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客來閑聊客去眠(1 / 2)

英雄志 孫曉 9369 字 2021-02-24

眾人不知李成桂是何來歷,更沒聽過「神功震主」的名頭,莫不滿頭霧水,不孤子拉住了好友,蹙眉道:「到底什么跟什么你可否說清楚些」

先前王魁專心替人治傷,沒曾注意「目重公子」,此時聽得「神功震主」竟然藏在這人背後的石匣里,卻是滿頭冷汗,道:「九華先師說,這世上有三柄凶刀,各自觸犯了一個禁忌。一犯火戒、一犯金戒、一犯土戒,據說犯火戒的那柄刀位於東瀛,便是傳說中的不宿刀,至於另一柄觸犯土戒的,則是朝鮮的神功震主。因為李芳遠終身佩戴著這柄刀,所以世人多稱他為神功大王。他少年時曾奉父王李成桂之命,前來南京貢馬,途中路過北平時,還曾在燕王府落腳。」崔軒亮眨了眨眼,道:「燕王那又是誰啊」不孤子哈哈大笑:「虧你爹還是燕山八虎之一,你連吃誰家的飯也不知道么告訴你這無知小兒吧,這燕王便是後來的永樂大帝,他登基前鎮守北平,給太祖封為燕王。」說著提氣暴吼:「懂了么」

聽得點蒼小七雄一齊放聲大笑,崔軒亮滿面通紅,他急於遮掩,便道:「好啦、好啦,那後來呢李芳遠見了燕王以後,兩人就變成好朋友了嗎」王魁微笑道:「這你倒說對了。這李芳遠和咱們的燕王永樂帝一樣,兩人均非長子,偏偏都有鴻鵠之志,是以兩人一旦見上了面,真是相見恨晚。據說他倆在王府里連著談了三天三夜,終於結成了異姓兄弟。」

眾人嚇了一跳,紛紛問道:「什么皇族們也能相互結拜么」王魁噓了一記,作勢噤聲,道:「當然不能了。皇族乃是國家觀瞻之所在,別說不能和朝鮮人結拜,便和中國人也是不行。所以太祖得知此事後,龍顏大怒,曉得李芳遠和兒子嚼舌根,便趁李芳遠來南京貢馬時,給了他一個下馬威。」王魁咳了一聲,道:「你們見過那個崔中久吧」

聽得「百濟國手」之名,眾人都是點了點頭,王魁低聲又道:「你們曉得他的腿是怎么瘸的」眾人顫聲道:「是……是給太祖打得么」

王魁嘆道:「正是如此。之後太祖還把崔中久流放到了貴州,直到永樂大帝登基後,方才返回朝鮮。」崔軒亮笑道:「難怪這人說得一口流利漢語,原來是這樣練出來的。」

先前崔風憲與「高麗名士」生死相搏,那崔中久卻在一旁冷嘲熱諷,眾船夫聽在耳里,自是恨在心里,此時聽得太祖揍過此人,心里都浮起了一陣快意。不孤子又道:「好啦,甭提那崔中久了,這人不是個東西,活該給打死。倒是那明國勛是何來歷為何會帶著那柄神功震主」

王魁皺眉道:「這……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是我聽人提過,好像那柄神功震主是帝王之物,只能由真命天子攜帶,否則便會帶來不祥;

。正因如此,過去便給埋藏在長白山的一座帝王陵墓里,做為辟邪鎮墓之用。不宿刀主殺,破的是火戒。可神功震主破的卻是土戒,讖曰:半圭半林、出土則變,術士稱其主弒。」崔軒亮皺眉道:「弒什么意思」

王魁咳了一聲,解釋道:「弒就是以下犯上,如臣弒君、子弒父,徒弒師,皆可用這個弒字。」崔軒亮大吃一驚,萬沒料到「神功震主」竟有這般可怖典故,他苦笑幾聲,道:「這么說來,無論誰拿了這柄刀,便會殺死國王嗎」不孤子駭然道:「真玄,這柄刀又是怎么到明國勛手中的朝鮮國王不怕他造反么」王魁搖了搖頭,道:「這我就不曉得了,你還是問天絕老弟吧。」

眼見眾人望著自己,天絕僧便放下了粥碗,說道:「我曾聽本寺長老提過,神功震主是現任朝鮮國主李祹親手交給華陽君的。」

不孤子大為驚訝:「什么這是國王親手給他的」天絕僧道:「沒錯。據說這柄刀染過血,頗為不吉。自神功大王死後,繼任的朝鮮國主李祹不願再佩戴此刀,便將它封印在一口石棺內,交給了華陽君保管。」

天絕僧道:「據說當年李成桂挖掘出這柄刀時,便讓高麗國內隱生不安,都說半圭半林、出土則變,這個林字便是個木,與圭字相合,便是個桂字,說這柄刀的傳說即將應驗在李成桂的身上,說他即將弒君自立。那時流言四起,李成桂身處嫌疑之地,自是寢食難安,他明白有人在背後中傷自己,便派人四出查訪,要找出造謠之人的身份。」

不孤子插話道:「等等,那時候李成桂還不是國王么」天絕僧搖頭道:「不是。當時還未改朝換代,李成桂也只是高麗王國的一個將領。」

不孤子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他怕得沒魂了。後來呢他可曾找到造謠之人」天絕僧道:「那當然,李成桂的生平死敵不過那幾人,不過數日,便已查出謠言是從鄭夢周身邊的親信嘴里傳出的。」不孤子皺眉道:「鄭夢周這又是誰了」天絕僧道:「鄭夢周便是朝鮮第一大儒,人稱高麗朱子。當時李成桂查出是這位大儒在對付自己,自是又驚又怕,深知此人聲望崇隆,若要陷自己於不義,那是易如反掌了。他滿心憂懼,不知如何是好,又擔心國王疑心自己,他左思右想,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使謠言不攻自破。」眾人訝道:「他怎么做」天絕僧道:「他把這柄刀交給了第五個兒子,李芳遠。」

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大腿,贊道:「高招高招臣弒君、子弒父,倘使謠言是真,那李成桂不必出手弒君,也要給兒子現宰啦」

王魁道:「沒錯。神功震主的傳言,正是主弒,李成桂把這柄刀傳給兒子,用意便是要安高麗國王的心,好使謠言平息。果然此舉一出,立時讓他掙脫了困境,此後朝中大臣見了他,自是頻頻玩笑,都要他小心禍起蕭牆,別給兒子一刀殺了。」不孤子本在哈哈大笑,聽得此言,不由「咦」了一聲,忙道:「等等,李芳遠真個殺掉親父了嗎」天絕僧搖頭道:「沒有。李成桂是老死的,並非是死於愛子之手。」

不孤子松了口氣,道:「我就說嘛,這柄刀若真能弒主,朝鮮國王哪敢交給外人那不是自找倒霉么我看這弒主傳言准是捏造的。」王魁欲言又止,天絕僧也是眉頭深鎖.不孤子暗暗推算,看這天絕僧出身少林,武功十分了得,可連他也如此忌諱這柄「神功震主」,料來這柄刀定是凶險異常。他沉吟半晌,便又問向崔軒亮:「小兄弟,我可忘了問你,你叔叔好端端的,為何會闖到苦海里來他可有什么公干么」

眾船夫異口同聲道:「道長誤會了,咱們是誤闖進來的;

。」不孤子哦了一聲,道:「誤闖進來的你們本來是要去哪兒」老陳道:「咱們是要去煙島的。只因不巧偏離了航道,這才闖到了苦海里。」不孤子一拍額頭,省悟道:「對了對了魏寬是令尊的結拜弟兄,崔震山當然得帶著你來拜壽了。」

崔軒亮本是為求親而來,此時自也不好當眾來說,一時神色有些扭捏,低聲又道:「道長你們呢你們又為何進來苦海」不孤子嘆道:「還不是給老王害的若不是他奉旨過來采葯,咱們哪里會給拖進來」

眾船夫訝道:「奉旨采葯奉誰的旨啊」不孤子笑罵不休:「你,不是奉豬皇帝的旨,難不成是奉你們的旨么真沒見識。」

眼見眾人望著自己,王魁趕忙咳了一聲,道:「事情是這樣的,老朽有個朋友,姓袁,外號叫做醫神,他老兄醫術精湛,尤愛著書立論,久而久之,便成了太醫院頭牌御醫,專給皇帝治病。可近幾年來皇上陰虛內耗,體力日降,自覺不管用了,便下旨給我這個朋友,命他開個醫出來。」

崔軒亮皺眉道:「不管用了什么意思」不孤子咳了一聲,拿起了隨身的飛劍,奮力昂舉,不久便軟軟下垂,崔軒亮愕然道:「這……這是什么怪病」正起疑間,點蒼小七雄已然笑鬧起來,只見玉川子拉住了赤川子,羞嘆道:「皇上,奴家還沒盡興呢。」赤川子朝下一望,皺眉道:「沒法子,已經壞掉了。」崔軒亮啊了一聲,登時臉紅過耳,才知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皇帝一日三回,已然不堪負荷了。他吞了口唾沫,低聲道:「原來是這樣的病,那……那皇上吃了葯後,可有好轉么」

王魁嘆道:「朽木……不可雕也。縱是通天神木,哪經得起日砍夜伐,也要枯萎凋零,何況其他這袁神醫也是可惡,明知這病除了休養生息,無疑治,卻又怕皇上治他的罪,便把老朽的名字供了出來,說什么神醫擅醫上半身,鬼醫專治下半身,一上一下,各有所長,皇上龍心大悅之余,便把我從九華山上抓下來啦。」聽得「九華山」三字,眾船夫頓時躬身下拜,齊聲道:「原來道長是九華大俠,無怪這般高明醫術。」

尋常武林門派殺人放火,無所不為,九華一脈卻大大不同,門人精通各種術數,嘉惠鄉民,是以眾船夫雖非武林人士,卻也曾聽聞他們的大名。一時都甚仰慕。崔軒亮笑道:「道長,你們九華山是在安徽青陽吧咱老家便在安徽蚌埠,算是鄰居,日後可以去你家玩耍了。」

王魁嘆道:「玩什么咱們九華山要搬家啦。九華本是正宗武林劍派,可門人個個不務正業,沒一個練成武功。就拿老朽來說吧,我向來獨鍾醫術,不愛練武,打架的本事差勁得很,便給人家稱作了鬼醫。我那師侄更是不長進,門里什么不好學,偏愛賭博,二十歲不到就練了一身精湛賭技,從此吃遍大江南北,專出老千。本指望這小子能賺點銀子回山,誰知半年前他去了一趟廄,遇上了當代賭神,兩人大戰一場,他老兄便把山上祖業輸了個精光,現下人家約齊了幫手,天天上山逼債,咱們又打不過人家,日後不知怎么辦呢」王魁是大夫出身,人見人愛,師侄卻是個六親不認的賭鬼,自然沒人願意援手。老陳見他愁容滿面,便安慰道:「大夫別愁啊,您這回要治好了皇上的病,龍心大悅之下,還怕沒有封賞么」

王魁嘆道:「什么封賞不封賞的我可不敢奢想。別給皇帝老兒殺頭,那就千恩萬謝了。」眾人訝道:「王大夫何出此言難道……難道皇上的病不能根治么」王魁道:「皇上這個病是自己折騰出來的,除非休養生息,壓根兒無葯來治。可他就是不死心,硬要我想法子,老朽也只能勉為其難,便從宮中秘籍里找到了一道秦漢古方,稱為玄黃大正方,看看有無法子化腐朽為神奇了;

。」玄黃持久,大正強猛,崔軒亮聽得鼻中噴氣,大喜道:「王大夫,您的丹葯煉就出來了么可以給我瞧瞧么」正想借兩顆嘗味,不孤子卻已皺眉來問:「怎么小兄弟二十歲不到,也出毛病了么」

崔軒亮嚇了一跳,慌忙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好奇問問而已……」天下男人頭可斷、血可流,卻怕那點兒細小受了微傷,那可枉自為人了。眼見點蒼小七雄賊眼兮兮,崔軒亮心下更怕,忙道:「王……王大夫,您……您采齊葯材了么」王魁嘆道:「這玄黃大正方是個古方,據說是戰國方士遺下的方子。其中所列葯材稀奇古怪,又要海狗鞭、又要海馬肝,全是海中珍物,幾味葯引更是前所未見,如海蠍螯毒、海龍蛇膽等等,天下間除苦海外,只怕無處可尋。皇上聽了以後,便下旨給那靖海督師白璧暇,命他一路保護老朽,闖進這無邊苦海啦。」眾人聽到此處,方知白璧暇為何駕船來到此間,原來是為皇帝采葯來著。

崔軒亮怔怔思索今日生的種種變故,忽道:「道長,我先前放炮之時,海上來了一艘小舟,不是有個白衣大俠過來搭救么他……他便是白雲天,對么」不孤子嗤了一聲:「俠個屁那小子比你長不了幾歲,稱什么大俠」點蒼小七雄嘻嘻笑道:「師父又來了,每回都妒嫉人家峨眉派。」

點蒼位在雲貴,山脈綿延靈秀,峨眉則位於四川,氣勢巍峨,二者同是西南大派,想來這兩派因著地緣,相互爭雄已久。

王魁扯住了不孤老道,要他少說兩句,又道:「那白衣少年正是白雲天,他是靖海督師白璧暇的獨生子,方才他駕著舢板,在海里給艦隊探路,突然見了你放的號炮,便打了先鋒,過來一探究竟了。」

先前白雲天搶先到來,雖只孤身單影,一葉扁舟,卻打得朝鮮眾官措手不及,宛然便是江湖豪俠的大氣概。只是白璧暇到來以後,打起了官腔,不免讓人大失所望了。想起那白璧暇的嘴臉,崔軒亮神色黯然,當真說不出的氣悶,不孤子察言觀色,便道:「小兄弟,那姓白的是個混蛋,你別把這事往心里去,沒的氣死了自己,那可劃不來了。」

王魁道:「別怕,放著我鬼醫王魁在此,誰能氣死崔小弟」說著取出了一只銀針,笑道:「你們誰要心情不好,這會兒便把手伸過來,老朽給你們在神門穴上扎個幾針,包你煩惱盡消,什么氣都沒了。」

「神門穴」屬心脈,針灸扎治後,便能寬心解憂,眾人倒也曾耳聞過。話聲未畢,面前已然伸出了七條小手臂,正是點蒼小七雄來了。王魁微微一奇,道:「你們七個孩童小小年紀,有什么煩惱么」

「當然有」小七雄手指不孤子,齊聲喊道,「咱們有了這種師父,當然得煩惱了」不孤子氣地吹胡子瞪眼,又朝徒兒打去,余人則都笑了起來。崔軒亮少年天真,自也陪著放聲大笑,什么苦惱都拋到九霄雲外了。那老陳道:「原來那位白督師也是奉命來采葯的。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事么」

王魁頷道:「當然有。這回白璧暇率艦出海,便是來給魏島主賜爵的。」眾人吃了一驚,忙道:「皇上要給魏島主賜爵」

王魁道:「是啊,近年魏寬聲威遠播,東瀛大將軍源義政、朝鮮大君李祹,乃至於琉球中山王尚巴志,都想賜給魏島主一個官職爵稱,日後也好派軍進駐。這魏寬何其聰明,哪會往火坑里跳,便都一一辭謝了。只是這回下旨冊封的可是咱們北京紫禁城的萬歲爺,魏老兒要是給臉不要臉,煙島怕要給踏成平地了。」官字兩個口,全憑一張嘴,拿了一個空爵位後,好處沒有,壞事一籮筐,進貢納稅等等瑣事接踵而來,只怕要永無寧日了;

。老陳低聲問道:「王大夫,這回……這回魏島主拿到的是什么爵號」王魁聳了聳肩,道:「官場的事,我不大清楚,八成是個新安伯、樂平伯吧。」

崔軒亮怔怔呆,眼見小獅子從旁走過,便一把抱住了它,摟在懷里撫摸。聽他低聲道:「我聽叔叔說過,他們那代人最是倒霉。小時候天下大亂,蒙古人把爺爺奶奶都殺了,他們沒飯吃、沒書念,走投無路之下,便只能投靠義軍,給他們燒飯打雜。可長大後肚子里沒學問,不管如何努力,一輩子都難翻身。」不孤子嘆道:「你叔叔那代人叫做難童,又稱開國孤兒,說的便是至正年間出生的孩子。他們飽受戰亂之苦,多半沒爹沒娘、無依無靠。當年義軍要沖鋒陷陣,總是讓這批難童打頭陣,反正無親無故的,死了也沒人覺得可惜。」老陳、老林等人聽他說著,一時自傷身世,眼眶徑自紅了。王魁接口道:「沒錯。這批孩子要是早生十年,抑或晚生十年,際遇都是大不相同。就拿我和不孤老道來說吧,咱倆今年七十好幾,當年義軍舉兵時也有二十來歲了,那時咱倆書讀了、武功也練了,雖然天下大亂,卻沒給耽誤到什么,只管逃到深山里避禍,樂得個清閑。待得天下太平,百廢待舉了,咱們便也從山里冒出頭來,等著搶占大位啦。」

不孤子臉上一紅,忙道:「什么搶占大位,說得這般難聽」

王魁皺眉道:「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拿你們點蒼山來說吧,當年與韃子大戰,多少前輩死於戰火若非位子給清空了,蜀中無大將,哪里輪得到你這廖化做先鋒」聽得師父改名換姓,點蒼小七雄便又哈哈歡笑:「好啊師父有長進了可以替關老爺牽馬了」不孤子又羞又惱,便又把徒兒們轟走了。只在那兒扒面撓腮,苦笑不已。

崔軒亮低聲道:「王大夫,這般說來,我那些父執輩還真可憐,對么」

王魁嘆道:「那是當然了。這批難童都是行伍出身的兵卒,他們小時候跟著開國元勛,只因年紀小、學問差,什么都要按資排輩,自是屎也吃不到熱的。可輪到他們年紀大了、輩分有了、學問多了,永樂帝偏又兩腿一伸,一命嗚呼去也,這便輪到白璧暇那幫小鬼出頭了,這會兒開國孤兒便又顯得年歲太老,冥頑不靈,只能給人硬生生地轟出朝廷了。」

當年天下大亂,最可憐的便是這批「難童」,他們出生於至正末年,年歲幼小,受的戰亂荼毒也最深。那時他們離鄉背井,沒了父母照顧,便只能投身軍旅,給人當成小兵小卒使喚,一輩子出不了頭。反觀白璧暇這批人,卻因晚生了十五年,際遇便大大不同,這批人生於洪武年間,打小爹疼娘愛,衣食無虞,素有「太平公子」之稱。如今在隆慶皇帝的提攜下,已然全體爬上高位,反倒把「開國孤兒」掃地出門了。

上有開國元勛、下有太平公子,崔風訓、崔風憲這代人處於兩大洪流間,宛如滄海一小舟,始終漂盪無根。說來這批「難童」中,唯獨魏寬一人殺出了重圍,想他自食其力,獨自駕船出海、開辟煙島,已成東海霸主。東瀛幕府、朝鮮王族、乃至於中原各地的豪傑,誰不對他敬畏三分

想起了白家父子,崔軒亮不由又嘆了幾聲,問道:「不孤道長,那白璧暇的武功怎得那么好」不孤子道:「白璧暇出身峨眉派,功夫當然不差了。方今江湖上有句俗話,叫做:點蒼人少、青城錢少,送給峨眉還嫌少。可想而知,這峨眉一派有多大事業」眾人聽這話甚是傳神,不由都笑了起來,看這點蒼山小貓兩只、小狗三只,人材凋零,一番凄風苦雨之象。再看青城地處偏遠,藏於深山,生活清苦自不在話下。至於峨眉一脈,卻因山靈水秀,佛道廟宇聚集,山上自是人才錢財兩興旺,無怪會是西南武林的最大門戶了;

王魁聽著聽,忽的怔怔地道:「點蒼人少、青城錢少,咱們九華山卻是什么都少,現下連地也沒了,以後可怎么辦呢」說著說,不由起愁來。不孤子安慰道:「你怕什么啊君不見叫化子拉幫結黨,居無定所,何等逍遙自在,日後九華門人何妨也效法追隨,也好讓天下群丐有個領啊。」

這話一說,卻又讓眾人撲哧一聲,全都笑出來了。王魁見老友幸災樂禍,一時心下怫然,道:「你可得意了,小心我搬到你們點蒼山腳下,專和你搶徒弟。」話聲未畢,小七雄卻撲了過來,笑道:「王世伯不必搶徒弟,咱們來投奔你了。」不孤老道人緣不好,這會兒徒弟盡數反出本門,全數趴在王魁懷里撒嬌,自又氣得老道吹胡子瞪眼,在那兒破口大罵。

崔軒亮怔怔想著中原武林的種種傳說,忽道:「道長,我……我聽叔叔說過,咱們中原武林里最厲害的三大神功,一個是少林寺的易筋經,還一個是魏寬叔叔練的元元功,還一個是……是什么……什么派的妖狐功,對么」眾人聽得哈哈大笑,不孤子便道:「小兄弟,世上沒有妖狐功,只有武當隱仙一派的純陽功。你可別給胡亂編排。」

崔軒亮又道:「大師,你們少林寺不是也有本易筋經嗎若和元元功相比,是誰厲害些」天絕僧道:「三大古神功各有所長。以我寺的易筋經而言,只因練法古拙朴實,修聚而得的內力也是無可撼動,根基之穩,於三大神功中稱得第一。只是要談到丹田內息的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卻又不如武當至寶純陽功了。」

少林武功蓋天下,威勢如同中岳嵩山,撼搖不動;武當心法則是澤被滄海,無窮無盡,原來這些說法其來有自,皆可從本門的根本心法窺見一二。崔軒亮哦了一聲,又道:「大師,那元元功呢它有什么長處」

天絕僧道:「易筋經穩固,純陽功無窮,至於這元元功,卻是上干天和,窺視仙界的險惡武學。」崔軒亮訝道:「窺視仙界」天絕僧沒說話了,想來他終究是個和尚,不太曉得道士的事情。一旁王魁也是丹鼎派的,便道:「丹鼎派累積千年智能,使地丹逼近於天丹,據說服用地丹之人,罡氣至強至深,宛如鬼神。」崔軒亮駭然道:「這……這是什么緣故」

王魁道:「地丹千載難逢,據說服用者體質劇變,全身穴道變位,經脈逆行,甚至能以五臟六腑聚氣。是以培育的內力極為怪異,宛如天界之物。據說當年魏寬的掌力極強,舉世中除開令尊的八方五雷掌,沒人能與之匹敵。」崔軒亮哦了一聲,倒不知這魏寬叔叔的武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的父親曾與他打成平手,心下不自禁的感到得意,便道:「大師,聽您這么說來,元元功該是天下第一了,您怎還說三大神功並駕齊驅呢」

天絕僧道:「天地萬物,皆有其缺憾。依老衲看來,元元功上干天和,不練也罷。」崔軒亮哼了一聲,道:「那照大師說來,還是易筋經最管用了我看這樣吧,既然您要去煙島,咱們不妨請你和我魏叔叔打上一架,看看這易筋經、元元功哪個厲害些」點蒼小七雄鼓掌,不孤子則是幸災樂禍,正想鼓勵幾句,卻聽天絕僧道:「阿彌陀佛,貧僧沒練過易筋經。」

眾人邊吃邊聊,崔軒亮聽得中原武林迭出高人,又是少林、又是武當,眼界大開,方知自己過去跟在叔叔身邊,實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他默默想著中原武林的那些大人物,忽然心頭微動,想到了一個人,正是白雲天。面前這些武林前輩武功怎么高強,那也都罷了,自己明明和白雲天年歲相若,可兩人無論是家世還是武功,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叔叔六十好幾了,卻還天天在海外跑船,落得兩袖清風、藉藉無名;可白雲天卻不同,他的爹爹不過四十來歲,英俊年輕,官場上如日中天;

。加上他自己還出身名門大派,這父子兩代真如天之驕子般,讓人不敢逼視。

俗話說:「人敬富的、狗咬破的」,落在自己身上真是應景了。這白雲天靠著爹爹庇蔭,自是無往不利,可自己的父執輩卻都是開國孤兒,一輩子吃虧也就算了,到了自己這一輩,居然也如此不濟。

崔軒亮聽著聽,內心益悲涼了,便嘆道:「不孤道長,我方才聽人家說了,好像那個白……白璧暇還中過舉,是么」不孤子道:「沒錯,靖海督師白璧暇出身峨眉,二十四歲入省鄉試,高中解元,三年後又以武舉人身份入踞試,一次奪下了天下武魁大狀元,名噪一時。」

眾人心下一凜,方才知道白璧暇何以號稱「書劍雙絕」.解元便是舉人第一,說來極為不易。崔軒亮哼了一聲,道:「這可沒道理了,那白璧暇不是峨眉高手么他把時光都花在讀書上了,那還練什么武功想來功夫定然差勁了吧」不孤子搖頭道:「你說錯了。這白璧暇的武功很強,名氣還遠大於他的文才。當年他以峨眉高手的身份赴京武舉,天下的少年英俠聽說了,莫不避開當年的武較,以免自討沒趣。」眾人吃了一驚,道:「這么厲害么」不孤子嘆道:「這小子雖是個做官的貨色,劍法也很有幾下子,相傳他十歲上便練成了峨眉上乘劍法清音妙劍,同門中無人可及,中舉後的第二年,更練成了峨眉至為艱難的燃燈古劍,從此躍居為峨眉第一流高手,別說同輩不及他,便算是山中長老,怕也不是他的對手。」

崔軒亮一旁聽著,便插話道:「道長,你若和白璧暇動手,誰輸誰贏」不孤子嘿嘿一笑,道:「老道還沒試過呢,改日不妨玩他一玩。」

眼見不孤老道一掃玩笑模樣,目中還透出一股殺氣,崔軒亮自是嚇了一跳,正感囁嚅間,一旁王魁嘆道:「諸位,你們以為不孤老道邋遢隨性,純是個糟老頭是吧其實他點蒼掌門武功一向了得,在武林里更是個老字號,白璧暇若真找他動手,那可是轟動西南武林的大事。」

眾人心下一驚,方才收起了小覷之心。老陳怕少爺得罪了人,忙致歉道:「對不住、對不住,道長是西南武林第一高手,咱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聽得眾人奉承,不孤子卻是哈哈一笑,道:「少拍我的馬屁了。什么西南武林第一高手,老道愧不敢當。」崔軒亮喃喃地道:「是嗎難道……難道有人比你厲害么」

不孤子干笑幾聲,便與王魁眉來眼去,始終不曾接口。忽聽一聲佛號,天絕僧淡然道:「方今西南武林第一高手,人人公認是天上謫仙白璧瑜。」

「白璧瑜」眼看又來了一個姓白的,眾人都是吃了一驚,忙道:「他……他又是誰了」不孤子坦然道:「這白璧瑜便是白雲天的授業恩師,人稱天上謫仙便是。天絕老弟說得沒錯,方今武林公認他是西南第一。」崔軒亮滿心意外,萬沒料到白家還藏了一位高手,喃喃問道:「白……白璧瑜他……他是白雲天的師父么」

不孤子道:「沒錯。白雲天從五歲開始,便跟著白璧瑜練功。師徒兩人隱居在峨眉後山,直到白雲天二十三歲藝成下山為止。」崔軒亮喃喃地道:「這……這白璧瑜到底是什么來歷他……他和白璧暇有何干系」

不孤子道:「他倆是孿生子。這兩人的五官雖然一模一樣,樣貌卻是天差地遠。」崔軒亮又愣了:「為什么他倆不是長得一個模樣么為何還會天差地遠」不孤子道:「白璧瑜一生下來就有殘缺,他的右手少了兩指,除此之外,臉上還給刺了字;

。」崔軒亮愕然道:「臉上刺字誰刺的啊」

不孤子道:「玉皇大帝。」崔軒亮更驚訝了:「玉皇大帝」

王魁咳了一聲,解釋道:「白璧瑜一生下來,右臉頰上便有一塊胎記,色作青黑,如海碗大小,看起來便像是囚犯的黥面。所以有人說他前世是個神仙,只因觸犯了天條,便給玉帝刺上了字,貶入凡塵,故稱天上謫仙。」

崔軒亮啊了一聲,這才曉得白璧瑜臉上長了胎記,無怪五官與弟弟相同,樣貌卻有天壤之別。不孤子又道:「這白璧瑜與白璧暇是孿生兄弟,誰知他卻是殘缺不全,非但右手沒有五指,臉上還給刺了字,好似受了天譴一般。當時他祖父大怒欲狂,產房里又傳出了哭聲,接生婆又抱出了第二個嬰兒,他祖父喜出望外,方才曉得媳婦生了對雙胞胎。」崔軒亮喃喃地道:「這個老二便是……便是白璧暇吧。」

不孤子道:「正是白璧暇。那時接生婆把這孩子洗干凈,那身肌膚潔白晶瑩,當真是完美無瑕、如同一塊美玉。那時祖父心情轉好,於是改變了心意,便把兄弟倆都留了下來,並依著他倆的長相,給殘缺的那個取名為璧暇、完好的叫做璧瑜。換名是母親的主意。這位白家主母很是賢惠,她知道哥哥生來殘缺,弟弟卻是完美無暇,便故意把公公取的名兒掉了過來,把好的叫做璧暇,丑的那個叫做璧瑜,盼望兄弟倆日後瑕不掩瑜,做哥哥的日後能夠忘掉自己的瑕疵,走出自己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