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 / 2)

走過心靈那一端 未知 6140 字 2021-02-25

安頓好部隊,張鴻遠卻反而心神不安起來了,部隊的行動,之死,引起了他的憂慮。

張鴻遠從記事以來經歷過幾次兵荒馬亂的年代。戰爭,由於戰爭引起的飢餓與恐怖的生活早已深深地在心中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痕。

一九三八年r本侵略軍進攻娘子關。駐守井陘、娘子關的國民黨八十三軍潰敗。潰敗的部隊經雨縣撤往太原,路經紅土崖的軍隊在村子里休息了兩天。晚上張鴻遠聽一個老兵講述了他們守衛雪花山的慘烈的戰斗經過:雪花山是井陘到娘子關的一個制高點,r本人攻了半個月,戰死者的血從山上流成了河。r本人的炮彈打進了守衛軍的炮筒里爆炸,天時不利;兵無斗志,士兵們從雪堆里爬起來逃離了陣地。老兵流著淚說:「孩子們准備躲起來吧。r本人就要過來啦,狗r的閻老西不守娘子關了。」

果然,八十三軍走後的第三天,r本鬼子來了。那天,張鴻遠三十七歲的父親得了噎病危在旦夕,張鴻遠的母親守著侍候丈夫,張鴻遠只好帶著弟弟和妹妹隨著鄰居躲進了暖泉溝開挖著的煤窯里。r本鬼子進了紅土崖有三怕:一是怕見病人。因此,張鴻遠的母親故意用煤灰抹臟了臉,將拉滿大小便的便盆放在屋里,r本鬼子一開門,便「唔唔哇哇」轉身跑開了。所以,兩個沒有來及躲起來的人還能安然無恙;二是怕進煤窯。紅土崖的煤窯又深又長,能用的不能用的巷道相互串聯,不知內情的人進去往往出不來,不是困死,就是跌到廢巷道的積水中淹死;三是怕蹲屎坑。村子里的廁所都是相當大的相當深的糞池子,上面鋪著些木板,一不小心掉進去,輕則喝一頓臭大糞,重則要人的小命。因此,r本鬼子進了村,不蹲屎坑,硬是在門前街道的大石牆上大便,所以r本鬼子離開後,村里的人都說:「r本人,還是一些不通人道的牲口,連貓狗都不如——亂拉屎。」

張鴻遠領著弟弟妹妹在坑口下躲進了三個黑夜兩個白天,由於糧食都埋藏了,身上帶著的g糧也不多,兄妹三人餓的頭昏眼花。狹窄的巷道充滿了刺鼻潮濕的氣味,黑暗中只能聽到喘氣和偶爾的嘆氣,黑暗、恐怖、不安、g渴和飢餓像一條條貪食的小蛇纏在身上。張鴻遠不能用話語安慰弟妹,因為大人們警告過不許發出聲音。張鴻遠咬著牙,但心在流淚。在黑黑巷道呆了近三天,張鴻遠已覺得他不是一個有血有r的人了,而仿佛只剩下一點點閃爍心間的火星的燈盞了,有時,他恐怖地意識到,那一點點閃亮的星火可能是他的靈魂,他可能已到了地獄。他想掙脫套在身上的鎖鏈和恐怖,可是他失敗了,他也同弟弟妹妹一樣昏睡過去了。r本人走後,大人們抱著昏睡不醒,奄奄一息的三個孩子回了村。農戶的孩子命根強,足足喝了一頓小米粥後,三個小家伙像蔫了的小草猛然吸足了水分「吱兒吱兒」地直楞起來。然而,從絕望中掙扎出來的張鴻遠懂得了敬畏戰爭、黑暗、飢餓和恐怖,當目睹自己的靈魂——那一星光亮即將在黑暗中沉沒,而又將那星光亮緊緊抱入懷中之後,張鴻遠剛滿十二歲的心中滋生了對生與死的敬畏。

而現在,早晨優美悅耳嘹亮的軍號聲仿佛將紅土崖的天空擦得煥然一新,住在北屋的三個戰士像敬奉神聖似的打掃院里的街道,挑滿水瓮,然而,張鴻遠好像預感到了戰爭和飢餓的y影就要來臨。

晚上,張鴻遠極其慎重地對劉瑞芬說:「你看見部隊g什么?又是大炮又是機槍,不對勁兒呀,要動刀兵是不是?明天起,快蒸些g糧,多烤點窩窩片,少烤點饅頭片。看來要准備了。」

「准備?有什么好准備的,愛怎,怎!」劉瑞芬全然不理解張鴻遠的心思,只要聽不到槍聲炮轟,只要看不見鬼子壞蛋,戰爭就不存在,劉瑞芬不但沒有遠慮,連近憂也極少。

張鴻遠用居高臨下、極其蔑視的口氣說:「這部隊一撥一撥地向內蒙開,你知道是什么?從內蒙打到山西不就是三五天的工夫。蘇修鬼子的腿,可是比r本鬼子的腿長,不早准備,怎?娃子們都小,打不死,餓死了怎?」

經張鴻遠細致評說,劉瑞芬也有點發怵,頭腦里缺乏思維習慣的劉瑞芬只好聽從張鴻遠的安排了。於是,不倒一周,x急火燎的劉瑞芬就g好了兩洋面口袋糠窩窩片兒,一二號盆饅頭片。

但是,張鴻遠失算了,毛澤東打下的江山是鐵桶般穩固,蘇修不敢惹中國。只有無能的政府才讓老百姓過那兵荒馬亂匪盜成群的光景。

部隊軍訓了二十天就開拔了,戰爭像西伯利亞的寒流始終停留在溫都爾汗了。然而,張鴻遠的失算卻給孩子們帶來了口服,自部隊離開了紅土崖,劉瑞芬放松了對於饅頭片的警戒,兩天之內g饅頭片減少了近三分之一的存量。於是,劉瑞芬將孩子們痛罵一頓之後將g饅頭片又換個地方藏了起來,不過飢餓和由之引起的貪饞,已將孩子們的嗅覺和大腦刺激的異常靈敏,又過了幾天,g饅頭片只剩下了個盆底兒。

貧窮使人精明,飢餓使人靈敏。

劉瑞芬沒想到不過半月饅頭片悄然消失了,不用說,都添進了食量驚人的孩子們肚里。劉瑞芬有點生氣,生張鴻遠的氣,張鴻遠的失算,使十多斤白面變成g饅頭而落入三個不知飢飽的孩子們的口里,可是來個親戚客人,待客的飯就不好做了。為此,劉瑞芬又增添了一點對張鴻遠的不信任,或者說劉瑞芬心中又增添了一點對張鴻遠的蔑視。而張鴻遠雖對自己的失算多少有些不安,但由於孩子們都個個高興,劉瑞芬自然不多理論,也就馬馬虎虎地讓心中的不安隨著冬天的消失而消沒了。

春天來了。

向y坡上小土路西邊狼尾巴草首先亮出了尖尖的綠芽,就像每天的太y總是由最清苦人家的孩子喚出一般,是這些不起眼的小草們先喚醒了春天。堾根兒下,雪青s的打碗花悄然亮出小巧的笑臉,在那依然蒼黃的山梁上,那笑臉是那么顯眼那么歡悅,仿佛整個原野和天空都是由於她才變得亮麗而爽朗。

過轉清明。一大早周玉香急匆匆走在通向張鴻遠家的古道上。她步伐雖急,臉上卻溢著罕見的喜悅,由於長期爬滿了憂郁和失望,那罕見的喜笑在她臉上表現為一種不協調的扭曲,那仿佛不是喜悅的笑容,二十一種古怪而奇特的丑陋的誇張。

「大嫂——」

走進張鴻遠家的街門,周玉香發出了略顯壓抑的低緩的叫聲,那是一種膽怯而謙卑的聲音。

劉瑞芬聽聲音並沒聽出是周玉香,因為那聲音與周玉香平r里尖刻銳利的語調截然不同。周玉香跨進了家門站在了前面,劉瑞芬才驚奇地招呼她:「呀,她嬸兒來啦。」

小猛還沒有起來,靜靜地睡在炕上,周玉香愣了一會兒。劉瑞芬正呆坐在炕沿邊上愣怔,表情有點異常,眼睛有些紅暈,仿佛剛剛哭過。

y光從掉了窗欞的窗戶透進來。周玉香將懷里抱著了小被子放到炕上,雖然很輕一放,卻很快震起了炕上的小顆粒在y光照s下,翻滾著十分顯眼的舞蹈。周玉香用手扇了扇,但是不僅沒有趕走這些懸浮的小東西,反而惹得這些小東西舞弄得更加瘋狂。

周玉香估計到劉瑞芬剛剛與張鴻遠生過氣,而且是因為孩子的事,她的心不由一陣撲撲急跳。自從清明節那天志小告訴她「接小猛的事兒定下來了」她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她像一只多次受過驚嚇的母兔,對一絲一分異常都能敏銳地引起警覺。

周玉香故意避開關於孩子的話題,另尋話題說:「大嫂,呦,看你自在的,廚房的碗不洗,炕的被不疊,不用喂豬,不用喂j,活得夠舒妥了。咱啥時也能跟你學學。」

周玉香巧妙地小心地繞著圈子引逗劉瑞芬,並隨即遞上特意帶來的「大生產」。

「大生產」使劉瑞芬緊鎖的眉頭舒緩了。周玉香又遞煙,又給點火,反而令劉瑞芬不好意思了。

劉瑞芬說:「人活得就是圖個自在,你說我舒妥?哪能跟你比。」

由於「大生產」的作用妯娌倆聊在了一塊兒。

但,聊天並不表明劉瑞芬的心中的結解開了,不。劉瑞芬從不跟人結仇,但一旦結了仇會難解難分。

清明節張鴻遠從墳回來,告訴劉瑞芬說,已與志小說好,要把小猛接走。劉瑞芬突然變卦,不同意接走小猛,為此,與張鴻遠大大吵了一架。由於劉瑞芬說不出充足的理由,所以大吵一頓又對接走小猛子的事不置可否。

昨天晚上聽張鴻遠說已定下今天抱走小猛,劉瑞芬又變了卦,一口不同意,又讓張鴻遠大發雷霆。等張鴻遠一頓數落之後,劉瑞芬又默認了。

張鴻遠也弄不清劉瑞芬為什么不同意,為什么幾天來老是變卦。

一支煙抽罷,劉瑞芬去廚房洗碗去了。周玉香替劉瑞芬簡單地疊了疊被子。周玉香十分愛g凈,雖不願碰那散發著汗味的、被邊磨得又黑又亮的一堆被子,但為了能從零亂得被卷中搶出那個r乎乎的兒子來,還是閉著氣下了手。

土炕很暖和。小猛睡得很香,那小臉蛋都熱紅了,像塗了層胭脂。周玉香很不習慣地扶住小猛,急急忙忙給小猛穿上了她帶來的新衣新襖,她手腳慌亂笨拙,不像個稱職的媽媽,倒像個沒膽量也沒能耐的小偷。

由於衣服發涼,小猛給弄醒了,小眼睛看到抱著他的不是媽媽,而是長著長長的蒼白的瘦臉的嬸嬸,便哇的一聲哭了。

這時,張鴻遠和張鴻志兄弟倆走進了院門。

「小子,別哭,別淘。小狗兒的,今天可是不能哭,是你小狗兒的喜r子。」

張鴻遠一進門就拍拍小猛子的臉蛋。

仿佛怕張鴻遠抱走似的,周玉香趕緊抱緊小猛,接著故意搖晃了幾晃,裝作哄小猛,從而避開了張鴻遠的手。

張鴻遠沒有在意驚恐不安的周玉香。

小猛看到了父親,又睡了。

張鴻志臉上閃著抑制不住的喜悅。

周玉香直給張鴻志使眼s,那意思是——現在孩子睡了,衣服也換了,趁劉瑞芬在廚房——快走。

張鴻志起初還不明白周玉香的意思,愣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

「哥,趁小猛睡了,不淘氣,就接走吧!」

「走吧!」張鴻遠眼淚噙著淚花說。

周玉香飛快地用被子裹好小猛,聽得張鴻遠說走吧,於是頭也沒回一下,毫不猶豫地拽開她那長腿跨出家門。

張鴻遠還想張口說什么,可是夫婦二人已出了門。

一向不跟劉瑞芬多搭話的張鴻志,見劉瑞芬急急忙忙從廚房出來,便說:「大嫂,我們就接走娃兒了。」

劉瑞芬見周玉香已抱著小猛出來門兒,不知如何是好。

「怎,怎?說走就走。這是……」

張鴻志也已閃出了院門。劉瑞芬跑了幾步,想追上孩子,但跑到門口,見志小已走上了古道,周玉香抱著小猛已不見影子了。

劉瑞芬像突然失去知覺似的立在門口,眼發呆,口不會出聲,手腳僵直不動。

這時,掛在天空那個太y,閃著蒼白刺眼的光。廚房里,剛才劉瑞芬擦灶台時將掉到灶台上的殘渣剩飯抹進火膛,此時發出「卟卟」的聲音,接著從廚房窗口冒出了淡藍的青煙。廚房後邊,鄰居改潤家的孩子們從溫暖的夢鄉中蘇醒過來了。

「媽——姐姐不給我褲子——」

「媽——我的衣裳不見了,啊——」

「媽媽——媽媽——呵——呵——」

改潤四個女兒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和刺耳的哭叫聲打破了四周的沉靜,連天空中太y的臉上都閃出了枯澀的無可奈何的難堪的神s。

「x你媽的,哭死呀,死不了狗r的們。」

改潤的丈夫,在市鋼管廠上班的張偉祥下了夜班剛剛睡下,孩子們吵的攪了他的睡,平r對四個閨女恨之入骨,恨不得一把都捏死的偉祥發出了粗野的臭罵。

哭喚聲戛然而止。

孩子們的哭聲剛止,喂罷豬的改潤急急忙忙進了家門兒。

「你些禿孫們,號你媽個死。死熊,你,沒眼s的吃差,六七歲了也不知道省點心,圖不哄妹妹們,你還惹逗。真是不覺死,你老子正看到你些雜種們黑眼的不行了,還不知趣,找死!」

改潤拉小的,推大的,邊亂罵邊給閨女們穿戴梳頭,嘴不停手也不住。四個女兒輪流經她臭罵一頓,拾掇一頓,於是在改潤手里像四個木偶似的小人兒,一個個下了地,蹦到院里便成了活蹦亂跳的小天使。改潤雖長相不算漂亮,但經中和了張偉祥英俊的遺傳基因,四個小閨女仿佛跟她們的父親對著g似的——父親越看到她們不親,她們長的個個像天使般漂亮可愛。

突然,偉祥又吼罵起來。

「吵死了,嚼你媽的,一早上就不得叫人安寧。討吃鬼們,什么時候都死絕。」

因為改潤沒生下兒子,偉祥常常罵她,讓她碰死,此時,改潤聽丈夫又罵她和女兒們「都死絕」。於是一肚子火又爆發了,她停下手中的被子也不疊了。

接著吵罵升級,由夫妻倆對罵,便成了罵對方的父母,又由雙方的父母升級到罵雙方的祖宗三代,乃至八代十代萬背祖宗都罵到了,接著,一聲響亮的耳光之後,響起了改潤的號哭,接著是撕打。

這時張鴻遠坐不住了。劉瑞芬也忘記了小猛巧妙地被「劫去」的不幸。

張鴻遠只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站在院牆高聲勸說道:「貓們,消消氣,罵幾聲就行了,出出氣算了,別當真」。

不等張鴻遠勸說的聲音落下,這時,改潤已披頭散發敞著棉襖跑出家門。

「沒法活了,死了好。死了稱了你的心,絕了戶的,斷子絕孫的,不讓人活了,啊哈呀——」

改潤哭喚著出了院門,既不向娘家去,也不向婆家去,她又要跳崖尋死了。

劉瑞芬慌慌張張進了偉祥的屋里嚷:「貓兒,偉祥,你媳婦跳崖去了,快拽回來呀!」

「死了好,喪門星,倒霉貨。」

張偉祥又鑽進被窩睡去了。

劉瑞芬只好叫了幾個圍觀的媳婦:小丑媳婦,七十三媳婦和三狗大嫂,一起跟隨改潤奔向西溝。

爬上西梁石頭坡,拐進三十畝背坡道,折進柳樹泉,這時,已看見改潤坐在崖邊的一塊石頭上號哭,也不知道是不忍心跳下去,還是在作跳下去前的最後哭別。

「改潤——呀——,貓,別想不開,想想可憐的閨女們呀——千萬不敢——」

匆匆趕來的女人們連呼帶喊。

這時,改潤站了起來,哭聲越痛了,向四五步外的崖邊邁開了腳步,她要跳了。

然而,跳不成了,距崖邊還差三至四步,她被拖回去了。

當然,改潤跟偉祥每次吵架都是以這種方式為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