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部分(2 / 2)

走過心靈那一端 未知 4725 字 2021-02-25

母親在世的時候,蘋果花一旦綻開,便會挎上竹籃走過關樹底沿著大楊溝,邊走邊采挖路邊的野草:無論是綠油油探出小腦袋的百草,還是綻開紫艷艷小花的酒盅花;無論是剛剛抽出嫩嫩小手的酸棗枝,還是抖著白s軟須的盤丁草……是草則采,采滿百種之後,整條溝也就走遍了。采好草,於是坐上大湯二鍋加滿了水,倒入百種野草,熬呀熬,水熬少了,鍋底只剩下熬得變了顏s的雜草,於是再向鍋中加水,熬吧,再熬至水快g的時候,再一次加滿水;第三次再加水時,要將那些沒有熬爛的草枝撈去,撈去雜草硬枝,用溫水煉至剛剛無水時,鍋底便是又粘又稠又軟又黑的糊狀物;將這些糊狀物盛入一個大壇之中,封口加蓋埋入y涼g燥的土中,一年之中,專治各種膿腫爛瘡。張鴻遠為母親熬的糊狀物起名百草膏。

而且,張鴻遠常常給孩子們講起百草膏的故事。雖然,他將母親熬煉的百草膏說得十分神奇,不過自己沒有去親自熬煉,而是鼓勵孩子們去實踐,去嘗試熬煉第二代百草膏。前年,建誠腿上生了幾個瘡。鄉下孩子們生了瘡從不找大夫,於是,建誠便挽著褲腿到大楊溝采了百種草,熬了不少黑泥湯,不但弄臟了做飯鍋,挨了劉瑞芬一頓臭罵,而且弄得滿腿黑斑,差點沒讓同班同學笑掉大牙。

張鴻遠非常戀念母親。按說,男人們娶了媳婦,尤其是娶上了漂亮賢惠的媳婦,就會忘了娘,可是張鴻遠非常依戀母親,不但母親在世時沒有忘記,就是母親去世已快二十年的今天還是念戀母親,母親是個非常善良的女人,心靈手巧,善解人意,會持家,會愛惜自己。

母親在世的r子里,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粗茶淡飯卻非常可口;舊衣舊襪經母親縫補之後又貼身又好穿,可是現在呢?現在的家常常讓人煩心透頂:劉瑞芬空有一付漂亮的臉蛋和x感的身段,憑借上天賜予的優越條件,把人生在世一切標准、要求和條理全不放在眼里,從不精心打扮自己,更不管孩子們的吃穿,要不是張鴻遠經常c心提醒,孩子們凍不死、餓不死也的讓人笑話死。最讓張鴻遠感到難以忍受的是,劉瑞芬最近常常會流露出一種無所顧忌,滿不乎的神情,這種神情常常令張鴻遠大傷腦筋,而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會想念母親。

小路彎彎,只有不足兩米寬。原先,村里最高級的車是學大寨買的小四輪,用過幾年就壞了。現在,小平車是唯一能通行的運輸車輛了。這是人們非常熟悉的小路,可以這樣講,人們不一定熟悉自己手上的紋里,但卻不可能不熟悉這窄窄的路。路中間經過扎踩已變得非常光亮幾乎寸草不生,偶爾會有大黑螞蟻打的小黑d,這些小d仿佛具有神秘的誘惑力,會吸引著像猛子那般大的孩子們。孩子們會圍著這個神秘的小d觀察著、遐想著。螞蟻的世界展示了一幅完整而獨具特s的天地。

如果能站在登雲山看這條小路,這些小路就像一條條帶子鑲嵌在梁上溝底,你會想到地球上的經線與緯線,會想到人體的脈絡。確實,這些小路是鄉下人的生命線,一年四季,年年歲歲,只要這些小路存在,而不被蒿草掩埋,那么,就能說明這里有人的生命存在。

張鴻遠剛拐過水泉地,拐三狗就嚷道:「哎呀,天要變了,看那道上起了狗n苔,好大呀。」

坐在水泉四周的人們都哄笑了。

張鴻遠知道拐三狗在罵他,趕忙取下頭上的草帽,沖拐三狗乜斜一眼說道:「人群里跳出一只拐腿公j,咕咕叫什么呀,小心栽進水泉里成了一只落湯j兒。」

水泉邊又掀起一陣哄笑。

水泉地因兩個泉而得名:母泉有十五米長,三米寬,居上堰地;子泉只有方圓兩米大小,居下堰地。一年四季,只要母泉有水,子泉也會漲滿,而只要母泉水g,子泉自然滴水不見。泉水清洌、甜美,是村里最大的山泉。張鴻遠從十歲就跟母親到母子泉抬水起,訖今已四十多年了,當年母子倆人一路上,不定休息多少次,母親怕累著兒子,兒子卻嫌母親煩。而今想起母親那種疼愛之情,像似吸了一口水似的——母愛如甘泉,能浸入心脾,一生難忘。

人員到齊了,大隊g部,會計統計,學校教師,初中學生,都投入了春播。微微的暖風吹過一堰一堰梯田。人們由隊長吳煥生分撥開:刨坑、下種、施肥、蓋土,一般六人一組,倆人在前刨坑;一人跟在刨坑的倆人中間下種,或三粒或四粒,投入坑內;接著是施肥人跟在下種人後邊,將撒入坑內,一般一鍬四到五坑,一溜撒去,十分均勻;之後蓋土人,需將濕土先打入坑內,然後將余土回填,再輕輕施壓,形成一具中間低,四周高的凹陷狀。過七八天後便會從凹陷地冒出尖尖的嫩芽,於是,希望之苗在鄉下人的心中與大地同時生根了。

不過,希望之根並未扎入張鴻遠的心中。長久的腦力勞動,張鴻遠已習慣了悠閑、自在、自己支配自己的會計工作,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力活兒不但不習慣,而且非常厭煩。他對每一次掄起钁頭,都有一種被迫的壓抑感。土地上每刨開一個坑兒,他都覺得仿佛撕裂他的皮膚般隱隱作痛。一钁頭,一钁頭,機械般的動作,與他龍飛鳳舞般寫的數字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張鴻遠參加勞動是被迫的、無奈的。

但是,在他內心深處,只有他能知道,有一種驅使他參加春播的動力。這個動力,來自與那位知青——童雲。自打童雲來到紅土崖,並成為建英的大姐兼好朋友,童雲的形象便無形中走進張鴻遠的心中。張鴻遠原來心中的那個神秘而痴戀著的女人——周小梅的形象淡化了。小梅少女時期神秘、靜美的氣質消失了。童雲常常走進張鴻遠家,她除了具有與周小梅少女時代相近的氣質外,還有一種優雅、大度的城市人的氣質,更令張鴻遠折服。張鴻遠像關心自己的女兒建英那樣關照愛護著這位城市姑娘,但這是只有自己明白的秘密,而且,正因為帶有這種秘密x,他對童雲的關心與關心自己的女兒而不同。

「真笨,這么笨的人,來這里混什么飯吃?好端端的豆子都扔到了坑坑外面。是不是城里人的眼睛跟農村人的眼睛長的不一樣,斜眼?」與張鴻遠並排負責埋坑的吳先鎖又在嘮叨,話里帶刺,挖苦走在前邊的童雲。

吳先鎖的嗓子挺大,又像是故意在嚷。

童雲的臉又羞紅了,心里著急,手直哆嗦,於是種子撒在坑外的次數更多了。此時,童雲的雙腳裹上了灰土,洗的寡白寡白的軍用膠鞋已變成了臟兮兮的土鞋,海蘭s的褲角快要被懸掛著的厚厚的塵土拽破了,每向前挪一步,褲角就會產生沉重的晃動,汗珠子不斷從額角滾落在碎花上衣上,或者滲入天蘭s的頭巾里。女知表童去,除了那張白晰豐潤的臉蛋上殘留著一些城市人的特征外,其他部位已充分說明她已經接受「再教育」而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由於,無法避免塵土灌入鞋里,她g脆不再磕去鞋中的土,而是聽任沙土擠進鞋里,與那的雙腳爭搶地盤,以至於她的十個拇指不得擠在一起,飽受從未受過的擠壓的痛楚。

這時吳先鎖又嘮叨開了。他嚷道:「哎呀,人家城里人跟農村人的臉就是不一樣,你罵她,她認為是在誇她。看一看,剛才我說這種子怎往坑坑外跑,是不是眼睛有毛病,現在好了,這玉茭豆豆全蹦到坑外了。看來今年的玉茭不可能在地里長出來了,城市人要在空氣里長玉茭了。得,省得咱g了,歇著吧,等著空氣里長玉茭吧。」

吳先鎖說著話,一扔钁頭,坐在钁把上抽起煙來。

童雲的眼里浸出委屈的淚珠。她手捧著盛玉米的小白盆子,走到吳先鎖跟前說道:「叔,是我做得不好。我手笨,能讓我慢慢學,成不成,求求你別在諷刺挖苦我了。」

童雲幾乎乞求,淚珠子不住地滾落在g燥的土地上。張鴻遠的心一陣一陣地抽蓄,童雲的淚珠像午斤鼓錘擊在他的心上。

「哎呀,我怎敢諷刺挖苦你們這些人。你多心了,你是紅土崖村的老師,人上人,是那個老頭兒派來的紅人,借給我一付豹子心三個老虎膽我也不敢諷刺挖苦你。」吳先鎖坐在钁把上,濃眉下一雙閃著凶猛尖利之光的大眼睛盯著眼下的土地,仿佛是盯著一個已死去被埋入土里的仇人。

「萬惡的富農分子吳先鎖,你的毒氣放夠了吧,睜開眼看看,天沒變,還是共產黨的天。你狂什么?反動什么?」張鴻遠大吼著奔了過來。

吳先鎖見張鴻遠怒氣沖天過來,像是打架的樣子,慌忙站起來。張鴻遠的目光像要撕碎吳先鎖,但並沒抬手動腳向吳先鎖挑戰。吳先鎖定了定神,乜斜著張鴻遠冷笑著說道:「萬——惡,萬——惡——萬惡,萬惡是從你的嘴里噴出來的!」吳先所咬牙切齒,從嘴里榨出每一個字來。每一個字仿佛一股y森可怖的風,令人不寒而栗。突然他抬高嗓子道。「紅里發紫,紅的發紫的貧下中農分子張鴻遠。本人,剛剛摘帽的富農分子吳先鎖,今天,站在這里的吳先鎖是清清白白、像這天一樣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農民社員。農民社員!懂不懂?」

吳先鎖的話像一個長長的惡雷壓了過來,張鴻遠打了個寒噤。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頓時語塞氣餒了。

田里所有人都停了手,站在一旁觀看二人斗嘴,仿佛一場好戲即將上演,人們懷著不同的心態來看吵架,其實他們是看笑話,看熱鬧,看好看。吵架是農村人的一項最富刺激的生活內容。

然而,隊長吳煥先奔過來了。

「哎,哎,鬧球甚?吃飽撐得,磨球的x嘴,嚷哪輩子祖宗喪。放他媽營生不g,有閑功夫斗氣,真他媽累事兒。走走走,吳先鎖,滾他媽去三畝堰g去,把二牛換下來,就你他媽p事多,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快拾掇上走,誤事。」

吳煥先連嚷帶罵,連推帶拉把吳先鎖換到北坡三畝堰,換下老實木納的二牛小。張鴻遠和吳先所中止了一場爭吵,他倆人都有點害怕煥先。

吳煥先長得高大結實,但不粗壯,一付黑臉堂,嗓門高又亮,吼了陣子整個大楊溝余音裊裊,久久不衰。他當隊長既不會寫字算帳,又沒有領導藝術可言。不過他只有幾個特點:一是認死理,認准了理,八條牛也拉不轉;二是不給人留面了,親娘老子都敢摔打謾罵,更不用說大隊的頭頭腦腦。吳煥先認為正確的事就能辦到底,誰也阻擋不了。誰不聽他的指揮,先是一頓臭罵,罵得你狗血噴頭,祖宗八代的家丑都能抖個一g二凈,如果罵人無效便會找個借口不惜動拳動腳步g上一架。因此,隊里的人,不是怕丟面子,就是怕打架,對吳煥先一般不出現不服從命令的事情。

此刻,張鴻遠正是怕惹惱吳煥先,吳煥先六親不認臭罵一頓,有傷大雅。而吳先鎖是害怕與吳煥先g起來,一旦g起來,打贏打輸他都不沾光:打贏了,吳煥先會到大隊告他狀,大隊會向著吳煥先而處治他;打輸了自然是白挨。

暫停了的正常勞動在吳煥先的g預下又恢復了。

三月天,像一個怪乖的少女的臉,一會兒和暖嫵媚,一會兒y雲頓起,寒風乍現。一肌一股不知來自何方的風,不斷地旋起田里的土粒,盡管捂蓋得只留下眼和鼻子,童雲的眼圈和鼻子已不見本s了。

張鴻遠認真地為童雲示范了一遍投種的程序,只見他邊走邊抓種,一把種子從他手中均勻地按每次四五粒飛出,准確地落入坑內的斜坡上,滾入坑底,或者直接投入坑底,偶爾有一兩粒種子濺出坑外,也會被運行中的腳順便踢入坑內。童雲真真切切看到了投種的果斷、有力的重要x。她有所領悟,接過白盆盆。這時,童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親切嬌柔而膽怯地望了張鴻遠一望。

張鴻遠的目光與童雲的目光相遇的瞬間,一種難以名狀的歡娛感控制了他的全身。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送飯的來了——」只見紅芳和玉清挑著飯盒走進田里。

吳煥先大喊一聲:「吃飯——」。大多數人早已在他的喊聲之前便捧起了飯盒。他的喊只好喊給自己聽了。吳煥先罵道。「球,一群餓狼。」

劉瑞芬給張鴻遠做得是小米撈飯,擀面湯。張鴻遠吃飯速度快,一轉眼,飯盒就底朝天。吃完飯,有一會兒短暫的休息時間,往常張鴻遠會靠在地邊小憩一會兒,現在他躺不住,心里憋得不行,於是爬上三道堰來到三畝堰地。

吳先鎖正吃飯,見張鴻遠走了過來,嘴里含著飯說:「遠小叔,我可不跟你嚷了,我的肚子還沒填飽呢。」

吳先鎖的口氣變得極為謙和,張鴻遠可不管他態度如何,雙手叉腰說道:「吳先鎖,你聽著,別以為摘了帽子就無法無天了。第一,毛主席的接班人華主席還穩坐江山;第二,你罵毛主席『老頭兒』,像對偉大領袖的誣蔑。反動透頂;第三,你對上山下鄉來到我們大隊的知青含有惡意,態度十分的惡劣,你……」

吳先鎖不等吃完飯盒中的飯,「噌」地站起來,盯著張鴻遠吼道:「怎,怎,張鴻遠,你要批斗我?你要斗爭我?告訴你,大爺不怕!」

「媽的,你小子給誰當大爺?」張鴻遠那纖弱的手一把抓住吳先鎖。

吳先鎖一把甩開張鴻遠的手,說道:「我又沒說給你當大爺,你是我的大爺。」

吳先鎖耍了一個花招躲開張鴻遠,往地邊跑了幾步。張鴻遠在地中央像批斗會上發言似地數罵吳先鎖,把吳稱鎖的爺爺的丑事都抖了出來。

吳先鎖急了,因為張鴻遠抖出了吳順福剝削長工的丑事——那是民國七年吳先鎖的爺爺吳順福為了賴掉長工王四貨的五塊大洋,讓傻女兒跟四貨睡了一夜,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丑聞。吳先鎖把嗓子提到最高限度喊道:「張鴻遠,我是你大爺。我是這里所有人的大爺。」

吳先鎖的話音剛落,只聽下堰有人大吼一聲:「c你八十萬輩祖宗,濺皮貨,不能給你一點好顏s,你這些熊人就配讓人踩在腳下,萬輩不得翻身。」

吳先鎖也有些後悔了,不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只見下堰沖上一個人來。吳先鎖大驚,轉身就跑,不防旁邊又閃過一人,一腳就將他踢在地下。接著那下堰沖上來的人,毫不費力騎在吳先鎖身上一頓暴打。

「噢——噢——噢——」

大楊溝傳來一陣陣呼叫聲。把崖壁上憩棲的紅嘴鳥也驚飛起來。

飛在空中的紅嘴燕,拉長嗓子,發出「呷——呷——」傷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