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泡澡嗎?」
聽到寬末的問話,松岡的肩膀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嗯。」
「雖然想去露天浴池,可是這種天氣會覺得冷吧。」
「應該沒關系。旅館的網站上說從浴池出來很快就有浴室,不用走多遠。」
「這樣啊。」
寬末從旅行包里拿出替換的衣物,背後傳來了松岡的聲音。
「入浴的時間到了,你快去吧。」
「一起去也可以啊,怎么了?」
聽到寬末的話,松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和我一起去的話,你會覺得不舒服吧?」
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讓寬末的胸口一緊。他生日那晚推開松岡的記憶清晰地復蘇了。那時他並不是對接吻有抵抗情緒,如果沒有那鮮明的屬於男人的觸感,他覺得自己也不會在意。可是……
「不會不舒服的。」
寬末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他突然沒了自信,不安的感覺在腦袋里升起。想到會看到松岡l體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只不過是男人的身體,自己會對他產生嫌惡或其他什么感覺,他完全想象不出來。
松岡為難地笑了。
「我要稍微休息一下。寬末你先去吧,之後我會跟去的。」
察覺到了寬末的無措,松岡提出了各自行動的提案。沒有勇氣說「一起去」,感到別扭的寬末自己先去了溫泉。
因為是小旅館再加上又是白天,所以男浴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浴池很大,洗澡的地方也隔成七間,一切都做得很正統。牆壁和地板上鋪的深綠色瓷磚感覺很有昭和時期的味道。
寬末將水沖到身上,然後立刻進了澡盆,溫熱的洗澡水感覺非常舒服。水面泛著r白色,感覺非常潤滑,還有硫磺的氣味。
雖然在意松岡,但是溫泉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狀態還是讓他非常開心。寬末一個人在浴池里游著。這對他來說是至高無上的奢侈。
浴室右邊有一扇門可以走到外面去,寬末來到石頭建造的露天浴池,陳舊卻充滿野趣。再加上外面有種開闊的感覺,而且沒有高高的柵欄很適合遠眺。山下的小鎮都可以一覽無余。開車來旅館的時候,寬末就知道向上爬了很長的山路。這樣俯視才感慨地發現自己正身處很高的地方。
寬末一個人泡在溫泉中欣賞著美麗的景色就十分滿足了。雖然這樣沒有任何人打擾的時間讓他感到至高無上的幸福,可他還總是習慣性地很想和誰說話。這樣的景色,這樣舒服的溫泉,想要和人互相交流一下。如果沒有想那么多和松岡一起來就好了,就可以和自己隨心所欲地說話了。
寬末回到了室內的澡盆,再次泡進了水里。和外面的露天浴池比起來,室內的水溫度要更高些。
更衣室的門突然開了,寬末還以為是松岡,結果進來的卻是兩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想著會不會到自己洗完為止松岡都不會來的時候,松岡總算出現了。
當松岡抬起右手坐在洗身的地方的時候,寬末注意到他的身子相當纖細,雖然平時就覺得他的很瘦了,可是脫了衣服之後,那種纖細簡直到了讓人心疼的地步。雖然只有一次抱過那個身體,可他卻沒有什么實感。因為喝得很醉,所以那時的事他幾乎都想不起來了。如果在現在這種狀況下想起來,自己說不定會因為感覺太過鮮明而呆不下去。
細致地洗過手和腳之後,松岡也進了浴盆。可他所在的地方離得有些遠,於是寬末就游著過去靠近他。
「你來得真晚啊。」
松岡聳聳肩。
「不只是你,我也有點打瞌睡了。」
松岡低語著,然後用手押在嘴角打了個小哈欠。他那向後仰的頸項顯得相當白皙,臉頰也微微泛著紅色。
「水的溫度還不錯嘛,想去露天的浴池嗎?」
「嗯,外面的景色非常漂亮呢。」
「在網上看到露天的感覺也很好,可是外面很冷吧,還是在這里呆久點再試著出去好了。」松岡的頭上搭著毛巾,他看向著天花板嘆了一口氣。「溫泉果然很好啊,感覺疲憊都消失了。」
「是啊。」寬末附和著。「你最近也很忙嗎?」
「工作嗎?銷售的季度末每次都慌慌張張的。怎么了?」
「你好像比以前瘦了。」
只聽噗咚一聲,松岡頭上的毛巾掉進了水里。他慌慌張張地撿起毛巾,伸到浴盆外擰干。他的脖子和臉都像染上了櫻花的顏色一般紅透了。
「你怎么了?」
「什、什么?」
松岡將毛巾蓋在臉上。
「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你的臉好紅啊。」
松岡低下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
「你看見了?」松岡有些嘶啞的聲音微弱地響起。
「我看見什么了?」
「就是……」
松岡說不出口。這時寬末總算想起他看到了松岡的l體的事。明白過來的時候,對方雖然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可寬末還是感到羞恥起來。
「也沒有很認真看,就是你洗身子的時候稍微看了一下。」
可是他已經看到了也是事實,於是寬末說了聲「對不起」。
松岡將下顎搭在澡盆邊低著頭。
「我有點頭暈。」
「你不要緊吧?」
寬末抓住了松岡的肩膀,松岡被嚇得失措地顫抖起來。被松岡的反應嚇到,寬末慌張地收回手。
「啊,對不起。」
「我先出去了,寬末你慢慢泡吧。」
說完松岡就不由分說地出去了。寬末覺得自己好像做了性s擾的事一樣不好意地自責起來。普通的男人之間,就算看到l體也沒什么大不了。可是對於喜歡自己的松岡來說,被看到l體或許是件有特別意味的事。
雖然之後寬末也很快出了澡盆,可松岡已經不在更衣室了,他大概是回房間了吧。不知道該用什么臉去和松岡見面,寬末想回房間卻又不能回,於是他苦惱地在更衣室里呆了將近三十分鍾。苦惱的最後,寬末買了道歉用的橙汁回到房間。
松岡穿著長袖t恤和牛仔褲正看著窗外發呆。
「啊,歡迎回來。」
松岡臉上的紅暈已經消失,恢復成了平時的松岡。
「剛才對不起……這個……」寬末拿出橙汁說道。
松岡苦笑。
「是我說了奇怪的話,對不起。」
「不是不是,都是我不好……」
寬末不停道歉的時候,兩人感到各自的行為都很可笑,於是互看一眼笑了出來。雖然兩人要一起呆到明天感覺很別扭,可是像現在這樣也應該沒什么大不了的吧。
「從澡池回來的路上,我聽女招待說稍微爬一下後面的山就能到一個視野很好的地方,那里的景色很漂亮,你想去嗎?」
沒有其他的事做,又受到了松岡的邀請,寬末就跟在後面去了。
女招待說的「稍微爬一下」,其實並不止一下。路又斜又陡,非常遠。上山的路只有人能通過的寬度,正是所謂的獸道。松岡平時經常在外面走,根本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山路,幾下就走上去了。可平時以科室工作為主的寬末,很快地就開始氣喘吁吁。
「要休息一下嗎?」
聽到松岡的話,寬末不停點頭。一彎下腰來,就看以看到遠處雲霧繚繞的山。
「這坡真難爬啊。」
說這話的松岡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我要是能多做些費體力的事就好了。」
雖然知道對方比自己小了五歲左右,但寬末還是對自己體力之差感到羞恥。
「說起來我有朋友為了增強體力而跑去拳擊練習場,大約一個月以後眼看著體格就變好了。」
「拳擊練習場……」
「怎么樣,要一起去試試嗎?好的話我就去找找看,找一個下班後方便去的地方吧。」
寬末很有興趣。一個人的話會不好意思,可是和松岡一起去心里就踏實了。然而找不到新工作,下個月以後就要失業的狀況還要跑去拳擊練習場入會,他可能連每月的會費都交不起吧。
「拳擊練習場果然很好啊。」
「是的。」松岡說著臉上瞬間劃過一絲遺憾,然後又笑著說道:「要是想去的話,隨時都可以跟我說。」
有什么東西輕輕地飄落了下來,抬頭看向天空,原來是雪。天氣很冷,灰色的雲層很厚,可沒想到都已經三月中旬了還會下雪。沒有風,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身邊的松岡向著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很快呼出來,然後再吸氣。就像以前讀小學的時候看到下雪那樣高興,寬末也學著松岡做起來。
那么出色的人原來也有像小孩一樣的地方,寬末回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松岡的側臉。
「雪好吃嗎?」
聞言,松岡的臉紅了起來,然後閉上了嘴巴。
「沒有味道,只覺得冷而已。」
寬末也模仿起來,想要嘗嘗雪的味道。可還不知道有沒有落在舌頭上的時候,雪就像泡沫一樣消失了。
「就像池塘里等待誘餌的鯉魚一樣啊。從旁邊看見了,卻在一瞬間遺漏了。」松岡低語著。
「最初不是你要做鯉魚的嗎?」
「嗯,是這樣沒錯。不是有句話說『借鑒他人,矯正自己』嗎?」
「真是過分的借口啊,你明明是鯉魚的首領。」
松岡眯著眼睛笑起來,指向上山的路。
「我覺得有些冷了,快點繼續走吧。」
休息了一會,情況果然好多了,可走到半路又感到疲憊起來。寬末向前彎著身子走路的時候,從前面伸出了一只右手,似乎是要拉住他。
「沒有多遠了,我沒關系的。」
「我們有五歲的年齡差距,這相應地就成了你的不利條件。」
「什么嘛。」
寬末想著怎么辦呢才好,雖然被說了年齡差距是不利條件這種不可愛的話,但最後他還是為難地牽住了松岡的手。明明是比自己要小的手卻充滿力量,一直強有力地拉著自己。這哪會讓他為難反而是得到了很大的幫助,寬末在這雙手的幫助下總算到達了視野很好的地方。
盡管這里是山的至高處,可卻有著足以建兩間房子的寬敞平地。也許以前就起過房子,像是房基的石頭倒在地上。
往下看去,努力爬那陡坡的辛苦也有了相稱的價值。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和被山包圍的盆地,明明到處都露出了使人聯想到想春天柔軟綠顏,此時卻不可思議地下著雪。
寬末凝神地眺望著美麗的景色,突然感覺到通過松岡的手指傳來的顫抖。寬末才注意到爬山時就一直緊握的手現在依然沒有松開。
「冷嗎?」
「啊,我只是一直發抖而已。」
「怎么了?要我借你上衣嗎?」
「不用了,沒關系的。要是脫給我你會冷的。」
寬末放開了松岡的手,松岡用雙手抱住肩膀。看不下去比自己纖細的身體不停地顫抖,寬末脫下上衣披在松岡身上。
「太冷了,要下山嗎?」
松岡把寬末給自己的衣服繼續披在身上,點了點頭。下山的路比較輕松,寬末先走起來。
「回去的話,我還想去泡溫泉呢。」
寬末呼出一口白氣。
「我也想。還沒去泡露天溫泉呢。」
想起泡溫泉時的美妙氣氛,寬末說道:「這次你先去好了,我會錯開時間去的。」
松岡沒有回答,寬末正以為這是ok的意思,背後卻傳來了松岡的聲音。
「一起去吧。」
寬末回頭停下腳步,松岡也站住了腳。
「啊,可是剛才……」
「反正只是泡溫泉而已,只要你沒問題我也沒問題,而且回去以後就會馬上想去泡溫泉吧。」
「嗯。」
他不是討厭被看到l體嗎?可是一起去也可以的話難道不是這樣嗎?寬末來來回回怎么也想不明白,松岡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可是按照普通的思考,兩個男人一起泡澡,沒什么值得在意的吧。他沒有像最初擔心的那樣,對松岡的l體產生嫌惡感。只是覺得他太瘦了而已。認真想想,不過是和自己同樣構造的身體罷了。嫌惡感也好其他感覺也好,什么也沒有。
「那里的露天浴池能拿酒壺進去吧。」寬末透露出了自己的想法。
「咦?你是認真的嗎?」松岡睜圓了眼。
「不好嗎?我覺得在露天浴池和賞雪酒一定是至高無上的享受,一起喝吧。」
「我也一起嗎?」
「沒有人一起喝不是很寂寞嗎。」
「真是沒辦法啊。」松岡嘟噥著,然後聳了聳肩。「那里又不是我們包下的,雖然覺得可能不行,但聽了之後還是想試試呢。」
將酒帶入露天浴池被禁止了。雖然沒有酒可下著雪的露天浴池也非常棒,和松岡一起爬山而變冷的身體也溫暖起來。兩人不得要領地說著話,時間由傍晚變成了晚上,手和腳也像老人一樣變得皺巴巴的。
松岡說過想吃一次的晚餐,相當豪華。兩人一邊吃著美味的食物一邊喝著酒。就算喝醉了也可以直接到旁邊的屋子睡覺的安心感,讓寬末不止喝了啤酒還喝了日本酒。喝著酒的時候,寬末的身體也逐漸熱了起來,松岡說了句「別喝了」就打開了窗子,這讓他想起了在溫泉沒喝成的賞雪酒。可之後沒過五分鍾,寬末就冷得發起抖來。
「都說了不要再喝了。」松岡笑了起來。
即使是瑣碎的小事都讓他很開心,寬末感慨地想,來旅行真是太好了。他曾有過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出門旅行的經歷,和誰一起去旅行的只有修學旅行和員工旅行,可期待也只有最初的時候。他沒想到和別人一起去旅行,可以像現在這樣開心。說開心,其實也只不過是一起泡澡,一起爬著崎嶇的山路。
寬末吃飽喝足了就走到隔壁的房間。房間里已經鋪好了棉被,鑽進被子里舒服的感覺就暖暖地充斥了全身。
松岡開了方形紙罩座燈,然後將房間的大燈關掉。
「啊,你已經睡了嗎?這個也關了吧。」
看見松岡伸手要去按燈的開關,寬末答道:「開著吧。」
他想睡又不願睡,他還想繼續說話。
「今天的事非常謝謝你。」
「為什么突然這樣說?」
旁邊的棉被里抱著枕頭的松岡看向了他。
「安排旅館,一直一個人開車。」
「我只是喜歡開車而已。」
翻過身來的寬末看向鋪著木板的天花板。鄉下的家也是鋪木板的,而且到處都有污痕。小時候覺得那些斑點就像幽靈一樣,每次看到都感到很恐怖,然後用棉被蒙住頭就睡。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很可笑。
「寬末。」
回應了一聲之後,松岡認真地看著他。
「你開心嗎?」
「旅行的事嗎?」
松岡躺著點點頭。
「松岡你呢?」
沉默了一會,松岡答道:「我很開心。」
「我非常開心。」
聽了寬末的話,松岡像要和他對抗似的說道:「我非常非常開心。」
「你啊,怎么說像小孩一樣的話。」
本是想逗他,可松岡的眼角一下子紅了起來,然後將臉埋進枕頭里。長時間地在一起,寬末注意到,只看松岡穿著西裝的樣子根本想象不到,他的想法常有一些孩子氣的地方。
「我說很開心,是真心的。」
松岡的低語之後,兩人的對話就中斷了。房間里雖然很安靜,卻不會覺得難耐。快樂的余韻還殘留在心中,暖暖的。可是這次旅行結束之後,現實還在等著他。一點閑不得的繁忙工作和三月末就要被裁員的事實想不面對也不行。其實面對也好,什么都好,對被裁員的事他已經看淡了,關鍵的問題是找不到新工作。
老實說,找工作非常辛苦,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精神上。一直不被采用,他就會從心底里認為自己是個無能的人,然後逐漸消沉起來。反正都要落敗的話,一開始就不要遞出簡歷,不要去接受面試就好了。只是這些話都說不出口。
「我還是回鄉下吧。」寬末看著木板鋪的天花板說道。
「回去……是有連休什么的嗎?」
原來松岡還沒睡,身邊傳來了他的聲音。
「不是的,只是覺得隱退到鄉下比較好。」
松岡沉默了,寬末補充道:「呵,我只是開個玩笑。」
不能回鄉下。現實問題是沒有合適的工作。都這個歲數了,他也不想成為靠父母養的人。
「寬末你的老家遠嗎?」
「因為交通非常不便,所以從東京要坐兩個小時的新干線,然後再換成四十分鍾左右的在來線。」
「是港口城市吧?」
「嗯,魚很鮮美。我老家是經營魚加工廠的,雖然父母都還健在,但是哥哥夫婦已經繼承了家業。」
「我好想去一次。」
「可以是可以,不過是個什么都沒有的地方。松岡你的老家在東京吧?」
「在東京,不過是在郊外。」
「經常回去嗎?」
「我不太回去,去年弟弟在老家結婚了。我只有盂蘭盆節和正月回去。」
說著話的時候,寬末在緩和的氣氛下意識漸漸遠去了……再醒來已經是早上了。早上他們又去泡了溫泉,吃了豪華的早飯。退了房之後,兩人又在旅館周邊隨便逛了一下就踏上了回程的路。
這是一次十分快樂的旅行。不過回去的時候松岡的話變少了,一個人開車一定很累吧,寬末這樣認為,所以也不再多說話。
從溫泉回來的第二天,寬末再次陷入了繁忙的工作中。加班到晚上九點、十點都是家常便飯,和葉山的關系與其說是同事不如說是戰友。
在這樣繁忙的某日下午,事務長的妻子激動地給公司打來了電話。似乎是把沒日沒夜的加班誤會成了事務長出軌。連最初接電話的葉山也遭了殃。事務長捂著電話聽筒縮成一團拼命辯解的樣子,在一旁看來也覺得很可憐。
「我的家庭破裂了……」
這樣說的事務長,不像是在開玩笑。腰部骨折的職員要在四月出院是不可能的,還有一個人也要到四月中旬才能回來。寬末和來幫忙的葉山都要離職。事務長也意識到了四月的業務危機,他沒有將寬末的離職推遲一個月,而是直接向人事部請示。可是得到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