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遠銜恩命到朝鮮下(1 / 2)

英雄志 孫曉 9578 字 2021-02-24

聽得這聲音是兩名婢女所發,眾人自是大吃一驚,當下紛紛回頭去看,只見一名朝鮮武官站在內艙門口,兩手拎著小雞般,一手提著一名婢女的衣領,徑自大步走出。另一人則將艙門撞開,徑在艙房里搜了起來。

眼看小秀、小茗給壞人擄走,崔軒亮自是大吃一驚,趕忙沖了過去,大聲道:「你們干什么!快把人放了!」他身材長大、步伐又急,猛一下便奔到那武官面前,正要下手奪人,卻聽崔風憲大驚道:「亮兒!小心!」

在兩名少女的驚叫聲中,那武官上身後仰,長腿筆直上踢,崔軒亮但覺眼前一黑,下顎已給對方的足跟擦過,須臾之間,少年郎腦中嗡嗡作響,雙眼翻白,隨即跪倒在地,竟已昏暈了過去。

新羅古武術,名喚「跆跟」,功力上乘者出腿絕快,旋踢、上踢、側踢,莫不無影無形、猝不及防,可憐崔軒亮從未見過這等武術,無從防備,剎那間便已吃了大虧。眼看侄兒倒地不起,崔風憲自是大驚失色,正要上前察看,卻給申玉柏伸手攔住了,聽他淡淡地道:「站著別動。」

「操你娘!」崔風憲怪吼一聲,左肘斜出,正要朝對方胸口撞去,卻聽兩名少女齊聲尖叫:「崔二爺!崔二爺!您快來救崔少爺啊!」崔風憲心下大驚,回頭急看,卻見那武官揪住了崔軒亮的衣襟,右掌凌空,朝侄兒的腦門比了一比,掌心散出一股紅光。

崔風憲身上涼了半截,暗道:「新羅掌。」

崔風憲是天下掌法的大行家,自知新羅有種獨門掌功,揉合中原的鐵砂掌、禪門密教的大手印,威力奇大。練者先於掌心塗葯,後於石壁上奮力拍打,初練時掌心淤黑,污穢怕人,待得功力漸增後,掌心烏黑盡去,反生朱、金、藍、青等色,練到絕頂之處,手掌更如嬰兒般柔細。威力之大,尚在中原的鐵砂神掌之上。

申玉柏淡然道:「崔二爺,我這手下練到了硃紅手,一掌擊下,可以拍死一頭牛。您想不想見識見識」

崔風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侄兒有了個萬一。聽得威嚇後,竟是嚅嚅嚙嚙,連罵人也不會了。徐爾正見雙方動上了手,忙道:「申大人,你你朝鮮乃是禮義之邦,與我中華是友非敵,怎能為此不德之事快把人放了吧」

申玉柏搖了搖頭,道:「對不住了。下官今日若不能找回那人,來日朝鮮恐怕死上百萬人不止,為保我國臣民安危,申某不得不出此下策。」

徐爾正吃了一驚:「什么死傷百萬人﹖你你在說些什么」

申玉柏不願多言內情,當下把手一揮,厲聲道:來人,把人搜出來了!

眾武官一聽號令,人人如狼似虎,翻箱倒櫃,四下搜索那東瀛人的下落。眼見這幫人出身廟堂,洞見觀瞻,行止卻是如此不堪,幾名船伕心存不忿,欲待出手攔阻,卻給三拳兩腳打倒在地。那崔風憲空有一身功夫,此時投鼠忌器,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氣吞聲,把臉別開了不看,以免活活氣死。

那群武官倒也正派,兩名小丫頭雖說嬌美可愛,他們卻是正眼也不瞧,只不住下手查房,轉眼便搜遍了甲板,隨時都要查到下艙去。那崔軒亮倒地昏暈,慢慢也醒了過來,他茫然坐起,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左顧右盼間,猛見船上亂成一片,到處都是朝鮮武官,人人凶神惡煞,轉眼去看武功高強的叔叔,卻只面露焦急之色,不住朝自己望來。

崔軒亮心下茫然:「怪了,叔叔是怎么了為何不動手呢」他抬頭去看,猛見到了一名武官,正自舉起手掌,對向了自己的天靈蓋。崔軒亮心下一醒,忖道:「啊呀,原來我是給人擒住了。」

崔軒亮年輕識淺,畢竟也練過幾年武藝。他凝目來看,只見那武官掌心色呈淡黑,隱隱散發一股罡氣,倘使一掌打下,恐怕自己性命不保。

眼看那武官環視全場,並未緊盯著自己,崔軒亮便生逃命之意。可對方的掌心離自己太近,只消反手朝腦門打下,難保不受重傷。他不敢莽撞,卻也不想坐以待斃。正煩惱間,忽見身旁不遠處有塊帆布蓬,蓬下隱隱傳來了貓呼嚕,一旁還露出了半截獅尾巴。崔軒亮心下狂喜,暗道:「這可有救了。」

此時全船上下動彈不得,有的武功低微、不敢妄動,有的本領高強,卻又投鼠忌器,說來唯一不在敵方掌握之中的,便只剩下這只小獅子了。崔軒亮心頭怦怦跳著,便伸手到帆布底下,朝小獅子的屁股拍了拍﹐盼望它趕緊出來咬人,屆時場面大亂,自己便能逃脫了。

獅子雖說兇猛,卻比老虎易於養馴。這兩者雖都是獸中之王,天性卻不相同,老虎喜愛孤獨﹐只願獨居於山林﹐自行其是﹐獅子卻恰恰相反﹐生平最恨孤單,無論進食捕獵﹐每每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而來。是以獅性合群,遠比老虎來得平易近人。

眼看救星躲在木箱後頭睡覺﹐崔軒亮心下焦急﹐連著拍了幾下獅屁股﹐誰知那小獅子雖然溫馴,卻是蠢笨無比﹐竟以為主人要給它撓癢了﹐一時四腳朝天,肚腹向上﹐獅呼嚕打得更是震天響。崔軒亮滿面苦笑﹐自也無計可施﹐正煩惱間﹐那朝鮮武官卻已察覺了異狀。冷冷便問:「帆布底下是什么東西」

此行朝鮮眾官甘冒大不諱,正是為那東瀛人而來。崔軒亮心下狂喜,知道對方上當了,他哈哈一笑,便想說那東瀛人躲在帆布下。可話臨口邊,卻又覺得不對,看這話太過於直白,不免啟人疑竇。一時間支支吾吾,居然不知如何措詞。

崔軒亮打小給叔叔呵護長大,少知人情世故,自也不善做偽,可此時他滿頭大汗、神色嚅囓,卻比什么陰謀拐騙還管用。那朝鮮武官越看越是心疑,便彎下腰來,朝那帆布蓬瞧了瞧,只見這塊布蓬頗為平坦,不像躲了人,可轉頭來看帆布角落,卻露了條尾巴出來。看那尾巴實在奇異,模樣光禿禿的,生滿褐色短毛,狗不似狗、貓不似貓,尾端還生了顆大毛球,不時左擺右動,極其古怪。

俗話說「狗尾續貂」,那朝鮮武官微微沉吟,料知帆布底下定有古怪,他一手按在崔軒亮的腦門上,示意他莫要作聲,隨即悄悄摸上了獸尾巴,奮力向後一拉。

「吼!」小獅子沖天而起,撲到了那人臉上,隨即四爪爬搔,又啃又咬,痛得那武官放聲慘叫,臉上已是鮮血淋漓。

獅子不是貓狗,三月便能吃肉,足歲便能吃人,果然這會兒便英勇救主了。眼看那武官腳步跌跌撞撞,崔軒亮心下大喜,忙向前一滾,抱起了小獅子,正要朝叔叔奔去,卻聽崔風憲大喊一聲:「亮兒!別急著過來!」

崔軒亮愣住了,不知叔叔為何出言叫嚷,滿心茫然中,忽聽背後風聲緊急,他急急回頭去看,驚見那武官早已擦去了臉上鮮血,右足點地,左腳高高旋踢,直朝崔軒亮面上掃來。正是「跆跟」古技中的「回背踢」。

朝鮮武將天性驍勇,越是受傷掛彩,斗志越見激發,這一踢使足了氣力,只消掃過了下巴,輕則顎骨全碎,重則頸骨斷折,已有置人於死地的打算。崔軒亮大吃一驚,當下把小獅子放了下來,便也飛出一腳,一招「靈猴蹬天」,便朝對方的腰眼踢去。

雙方各出一腿,那武官以足掌外緣橫掃敵面,正是腿法中的「大割」,威力奇大;崔軒亮卻是以足踵破向敵方中盤,正是靈猴拳的「蹬」字訣,這招使將出去,上身便會順勢後仰,非但能避開敵招,尚且會搶先踢中敵方的要害,已算是贏了一招。

眼看侄兒變招如此之快,崔風憲心下大喜,正要高聲喝彩,一旁申玉柏卻淡淡地道:「別急,勝負還沒分。」話聲未畢,場內傳來一聲痛哼,卻見那朝鮮武官腳法一換,原本高踢的右腿倏忽急落,足後跟已在侄兒的脛骨上重重一擊。

都說「南拳北腿」,這靈猴拳出於廣南,創制者身形短小,腿法最擅剪、絆、挑、掃四字訣,可要說直攻橫割,上飛下蹴等等足技,卻不如朝鮮武術的剛猛威力,果然雙方以腿攻腿,便讓侄兒吃了大虧。那武官得理不饒人,眼看崔軒亮的左腿垂了下來,當下右腳前探,插入了崔軒亮的,隨即提起右掌,便朝他臉上劈來。

崔風憲心下大急,喊道:「亮兒!快逃啊!」

申玉柏淡淡地道:「逃不掉的,你叫這孩子跪下,我們不想傷他。」

聽得此言,崔風憲自是又驚又急,看對方出掌摑打,用意不在傷人,而是要逼迫少年人跪倒,只消崔軒亮雙膝觸地,銳氣盡失,便能順利將他制服,屆時自己武功再高,卻也無法上前救援了。

敵方掌底彌漫黑氣,正是威名赫赫的新羅掌,此時使足了力道,掌緣更是漆黑如墨,真足以拍磚裂石。崔軒亮一旦給打個正著,面骨必然碎為數十塊,來日縱使能保住小命,怕也要因此毀容,再也不能見人了。

生死只在一瞬間,此時崔軒亮痛得冷汗直流,什么念頭也沒了,聽得申玉柏說話,雙膝微屈,身子立時矮了下去,申玉柏微微一笑,知道這孩子還是屈服了,正要令手下住手。卻見少年人深深吸了口氣,雙腿扎馬,左掌握拳收腰,右拳開滿掌,向前平推。

眾船伕見了這招,驀地大喜欲狂,齊聲喊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起手式,便是這招「雷霆起例」。話還在口,那武官的「新羅掌」也已大軍開到。兩人掌心相觸,功力相撞,猛聽一聲破鑼怪響,那武官身子倒飛而出,連著撞破了幾只木箱,這才止住了身子。

眾武官瞠目結舌,看這少年先前不堪一擊,一踢便倒,武藝可說十分平庸,豈料掌中功夫竟是如此精湛申玉柏顫聲道:「這這是什么武功」

崔風憲冷笑道:「老弟想知道嗎來爺爺這便演給你瞧啦。」說話間拉開了馬步,雙手如同托塔向天,單腳更已離地,擺成了一個魁星踢斗式,厲聲道:「元帥借雷!」

「八方五雷掌」第二式,便是這招「元帥借雷」,出手時宛如雷門元帥下凡,當真是氣勢磅礡,萬夫莫敵。

眼看崔風憲架式雄奇,那申玉柏心下一驚,這才醒起對方姓「崔」,當是中原「八方五雷掌」的崔氏傳人。他自知大事不妙,趕忙扎下馬步,提氣大喝:「都上來!」眾武官聞聲上前,人人肩搭著肩,便在申玉柏背後排成一列,功力貫通,便要與敵方對掌。

「新羅掌」最初流傳於慶州一帶,習者多為武官,出手剛猛為主,不脫鐵砂掌、黑風掌一類習氣。傳至善德王之時,密教正式引入朝鮮,「新羅掌」也因而習得了種種佛門大神通,就此走出了鐵砂掌的格局,躋身為當今有數的名門掌功,或能與「八方五雷掌」一較高下。

雙方掌法對決,崔風憲左掌托天,右腳離地,加上他以一敵五,氣力上自也搶不到上風,不過他就是分毫不讓,那右掌仍是筆直向前,猛聽「當」地一聲金響,雙方掌心相觸,申玉柏掌中發勁,正要一舉逼倒對手,卻驚覺對方的力道隱隱牽引,竟帶得自己身子向右偏斜,背後武官也是腳步一陣搖晃,人人左腳皆已離地。

所謂的「元帥借雷」,便是以內家借勁為主,外門崩勁為輔,出手時掌力牽撥,對手往往身不由己,隨勢晃動,便如元帥號令兵卒,威風凜凜。

崔風憲嘿嘿冷笑,右腳越抬越高,眾武官的身子也益發偏斜,左腳也是越舉越高了。申玉柏心下大急,這才曉得自己給對方粘住了,想將對方推倒,力有不及,待想抽身卸力,卻又有所不能.忽聽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手掌向內回縮,隨即向外一推,喝道:「崩!」

掌中吐勁,向右一甩,「砰」地一聲大響過後,眾武官啊呀一聲,盡皆向右撲跌,霎時之間,盡數摔倒在地,鬧得狼狽不堪。

在外門掌法里,打勁多是一昧剛猛,手法靜凈,少有變化。內家掌法卻恰恰相反,貼疊借卸,走的全是以柔剋剛的路子。崔風訓鑽研多年後,發覺天下掌法不分內家外家,其實一共只有十種手法,合稱「逕緊靜凈切、貼疊卸借沖」,若能以內丹為體,外門為用,便能內外揉合,發出五種最難抵擋的打勁,這便是所謂的「五雷」。

「五雷」是守不住的。就像是干將莫邪,中者立傷,果然此招使出,全場武官無人能擋。若非崔風憲近日身體違和,氣血不順,非得打死一兩人才能收場。

「!」崔風憲哈哈大笑,眼看申玉柏倒地不起,便揪住了他的衣襟,將他硬拉了起來,徐爾正慌道:「震山!得饒人處且饒人!別鬧出大事來了!」

崔風憲咬牙道:「這人敢上我的船鬧事我便不能揍他你!老子今日若不打落他滿嘴大牙,沒臉見我大哥於地下!」說到激憤處,便將申玉柏拋了起來,隨即半空劃出一掌,便要朝申玉柏臉上摑打.

海上無王法,殺人放火之事,時有所聞。崔風憲縱不能殺了對方,可打下他的兩顆門牙總是要的。眼看掌心便要擊上面頰,忽然間半空中霧氣破開,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落下,擋在申玉柏面前,隨即右手輕飄飄的拍出一掌,便朝崔風憲的掌上迎去。

崔風憲大吃一驚,不知這人是哪兒冒出來的,奈何二人掌力尚未相接,一股寒氣便已襲上身來,登使他打了個寒噤。崔風憲自知對方武功高得出奇,只得急急催動掌勁,便與不速之客對了一掌.

轟地巨響傳過,甲板上傳來咚咚腳步聲,崔風憲氣血翻騰,竟給對方的冰寒掌力逼退開了三步,轉看那人,上身雖有些晃盪,雙足卻仍牢牢釘於地下,竟是一尺未讓。

「八方五雷掌」豈同小可,尤其崔風憲長年習練這套掌法,縱未發動招式,掌中亦能帶著一股獨門打勁。誰知對方竟能硬生生扛接下來,足見功夫極為精湛。

崔風憲深深吐納,他運轉內力,消解了身上的寒意,隨即凝目去看,只見面前站了一名老者,腰上懸了一柄青銅古劍。

眼見那老者身形瘦削,面色泛青,好似鬼魅般的長相,眾船伕不由得暗暗懼怕。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自知朝鮮國真正的主力到了,忙道:「大家都過來,躲到我背後。」

甲板上腳步急亂,人人都鑽到了崔風憲背後。崔風憲稍稍點過了人頭,只見徐大人,兩名婢女、四十余名船伕,併同那只小獅子,人人俱都完好,不曾給誰傷了。

崔軒亮暗暗打量那名老者,低聲道:「叔叔,這人是誰您認得他么」

崔風憲豎指唇邊,輕聲道:「先別說話,他們的人還沒到齊。」

聽得對方尚有高手未到,徐爾正心下更驚,忙鑽到了人群之中,只在颼颼發抖。崔風憲自知使命重大,全船老小的性命都在自己的肩上,當即踏上了一步,朗聲道:「安徽崔震山在此,敢問來者是朝鮮的哪一位」

四下陰陰暗暗,霧氣又濃,什么也瞧不清楚,忽然間,面前點燃了一盞油燈,甲板便給照亮了,一片昏沉間,只聽甲板上腳步一拐一拐的,竟又行來了一人,聽他哈哈一笑,道:「小崔啊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你可還記得我么」

崔風憲見了那人,登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崔中久你你怎么也來了」

眾人藉著去看,只見來人是個瘸老者,清瘦身材,不過腰上懸的卻非長劍,而是一柄略做彎曲的長刀,竟與東瀛刀有幾分相仿。崔軒亮心下擔憂,忙道:「叔叔,那是東瀛刀么」

崔風憲低聲道:「不是,那是百濟刀。」

「高麗劍」、「百濟刀」,面前這兩名老者大有來歷,先前出掌的那人腰懸青銅古劍,瘸腳的那個則是手提百濟長刀,二人分立左右兩方,已將滿船老小盯住了。

崔風憲心里明白,這兩人正是昔年朝鮮「神功大王」的隨身護衛,過去曾隨主上出使北京,是以自己也曾見過他倆一面。依稀記得帶劍那人好似姓「柳」,名號卻記不全了。至於帶刀老者的姓名卻還歷歷在目,他恰與自己同姓,人稱「百濟國手」崔中久便是。

朝鮮南北兩大高手都已到來,其余申玉柏等六名武官反而站到了背後。眼看對方大軍壓境,崔風憲心下忌憚,正要過去說話,忽然全場武官端肅身形,整整齊齊向後退開,崔風憲心下一驚,才知他們還有一位主帥未到。

砰砰腳步沉重,甲板上緩緩行來了一人,霧里依稀看去,只見此人身形長大,滿場朝鮮武官俱是魁梧身材,可來到那人身邊,卻都矮了幾寸。

來人龍行虎步,步伐跨越極大,呼吸聲極低,腳步聲偏又極沉重。崔軒亮拉住了叔叔,顫聲道:「叔叔這人這人模樣好怪」

崔風憲定睛一看,不覺也是吃了一驚,只見來人背負了一只長方花崗石,長約六尺,寬約二尺半,上頭還貼著四張封條,望來便像一座石棺,讓人不寒而慄。

眼看對方腳步極大,已然來到面前不遠,崔風憲心下一驚,忙把侄子拉到了背後,低聲道:「大家退後些。」眾人腳步雜亂,急急向後而退,恰於此時,那人也緩緩斜過眼來,只見他滿頭黑髮,約莫三十五六年紀,鼻樑挺直,雙頰微見瘦削,卻是個極英俊的男子。

崔風憲沒料到來人如此年輕,不覺微微一怔,他打量著那人的五官,忽然見到了對方的瞳孔,霎時全身劇震,顫聲道:「目重人」

徐爾正也吃了一驚:「什么他他是目重人」

崔軒亮一臉疑惑,老陳、老林也是滿面茫然,不知「目重」二字是何意思,徐爾正卻與崔風憲對望一眼,兩人都見到彼此眼中的駭然。

「目重」便是俗稱的「雙瞳」,也就是眼睛里生了兩個瞳孔,又可細分為「直目重」與「橫目重」,依漢書作者班固所載,中國古時曾有兩人生具雙瞳,一是聖王舜帝,一是西楚霸王,傳說「目重人」生來就有帝象,往往能因此成大功、立大業,至不濟也能觀看陰陽,修道有成。

海外奇聞多,自從抓過長頸麒麟、遇過雙頭妖鼠之後,這會兒崔風憲又目睹了一個雙瞳妖人,他腳下發軟,乾咳道:「申老弟,你們你們來的人可不少啊」

這申玉柏原本還算是個人物,可來到這群大國手之旁,卻似矮子入樹叢,別再想出頭。只見他低頭望地,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一片寂靜中,那英俊男子行到了申玉柏面前,環顧眾武官,忽地揚起手來,「啪」地一聲清脆響亮,重重朝申玉柏臉上摑下了一記耳光。

士可殺、不可辱,適才崔風憲雖曾擒住申玉柏,卻也沒想過要折辱他,沒想這男子竟是毫不容情,竟在敵人面前公然下手辱打,全不給一點顏面。正愕然間,猛聽「啪」、「啪」、「啪」之聲接連響起,全場六名武官無一例外,人人都挨了一記清脆耳光。

申玉柏身上有傷,雖未達成上命,終究也算盡了力。崔風憲大聲道:「這位老兄,你是陰天打孩子,吃飽了閑么你有什么屁放,只管沖著老子來,別欺侮自家小的。」

那英俊男子斜過了眼,朝崔風憲打量了幾眼,隨即伸手一招,那「高麗劍」、「百濟刀」俱都趨前靠近,只聽那英雄男子淡淡說了幾句話,嗓音極低,說得又是朝鮮話,自是無人可懂。他吩咐已畢,隨即雙手抱胸,就地坐了下來。

碰地一響傳出,甲板不知給什么東西撞著了。眾人凝目去看,只見那英俊男子盤膝坐上甲板,背後的石棺卻不曾解下,竟壓得甲板破了一孔。崔風憲心下暗暗一驚,已知這石棺里定然藏了什么東西,坐卧皆不能離身,想來極為要緊。

一片寂靜中,聽得一人淡淡地道:「小崔,三十年前一面之雅,不知你還記得老朽否」

崔風憲抬頭去看,只見說話之人瘸了一條腿,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地,正是那位「百濟國手」崔中久來了。

耳聽對方開始寒暄,頗有禮數,崔風憲自也不好問候人家的親娘,只是嘿嘿一笑:「記得、當然記得。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幾十年沒見,本想中久兄入土為安去了,誰曉得閣下居然還好端端的活著啊。」

崔中久哈哈笑道:「好說、好說。站在你背後的,可是上國天使徐大人么」

聽得對方以「天使」二字相稱,徐爾正全身發抖,真如墜到地獄里也似,顫聲便道:「是正是老朽,當年我我和貴國忠寧大君吃過飯、喝過酒,你們你們千萬別欺侮我」

聽得天使如此害怕,崔中久忍不住笑道:「大人放心。我等便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傷您一根寒毛。不過大人還是先到咱們船上歇著吧,不然一會兒刀劍無眼,誤傷了您,咱們可沒臉向君上交代了。」

「多謝多謝」徐爾正松了口氣,知道撿回了一命,他拉著兩名婢女,正要過去投靠新主,卻聽呸地一聲,那小茗一臉不屑,小秀也直瞪著自己,竟是不肯動了。

徐爾正臉上發紅,想過去不敢、留下硬撐又怕沒命,最後還是乾笑數聲:「老朽老朽肚子有點疼,這這可少陪了」說話間拔腿狂奔,沖到了船艙里,便將門鎖了起來。

姜是老的辣,徐大人躲入了艙里,拿著屎遁保命。崔中久自也不再為難他,只淡然道:「好啦,徐大人走了。咱們也可以辦正事了!來小崔,我給你引薦引薦」說著拉來了那個帶劍的老者,笑道:「這位便是高麗名士柳聚永,當年北平一行,他也陪著我主神功大王一塊兒去了燕王府,想來你也還記得他吧」

崔風憲適才與柳聚永對過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隱隱然有著內家根柢,想來年輕時定曾在中原名山習過藝。他打量那人一陣,驟然醒悟道:「是了,高麗劍柳聚永,他是關外鐵松派的傳人,練過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腳走得是中原的路子,不過他的劍法可是道道地地的高麗古劍。敝國劍客成千上萬,能使這般劍法的,不過他一人。」

崔中久號稱「百濟國手」,雖說身有殘疾,卻是爽朗健談,十分豪邁。那柳聚永則是容情肅穆,看他入場以來一言不發,對身旁事也是毫不在意,一雙目光只停在腳邊三尺,說不出的陰森古怪。

崔風憲冷笑道:「高麗柳聚永、百濟崔中久,你倆可是焦不離孟啊,看你們這等陣容,該不會連神功大王也要現身了吧」

崔中久皺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謝世已久,請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顧右盼一陣,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無敵呢怎地咱們說了好一會兒話,都沒見到他人啊」

昔年永樂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風訓,武功之高,足與魏寬並肩,想來對方必是心存忌憚。聽得此言,崔軒亮眼眶一紅,崔風憲也是長嘆一聲,那「百濟國手」心下一凜,道:「怎么令兄到底不在船上」

崔風憲自知隱瞞不過,忍不住微微嘆息:「也罷了,多蒙中久兄垂詢,家兄謝世已久,不管咱們說了多久的話,他都不會出來了。」

崔中久啊了一聲,拱手道:「原來崔無敵已經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讓人不勝惋惜。」說話間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兩人目光相會,均知敵方少了一個厲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氣。

當年崔風訓外號不少,打架時若是震斷了大樹,便給人笑稱「摧枯拉朽」,若是打傷了什么成名女俠,便給人戲稱為「辣手摧花」,打什么、壞什么,久而久之,便贏得了一個「崔無敵」的外號。如今哲人已遠,典范不在,一會兒雙方若是動上了手,崔風憲已是孤掌難鳴。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場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鮮賓客,在座的除了永樂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濟國手」崔中久、「高麗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創制人崔風訓、崔風憲兩兄弟,以及後來離開中原的「元元功」傳人魏寬,全都是座上佳賓。

想那京城本稱大都,自給太祖攻破後,便改稱為「北平」,當天一場夜宴,永樂大帝還未登基,還僅是鎮守北平的「燕王」,至於朝鮮的「神功大王」李芳遠,那時也僅是個無權無勢的世子,只因奉父親李成桂之命,前來南京面謁太祖,途中經過北平,拜會了燕王,方才有了這場冠蓋雲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雲煙,皆從眼前過,幾十年過去,如今「永樂大帝」已然駕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謝世,當天在場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的一個糟老頭,在此孤孤單單地抵擋朝鮮大軍。

想起了過世的大哥,崔風憲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紅。他不願在強敵面前失態,當下轉過頭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來吧,咱們閑話少說,中久兄有何吩咐,這便劃下道來,崔某這里聽著。」

滿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個崔風憲能打。那「百濟國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來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還請閣下把那東瀛人帶出來,也好讓咱們回去交差。」

崔風憲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東瀛人姓啥名誰、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說個明白」

崔中久轉頭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見他搖了搖頭,便道:「不瞞老弟,那東瀛人作姦犯科,與謎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帶他回去受審。」崔風憲哦了一聲,問道:「受審抓到了倭寇,你們一向不都現宰么什么時候要受審了」

崔中久淡然道:「這你管不著。」

此行朝鮮眾人閃閃躲躲,雖然一口咬定這東瀛人便是倭寇,可問起此人是何來歷,有何犯情,卻始終諱莫如深。崔風憲是個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個哈欠,笑道:「好一個管不著啊,你管不著我、我管不著你,中久兄快請回吧,大家來個三不管吧。」

崔中久沉下臉來,道:「小崔,我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不想一上來便大動干戈。奉勸一句,趁早把人帶出來,大家日後還好相見。」崔風憲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百濟國手面無容情,道:「那就打吧。高麗劍柳聚永,百濟刀崔中久,兩個老的隨君挑選。」崔風憲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擁而上么」崔中久搖頭道:「朝鮮武人,從不以多欺少。你一會兒只消能打敗我倆任一人,便有資格與我家公子比斗。」

崔風憲皺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誰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風憲大吃一驚:「目重公子這外號是是從他的眼瞳來的吧」

崔中久轉身回頭,待見那英俊公子微微頷首,方才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為華陽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稱他做目重公子。你這般稱呼他,便也是了。」

崔風憲冷笑道:「他,姓名還得避諱啊敢情是個天大的官兒吧」

崔中久聽他說了粗口,眉頭不禁一皺,道:「你錯了。華陽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習慣,不妨稱他為華陽君大人。」

崔風憲笑道:「大人個屁,似你們這般小人行徑,還真是罕見啊。說什么不以多欺少這當口還不是來了車輪戰」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會兒你與我家公子動手,他三招內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輸。」聽得此言,崔風憲悚然而驚:「取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