左邊長瘤,右邊長角,中間一顆生了大大的獨眼,吃人前還會流淚,可面前這人卻是兩只眼睛一張嘴,模樣不大像,依此看來,說不定是假扮的。正胡思亂想間,卻聽頭頂傳來喊叫聲:「老大!老大!快出來!官差已經率隊出發了!」張胖子嘿地一聲:「好個天狗李,總算有點動靜啦!大家快走!」一名漢子道:「老大,那這匾額還揭不揭……」張胖子罵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讓官差揭!不然你來揭啊」屋里腳步聲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於匾額後有什么,卻是誰也懶得管了。腳步聲漸漸走遠,那只大手總算也移了開來,阿秀一脫桎梏,立時大口呼吸,一邊奮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竄而出,卻聽「砰」地一響,龐然大物撞到了牆上,竟是轟然有聲。阿秀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轉頭去

看,卻見地下倒了一條大漢,死活不明。阿秀咦了一聲,心道:「不會吧我打死怒蒼魔王了」他撿起一顆石頭,朝那人的屍體扔了扔,待見他伏地不動,好似死透了,便又大著膽子走回,俯身察看。那大漢打著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後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這人背上卻有一幅刺花,上頭有只飛天老虎。一旁還有詩詞,低聲便讀:「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覺愕然道:「什么怪詩啊」正茫然間,卻聽噗嗤一聲,那大漢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眼看死人復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漢卻也沒追來,只慢吞吞地爬起,靠牆而坐,模樣有氣無力。阿秀心道:「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話雖如此,還是不敢找他說話,一時東張西望,看看有無法子離開此間。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處於一座地窖,牆邊有座石階,毀敗大半,想來便是出路了。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那石階只剩三五級,地窖卻深達數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連跳了十來下,氣喘吁吁,正想再試,猛然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卻又讓人揪住了。阿秀回頭驚看,卻是那壞人救下了自己,只見他一雙眼珠卻在自己臉上打轉,似在察看什么。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聲大爺什么的,猛見那壞人雙眼大睜,伸出指尖,徑朝自己的眉心摸來,阿秀嚇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縮,急急逃開,顫聲道:「你……你想干什么」那大漢沒有說話,只反復打量自己,阿秀怕得發抖,便也縮到牆角,不敢稍動。兩人對峙不動,誰也沒說話,猛聽「哈嗤」一聲,那大漢居然打了個噴嚏,垂下了兩道鼻血。尋常人打噴嚏、流鼻水,那大漢流得卻是鼻血,望來紅通通的,隨著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間還隱隱散出火光,望來極為古怪。阿秀呆呆看著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么」那大漢愣了愣,有些聽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說不吃果子的人火氣大,天冷就會流鼻血。」正想勸他多吃果子,奈何緩不濟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懷,取出娘親為他准備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看那大漢打著赤膊,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子,料來是個貧苦人,定沒錢買草紙擦,誰知他瞄著手帕,卻只裂嘴一笑,「嗨」地一聲,運起了鼻血鼻涕,一發吐到了地下。阿秀呆住了,沒料到好心沒好報,竟只收回一口痰無怪娘親平日總瞪著自己,原來是這個心情了。眼見那大漢眼里帶了一抹輕視,好似見到了娘們,阿秀心里暗暗生氣,當下仰鼻吸氣,便也運起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絕不示弱。正得意間,那大漢竟也深深吸氣,嘿嘿一笑間,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濃,氣勢遠勝阿秀。阿秀吃了一驚,萬沒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門弄斧是什么也是面子放不下,當即仰天啊啊,運起了滿嘴的口水,一發吐到了地下。「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對面,霎時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來。吐了半天,阿秀沒了口水,那大漢卻還吐吐不休,料來是他贏了。阿秀呸道:「算了!讓你一回。」眼看壞人大叔閉目養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聲,轉身離開,自在地窖里尋找出路。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來放腌菜,有的拿來收藏寶物,若是有錢人家,多半還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聽叔叔提過這些事,一時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無密道機關。正察看間,卻聽嘩啦啦聲響大起,臭氣熏天,那大漢竟然脫下褲子,對著牆壁尿了起來,一時間尿水竄溢,便朝腳下漫來,阿秀驚怒交迸,東跳西躲,也是忍無可忍,便罵道:「你……你尿什么」那大漢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個響屁出來,惡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難道我不會么」運起氣力,狠狠一放,這個屁竟是又響又臭,中人欲嘔。地窖密不通風,此時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連坐的地方也沒了。那大漢捂著口鼻,想來也覺得臭了,阿秀戟指罵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那大漢並不答話,俯身拾起火槍,低頭把玩,卻是阿秀冒死偷來的那柄「百步穿楊蛇火槍」。阿秀躲在遠處窺看,罵道:「那是我的東西,你別玩。」那大漢不甚希罕,只獰住了鼻頭,哼地一聲,鼻血混了鼻涕,全數噴到了牆上。阿秀看得呆了,這招倒是沒見過,正想模仿間,那大漢隨手把火槍一扔,撲通一聲,卻是拋到了尿水里。阿秀終於火了,便沖上前去,朝那大漢踢了一腳,怒罵道:「操!」轟然巨響之中,那大漢竟然仰天倒下,腦袋正撞在石階上,傳出雞蛋破碎聲。阿秀嚇了一跳,一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二沒想到那大漢如此不堪,他躡手躡腳,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漢卻又坐了起來,只見他拍了拍後腦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階受這人的腦袋一撞,竟爾破爛粉碎,那人倒是通體無傷,唯獨鼻孔還滲著血,望來委實古怪。阿秀見自己險些弄傷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卻還說著狠話:「活該,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間,那大漢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驚失色,哭道:「不要、不要。」噗

嚕一聲,那大漢又放了個響屁,隨即枕臂躺下,不忘翹高了腳,在那兒抖啊抖的。阿秀呆呆看著,只覺此人怪上加怪,實乃生平所僅見,當下便也大起了膽子,打量來人的面貌。天光隱隱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兩道粗豪濃眉,黑白間雜,像是壞掉的毛筆,額間還有一個「罪」字,看他這般形貌,賣米賣面都不好,天生就該做壞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龍的說話,低聲便問:「大叔,你……你到底是誰該不會就是那個秦……秦……」魔名本為忌諱,呼喚不得,支吾幾聲,竟都不敢說出,那大漢也只閉眼翹腳,渾不應答。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腳隱隱發光,好似是鐵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長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正捏間,那人雙眼忽地睜開,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嚇得阿秀慘叫一聲,急急轉身逃命,還沒跑上兩步,卻聽那人輕輕地道:「沒種。」陡聽這兩個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轉回頭來,咬牙道:「你……你說什么」那大漢閉眼枕臂,對問話不理不睬,阿秀卻已快步奔回,大聲道:「你方才說什么」那大漢眯開眼縫,道:「我什么都沒說。」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說了!你……你有種再說一遍!」那大漢道:「我說你真帶種,是條好漢。」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這么說的。」正要揮拳打人,忽見那大漢眼神飄來,隱隱帶了幾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阿秀心下一醒,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想來請將不如激將,要讓他乖乖回來,便得激一激。那人拍了拍身邊地下,道:「過來坐下,咱倆說說話,認識認識。」眼前這人來路不明,十之八九是個壞人,阿秀腦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轉身離開,卻讓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來。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阿秀膽子再大,畢竟只是個十歲小童,正受驚哭嚎間,那大漢已然放開了手,道:「小兄弟,當我是壞人么」阿秀回過頭來,怯怯地點了點頭,那大漢翹高了腳,懶懶地道:「也好,趕緊逃吧,這般沒種,別讓我嚇死你啦。」阿秀一聽此言,心火犯上,霎時什么都不顧了,咚咚奔到那大漢面前,大聲道:「誰沒種了你只不過仗著個子大,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我這個年紀,還不是成日讓人家打著玩又有什么好說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種種委屈,又是淑寧載儆、又是跑堂伙計,一時淚水潸潸,竟已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皺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可是有誰欺侮你啦」阿秀低下頭去,淚水一滴一

滴落下,卻只使勁搖頭,什么也不肯說。那大漢淡淡地道:「小兄弟,別哭。江湖風波險惡,哭是沒用的,有人欺侮你,咱們便該想方設法,將來也好報仇。你說是不是啊」一聽此言,阿秀渾身便燒起了怒火,大聲道:「對!我定要報仇!」那大漢笑道:「是了,就是這幅精神,我在你這個年紀,便已殺人放火了。來,跟大叔說,誰欺侮你了」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們罵我,還……還打我……」說著將自己如何被伙計欺侮,如何請霍天龍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卻掠過自己挨了爹爹的打,離家出走一節。那大漢點了點頭,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槍,道:「難怪那霍天龍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飯家伙,他還能不著急么」阿秀大聲道:「誰要他打我我告訴你!這世上不管是誰打我、看輕我、欺侮我,我便要恨著他!一生一世都要報仇!」那大漢凝視阿秀的眉心,一邊聽著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頭,嘴中卻沒應聲。地窖里靜了下來,阿秀發泄了一頓,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淚水,道:「大叔,你……你認得那個霍天龍么」那大漢微微一笑:「我不認得他,不過他卻該認得我。」阿秀喃喃地道:「為……為什么」那大漢笑了一笑,道:「那還要說這姓霍的是個小角色,咱卻是舉手摸得著天的五岳人。」那大漢的嗓音有股說不出的氣勢,聽在耳里,誰都要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著他,顫聲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那大漢躺於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訴你,我便是那個秦仲海,你會不會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隨即笑了起來,道:「你騙人。」那大漢愣道:「我……我騙誰了」阿秀笑道:「你當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殺人放火啦,干啥還和我這個小孩躲在這兒」此言甚具說服力,看秦仲海號令萬軍,天下景從,乃是堂堂怒蒼七十萬大軍之主,不說他麾下高手如雲,單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動京畿,豈會在此坐困愁城落得與三歲小孩相顧對泣那大漢愣了半晌,道:「這……這話挺有道理……」阿秀哼了幾聲,傲然又道:「大叔,勸你以後別假冒他了,小心讓人扭送官府啦。」那大漢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卻又嘆了一聲,搔了搔頭:「唉……隨你說了,倒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說說嗎」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說出名姓,卻覺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楊二郎。」那大漢訝道:「什么楊二郎怎么,你哥

哥是武大郎么」阿秀臉上一紅,這楊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說,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漢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說,你叫什么」那大漢嘆道:「怒蒼秦仲海。」阿秀打了個哈欠:「好累啊,遇上瘋子了,先睡一睡吧。」那大漢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親爹,對不對我還叫倪爺爺呢,三歲小孩的把戲,虧你拿得出手。」那大漢微微發窘:「真是,什么都讓你識破了,這下可沒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誰說你沒名字我來給你取一個,你就叫……」沈吟半晌,驀地雙手一拍,喊道:「鐵腳大叔。」那大漢愣道:「什么大叔」阿秀指著那大漢的左腿,笑道:「鐵腳大叔啊。你看,你這腳是鐵的,不叫你鐵腳大叔,卻該叫什么」那大漢哈哈大笑:「說得也是啊。」他伸手出來,朝阿秀背後拍了拍,阿秀也提起小手,朝他肩膀敲了敲,兩人並肩而坐,竟是相視一笑。說也奇怪,阿秀原本怕極了這人,此刻與他相處片刻,卻又覺得投緣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為何躲在這兒啊」那大漢嘆道:「這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吧,我昨晚讓一個高手點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發怒,實在沒法子,只能藏起來啦……」阿秀茫然道:「不能發怒那不是挺好嗎」那大漢道:「我練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氣越大,身上氣力越強,可我的死對頭也真厲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經里添火,現今咱心脈里藏了一把火,全身經脈灌滿氣力,你想我若再動脾氣發怒,卻是如何下場」阿秀駭然道:「會中風嗎」那大漢苦笑道:「便不中風、也得驚風,總之七竅生煙、雙目流血、一命嗚呼去也。現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氣、我客氣,今朝忍他一時氣啦。」阿秀醒悟道:「難怪你老是流鼻血,原來是這個緣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過這么一動,鼻孔又垂下了兩條紅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牆上去了。阿秀呆呆看著他,只覺這大漢武功時高時低,作風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蒼反賊,委實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華山派的,對么」那大漢茫然道:「什么華山派」阿秀道:「你是華山三怪之一。對嗎」那大漢嗤嗤笑了:「小子,你別有眼不識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換姓,怒蒼秦仲海便……」話還未完,阿秀已打了個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煩。」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漢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