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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未知 6464 字 2021-02-25

當達志隔了門縫看見晉金存的手下人用刀去栗溫保的妻女時,達志更有些不平,不知不覺間已把同情轉到了栗溫保身上。栗溫保果然跑了,也許這是天遂人意!「達志。」一聲招呼上了房坡。達志扭臉,見是卓遠家嫂子雅嫻,以為是叫他過去幫忙收拾房上碎瓦,便應道:「嫂子,我馬上就過去收拾。」他知道卓遠哥不在家,卓遠有個叔叔,在漢口一所學校教書,早些天捎來信說重病在身。叔叔沒有結婚,無子無女,須親人照料,卓遠便搭馬車去了,這一去已近一月。「不是干活,嫂子有事給你說。」雅嫻向他招手。達志跳下房坡。「你卓遠哥托人從漢口捎來信說,叔叔的病已無希望治好,最多再拖延十天半月時間,他正為叔叔預備後事,叔叔的心願,是想把自己埋在故土里,你卓遠哥打算待叔叔咽氣後,裝棺拉回來,讓我在這兒雇一輛馬車去,說漢口那兒的馬車礪有的嫌干這事不吉利,不願出車;有的願干,要價太高。你卓遠哥在信中順便說,他走時你交待他去機器行問問機動絲織機的價錢,他已經問了,一台織機一百三十兩,一台動力機一百九十兩,一台動力機可帶動兩台織機。他說,你這次要買,就隨了馬車去,把銀子帶上,不買就罷了。」「哦?」達志的眼霍然一亮。「你想不想買?」「讓我想想。」達志搓了一下手,買機動織機的事他幾乎是日思夜想,但此刻他仍要想想,事情來得太突然。「車我已經雇好,是後天早上走,你要買就快點准備。」「好,好。」達志又搓了搓手,雙眼看著卓家嫂子走,心里卻已經在飛快地盤算:這次買不買?買?錢不夠,家里這些年積存的,也才百多兩銀子。不買?失去這個絕好的機會太可惜!去時不用雇車,省了盤纏路費;回來時有棺材拉著,別人以為是送靈柩的車隊,也安全;而且回來時有卓遠哥跟著,他人聰明有見識,遇見事也由他出面交涉,會省去自己許多麻煩!況且,機動織機早買一日,機房就會早一日發達!咋辦?買,無非是背點債;可不買,失去這個機會,何年再有?機會難得!買!借債不怕,只要有了機動織機,尚家機房有了發展希望,債要不了多久就會還上!達志又搓了搓雙手,握起右拳,在空中發狠地揮了一下……不大的王府山一下子上來了這么多身著華麗服裝的夫人、小姐,就好像山坡上驟然移來了許多盆花,從遠處看去,真是花團錦簇燦爛一片。這座明代藩王府花園中的假山,如今成了知府衙門諸位官員的夫人小姐們登高眺望街市的游樂之處。達志遠遠望了一眼那山頂,見那些夫人小姐都還在山上,便推了木質獨輪車向山腳下快步走去,他要趕到她們下山之前把綢緞在山腳下擺好,好在她們下山時吸引住她們的眼睛,或許能賣出幾匹,但願能賣出個好價錢。尚吉利大機房的產品原是不必這樣推銷的,過去都是坐等買主上門,達志今天破例推車來這王府山下推銷,實在是因為急著湊錢去漢口買機動織機。昨日後晌和晚上,為了湊錢,達志先是四處告借,可這年頭因為時局不穩,人們都准備應付萬一,不論是個人或是銀號,一聽說借錢就都婉言相拒,達志跑斷了腿才借到一百多兩銀子,加上家里原來的那百多兩,也才三百來兩。接著又跑當鋪,達志把家里凡是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當了出去,但也僅當了六十多兩銀子。跟下來是賣,房子不能賣,買回織機後這些房子都要用上;木織機不能賣,這些木織機也還要用;能賣的也只有織出來的一點綢緞,可這些綢緞就是全賣出好價錢,也只能收四五十兩銀子,剩下那幾十兩銀子去哪里弄?咯咯咯。一陣珠落玉盤似的清脆笑聲飛進耳朵,達志抬眼見已到了山腳,不敢再去苦想,急忙支了車子,在車旁的兩棵榆樹上拉起一根麻繩,把帶來的那些彩綢錦緞一匹匹向繩子上搭去,立刻,五顏六色的綢緞在東天潑來的陽光下耀出絢麗的光斑。「喲,快看哪!」山頂上響起一聲姑娘的尖叫。達志不用扭頭,就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引起了注意,他在獨輪車旁蹲下,邊擦汗邊默等著那些買主的到來。微風輕搖著那些綢緞,偶爾有一匹被風從繩上撩得太高,會折回來輕拂一下達志那已有皺紋的額頭。隨著一股香風的流動,十幾位夫人小姐已飄然來到了攤前,達志急忙起身介紹:「夫人,小姐們,這是線緞,合經合緯屬煉貨,面寬二尺二寸,長一丈六尺,似湖縐,很薄,用於做裘服……這是『大茂中』,提花……」到這里來推銷的主意看來沒錯,女人們見到衣料和蜜蜂們見到花一樣,不采一點很難罷手,而且因為互相慫恿暗中比賽,買得也格外快格外多。不大工夫,達志帶來的綢緞便已賣得只剩了兩匹,價錢也比在機房里的櫃台上賣時稍高一點。「夫人,你不買一匹?」達志見有一位夫人和女仆站在山腳的一叢木槿樹旁沒有過來,急忙捧了剩下的兩匹迎上去,邊走邊高聲解釋:「這是龍紋縐,也叫龍抱柱,緯用雙線搓成,一個正經,一個倒經,織成後加煉,面寬一尺二寸,長五丈二尺,一匹可做四個大料,而且——」達志的聲音突然停下。因為那夫人扭過臉來了,雲緯!是你?他猛地止步,失措地望著那張他在無數個夢里見過的仍然嬌艷無比的臉,他的雙唇急劇地抖動,卻無話出來。十年了,他有多少話積在心里一直想對她說,他暗中多少次盼望著能見她一面,但此刻一瞥見那雙幽深冷然的眼,所有的話就都忘光了。他只是雙腳倒踏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喃喃道:「那就罷了,罷了……」他捧了綢緞轉身,逃也似地剛走了幾步,背後突然響起一個冷而嘰嘲的聲音:「拿走干啥?怕我們出不起銀子?」達志被這話砸得身子一晃,他停下腳,把頭垂了。雲緯其實早就看見了達志,幾乎在他推著獨輪車剛出現在她的視界里時,她的目光就抓住了他,對於這個日思夜想的身影她幾乎不用辨別,她只用觸一眼就明白是誰了;那身影對她的目光也有一股神秘的吸力,一出現便最先把她的目光吸了過去。十年了,十年間,因為那股揮之不去的對尚家的恨意,她把內心里想見達志的那股欲望死死扼住,她決心忘掉他,但越是想忘的東西卻越忘不掉!達志的身影執拗地活在她的心里,為了把他的身影從心里驅走,她讓自己千方百計去找他的弱點、短處和毛病,但可惜找到的卻都是最初相識時那些愉快的讓人心顫的回憶。她最後只好屈服,只好把那股恨意放到一邊,只好任那個影子在她的心里肆無忌憚地活動,且常和那個影子親密地相擁相吻,常向那個影子傾述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剛才,她第一眼看見達志時,心中的那股高興簡直要蹦出喉嚨,她真想一下子就奔到他的面前,把她平日對他的影子所做的那些愛的舉動全做出來,但她抑制住了自己,她知道這種場合自己的任何一點不慎,都會立刻傳到晉金存的耳里。她想待別的夫人小姐都走了之後,自己再上前同他見面,再向他說那些她對他的影子早已說了多少遍的話。沒想到的是,達志會先捧著兩匹綢緞向她走來。在看見達志向自己身邊走來時,她的心跳得多么厲害呵!她猜想著,達志到她身邊時,一定會輕輕叫上一聲:「雲緯——」,會柔柔地問一聲:「你身子好嗎?」會歉疚地說道:「當初,我真對不起你!」但料不到的是,達志竟根本不抬眼去先看她是誰,只一個勁地介紹他的綢緞如何綢緞如何。綢緞!綢緞!滾遠吧你們尚家的綢緞!你們尚家人從來都是只看綢緞不看人,只要綢緞不要人!滾!滾!在那一刻,被雲緯堆在胸腔一角的對尚家的恨,又一下子滾了過來,她的玉牙又倏然咬起,聲音變得冷利非常:「草絨,給他錢,兩匹我們都要,買回去撕了給小孩做n布!」達志沒敢抬頭,他只是感覺到手上的綢緞被拿走了,感覺到有銀子扔到了懷里。「你尚達志織綢緞織得可真排場,你爹死了也只有錢買張葦席包包埋掉,你一個心眼織綢緞吧,織吧!你會織得你死了連一張葦席也買不起,讓你的兒女把你光身子埋到土里!」雲緯咬牙發狠地說罷,轉身就走。噔噔噔的腳步聲響在空氣里,達志像驟然挨了幾g似地呆立在那里。天開始轉y,剛才還紅艷艷的太陽,這會兒已鑽進雲團歇息;街面上有風旋過,帶得紙屑亂飛。達志從雲緯那陣冷嘲和怒罵所帶來的痛苦中勉力掙出身子,推著獨輪車沿街邊慢騰騰地往家走。綢緞是都賣出去了,可買機器的銀子還差三四十兩。咋辦?能借錢的人家都借過了,可以「當」的東西也都「當」了,值得賣的物品都賣了,還上哪里去弄錢?明兒早上就要啟程,還有啥法子?獨輪車的輪子轉得越來越慢,達志愁得連步子都不想邁。他強制著自己不去想雲緯的那張臉和那些話,而只去想眼下最緊迫的問題:怎樣籌夠買機動織機的錢?街邊一個賣鍋盔饃的小販,見他的樣子,以為他是餓了,便朝他高叫:「掌櫃的,吃一塊博望鍋盔吧,俺這博望鍋盔是按當年卧龍崗上諸葛孔明他夫人的做法烙成的,你瞧瞧,盾牌形,厚二寸,吃著酥香爽口,耐嚼耐飢,回味綿長,久放廚內,不爛不霉,來一塊吧!」天已近晌午,他的食欲被這話叫醒,頓時覺出肚飢難忍。從昨兒頭晌定下要買織機到現在,他為籌錢忙得還沒顧得吃幾口飯,真該往肚里填點東西了。他伸手去懷里摸錢,剛觸到一張小銀票又即刻縮回,罷了,家又不遠,花這錢干啥?不過,腿真有些酸了,他在一家小茶館前停下車,喘息著坐到了茶桌前的一只矮凳上。「喲,這不是尚吉利的尚老板嘛,出去賣貨了?」小茶館的老板認出了達志,過來招呼,同時把一個放了茶葉的茶碗放到達志面前。「不,不要茶。」達志急忙擺手,可是晚了,那老板另一只手上的鐵壺已經向碗里注起了開水。達志有些後悔,不該往這茶桌前坐的,又要花錢了。他不甚情願地伸手去衣袋里摸銀票,不料那老板斷然地擺手叫:「尚老板,你要是給錢可是打我臉了,工商是一家嘛,你來,我連碗水的照應能沒有嗎?」「那就謝你了。」達志也就不再堅持掏錢,端起茶碗,垂了眼一口一口地喝著,沒喝幾口,一直纏住他腦子的那個問題又在茶碗里浮了出來:缺那三四十兩銀子咋辦?屋里的東西也當了,也賣了,難道再半途罷手不成?……「哇——放開我——放開我——」一陣尖利的女孩的哭聲突然由隔壁傳來,把達志的苦思苦想一下子打斷,他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男子抱著一個女孩從隔壁出來,徑向另一條街走去,那女孩在那男子懷里哭叫著掙扎,而隔壁的屋里,有一對男女也分明在抽泣。咋著回事?達志拿眼睛去問茶館的老板,茶館的老板苦笑了一下說:「賣童養媳的,如今,這也是窮人活下去的一個法子。」噢。達志知道這種婚俗。「唉,如今是啥樣東西都漲價,就是人掉價吶!」茶館里的一個老年茶客這時嘆道,「聽說隔壁這家的丫頭才賣了四十七兩!」「這倒是,」另一個瘦瘦的老年茶客接口,「我們年輕那陣,誰家賣童養媳,就是四歲的,也能賣個五六十兩銀子哩!」「還有比這便宜的吶,」又一個中年茶客接口,「你們沒看那棵桐樹上貼的啟事?」那茶客邊說邊指了一下茶館前靠近街邊的一棵桐樹,達志這才看見,那樹干上貼著一張紅紙。「那是一戶姓董的人家貼的買童養媳的啟事,開價只有四十五兩!」唉。又是一陣嘆息。四十五兩。達志卻不由得重復了一句。碗里的茶喝完,達志又謝了那茶館老板一句,便起身去推車預備回家。在推起車經過那棵桐樹時,他的眼竟禁不住又去看了一下樹干上的那張紅紙,不過,他的目光里仿佛帶了恐慌,只觸了一下就閃開了。他推著車沿街邊慢騰騰地走著,腳步邁得沉重而機械,雙眼散漫地在街兩邊晃。又走出半條街的樣子,他那散漫的目光再次碰到了街邊的一棵樹干,那樹干上也貼著一張相同的紅紙。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隨後他向那樹干走去,把半眯著的眼睛睜大了:吾姓董號續脈字賀朝,本城萬良街明倫巷人,戊戌年秋膝下得一子,名萬露,承上天垂愛,十二歲之萬露額闊口方、茁壯非常,然金無足赤人無百好,稚子自十歲起左眼生疾,後求諸仙人得一方:娶幼媳以沖災,早完婚可得愈。故今求告四方,誰家若有六歲左右寶女願許做童養媳,請撥冗相告,董家願即刻登門相聘,並呈官銀四十五兩為聘禮;日後合房,禮當另送。男大六,家和睦,此一娃娃婚上合天意下符世理,成則大吉大利,新郎新娘必能神安體康,白頭偕老……達志把目光收了回來,索然地將眼睛對准街邊一個叫賣燒餅的小販,一霎,便轉身推車預備走,可在轉身的那一霎,兩眼卻又一次溜回到剛才的那個啟事上,盯住了「四十五兩」那四個字。小綾是六歲。他忽然沒來由地想。但剛一想到這兒,他就拍了下自己的頭,快步推車朝前走。女孩兒終究是要出嫁,早嫁和晚嫁還不一個樣?好像突然有一個人站出來在同他辯理,耳旁分明響著那人的聲音。孩子太小,到人家家里怕要吃苦。他的嘴唇抖動著,卻無聲音。孩子們小時候吃點苦,倒未必就是壞事,再說,到那邊她的公公婆婆見她幼小,總也會心疼她。那個聲音依舊在響。那倒也是。只這把女兒賣人做童養媳的事,名聲終不好聽,好歹我們也是有點產業的人家。失小保大是古理!只要我們把機器買回來,機房興旺起來,讓尚吉利大機房的絲綢再稱起霸王,國內國外的客商不斷涌到咱尚家門前,哪個於尚家名聲有好處?再說,到那時有錢了,把女兒贖回來也不是不可,她今年不是才六歲?那就——達志回了一下頭,遠遠地又看一眼貼有啟事的那棵樹。回到家,達志蹲在鍋台前喝順兒給他盛的包谷糝稀粥時,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身旁的女兒,六歲的小綾正拿著一個舊梭子玩,她把那梭子放在一塊木板上,左右兩只小手把它來回扔,顯然是學娘平日在機上的動作,她玩得十分專注,根本沒注意到爹的目光。「小綾,」達志停了喝粥,聲有些發抖地喊,「想吃糖人么?」「想!」小綾抬起那雙極像達志的眼睛,意外而驚喜地答。她還特別看了一眼娘,小臉因為高興而變得通紅。「給,拿錢去大門西邊劉爺爺的攤子前自己買。」達志從衣袋里摸出一張小票,向女兒遞去。「他爹,不年不節的,給她買糖做啥?」順兒在一旁低聲阻止。達志沒有理會順兒的話,聰明的小綾大約怕娘的阻止能夠生效,從爹的手上拿過錢便向門外跑,邊跑邊撒一路笑。「銀子,夠了么?」順兒從鍋上拿了一個紅薯面餅,邊遞給丈夫邊輕了聲問。達志搖了搖頭,低下眼喝粥,呼嚕嚕,喝得很響,好像在跟稀粥賭氣。「還有法子么?」順兒仍低低地問。達志停止喝粥,目光縮回到粥碗沿上,弱了聲答:「萬良街明倫巷有一家,想娶一六歲童媳,允官銀四十五兩。」「這與咱家有何相干?」順兒不解地問,「他家——」但是陡地,她雙眸極高地一跳,滿臉罩上了驚慌,「你是說小綾——?」達志的目光縮回眼眶,木木蹲在那里。「不,不!」順兒突然撲通一聲跪到了達志面前,「不能賣她,她太小,要賣就賣我吧!賣我吧!看在我進了尚家從沒求你的份上,答應我吧!她長大了好給咱尚家織綢緞,我反正是個殘疾人,活長活短都沒大用處,再說,我身上紅的已有年把總是來得斷斷續續,恐怕也已經不能生了,求你留下個閨女,日後你老了她也好給你端湯送葯,賣了我吧……」她撲上去搖了下丈夫的胳膊,達志手中的粥碗啷一聲落到了地上,稀粥即刻在地上蛇一樣分頭爬開。達志沒動,也沒吭,仍木然蹲在那里。屋里只有順兒的低聲啜泣。「買到了,買到了,大糖人!」大門那兒傳來了小綾喜極了的叫聲。「起來吧,她回來了。」達志低微地說了一句,伸手把爛碗揀開。順兒強抑住啜泣,站起了身。「爹,看,買來了,大糖人!」小綾這時舉著糖人已奔進了門,達志勉力在臉上浮一絲笑說:「買來了就快吃吧。」「爹,你先吃,來,你咬糖人這只胳膊,咬,咬呀!」小綾把糖人舉到了達志嘴前。「爹不吃,你吃吧。」達志去推女兒的手。「咬,咬呀!甜得很哩!」小綾硬把那糖人朝達志嘴里塞去。達志只好輕輕地咬了一點。「甜嗎?」小綾忽閃著眼睛問。「甜。」達志幾乎是哽咽著答出這個字,當小綾轉身向娘身邊跑時,兩滴豆大的淚珠猛躥出他的眼眶,急切地向地上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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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緯的手輕輕在那兩匹綢緞上撫著,這上邊印著達志的指紋,摸著綢緞就有一種觸住了他手指的感覺。回到家以後,雲緯一直在為頭晌對達志的那種態度後悔,不該那樣刺他、罵他、噎嗆他,他活得也不輕快呀!他那額頭上,竟已滿是皺紋了,他今年多大?二十八吧?二十八的男人臉上不該有那么多橫紋!而且他是那樣瘦,眼窩有點陷,顴骨凸了出來;他像是也沒睡好,眼泡顯出虛腫,左眼里有三道血絲;還有,他的衣襟上的扣子有一個沒有扣上,可見他忙;他有幾個娃兒了,兩個?三個?……「夫人,你的貼身衣裳。」草絨捧著幾件疊好的內衣推門進來。雲緯聞聲,急忙把臉上的那層因遐想而起的柔和隱起,換上了平日的那副冷峻。草絨經過那次事件,雖然人仍有些憔悴,但精神顯然已恢復過來,仍如往常那樣快嘴快語,一見頭晌買的那兩匹綢緞擺在夫人的梳妝台上,就開口問:「夫人是想剪裁么?要不我去叫魏家縫紉鋪的老大來,給你剪件旗袍,你頭晌在王府山沒看到,肖家夫人和陳家小姐穿那旗袍,多漂亮!像你這腰身,穿旗袍定能——」「好了,去忙別的吧。」雲緯淡聲說道。她如今已把草絨母女重新要回身邊,她不容許晉金存再把她們關起來,為此,她還同他吵了一架。她知道,晉金存雖然答應讓草絨母女回到自己身邊,但她們母女並沒真正離開危險,每天晚上,都有兵在院里埋伏,以准備誘捕來救這母女的栗溫保和他的手下人。草絨出去了,暮色越見變濃,屋里又恢復了靜。雲緯沒有點燈,仍坐在那兒,微閉了眼,讓手在那綢緞上輕輕移動。這兒該是他的指印了吧?當初他去驗查我織的綢緞,手指常在綢緞上觸摸,那時他的指頭是那樣嫩長渾圓,而如今,竟滿是繭了……「咋不點燈?」伴隨著嗵的一記踢門聲,晉金存進了屋。雲緯哦了一聲,假裝著打了個哈欠說:「嗨呀,我坐著坐著,竟打盹睡過去了。」邊說邊就擦亮火柴點上蠟燭。「把這個給下人拿去煎煎。」晉金存把一摞紙包放到雲緯手上,「一次一包。」「啥東西?」雲緯眉頭一皺。「桐柏知縣送來的,一種澀精固腎的葯食,每次煎一包,說是從朱元璋的《御葯秘方》里弄來的,喝了立竿見影!」晉金存笑道。「這不是蜻蜓么?」雲緯打開一包,鼻子鄙夷地聳起。像所有貪色縱欲過度的男人一樣,晉金存也已不得不朝那個專門折磨男人的深淵里栽去,他害怕在那個深淵里撲騰,他急切地想抓住深淵壁上所有可以抓住的東西。這些天,他不斷地從外邊弄些這葯那葯來。可惜沒有一樣有效,他害怕恐慌極了,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哪怕是淵壁上的一棵草他也要抓住試試。對此,雲緯一直在冷眼看著。「對,對,就是蜻蜓,」晉金存急忙點頭,「這葯食的名稱就叫『蜻蜓湯』,每包蜻蜓四只,鎖陽、r蓯蓉中葯各三錢,做法是將蜻蜓去翅,微炒,加入鎖陽、r蓯蓉一同煎湯。《名送別錄》書上載:蜻蜓味甘,性微涼無毒,可以強y止精;《日華子本草》上說:蜻蜓壯陽,暖水臟。我估計會有效果!」雲緯將一個譏笑隱入眼底,拿起一包葯出門交待草絨去煎。「唉,如今煩心的事實在太多!」雲緯又進來時,晉金存點燃了水煙袋,邊吸邊嘆。「還有啥事值得你嘆氣?」雲緯又把鼻子不屑地聳起。「嗨,你是不知哇,如今反叛朝廷的人實在太多,防不勝防呀!日他乃乃,後晌在知府那里聽說,一個叫胡鄂公的同盟會會員,在保定成立共和會,入會的竟有三千多人,他們表面上說宗旨是發展實業,實際上是要推翻大清江山!他們是孫中山的人吶……」雲緯沒再應聲,她又把目光移向那兩匹綢緞,用手輕輕撫觸著它們。草絨把「蜻蜓湯」煎好了,雙手捧著送進來,晉金存迫不及待地起身接過,趁熱哈著氣響亮地喝著,邊喝邊吧唧著嘴唇。雲緯在一旁厭惡地把嘴角撇撇,她聽到這種喝湯的聲音就有些r麻,為了分神,她拿起一本書,湊到燈前去看。那種響亮的喝湯聲停下不久,雲緯眼前的蠟燭突然被晉金存一下子吹滅了。「做啥?」雲緯不高興地扭過臉。「甭看了,咱們睡吧!」晉金存在黑暗中笑著。「這么早就睡?天才黑。」雲緯恨恨地把手中的書一推。「嘿嘿,我想試試這蜻蜓湯的效力。」晉金存嬉笑著抓住了雲緯的手。雲緯的牙立刻咬起,她努力把一句怒罵壓滅在唇內。雜種!一切都是老一套。雲緯仰躺在那里,在黑暗中瞪了眼,冷冷看著他在自己身上忙乎,但最終還是瞎忙,當他失敗之後噢地叫一聲「天哪!」滾到一邊趴那里捶著枕頭時,雲緯唇上浮出一絲冰冷的笑意。雜種,老天爺還是有眼!「看來,我這身子和大清朝的江山一樣,要完了!」晉金存終於平靜下來之後,坐起身拿過鑲銀水煙袋,邊吸邊嘆了一句。雲緯沒有應聲,只把兩眼望向黑暗中的屋頂。「連南陽城里也有人想反叛,」晉金存仍在自言自語,「今後晌把左營的一個千總殺了,媽的,砍了他的頭看他還能反?」雲緯依舊沒吭聲,只是伸手拉過被子,蓋上自己那赤l的身子。「保江山可以殺人,可要保我的身子咋著辦?說呀,咋著辦?」晉金存邊叫邊猛扯掉雲緯身上的被子,「你為啥不說話?你是不是在暗暗高興?」雲緯閉上眼睛,呼吸平穩而安恬,照舊沒有應聲。赤l的身子在窗外擠進來的星光里顯出一個淡白的輪廓。「這么好的東西,老子竟不能享用!」他邊忿忿地說邊抓緊雲緯的一只茹房狠勁向上提著、攥著,似乎存心要把雲緯弄疼,見雲緯仍然無聲,便又去抓擰雲緯的臀部。「我竟然不能享用!」他還在咬了牙說。雲緯白色的身子一動不動,房里再無別的動靜。夜,正無聲無息地向深處潛行……街面上市聲喧嚷,這又是一個熱鬧的集日。轎?不時要吆喝讓路才能往前走,但雲緯無心去看轎外的街景,只是在轎子的輕微顛簸中,默默翻著剛從府立中學堂圖書室借來的那本《鏡花緣》,一心想讓自己盡快沉入到書里去。如今,只有讀書能讓雲緯覺出活在這世上還有一點意思。隔一段日子,她總要來這學堂的圖書室里借本書,讀完,再來換。雲緯小時就識字,到了晉府以後,府內設有家館,專門請了一位五十開外的老塾師,起先是給幾位前房夫人生的女兒講授;雲緯的兒子承銀五歲之後,便主要是給承銀講了。老塾師講的內容,除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龍文鞭影》、《幼學瓊林》之外,還有四書五經。雲緯起初是因心中苦痛想找排遣,繼是感到新奇,再是要照應兒子,便常到家館里走動聽講,漸漸地,竟成了家館中成績最好的學生。小轎在街道一側緩緩移動,書頁在雲緯手中慢慢翻著,一陣尖利的孩子的哭叫聲就在這時撲進轎中:「放我回家——」那聲音里含著無限的驚恐和哀求,雲緯隔了轎簾縫往外看,只見前方不遠處有一男子背著個五六歲的女孩向這邊走,那女孩正在背上死命掙扎著叫:「放我回家——我不跟你走——你放開——」「唔——」那男子身後跟著的一個女人此時突然上前,用手捂了那女孩的嘴,女孩的叫聲頓時變成了含混的「唔」,小臉憋得通紅,身子仍在掙扎。這男女肯定不是這孩子的爹娘,可他們強背這孩子做啥?會不會是白日橫搶拐賣?如今這世道拐賣女孩的可是不少!「停轎!」雲緯向轎礪叫了一聲,同時隔簾對隨轎走在一邊的草絨說:「去,問問那背孩子的男人,那小姑娘是從哪兒背來的?」片刻後,草絨跑回來回答:「那男人姓董,說女孩是尚吉利掌櫃尚達志的女兒,他用四十五兩銀子買了做童養媳的。」「尚達志的女兒?」雲緯一驚。「我看這像是假話,尚吉利的掌櫃還能賣女兒去當童養媳?前些日子我們不是還在王府山見他賣綢緞,光他那一天賣得的錢就不少,他會缺四十五兩銀子?」草絨飛快地說著自己的見解。雲緯心中一動:就是,尚達志眼下還沒有窮到賣閨女的地步吧?莫不是這對男女趁尚家大人忙活的當兒,把孩子偷拐了來?這事不能不管!她轉對草絨:「去,叫他們別走,讓他們跟我們一塊去尚吉利問問清楚!」草絨跑到那對已走到轎後的男女身邊說了,那男女先是不願理睬,後看見雲緯轎上的那個「晉」字,才不得不過來。女孩見背她的人往回走了,立時停了哭和掙扎。「夫人,這孩子確是我們花四十五兩銀子買的,這里有字據!」那男的走到轎旁,高了聲對轎中的雲緯說,同時去懷里摸出一張紙。「我不看什么字據,字據誰都可以假造,你跟我們走一趟,咱們當面問清楚!」雲緯厲聲說。「好的,好的。」那男人只得點頭,跟在轎後走。小轎在尚吉利大機房門前停下之後,雲緯讓轎礪們看住那對男女,自己和草絨向院門走去。看見那塊寫有尚吉利大機房的牌匾,走近那道又高又厚的棗木門坎,雲緯的心陡然覺出一股疼痛,一種類乎沸油濺上皮膚而起的那種灼痛。在這一剎那,當年和達志相擁在一處說起的關於這個院子的那些話又一齊在耳邊響起。「你將是尚家大院的女主人!」這是達志那些話語中讓她記得最清的一句。噢,女主人!她默默地用目光打量院中的東西:那塊立著的怪形石頭,一架拆開來正在修的老織機,一把放在院中的木椅,幾只正在地上覓食的j……當年,即將成為尚家媳婦的她,曾多少次在夢里走進這個院子,那時候她對這個院子懷有怎樣甜蜜的想象,她曾想象著在每個早晨,睡在達志身邊的她,都要第一個起床,掃地、喂j、做飯、上織機;她曾想象在那些星斗滿天的晚飯後,她攬著孩子,和達志一塊坐在這院子里,輕輕地給孩子講牛郎和織女的故事。可這些想象終究只是想象,沒有一樁變成真的。今天,我是以一個與尚家完全不相干的身份走進來的。一陣酸悲攫住了她的心,這是一種手上東西被生生奪走而起的那種酸悲,此刻,她再一次想起了冥冥中的那位主宰:老天爺呵,我原本要的就是這個院子,要的是在這院中長大的那個男人,可你卻塞給了我一個晉府大院,塞給我了一個晉金存,我想要的你偏奪走,不想要的你硬給,你這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呀?……院子里很靜,沒有織機的響聲。雲緯慢慢走到那塊怪形石頭前,去看石頭每個平面上那個奇怪的符號:潰5蹦輳鎦救ピ莆臣宜退渴粘瘢;崽岬秸飪櫧婀值氖罰嬲駒謁納肀噠飠故塹諞淮巍k哪抗庠諛歉齜派賢a艘徽螅嗆芄鄭裁疵揮幸桓鱟鄭揮姓廡┑賴潰克腔氖遣皇且桓銎迮蹋烤拖窠鶇嬙鶉訟縷迨庇玫哪侵制迮蹋克詒硎臼裁矗渴巧屑業南缺蒼詬嫠吆筧耍咳縵縷澹徊階嘰砭突崾瀆穡俊斑磉懟幣徽笠值眉偷目奚右徊嘞岱坷鐦觶莆逞岵階呷ィ醇桓讎朔謁恐峽拮牛桓鍪此甑哪瀉17駒謚員擼蹲拍橋說囊陸塹蛻蘚埃骸澳錚錚惚鸝蓿鸝蓿盜耍鴉恐蚧乩矗蛔腿グ衙妹靡乩矗乩礎薄∫豢淳兔靼祝獗閌譴鎦鏡鈉蕖6耍也揮夢示橢潰橋6欽嫻穆舾俗雋送保蚴俏嘶恐v叮炷牛灰釕吶歡鴉鰨n屑夷腥說男難劍≡鏡氯サ哪槍啥隕屑業暮蓿饈庇州餚徽鍬慫男丶洹k揮芯悄缸恿皇敲偷刈硐蠣磐庾擼攪嗣磐猓蘚薜爻排怨易諾摹吧屑蠡俊鋇吶譜吁吡艘喚擰u獾倍嵌閱信泵t俠次剩骸拔頤撬檔拿患侔桑俊奔莆車裳鄢腔恿艘幌率鄭潛鸚$本屯刈擼炯氐攪俗約頤趴諭a絲奩男$保饈庇滯弁劭蘅恕u轄蔚腦莆潮徽飪奚牛痔究諂ね泛白∧嵌閱信擔骸拔腋忝撬氖辶揭櫻忝欠耪餘11丶野桑薄安唬唬趁遣灰櫻趁且氖峭焙貿逶鄭蹦悄腥慫蛋眨r誦$碧右菜頻嘏茉讀恕!「樟耍熱凰牡疾恍奶鬯閾奶鬯鏨叮可屑葉閱閿卸髀穡俊捌鸞危痹莆撤奚暗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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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濁的江水打著漩渦向下游滾動。飄浮在水上的幾節枯枝一會被扯進水里一會被拋上水面,跌跌撞撞地向遠處游;江心里的幾艘上行貨船像上了年紀的牛,吭吭哧哧地走得緩慢艱難,把幾縷黑色的油煙吐向江面。雨細如絲,造出迷迷蒙蒙的霧,霧把對面的武昌城和那座久未修葺的黃鶴樓罩得一片模糊。「達志,這回沒時間讓你游覽漢陽和武昌了。」卓遠眯眼望著江面,語音滯重。「以後再來吧,卓遠哥,這次哪有心情?」站在旁邊的達志急忙接口。「唉。」卓遠嘆口氣,不再說話,兩人重又默然望著江水。達志是四天前到達漢口的。卓遠的叔叔是昨夜斷氣的。今天早上,兩人趕來棺材鋪拉預先定做好的棺材,棺材鋪老板要圖吉利,非要等太陽升起時分才讓棺材出鋪,說這個時辰y陽相平。於是便讓馬車?在鋪前等,兩個人信步走到這長江邊上。在這里看著浩盪的江水,卓遠這些天來一直揪著的心才稍稍有些放松,他這次來到漢口以後才知道,叔叔的死,原來是因為坐了漢口的監獄。叔叔任教於一所師范學校,一年前因到湖北新軍中的「群治學社」演講,被當局指為企圖煽動嘩變而逮捕入牢,原本就常咳嗽咯血的叔叔,在獄里病情迅速加重,後來當局看他有死在獄里的危險,才把他放了出來。「織機都包裝好了吧?」卓遠扭頭問。前天上午,他帶達志去賣機動絲織機的商號,把織機買妥了,而且當場拆開包裝,試了試,一切都很理想。「都好了,裝機器的馬車也訂了,只待叔叔的遺體入棺,那邊就也裝車,我想,晌午時分咱們就可以出城。」「你昨天去包裝機器時,看到商號隔壁的那個制糖廠恢復生產了沒?」卓遠一時想起前天上午同達志去買織機時看到的那樁砸廠事件,又關切地問。那天上午,他們正在商號看織機,忽聽隔壁響起打砸東西的響聲和哭聲,出來看時,方見隔壁的一家小型制糖廠被一伙警兵砸得四處冒煙。卓遠悄聲打聽緣由,方明白半月前稅局頭頭因娶兒媳來向糖廠老板借錢,老板說沒有,於是惹下了這場禍。「還沒吶,」達志答,「昨日還能聽到那老板女人的哭聲。商號的人說,糖廠要恢復生產至少還得兩月!」「到處都是這樣!」卓遠又默然望向江面,江面上有兩只白羽鳥兒在飛,間或地,鳥們會飄然落向水面,在那兒站了不動,任憑波翻浪涌。「達志,你說,人們活在世上,最基本最自然的需要是什么?」卓遠看著江水問。「吃和穿。」達志答完,茫然地望定卓遠,不知他何以忽然問這個,「當然,還有住的房屋。」「那么,作為把人們組織起來的社會、政府,自然就應該關心吃的、穿的、住的這些東西的生產,一個漠不關心這種生產甚至破壞這種生產的社會和政府,難道還有存在下去的價值?」卓遠望定達志,似乎在等待他回答。「這——」「我想,它的死期大概不會太遠了!不會太遠了……」「卓先生,老板讓裝棺了。」馬車礪這當兒跑過來喊。「達志,我們也該為這個社會准備棺材了!」卓遠邊走邊拍了拍達志的肩膀。達志驀地打了個冷顫,慌忙扭身看了看四周。四周無人,只有身後的江水在叫,近乎呻吟……一路順利。大約是由於前邊的馬車上裝了卓遠叔叔的棺材,人們把後邊馬車上的東西看成了死者遺物,所以從漢口到南陽途中,無人來找麻煩。回到南陽時是個正午,達志先幫助卓遠把他叔叔的遺體埋入墓地,隨後便開始安裝機器。機器是兩天後全部安好的。安好試機的那個晌午,動力機一響,附近的鄰居們都被這種意外新奇的機器響聲所吸引,紛紛跑過來看,一時尚家院里站滿了人。這是南陽人第一次見不用人蹬就可以織綢織緞的機動織機,它那巨大的轟鳴和快速的投梭動作令人們嘖嘖稱奇。達志的心里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種滿足。接下來,達志便開始教妻子順兒和另外兩個女工照看織機,教兒子小立世管理動力機。機動織機啟用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夜色剛剛貼近房檐,達志便進堂屋點亮了香案上的蠟燭,對著爹爹的靈牌跪了下去。站在達志身後的小立世,也學著爹的模樣跪下朝爺爺磕頭。三個頭磕罷,達志抬起臉喃喃說道:「爹,你一直掛慮著要買的機動織機終於買到了,是兩台,都已經安好試過了,機子很好用,織得很快,一台差不多頂人工織機四到五台,而且織出的綢緞要比人工織的漂亮。只要有這兩台,我就能賺錢買更多更好的織機,我會讓尚吉利大機房很快興旺發達起來,要不了多久,我還會讓咱尚家的出貨重新稱霸四方,我們的綢緞早晚會再獲『霸王綢』的美譽,爹,你放心吧!……」苦了你了,孩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分明在達志耳旁響起,父親尚安業的身影漸漸在香案上浮現,他依舊捧著那桿白銅水煙袋,只是身上仿佛披著席片。「爹,今黑教我發動機器么?」跪在身後的小立世這時叫道。這叫聲趕走了達志眼前父親的影像,他俯身又磕了一個頭,這才轉對立世說:「起來吧,我們去機房。」機房里,那台動力機靜靜卧在那兒,達志翻開說明書,正要給立世講述動力機各部件的名稱和用途,卻聽立世喊了一聲:「娘,你在那兒做啥?」達志扭頭看時,才發現順兒正蹲在一台織機旁默默流淚。「咋了?」達志問。「我……在想……綾綾……」順兒抽噎著說。達志腿上的筋骨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他搖晃了一下便?